宅的建筑观
——阅读张永和的《作文本》及《绘本非常建筑》

2017-10-20 08:27阮庆岳
世界建筑 2017年10期
关键词:脉络建筑文化

阮庆岳

宅的建筑观
——阅读张永和的《作文本》及《绘本非常建筑》

阮庆岳

本文藉由阅读张永和的文字及作品集——《作文本》及《绘本非常建筑》,循时间记录跨越20余年的创作,来梳理解读其中的思考脉络,尤其会以张永和对“宅”的想象,分辨他建筑话语的意义所在。

张永和,《作文本》,《绘本非常建筑》,宅

要梳理当代华人建筑界里观瞻动见的张永和,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是他对中西文化均有深入的理解,也能积极从中汲取养分,同时在创作上又具有惊人的纵横蔓延能力,使得在综观他允文允武的建筑生涯时,想要寻找到一个能晀看全局的平台位置,尤其显得不容易。

因此,本文的书写脉络,会单纯就以阅读张永和的文字及作品——《作文本》及《绘本非常建筑》,借着这两本以时间脉络完整记录张永和与他跨越20余年的文字书写与设计创作,来试图找到梳理其中脉络的切入观点。

1 阅读《作文本》

《作文本》全书依文章撰写时间先后为序编辑,架出他者得以循序滚动条阅读的纵深可能,隐约向我们描绘出张永和的思考与关注点,随着时空变异转化的拓痕与轮廓,以及在这个过程中的各个阶段,他对建筑的着力与价值观,究竟是何所在,作出简单捕捉与揣测。

我把33篇文章,大约依时间(1982-2004)粗切3份,概称上篇、中篇与下篇。之所以这样做,正如谈及黄河、长江时,不免会以上游、中游、下游作分别,方便客者来定义其相关位置性,然而江水流动的底层本质,本是浑然不可分的。

1.1 上篇:坟上栽松一二棵

这部分从1980年代初期到后期的文章,大体是以张永和作为设计人以及建筑教学者,寻思如何破解建筑迷团的自我对话记录。态度上有着炼金术士般孜孜不倦的信仰与热情,方法上倾向从局部与微观作破解,隐约有着身在迷宫一角、却坚定相信出口必将豁然显现的信心。

在4封他写给学生的“设计任务书”里,张永和谆谆与大二年轻学子谈何谓建筑的认识和理解,以及设计的出发点及方法当如何,最后他对学生写道:

“经过10个星期的努力,也许你开始对建筑感到很费解:如何搞设计?不清楚。什么是建筑的意义?直摇头。什么是建筑?不知道。或许你体会到你已经丢掉了一些东西,而不是得到了什么。如果你现在是这样的感觉的话,我就要祝贺你。你很快就要做一次旅行,去寻求你在建筑领域里或之外所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已经卸掉了包袱。”

他还告诉学生带3件“工具”去做建筑旅行,这3件工具是:(1)写作;(2)把一个局部或一个细节作为设计的起点;(3)绘图必须具体,要十分注意细节。

虽然有着务实的暗示,但在这个阶段的整体上,依旧有偏靠抽象概念对建筑作破解的倾向,对内向哲思也有一定程度的依赖,面对现实常以单体与异化作思考与质变的出发点,例如,以比利时画家马格利特作品《这不是一个烟斗》(图1),与保加利亚艺术家克里斯托以塑料布包裹对象的系列作品(图2)为例,作为寻求对现实破解的方法,强烈地与当代视觉艺术以观念优先相呼应,也有因之而生某种怀疑论的性格存在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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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现代性的追求,可能还是底层信仰主导。然而张永和在这一时期,已经开始拿中国文化传统与西方现代观念作对比,似乎想用来作为调整现代性在东方社会的参考坐标。其中比较值得注意的积极观点,是在《书房》一文里,提到对多元消点的再肯定,这种说法容易让人联想到山水画里反现实的透视观,与苏州园林步移景异的多元现实可能,同时某种画中游的文人性格隐约可见。这与对照西方自文艺复兴以降,对单一消点透视法与其所衍生各样二元对立价值的依赖现象,提出了他对西方近代文明走向某种柔性的反思与质疑。

这个阶段的张永和,对现实持着客观不轻易介入的距离,也同时对多元价值保持尊重。对于建筑,则有奥义玄学的追求倾向,与抽象离世自我化的态度。另外,则是对艺术得以(或说应当)介入实质文化环境,持正面的乐观态度:“当人们在英雄墓地上栽上青松一两棵,艺术就超越了对文化环境的感官上的影响,进入了对文化环境的实际改造和创造。这种改造、创造的意义又在于它反映了人们对现有文化环境的认识。”

在此,张永和提出了艺术创作与文化环境不可分离的声张,这可视为他第一阶段的重要转折关键处。

1.2 中篇:园非园、宅非宅

接续上篇对文化环境不可轻忽的转折观点,中篇阶段的论述轴线,大约可以从两个面向来作阅读时的重点:(1)对建筑是什么的再次质疑,其中包括由建筑任务(program)的视点,重看建筑在形塑自我时,能否提出他种的可能性。(2)继续深化在文化与建筑间,相互关连性为何的思考。

在《过程思想》一文里,张永和宣言般开宗明义地说:“寻找新建筑。怀疑旧有的途径能否通往真正的新建筑。于是从‘新’开始。”而且引福柯把“绝对真理”视作“终点真理”的定义,表示:“如果越依赖已知的真理,找到新途径的机会也就越少。”并说:“在通往‘未知’的路上,一定要超越绝对真理。”

但是张永和究竟想依赖什么来超越绝对真理呢?在同篇文章末尾,他仅以“变”,也就是对熟识物,重新取得陌生感作回答。接续的文章《策划家居》,则开始具体地回答这问题,张永和以中医常用的模糊的“虚”,描述人体状态的不可界定性,用来质疑现代建筑过度理性的专断性,他说:

“西医或治病或不治(没病),但无法处理病与没病之间的状态。在解决问题的两极分化过程中,现实的连续性中断了,生活中细致的差别和变化消失了,所以解题式的建筑是抽象的,或许还有点虚。”

对实体建筑能否回答真正的建筑问题提出了质疑,也转向对虚体建筑任务可能发展性的注意,并持续强调文化在建筑任务里的重要性。他写道:“如果建筑任务重新包容文化与经验的诸方面,如果建筑任务不是一个设计前拿到的消极的已知,策划与设计建立一个有机的关系,策划被作为设计的一个组成,与设计同时交替进行,或许形式不妨重新追随功能,建筑师也将成为最胜任的策划师。”

文化在建筑里的角色与意义屡次被提出检视,例如餐桌与饮食习惯、四合院与内向世界观,可以见到无形的文化环境,逐步与张永和的建筑任务,有相互结合的趋势,也就是承认文化在建筑里的位置,与实体经验在建筑任务的重要,成为张永和这个阶段书写的重点所在。

1.3 下篇:对城市提问与批判的建筑

全书的最后一段,可能是观看张永和的后期走向,最可能找到线索与密码的所在。基本上,张永和在30余年的生涯发展过程里,不管在建筑风貌的探索与路径,或是建筑视野的宏观与微观,都显现出少见的曲折多义的面貌。这有可能与他选择的战略位置点,以及含蓄而近乎隐讳的表达方式有关,但是在书写的后段,却看到越来越明晰的陈述与声张。

其中,视野上由单体的建筑思考,逐渐展开到对城市的综观共视;另外,则更加确认了自己的位置点,尤其与现实的相关位置上。对城市的思考,在这一阶段全面铺开,试探与陈述同时双向共走。

另一个重点,是思考建筑介入社会现实的可能位置与角色性。在文章《关于建筑教育》里,提到当前建筑教育的3个问题,指出应藉由教育“赋予建筑实践批判性”,以及应“重新限定教学与实践的关系”,明白地碰触建筑与现实的关系。

这个议题在《向现实学习》里,有着衍伸的后续思考。尤其对中国目前的社会处境,提出他对建筑人角色定义的观点,他说:“因为最后,建筑师通过设计服务社会。其实,参与经济发展也有转化为文化探索的可能,即对当代中国建筑的定义作贡献,因为此时此刻,每一个人都为如何能在一夜之间把前现代社会改造,转变成后工业社会而感到困惑。”

虽然鼓励建筑师积极投入社会改造,但依旧有着某种忧心,张永和接着写:“危险是建筑师往往来不及进入其社会与文化的角色就被利伯维尔场消费了。市场经济永远是把双刃剑,所以参与市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而必须带有批判性。如果建筑师自己没有建立清晰的立场和策略,获得批判性则是难上加难。”又说,在中国的现实里:“既对社会和文化负责又同时坚定建筑理念是可能的,但身心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在最后一篇极重要的文章《第三种态度》里,类似对“非常建筑”的位置点,做出自我确认,张永和写着:“社会实践是商业的,但并不意味着建筑师对商业主义的盲目认同。对建筑学价值观的坚持,实际上也构成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还说:“社会实践的实质是通过建筑设计服务社会,但并不意味设计能解决建筑以外的社会问题。”

整篇文章完整而翔实,有意图对自己与他者,说清楚自己何去何从的坦承告白态度,绝对值得关心张永和未来发展去向者更仔细地阅读与思索。文章末,他更写着:“非常建筑的实践是以中国为基地的,与中国的市场经济发展同步,希望通过上述认识建立起的是当代中国建筑实践的状态。”

这应该是实践位置与战略点的自我声张与确认。

2 阅读《绘本非常建筑》

相对于《作文本》以文字论述作建构,这本时间涵盖范围从1996的“席殊书屋”到2012的“唯物主义展览”、共计收入31件作品的《绘本非常建筑》,则是几乎完全捐弃文字的铺陈解释,选择让作品以图像视觉的模式,直接对读者作陈述。

然而整体阅读下来,还是会见出作品与《作文本》的思索有许多辉映处。尤其愿意对于各样现实矛盾的直接逼视,譬如尝试传统与现代的如何接轨、实验与传承如何共进、并积极介入建筑任务的设定,以活化建筑的现实可能,以及如何透过置入与共生,来激发城市空间的新意义等,都可见到在思索与实践间的穿梭对话。

我以下面3个角度观看张永和的作品,作为我阅读的梳理脉络。

2.1 合院的新原型与再生

对于家/宅的合院新原型与再生的探索,是张永和早期作品中极其重要的一个环节。譬如1998年的“山语间”,在梯田地形里置入端庄大器的三边合院,在视觉上与环境有着和谐的关系(图3)。但是内部使用的平面安排,采用以服务核作中心的开放流动空间,朝外的长横条木框玻璃门窗,则削弱了合院的内向中心个性,因此合院的外在与内在间,隐约有着辩证的冲突,但是意图交织现代主义进入传统合院的企图,则是十分明晰可见。

同样座落在北京的“二分宅”(2002),相对在企图与成果上,都要更显成熟完整。一分为二的利落配置,不仅允许视野与外面风景的对语,也同时成功凝聚庭院的空间核心地位。而夯土墙、细长比例木框窗,以及回归到较为封闭与纯然单向的平面安排,都让这一间新型态的合院住宅,在承接宅屋的传统与连结现代性时,具有相当的说服力与成为发展原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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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以内庭为中心的宅屋脉络,在后续较大型的作品里也陆续见到运用,譬如“柿子林会馆”(2004,图4)对于视觉/空间的内向与外向间,有着意图均顾的平衡,或是“用友软件园1号研发中心”,以大小院落的虚体空间,来建构/鼓励聚落状群体的事件发生可能(图5)。这样思索着宅/院关系、以及内向/外作取舍的辩证与拿捏, 不仅是空间美学的选择,更是生活/生命价值观的当代再定位,意义其实深远。

2.2 材料与工法的实验

张永和对于材料与工法的运用,基本态度是开放且积极的,愿意在其中做实验的尝试精神,处处痕迹可见。不管从传统的夯土、灰瓦与当代的玻璃砖,到崭新的人造石、玻璃钢的运用,研发与尝试的积极精神,以及愿意与时代对语的态度,使作品在材料语言上,有着亮丽的鲜明性格。(图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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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流转的实验性格,早期偏好与传统材料与工法的结合,后期则更偏向与新科技和材料的对话,这固然呈显出张永和多元多貌的求变能力,以及响应材料与工法必须因时因地的原则。但这样的特质,同时使张永和作品的风格与面貌,不易让人轻易厘定脉络。

建筑的多元多变与不固定化,尤其对承传与未来皆有积极响应的意愿,可能本就是张永和的基本价值观,因此在材料与工法的运用上,特别显现出来这样的个性。但是,我最衷心的建筑语言,还是在他承继使用传统材料(譬如“二分宅”夯土墙的敦厚扎实),所显现的从容与大器。而且,这部分的作品气质韵味,也最接近我所认识的张永和。

2.3 从混合共生的建筑/都市观,到幻象/现实交织的叙事法

从1996年的“席殊书屋”开始,张永和的建筑观里,就一直有着强烈的当代都市视野。这包括体认现代建筑的使用内容,必须随着时间作改变的必然现实,以及接受有机与临时的事件性格,替代掉空间应当持恒不变的某种信仰。

因此,事件与影像被正式导入建筑内容里,表演与叙事可以就是空间的流动脉络,譬如2003年的“苹果小区售楼处”里,6个有着不同透视点的观景箱,所意图展现舞台般的此刻时空事件性格(图8)。这种让非固定的事件,成为空间的主要内容,铺陈出来对于建筑与都市间,必须更为开放积极的对话态度,所建立的空间叙事可能,也在其他作品里可以见到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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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让文本与建筑彼此交织共生的想法,是张永和十分特殊也能一以贯之的信念,事实上可能也是他最具独特发展潜力的一条脉络。但是,也许因为其中所具有个人性与实验性的作者论个性太强,在实体作品中没有见到太完整的展现,反而只能在2011年以装置作品呈现的“第三警察局”(图9),或是他更早期在《作文本》(图10)的书写里,见到那样自在游走于幻想与现实两界间,所描绘出来某种建筑想象的迷人吉光片羽。(图11)

3 结语

张永和的视野、知识及操作领域宽广,实验与求新的精神强烈积极,在传统与现代间自在移动,尤其善于拿捏虚构与现实的交织可能,都是竖立他所以能与众人不同的分划点,也同时提供中国现代建筑发展的多元可能。

在这样的意义之外,若是要统整出张永和操作与书写建筑的主轴线,我个人还是会以他对于“宅”的思考,作为阅读张永和的核心脉络。这里所说的“宅”,是涵盖着以“人”作为中心的虚体生命空间,以及以文化(尤其是中国传统文化)作为支撑结构体的“宅”,二者间的持恒辩证。

也就是说,关于张永和的“宅”,其实是他作为个体者的“人”,与他以文化作基底所投射出来的“宅”,二者间既矛盾又引人的拉锯磨合。张永和的“宅”所以迷人,因为可以见到其中居住者的身影浮现,那是一个继承传统文人在入世/出世(江湖/宇宙)间游移不定的身影,也是一个受到(启蒙运动后)理性思维巨大影响的现代个体主义者的身影,也就是文人与现代理性知识分子,二者重复交迭后的模糊形象。

张永和这样显得飘忽的位置点,可能也正确地反应出来中国社会此刻的真实状态。那是同时在面对传自西方文化脉络的现代性,与期望衔接自身文化传统时,如何应对与厘清的自我挑战。张永和的特殊性,在于他能以正面与宽广的态度,来检视与包容二者间的歧异或矛盾,并积极努力去寻求在这二者间,可以和谐共生的新路径。

所以,张永和对“宅”的想象,其实应该就是他对于“人”(尤其是自我)的理想投射,也因此可以读出张永和迷宫般的内在面貌。但对于这部分的观看,尤其要在他的文字与作品间交错阅读,以分辨张永和在大我/小我、为人/为己时,他话语因之发展的差异分歧。

也就是说,阅读张永和的建筑与书写时,其实是在阅读一个意图锚定时代的身影,一个想确认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位置点的作为过程。张永和虽然是从建筑的角度观看与发言,但他所显现出来的意义,却是更为宏大、对于“人”的省思与再定义。

我就以张永和1996年在他文章《园/宅》里,所写的一小段话作结。若是回到前面所提关于大我/小我、为人/为己的视角,这些文字所表述出来的意涵,更多应是张永和对大我的“宅”的定义,也因此令人期待张永和相对小我的“宅”,尤其是引入幻想叙事的私己脉络,也能在未来有更多显现与声张:

“‘宅’容纳着家居以及更复杂的文化现象。中国的宅承担如此责任,是以其特定的内向方法:每一局围棋从边缘向中心的发展,重复着这个内向世界的营造过程,或者说人通过下棋把中国内向的宅再住一遍。这里住的意义便超越了家居。”

而且,不管是大我或小我,能这样优游于对“宅”的反复思索,是我最喜欢的张永和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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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张永和. 作文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5.

[2] 张永和. 绘本非常建筑. 同济大学出版社, 2014.

A House with a View: Reading Yung Ho Chang's Yung Ho Chang Writes and Graphic FCJZ

ROAN Ching-yueh

By reading Yung Ho Chang Writes and Graphic FCJZ, the text and graphics by Yung Ho Chang, this article gathers and interprets the ideas and structures within his creative works over 20 years, and especially distinguishes the meaning of Chang's architectural language through his imagination towards "Zhai" (house).

Yung Ho Chang, Yung Ho Chang Writes, Graphic FCJZ, house

台湾元智大学艺术与设计系

2017-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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