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莫声张(中篇小说)

2017-10-19 19:48王掩
南方文学 2017年5期

王掩

刘放是个坏人。

我们俩早就认识了。他爸和我爸以前是老相识,老相识是什么意思,就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打个比方说,就像小时候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但是他们没有真穿过一条裤子,我只是想把這里面的关系讲清楚。他俩都在镇上的工厂上班,属于一个车间。当了几十年的工友,互相肯定知根知底。我爸那点事他爸全都知道,他爸那点事我爸也都知道。但是我爸不了解刘放,我爸只是觉得他爸人不错,所以他也肯定错不了。我爸看人一向很准,偏偏这次看走了眼。

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声张出去。我倒不怕他知道,我是怕他知道了会打我。刘放是什么人,我最了解了。他动不动就动粗,下手又黑,好像这人跟沙包一样,天生就得挨他拳头。

我为什么说刘放是坏人呢,自然是因为我有证据可以证明。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连说都不说。我不像刘放,他刚一开口嘴就瓢了。我说话一向求真。你待会儿如果听出半句假话,随时可以打断我。我绝对不拦你。但是我恳求你,不管怎样,千万别把我说的传出去。

好,那我就跟你形容一下刘放究竟有多坏。

在这之前,我想跟你聊聊刘放这个人。当然,你对他的外貌并不陌生,他跟一般人没有任何区别,同样长了一副人的嘴脸。但是我要跟你说的绝不仅仅是这个。你听好了,刘放是个性无能的男人,这个你肯定不知道。别说你了,就连我,都是和他结完婚才知道的。

我所说的性无能,并不是严格意义上讲的一点都硬不起来,他也能硬,但是随便弄两下就又耷拉了。我们第一天睡觉他就耷拉了。那天晚上,我以为他压力太大,在我面前不好意思硬,所以没太在意。可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甚至再往后,还是一个样儿,底下那东西就跟死耗子似的,而且是饿得精瘦的耗子。这个不难想象吧。至于他硬不起来的那些细节,我就不跟你讲了,无非是他在我身上爬上爬下,像只虫子一样。我只能说,他更善于节省时间,所以比正常人爬得要快。

算了,我还是跟你聊聊他硬不起来之后的事情吧。

结婚没几天,他就意识到自己那东西出了问题。怎么办呢?我叫他到医院去做检查,他偏不去,天天在家生闷气。我猜,他是怕查出什么问题来的,毕竟这事不光彩,万一落实了,他的面子没地方搁,而且又像判了死刑一样,永世不得翻身,所以他更倾向于自己生闷气。

生闷气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非要拽上别人跟他一起不痛快。你一旦露出笑模样来,他就觉得你不在乎他,不拿他当回事。我跟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配合他,跟着他的情绪变化做人。

我是觉得,人这一辈子,一多半时间是在想办法变成别人。如果有了权势和地位,就会费尽心思地让别人变成自己。哪怕像刘放这样的一家之主,都会有他自己的想法和企图。说白了,他不过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而已。

那天,隔壁许嫂来我家串门,刚坐下没说几句话,刘放就在院子里喊我,让我帮他浇菜园子。你要知道,菜园子就在我家大门南边,靠墙的一块空地上,面积还没有睡觉的炕大,只要把水管领到那儿,让它自己往里面灌水就行了。这哪用得了两个人呢。可他非叫我去,声调拔得老高,好像声音大就是对的,别人就没法不听他的。许嫂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就跟我说,打扰你们干活了,然后往门外走。经过刘放的时候,他跟个木头似的,也不知道打招呼。

等许嫂走了以后,他又能耐起来。他说,你跟她有什么可聊的,一个臭娘儿们,天天就知道嚼舌头根子。我说人家许嫂来串门,我总不能晾着人家吧。他说,晾着又咋啦,她越热乎你越要晾着她。我问为啥。他回答说,她能在你面前说别人的坏话,就能在别人面前说你的坏话,这种人没啥劲,遇到事了还可能反过来咬你一口。

我倒没觉得许嫂会反咬我们一口,但我能察觉出来,刘放似乎是害怕许嫂这样的人,他认为这种人是信不过的,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的事捅到别人耳朵里,到了那时,你的面子就没地方搁了。

所以他拒绝和别人深交,尤其多嘴的妇女和村里的大夫。

我和刘放蹲在菜园子门口争执起来,刘放说我是个傻娘儿们,什么也不懂。我说我是不懂,但我知道,人本身没有面子这样东西,等别人让你脸上挂不住了,或者不光彩了,你才觉得它存在,而且至关重要。刘放听出我是在说他硬不起来那件事,就拎起水管往我身上浇。我赶紧躲开,往院子里跑,他就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骂街。我哪儿跑得过他呢。我躲在犄角旮旯里,回头一看,刘放跑到我面前,一边骂街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又往我身上浇水。

那水是从地底下抽出来的,冰凉刺骨。我双手抱在胸前,蜷缩着身子,跟监狱里的劳改犯一样。我看见刘放笑了起来,就甩干头上的水珠,打掉他手里的水管,冲他骂道,你妈的,冻死我了。刘放盯着我不言声,我就更有底气了,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我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刘放仍然看着我,屁也不放,就知道咯咯地笑。我纳闷,以为他得了失心疯、傻掉了,就拍拍他胳膊说,你可别吓唬我。刘放指了指我的衣服,我一低头,这才发现,全露出来了。我赶紧往屋里跑,刘放跟着往屋里追。我说老娘儿们换衣裳有什么好看的,他说别换,这样也挺好。我猜出他的心思,就站住脚步,问他想干啥。刘放像抗袋面粉一样扛起我,往卧室里冲。我挂在他后背上,像只羊羔子一样,动弹不了。我掐了下他的胳膊说,大门还没关呢。他说,就让他们看去。

那天刘放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我特别温柔。等一切都结束,我瞅了瞅时间,这回及格了。刘放躺在我肚子上,浑身上下都是汗,用手一摸,就好像刚刚被冷水浇的人是他一样。刘放喘匀气说,以后不光得及格,还得力争上游哩。看到他那股得意劲儿,我竟然有点爱上他了,于是我说,这事急不得,但可以慢慢变好。

那究竟有没有变好呢?肯定没有,如果有的话,以后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而且那次是刘放唯一一次硬起来,再往后,他就又耷拉了,并且耷拉得越来越厉害,好像大力丸吃顶了一样。

后来刘放总结他硬不起来的原因,愣说我魅力不够,不像那天那么性感。我反驳他说,那天我不过湿了一身衣服,可我平时连衣服都不穿,这两者比较,肯定后者更性感。他说不对,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理儿不是这么个理儿。我说有啥不是的,他不说话,思考半天,还是不说话。后来他提议,把那天的场景重新演一遍,兴许他就能硬起来了。我火了,现在是秋天,气温这么低,你想往我身上浇凉水,德不缺德。他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为了他自己能硬,哪怕是冬天,他也敢这么做。我死活不肯,他就拽着我的头发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说,那天咱俩正吵架呢,这个也得演。我按住他的手,身子半倾斜着跟他出了屋。我说,当时许嫂也在,你把她也叫来吧。endprint

其实我不是真想让他把许嫂叫过来,我只是想告诉他,这事行不通,而且他的手拽得我的头发生疼,我得找个机会让他松手。谁承想,他还真去叫了。听到这儿你就应该明白,刘放这人究竟有多浑。

我跟在他身后,来到许嫂家门口,我问他,你凭啥叫人家上咱家去?他说,这你甭管。我说,那你总不能……刚把她叫家里去,就给轰出来吧。他说,这你甭管。我拽住他的胳膊说,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回家再想想其他办法吧。刘放扇了我一巴掌,就又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许嫂正从我家门口经过。她问刘放,两口子去哪儿了?刘放说,没去哪儿,在大街上瞎溜达,看看谁能掉个钱包啥的。许嫂被逗乐了,向我们提议说,去她那里坐会儿。我说,不去了,钱包没捡着,还丢了一样东西。许嫂问什么东西,我看看走在前头的刘放,小声嘀咕,丢人。

回到家以后,刘放坐在卧室里抽烟,我就坐在屋外头揉脸。他只要不看我,我自然也不敢看他。我很想去镜子面前,照照自己的可怜相,但我又怕自己会一直恨他。我倒也不怕自己恨他,我是觉得,要想和讨厌的人生活下去,就必须无视他的存在。如果太在意他,他就会一直在我心里作怪,那样难受的还是我自己。

就这样,一直到天黑,太阳都落山了,我们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然后我就到院子里生火做饭,他又坐在炕上看起电视来。

刘放这人没啥大能耐,但要比看电视的话,谁也比不过他。他在电视机前面一坐就是两三小时,有时坐累了就趴下,仰着脖子看。你说他爸那么勤劳,天天起早贪黑得去上班,他却在家里待着,啥也不干。这事让谁听了不笑话。

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说我爸看走眼的原因。为这事,我没少埋怨我爸。但是我爸认死理,他始终认为,刘放他爸不会生出刘放这种儿子来。他甚至觉得,我对刘放有偏见,但他说那是内部矛盾,还没到不可调和的地步,而且两口子有摩擦纯属正常,日子久了,问题自然能解决。

我爸总是在用他那套颠倒黑白的理论来教导我,这也就导致了我一直忍到今天才把那些糟心事说出来。现在我突然觉得,就算把这些事情统统说出来,照样改变不了什么。但我必须得说,不然憋在肚子里难受。我知道,你可能不爱听这些,更愿意听牛鬼蛇神的故事。但是你仔细想想,如果没有说话的权力,人和鬼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和你说这些话之前,我心里犹豫了半天,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当然,你有你的身份和职责,在我面前,你只能算一个局外人,很难产生共鸣。但我依然感到庆幸,能遇到这么一个愿意聆听别人心声的人。这种人太少了。

……那我继续说下去。

刘放二十几岁,面黄肌瘦,头发干得像冬天的草,模样看起来好像啃了好几年树皮的人一样。其实那时候我家生活条件并不差,但他就是吃不胖。他走起路来总爱踮着脚后跟,就像电视上的跳高运动员一样,又加上他身体瘦弱,我有时候都害怕,万一哪天他真走着走着就跳起来了呢。我以前跟他研究过这个问题,我说你不要踮着脚走路,看着就不踏实。他说他天生就有股要起飞的劲儿,起飞就得脚后跟离地,慢慢觉得身子越来越轻,最后整个人都能飘在空中。我说你这是纯属胡扯,他看看我,脸色马上变了。我赶紧添一句,哪天在你脚底下栓块石头,让你飞不起来。他说他小时候腿上绑过沙袋,所以现在身轻如燕。我说那你飞起来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我给你送行,等你飞回来了,我给你接风洗尘。

听我这么一说,他可笑开花了。他的笑声比野驴叫唤还难听,最后还得往上拉个短音,好像吹喇叭一样。

刘放这人好赌,但他从来不上大赌局,他知道自己的家底不厚实,所以不敢上。我们家离镇上不远,那里有很多棋牌室,晚饭一过,他就骑着自行车到镇上耍钱。那天也是,吵完架我就开始做饭,刘放一看时间,都六点多了,他就催我赶紧把饭做好。我说我想快,锅不热怎么办。刘放着急了,他走到院子里,掀开锅盖,随手拿起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就啃,吃相跟头猪没什么两样。

我给他端出腌萝卜,让他就着馒头吃。他白愣我一眼说,你现在知道给我拿腌萝卜,早点怎么不知道把饭烧上。我把咸菜碗扔到灶台上,继续往灶膛里添柴火。我蹲在一旁说,你挣钱不积极,花钱挺积极。他恼了,你别咒我,我这也叫挣钱,懂吗。他说他坐一晚上腰疼,吸一屋子烟嗓子疼,有时候输了钱心还疼,但他哪次都是冲着赢钱去的。

我说赌博就是败家。他还嘴硬,非管这叫投资。

等他吃完整个馒头,天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大月亮了。他骑上自行车,手里拿着手电筒,出了门。我站在门口,看着他钻进夜里,心里又喜又急。实话实说,我觉得我们俩的日子跟走夜路没什么分别,都是两眼一抹黑,看不见个头。

等刘放走了以后,我彻底没了胃口,就到许嫂家去串门了。许嫂这人,嘴确实很大,但她说的都是真话。所以人们往往对她又敬又怕,又想接近又想保持距离。终归聪明的人还是占多数,大家跟她聊天时一多半掺假,尤其涉及自己家庭的事,就更加谨慎了。他們认为,光说真话是没法跟许嫂相处的,因为她迟早会背叛你。然而他们并不清楚,许嫂是个观察细致入微的女人,她甚至能判断出你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这就让人觉得恐怖极了。

许嫂是村子里唯一的寡妇。也就是说,她之前是有过男人的,不然她也成不了寡妇。她身材丰满,个子不高,头发一半是红棕色一半是黑色。据说,自打她男人死了以后,她再也没染过头发,而且身上穿的衣服也不那么花哨了。她平时总是穿一件皮衣到大街上出风头。我说的“出风头”倒不是因为那件衣服有多贵重,而是她大大咧咧的嗓门。只要一遇到人,她就像挺机关枪一样,嘴上突突个没完。

许嫂的男人是开大货车的司机,村子里唯一一个走遍全国各地的人。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说话带点外省口音。他每次和别人聊天,那种腔调拐得很特别。村里人问他,这是普通话吗?他说,这不是普通话,但比普通话全面。别人不懂,他就拿各地方言举例子,他说他能把普通话说得既像四川人又像陕西人,既像浙江人又像广东人,甚至于东北口音里还能夹杂着点儿山东口音。别人都说他是个神人,他就更能吹乎了。后来在去往北疆的山道上,大货车偏离了公路,顺着山坡滑了下去,他就这么死掉了。endprint

许嫂四十几岁守寡,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在南方念大学。她的儿子无意中曾经跟她提到过,说是他爸一点儿没说谎,他到了念大学的地方,听了当地人的口音,马上就有种亲切感。许嫂觉得无比自豪,所以下定决心,她也要做个讲真话的人。

这天,像往常一样,许嫂正在给她远方的儿子打毛衣。我敲了半天门,她才听见声响。一到晚上,许嫂就不出门了。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好像那些大白天可以和她聊天的男人,到了晚上就换了一种身份,成了危险人物。这种习惯是从她男人死后养成了。她男人活着的时候,哪怕出门在外,她也没这么干过。

许嫂踮着脚走到门口,问来的人是谁,我说是我。她听出我的声音,就把门开了,说话的嗓门也阔了许多。她把我让到屋里,嘴上还一直叨叨个没完没了。她问我刘放去干什么了,我说干他的老本行去了。她就笑着说,男人想干吗就干吗,女人管不住,也甭想管。

许嫂家很乱,杂物堆得到处都是,连个正经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刚一进屋,她还客客气气地让我随便坐。我当时心想,这地方也只能随便坐了,如果有个专门用来坐的地方,谁也不会那么随便的。后来许嫂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从始至终都没碰过那杯水。我倒不是不渴,我是实在没法确定她的杯子到底干不干净。其实你也可以理解成,我当时已经确定它不干净了。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相对于她那张嘴,那个杯子算干净的了。可我还是愿意上她这来陪她聊天。我并不觉得许嫂的口风不严对我有什么损害,因为我根本没打算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我记得,那天真好赶上八月十四,月亮圆得像个瓷盘子。我问许嫂,你儿子怎么没回来?她说,儿子离家太远了,又放不了几天假,就算回来,时间也都浪费到路上了,这样既麻烦又没有意义。我说男孩长大了都留不住,她说是的。

许嫂说话时,织毛衣的速度比往常还要快,十根手指头倒腾起来好像练杂技的,看得人眼花缭乱。许嫂问起刘放,我知道她是在套我的话,所以我说,刘放就爱跟几个朋友打一块两块的小麻将,倒不至于把家糟蹋光了。许嫂一听就失望了,她说,那倒也是,不像村西头的李红春,一到牌局上就忘了妻儿老小,什么都敢往上押。

许嫂那天遇到李红春的闺女,两个人聊了起来。李红春的闺女这么跟许嫂形容,我爸从来不拿钱当钱,打麻将都是十块钱起底,再小的他就不玩了。李红春的闺女还说,家里一没钱了,我爸就拽着一头羊到集市上,卖给收羊的人。上午去卖羊,下午不耽误打麻将。

看着许嫂脸上露出来的那种表情,我心里突然有点替李红春的闺女抱不平。你要知道,李红春的闺女的情商不怎么高,她跟所有人都是自来熟,拿谁都当朋友对待。对于这种天真的孩子来说,你许嫂不该在背后揭她的短,更不该出卖她。你这样做不就是想让更多人知道她是个傻丫头吗,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挑别人的错只能让你显得比别人聪明,并不能让你真的变聪明。所以我跟许嫂说,过日子本来就是这样,要么养要么卖。

许嫂听不懂我的话,我也不指望她能听懂。因为她一直处于养的阶段,她心里的羊早就不成羊样儿了,但她还不打算卖。所以村里人才会觉得她低人一等。哪怕她嘴里掌握了大部分人的秘密,他们仍然觉得她是个没活明白的人。

我们村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听的是智慧,传的是累赘。我猜,这句话大概就是在说许嫂这样的人呢。

从许嫂那里离开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我紧紧地贴着屋檐下的院墙往回走,突然蹿出一只野猫,吓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脚下一个趔趄,还差点摔了屁股。

我家住在马路边上,马路对面是一片看不到头的庄稼,那里面住了好多野生动物,一到晚上就能听见各种怪叫。有一回,家里爬进一条蛇来,刘放非要把那条蛇弄死,我赶紧拦住他,这条蛇来咱家不是为了害咱,也许是迷路了才到这儿的,你把它弄回地里就行了,何必伤它性命呢。刘放皱着眉头说,你说话怎么跟西游记里的唐僧一样,小心它是白骨精变的。我夺过他手里的铁锨,就算它是白骨精,咱家也没有长生不老的肉。他说,既然你这么菩萨心肠,那你自己弄吧。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条蛇,它身上的花纹很好看,一吐一吐的舌头像根牙签一样细,它的眼睛比绿豆还小,身体比水管还柔软。它颤巍巍地躲在角落里,头往上仰着,好像在跟我说什么。我把铁锨轻轻送到它身旁,我说,走,我带你回家。它竟然乖乖地爬上来,盘成了一个麻花。

我把它放到地头,撅了下锨把说,走吧,别回来了,越有人的地方越危险。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往玉米地深处爬,我心里突然有点说不出来的难过。我觉得它很像李红春的闺女。

一般白天听不见它们的动静,只有到了夜晚,它们才敢出来。所以走夜路的人特别小心,生怕脚底下踩着什么。那天那只野猫就在我脚底下,如果我步子再大点,兴许它的尾巴就断了。

等我走到家门口,摸了一把门栓上的铁锁,我就知道,刘放还没有从镇上回来。他一般会玩到很晚,有时甚至到后半夜。大部分时间我会给他留好门,省的他回来的时候还要把我弄起来。然而这样也存在一定的危险,如果路过的贼恰巧看到门没锁,家里的东西就会被搬空的,如果那个贼又恰巧看到家里的男人不在,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你敢想象吗?不敢,我更不敢。跟刘放这样的人过日子,注定一辈子都得提心吊胆。这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刘放他爸突然进来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刘放,就继续脱我的衣服,脫到一半的时候,我往屋外走,刘放他爸往屋里走,结果刘放也回来了,这下可热闹了。刘放他爸扭过头去,正好看见刘放,刘放跟他爸打了个招呼,又正好看见我。我身上没穿多少衣服,谁也不敢看,就用手挡住脸。刘放一下子恼了,就开始骂我,臭娘儿们,发骚呢还是干啥呢?他爸一听也恼了,开始骂他,臭小子,当着我的面,你嘴里就不能干净点?

我赶紧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衣服,套完衣服又梳头发。整个过程都是在刘放的监视下完成的,而他爸就背对着我站在我面前。这种情形弄得我特别紧张,几次都没找到毛衣的领口。不一会儿,刘放冲他爸说,行了,没事了,回头吧。我心里这才踏实下来。endprint

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了,地里的玉米已经抽穗。村里连续两个月没有见着雨水,地面干得翻起一层黄皮,玉米的叶子也打了蔫。不得已,人们只好用大河里的水浇田。至于谁先浇谁后浇的问题,村委会一向是用抓阄的方式来解决。刘放他爸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想告诉我俩,他抓到了三号。

劉放他爸走了以后,刘放就发起疯来。他问我刚才是不是故意的,我说谁闲着没事故意脱衣服给别人看呢。他不信,指着我的鼻子,非说我勾引他爸。我说我就是再傻也不至于勾引自己家里人啊,他说我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他说他早就觉得我哪里不对劲了,要不是这会儿撞个正着,他还不知道被我骗到什么时候呢。

这不纯属无理取闹吗!

吵到最后,我也不言声了,就听他自己说,他说没词了我就往卧室走,结果我刚起身他就拉住我胳膊,跟我撕扯起来。

那时候都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别人家早就没了动静,他就像大街上的疯狗一样,对我又打又骂,那话说得简直没法听,那劲儿使得叫一个重。他一边骂我骚货,一边扯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一开始我还知道还两句嘴,等脑袋在墙上撞了几下以后,我就晕了,话也说不出来,站也站不稳。我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别再撞我了。

刘放问我,以后还这样不?我糊里糊涂地说,哪样?他又急了,说我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要把我往墙上撞。我赶紧求饶,我以后不这样了,再也不这样了。他松开手,一把将我推到地上,然后自己进屋睡觉去了。

我们先不说他打我对不对,就说他应不应该打我。反正我觉得不应该。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他爸撞见我没穿衣服这件事本身就是巧合,谁也想不到他那么晚还会来我家;其次,如果我不给他留着门,他就进不来,如果我给他留着门,别人就有可能也会进来;最后,他不光不挣钱,还在外面耍钱,回来了也不干家务,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打我。

我坐在地上,越想越生气。等我理清楚这三点他不该打我的原因,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刘放躺在炕上打起呼噜来,那声音就跟打雷一样。我想叫醒他,跟他理论理论,但是我又怕他听不进去,万一再打我一顿就太不值了。

我爬到炕上,坐在他旁边。屋里漆黑,只有窗户外面圆圆的月亮还闪着光。中秋节一过,秋天就到了,夜里一天比一天冷,身上的衣服一件比一件厚。我猜马路对面藏在庄稼地里的那些小家伙,好像乞丐一样,正窝到我家门前睡觉呢。我看了一眼刘放,他四仰八叉地平躺在褥子外面,枕头早就跑到地上去了。他的嘴半张着,露出一口烂糟糟的牙齿,呼噜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他脖子上的喉结鼓得老高,像块肿瘤,往上一顶,就扯出一长串噪音来。刘放睡觉很死,再大的雷声也震不醒他,但是有几次他被自己的呼噜声吵醒过,睁开眼没几秒钟,就又睡着了。我死死地盯着他,就像盯着一只落在我胳膊上的蚊子一样。那种感觉真不好受!

第二天一大早,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刘放正扛着扁担往外走。我不知道他还生没生我的气,就试探着跟他搭茬,问他去干吗。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甩过一句话来,我能去干吗,去西天取经。我笑了,这声笑是专门给他准备的,是为了化解我们俩昨天晚上留下的不快,是为了提醒他我们还是夫妻,也为了鼓励我自己,好让我尽快原谅刘放这个混蛋。

刘放听到我的笑声,骂了句“臭娘儿们”,提着两个铁桶出了家门。我从炕上爬起来,头还是晕得不行。我摸了摸后脑勺,那上面鼓起一个鹌鹑蛋一样大的硬硬的包。所有的不适都是从那里散出来的,然后牵扯着我全身的肌肉,一块儿软塌下去。我走到洗漱台旁边,双手就这么撑着,既没有洗脸的力气也没有刷牙的力气,甚至连抬起头来看看镜子都十分困难。我的头发乱成一团,用木梳子梳一下,扯得我整个头皮发麻,然后从后脑勺一直疼到耳后根。我把凉水扑到脸上,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我发现,我浑身一点劲也没有,就像刚刚走完几十里路一样。

刘放挑第一担水回家的时候,我仍然没精打采地站在洗漱台旁边。他提着一桶水,左右摇晃着走到我旁边,问我怎么了。我当然说没事了,总不能一直跟他吵下去吧。结果他说,没事别在这儿挡路,赶紧做饭去。

你听听,他哪里会疼女人啊!我说没事他就信了。他可真会做男人!

我去烧火做饭的时候,许嫂又到我家来了。刚一进门,她就收起笑模样,蹲在我身边问我,两口子是不是又吵架了?她说她昨天晚上听到我们这边有动静,本想过来看一眼,万一我们真吵架了她还能劝劝,后来动静越来越小,她才放心。刘放这时候正挑着最后一担水回家,他看见许嫂在院子里蹲着,脸色马上变了。我跟许嫂悄默声地说,没吵架,搬家来着。刘放把水倒进水缸里,走出来冲许嫂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啊。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许嫂却不生气,她站起身对刘放说,我一个老娘儿们,吃饱了可不没事干嘛,这很正常。可老爷们要是吃饱了也没事干,就说不过去了。

刘放一听就火了,他走到许嫂跟前,看样子就要动手打她了,我赶紧走到俩人中间,把刘放往后推了推。刘放问许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许嫂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见不得男人打女人。刘放问她,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人了?许嫂拔高了嗓门说,我用不着看见,你打我妹子不是一回两回了。

本来这事没那么复杂,结果让许嫂这一闹,大家都下不来台了。刘放听见许嫂对我的称呼,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手指着我,冲许嫂说,你真是占便宜没够,她是你妹妹,那我就是你妹夫啦。我劝刘放少说两句,刘放把我搡到一边,叫我别管。许嫂看见更来劲了,她说,那让你媳妇自己说,你到底打没打她。

刘放当然打过我,而且不止一次。但是当着许嫂的面,我怎么能把这话说出口呢。我如果承认刘放打了我,那么刘放在这场争论中就输了,日后许嫂的嘴也就更大了,也许刘放会因此记恨我一辈子。他们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等着我给出一个答案。如果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你可能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样。我首先要考虑的是刘放的感受,毕竟跟我过一辈子的不是许嫂,而是他。我不能让自己的男人在外人面前丢了脸,哪怕他不优秀,甚至犯过错误。所以我跟许嫂说,我们俩真的没打架,您还是先回家吧。endprint

许嫂愣住了,她看着刘放得意的样子,心里指不定多难过呢。忽然她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别提多绝望了,她冲我和刘放说,你们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关我的事,我走。但是我说的话绝对没有假,你们不承认也得承认。

许嫂扭头就走了,刘放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笑个不停,我就蹲在灶台旁边继续往灶膛里添柴火。那些柴火就像烧着的骨头一样,闪着淡蓝色的光,发出噼噼啪啪断裂的声音。

许嫂刚走出我家大门,刘放就对我说,你以后少跟她来往,这种人靠不住。他伸直了脖子,把这句话甩到墙外,就为了让许嫂听见。我冲他小声嘟囔,知道了。他瞪着眼睛问我,说什么呢?你再大点声。我扔掉手里的柴火说,你耳朵聋啊,我说我知道了。刘放这才满足。

虽然他是我男人,但我还是要说,刘放这人就是欠,嘴欠、手欠,什么都欠。许嫂算不得什么顶好的人,这个我也承认,可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就事论事,那天早上许嫂过来,倒也不纯为了搜罗新闻,毕竟我和她走动密切,她还不至于那么不开眼,在那个节骨眼儿上站出来搬弄是非。

我继续往下说……

中秋节本来是团圆的日子,各家各户都在吃月饼、看月亮,我家却忙得热火朝天。我穿著雨鞋,打着手电筒,站在地头,随着水流的声音往远处看。水沿着划好的地界往深处流着,大河里的水泵嗡嗡地响着,周围一片漆黑,只有月亮冷冰冰地挂在天上。刘放刚到地里就什么也不管了,躲在远处的枣树底下抽烟,我叫他他也不答应。他就是这么个人,好吃懒做,看见脏活累活就躲得远远的,让我一个人干。我围着自己家的玉米地转悠了两圈,刘放这才跟我说话。

刘放说,你别像鬼似的来回走。我看不见他,就用手电筒往枣树下晃,他倒好,干脆躺在麦秸垛上睡起觉来。后来刘放他妈给我们送了一篮子吃的,她问刘放什么时候能完事,刘放说不知道,我说已经浇到第七棵枣树了。刘放他妈文化水平不高,对亩啊、尺啊的计量单位一窍不通,但是她也有她自己的计算方法。我跟她说浇到第七棵枣树,她就知道还剩下一半。

刘放他妈走了以后,我把水带领到第八棵枣树下,就啥也不管了。我坐到刘放旁边,叹了口气,把剩下的东西吃光。刘放喝了口他妈给他带的烧酒,嗓子里一阵火辣辣。他问我还有没有东西吃,我说没了,我都吃光了。他咧着嘴骂我是头母猪。我说我忙活半天,吃点东西怎么了。他不说话了,咧着嘴直叫唤。

我和刘放根本没有共同语言,我俩坐到一块就像两个土坷垃似的。后来刘放又说起昨天晚上的事,这回的语气跟上回不一样,他说现在想想也没什么,毕竟他爸也是成年人,早就见过他妈没穿衣服的样子。他说女人的身子都一样,谁也不会多长出一个奶子来,那样也不协调。他说他的确不应该因为那点小事就动手打人,他向我承认错误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变了,变得油乎乎的。我打开手电筒,看见他正龇着牙笑,我说,你用不着跟我道歉,因为你这个人太假。他说,假不假都是两口子,何必为了一点破事没完没了呢。

后来说着说着,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招惹他了,他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开始脱我的衣服。我一边推搡他一边小声说,让人看见就完蛋了。刘放着急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说他就是要让他们看见。他把我的裤子褪到膝盖,两条腿像皮鞭一样抽打着我的身体,他边使劲弄我边骂我小婊子,我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掐住我的脖子说,你别打扰我。

那天夜里风大得很,麦秸刮到皮肤上,刺得浑身发痒。我躺在刘放下面,仰起头,天上的月亮干净得有些不真实,风把我的快感全部带走了,我就感觉刘放像个擀面杖一样,一遍一遍地从我身上碾轧过去。我根本没心思欣赏月亮,我既不是诗人又不是科学家,更何况我得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万一有人来了,我好提醒刘放,叫他赶紧从我身上下去。

刘放这回照样没硬多久,但是最后那声叫唤,却好像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他叫完以后,世界马上平静了。他倒在我身上,说了个爽字,又喝了一口烧酒。我扫了扫身上的麦秸,提起裤子,头枕着胳膊,一门心思地研究起头顶的月亮来。

地浇到一多半时,刘放突然坐直身子,他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他早就和几个哥们儿约好了,今天去打麻将。我说这事可以往后放一放。他给我讲起什么不能失信于人之类的大道理来。我说,这会儿都九点了,别人早就凑成局了。他说,不管时间早晚都得去露一面,这样才叫会做人。我说,地快浇完了,你把我自己留在这儿收拾东西,这叫会做人?他说,不能因小失大。我死活劝不动,他就骑着自行车去镇上做人去了。

你说,他算不算是坏人?如果我把这事跟他爸讲了,他爸非得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不可,但是我没有。我为什么没那么做呢,还不是因为他是我丈夫嘛。我倒不是夸自己多么大度,可做事总得有个主次之分吧。

浇完地已经十点多了,我把水带卷起来,收到推车上,浑身脏兮兮地回了家。回到家后,刘放并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去去就回。我把推车停在院子里,又打着手电去了牛四家,他家抽到了四号,所以通宵都得在地里忙活。那个我就管不着了,我能管的只有我自己家的事。

牛四家也住在马路旁边,离我家并不远。我从他家出来的时候,天上升气一排烟火,红红绿绿,真叫漂亮。我就着那点光亮赶紧往回走,来到家门口时,一只野猫呼呼地从我身边跑过,然后钻到地里去了。我猜,它准是我差点踩到的那只野猫,它像李红春的闺女一样,总爱横冲直撞。我在院子里想起了许嫂,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向她解释清楚,但是她家已经黑了灯,所以只能以后再说了。

进到屋里,我连脸都顾不得洗,歪在炕上就睡着了。大概是凌晨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刘放笑嘻嘻地冲我走来。梦里的他换了身行头,看起来像个斯文人,他冲我招了招手,然后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本唐诗,冲我念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也不知道他念的诗是啥意思,就觉着好听,我说你再念,他说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不高兴了,一跺脚,脚趾头正好戳到墙上,把自己给疼醒了。我伸手摸了摸旁边,刘放还没有回来,兴许他得玩个通宵了。他之前也有过这种时候,一多半是因为他自己输急了眼,不让别人下桌。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去上厕所,看见他在茅厕里蹲着,我就问他,你怎么起得这么早?他说,我根本就没睡。endprint

我一般是不过问他输赢的,就算问了也是给自己添堵,他又改不了。结果那天他自己主动跟我说,他赢了不少钱。我说到底赢了多少,他说够吃一年白面馒头的。我初步算了算,觉得这事有点不靠谱,如果是小赌的话,一晚上赢不了那么多钱。我问他,你们玩的多大?他却说,高投入才有高回报。

你看,连你都笑了。赌博明摆着就是陷阱,迟早害得人连腚都输掉了。单凭我说你可能不信,那我就跟你講讲刘放是怎么把腚输掉的。

那天刘放很晚才回来。哦,不对,不能这么说,我以为那人是刘放,其实不是。那人刚一进屋就来脱我的衣服,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也看不清他的脸,就把他当成刘放了。那人脱完我衣服就把我翻了过来。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也不说,只顾着摸我的下面。他在我的屁股上抹了一手的唾沫,我说凉死了,他还是不说话,只顾着把底下那东西塞进去。

我疼得叫了起来,他扒开我的双腿,继续往里面塞,整个过程就像受刑一样。我说我快要疼死了,他不管,塞进去了就开始顶我。我趴在炕上,气喘得急,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故意在我的屁股上拍出动静来,那声音就像抽耳光一样脆。我问他这是在哪里学的怪招。他不搭茬,把自己勒成一根鞭子,好像赶马的车夫一样,在我后面不停地抽我。我说,咱俩快成狗了。他就更用力了。

后来他又把我掉过个儿来,从前面顶。顶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察觉,那人根本不是刘放。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呢?大概说四点你就明白了。

首先,刘放是个蔫种,他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其次,刘放压在我身上时,我只感觉轻飘飘的,而那个人不是,他重得好像一袋面粉;再者,刘放根本不知道那些动作,就算知道,他也摆弄不好;最后,那人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永远都不会从刘放的口中说出来的。

那人贴着我的耳朵说,你跟别人不一样,然后又说,嫁给他可惜了。听到这话,我赶紧推开那人,大声喊起来。那人一听也慌了,提起裤子就往外跑。这时,刘放正好从外头进家门,我追出去,问他看没看见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却拦住我,把我往屋里推,边推还边劝我,算了别追了。我问他,你知道那人是谁?他不言声,坐在炕沿上发呆。

我在刘放的胳膊上使劲捶了两下,然后瘫坐在地上,我的喉咙里好像堵了一截海绵,呼吸还可以勉强维持,想从肺里提一口气来喊出声音就不那么容易了。见我哭个没完,他也心疼了,就过来扶我。我死活不起来,他就跪在我面前扇自己的脸。

我哭累了,就拽住刘放的手,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犹豫半天才把事情经过说出来。

那天晚上,刘放回到家,把粜麦子的钱全都拿走了。等他到了镇上,人家早就凑齐了人手,可他非要玩,别人就给他让了座位。说是让,其实他也给那人塞了钱的。

刘放从摸牌的那刻起就开始输,最后输急了,他要求把筹码加大,别人肯定也没意见。说实话,凡是坐在那个赌桌上玩的人,哪一个不比刘放有钱。人家肯定不怕输,而且看当时的手气,三个人都在赢,就刘放一个人输。他们有什么不敢的。

结果刘放把身上带的钱全输光了,最后还欠了其中一个人两千多块。你可要知道,我们家种一年庄稼也就能攒这么多钱。刘放靠什么还钱?他总不能再去向他爸伸手吧,何况他还不愿意让他爸知道他赌博的事情。怎么办呢?他就跟那人讲了个条件,把欠的钱抵了。

我问他,你当时就在门外边听着?他倒吸一口凉气说,嗯。听到他的回答,我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刘放的爸妈已经在我跟前了,我和他们埋怨起来,我说我没法活了、没脸见人了。刘放他妈就哭哭啼啼地劝我,有法活、有脸见人。刘放他爸被气出一脸褶子来,在一旁吧嗒吧嗒地嘬着烟卷。

后来刘放他爸对我说,这件事全怪刘放,你想怎么办都行,你要是自己拿不定主意,就把你爸妈叫过来,大家一起合计合计,看看怎么解决。

刘放在旮旯里蹲着,像个闷雷子似的。我直直地盯着他,他妈就喊他,让他说句话,或者表个态。刘放抬起头,他的脸上黑黑亮亮的,像涂了一层碳,头发乱得像鸡毛掸子一样。他的手顺着额头往脑后一撩,然后说,离婚吧。

听见他说的话,刘放的爸妈腾地坐起来,他们骂他是畜生、混球,还说他是二百五,说话办事从来不经过脑子。

虽然他们骂他,但我知道,刘放能亲口说出“离婚”这两个字来,起码证明他有悔过之心。如果他没完没了地跟我道歉、说好话,我可能更反感他了。而且这种事不是说句“对不起”、还句“没关系”就能解决的。女人的心都是玻璃做的,碎了就很难再拼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妈闻讯从家里赶了过来。我妈刚一进卧室就抱着我呜呜地哭起来,我爸先是瞪了刘放一眼,然后摇摇头,和刘放他爸进了其他房间。他们聊了半晌,也听不见说些什么,后来俩人嘴角上沾了一丁点笑容,向我走了过来。刘放他爸把刘放他妈叫了出去,只剩下我和我的爸妈。

我爸走到我跟前,对我说,这事只能这么处理,要么你继续跟他过下去,要么你跟他离婚,不管你做哪个选择,我们大人都不反对。但是如果你俩离婚了,你就得考虑将来的事。离婚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在农村,女人进了一个男人的家门,就很难再进另一个男人的家门。而且……我和刘放他爸都商量过,我们呢……不建议报警。至于为什么,我这个当爹的肯定比你清楚,人一旦坏了名声,就得一辈子被人家戳脊梁骨,也可能不是一辈子,是好几辈子。你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你爹妈吧,就算你爹妈老了,禁得住闲言碎语,那你也得考虑你的下一代吧。

我爸说的这些话真的是让我大开眼界啊!其实绕来绕去,他的意思无非就是劝我忍气吞声,和刘放凑合过下去。可我怎么能凭他几句话就把气消了呢,所以我说,让我再仔细想想,但是你们也做好我和刘放离婚的准备。

听完我的话,我妈点了点头,我爸却忍不住心里的火气了。他走到门外头,在刘放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两巴掌,然后在他的大腿肚子上踹了两脚。刘放他爸站在一旁不吱声,他妈就上来劝我爸,她一边拽我爸的胳膊一边冲我嚷,秀啊,快劝劝你爸,别让他打了。endprint

我坐在炕上也不吱声,刘放他爸就把刘放他妈拉到一边,沸沸扬扬地说,你让他打,今天就是把这浑小子打死了,咱们也没啥说的。

让他们这一闹,我的头都大了,彻底没了主见。说实话,我从来没有那么失望过。过去我相信我爸的话,是因为我不知道该相信谁。现在这事一出,我就算看明白了,敢情都是局外人,没一个真正理解我的。

我爸知道,如果他不打刘放一顿,我就永远过不去这个坎。为了给我出气,更为了这个家庭的团结,我爸不得已才当着刘放他爸的面揍了刘放。

刘放像个木桩子一样,低着头杵在那里,我爸刚把他踹倒,他自己就又站起来,继续不声不响地任我爸打骂。后来我妈推了下我的胳膊,让我说句话。我搡开她的手臂,冲我爸说,行了,别打了。

我爸停手后,就又和刘放他爸进了其他房间。刘放他妈赶紧凑到刘放跟前,问他哪疼。刘放看着我,眼里流出了他从未流出过的泪水。

后来我爸带着我妈走了。我妈走的时候还是哭哭啼啼的,我爸却似乎早就忘了我被陌生人强奸了的事,他和刘放他爸一边小声说着客套话一边往门外走。我气呼呼地冲他嚷,赶紧走吧。他们马上变了一种脸色,往大门外逃去。

自从出了这事以后,刘放就很少和我说话了,也不敢再有做那件事的想法,甚至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都故意和我保持着距离。倒是他妈,来我家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帮我做饭、收拾家务,反正只要她能做的,她都做了。他们拿我像祖宗一样地供着,这反倒让我不适应了。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强势过,哪怕当着父母的面,我仍然不觉得自己可以没大没小、蛮不讲理。而现在刘放的爸妈这样对我,让我感觉我是在用自己受害者的身份“要挾”他们。所以我跟刘放他妈说,只要刘放以后能学好,我就不离婚。她赶紧向我保证,他一定能学好,我们一起看着他学好。

后来刘放再也没去赌过,他还答应我,等明年开春就去外地打工,赚钱养家。至于那件事,大家都不提,暂时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我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如果刘放真能悔改,也算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真这样就好了,可惜不是所有事情都符合物极必反的规律,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最好,更不存在最坏。

这事过去没多久,刘放就又开始从我身上爬上爬下了。他过去还总说我“好了伤疤忘了疼”,我看他比所有人都心宽。他干那事比吃饭还勤快,也不分时间和地点,只要他想,我就得乖乖地把裤子脱了。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炒菜,刘放跑了进去,说他想要。我说这会儿不行,脱不开身。他就把煤气关了说,脱不开身就脱裤子。我说去卧室吧,他说不行,他就想在那里做。我面向他,他就叫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我看不见刘放的脸,就像那天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一样,这种情况让我害怕。刘放在我身后像只狗一样前前后后地动着,我时不时回过头去看他一眼,确认一下他还是他。我不得不承认,那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永远也抹不掉的阴影,我不光得确认刘放还是那个刘放,还得确认我是那个我。

生活万一出了差错,人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相信,刘放让我背对着他,并不是为了尝试什么新花样,而是羞于直视我的眼睛。他不敢看我的原因是,他不确定我有没有从过去里走出来。而他依然坚持和我做那件事,理由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想凭借一个新生的孩子来化解我和他之间的仇恨。

结果如他所愿,没过一个月,我就怀上了他的孩子。

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刘放他妈天天守在我身边,想尽办法给我补身子。看到她那么不辞辛苦地伺候我,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但是想想未来,我又觉得自己早晚会变成一个可悲的女人。因为在他们看来,生孩子是女人唯一的职责。有时候,我甚至害怕,万一孩子降生了,我在他们老刘家的地位会不会一落千丈。

刘放在镇上寻了一份短工,给搬家公司扛东西,工资是日结的。他说虽然这份工作很辛苦,但是每天都有薪水拿,这样就能给他爸减轻不少负担。地里的玉米已经收回了家,要等到开春、价格回升以后,才能卖掉。

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肚子仍然不见变化,刘放他妈担心之前的诊断有误,就让刘放陪我去医院又检查了一遍。结果医生说孩子在我肚子里活得好好的。回到家后,刘放他妈拿过拍的片子去,上下颠倒着看了又看,她说她怀刘放的时候,两个月就已经不能下炕了。她担心我会生出个小不点来,刘放他爸就冲她笑呵呵地说,你懂个球,肚子小了不容易磕碰。这老两口真够有意思的。

唉,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刘放就又犯起浑来了。

人家都说,流言止于智者,我看这话一点没错。刘放不是个聪明人,别人一说闲话,他就听到心里去。那天,也不知道他是从谁那里听来的,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刘放的。刘放不信,就和那人扭打在一块儿。刘放身体瘦得像根旗杆,他哪打得过别人。那人踹了刘放一脚,刘放就跪在地上哭爹喊娘地说,你踢到我命根子了。那人一听吓傻了,就要走。刘放赶紧追上去,抱着那人的腰,死活不让走。

刘放在那人身上挂了一阵,头死死地顶在他的胳肢窝里。那人急了,你不要跟我争执,这话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刘放问他,别人指的是谁。那人蒙了,别人就是瞎传的,谁还记得从哪个狗娘养的嘴里说出来的。刘放失望地松开双手,冲那人“呸”了一下,就回了家。

刘放回到家后,坐在炕上愣神,模样就跟得了绝症的人一样,脸往下耷拉得老长,眼皮就像窗户上融化的冰霜。我问他咋了,他说没咋,然后继续拖着脸。当时我就知道肯定有事,既然他不愿意跟我说,那么这事一多半和我有关系。

午饭过后,刘放思量半天说,我得去趟镇上。我也不敢问他去干吗,就回答他,去吧,早点回来。

那天下午,我整个人就像绷紧的弦子,不知道有多紧张。我本打算让我爸陪他去的,可是仔细想想,与其找个人看着他,不如让他自己去经历。何况别人也不能看他一辈子,大部分的路还是得他自己走。走好走坏,就只能看天意了。endprint

至于刘放到镇上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

那天下午,刘放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往镇上赶。他经过南边的许庄,许庄之后是一片荒凉的田野,树上的叶子落了,地里的玉米倒了,一眼可以望见镇上那座化工厂。化工厂的烟囱直直地戳在地上,顶上冒着大团的青烟。天空阴沉着脸,好像有场雨要下,但又始终没下起来。刘放越骑越快,经过他的风越刮越急。

今天早上,刘放跟我说,他那天是去找强奸我的那个人。我心里一惊,才知道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不敢问他原因,因为那里面牵扯到了我。起初刘放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心情还算平和,我就只能默默地祈祷,希望事情的结果别太糟糕。可是他越说到后面,我心里就越不踏实,后来我终于意识到,原来他不单纯是在向我叙述这件事情,他还要我为他的疑惑做一个合理的解答。

棋牌室开在街中心的一个台球厅里,总共有两间屋子,一间是给耍小钱的人准备的,一间是给耍大钱的人准备的。刘放赶到那里时,两间屋子里挤满了上了岁数的老头。他扫了一眼,不见那人的踪影,就去问老板,可知道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的家在哪里?老板说,不清楚。他又问,那人今晚来吗?老板回答,这个更不清楚。

刘放给老板递了一支烟,就在沙发上坐下,等那人出现。后来老板觉得不对劲了,就问刘放,你找他啥事?刘放笑着说,没啥,找他叙叙旧。

台球厅里来了一堆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他们一见到刘放,就上来给他递烟,嘴里还不住地喊他“哥”。我不得不说,刘放在这种地方认识了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整天游手好闲,在街上晃来晃去。先不说为社会做贡献、为家庭减负担,如果脱离了父母,他们甚至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刘放看着那帮孩子,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他们的生活居然那么遥远。他想起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人父,心里的成就感一下子膨胀起来。他对那帮孩子说,以后别叫我哥了,我跟你们没那么熟。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来这里玩了,而且我劝你们也不要来。老板听到刘放的话,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他说,你中午喝了吧,在这儿说胡话。刘放摇摇头说,没喝,我清醒着呢。老板嘲笑他说,我太了解你了,你平时来得比我都勤快,现在怎么……回头是岸啊!

为了向他们证明自己以后不再赌了,刘放还跟老板打赌,说以后再去就是孙子。老板知道刘放动了真格,就冲他嚷道,想不当孙子,那你现在就滚。老板的话音没落,刘放就出了门。那帮孩子在刘放背后哄笑起来,那笑声让他感觉浑身自在。

刘放跟我说,他曾经也这么笑话过别人,等他想明白了,他才觉得这笑容背后隐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对我而言,他的这种改变固然是好的,但是只要没有弄清楚他为什么要找那人,我的心就永遠也消停不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刘放在台球室门口蹲着,注视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要从人群当中找出那个奸污我的人,他要为自己正名,为他孩子的身份正名。街上的包子铺又生起了火,刘放看着笼屉上冒出的浓雾,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刘放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午饭的时候没有多塞点东西。他两脚发软,屁股往后一沉,直接坐到地上了。

大概夜里七点钟的时候,那人终于来了。刘放走到他面前,一把薅住他的衣领。那人被吓了一跳,待他看清楚,才镇定下来。那人问刘放,你来这里干吗?刘放说,我问你两件事,你如实回答。那人拨开他的手说,问就问呗,拽我衣服干吗?刘放拉着那人的胳膊,把他拖到一片空地上,冲他说,我问你,那天的事你跟谁说过没有?那人笑了,刘放推了他一把说,不许笑。那人不高兴地说,就为这事啊。刘放回答,对,就为这事。那人冲地上啐了口唾沫说,没有。

刘放点了支烟,那人也点了支烟。刘放问他,我怎么才能相信你。那人说,你用不着相信我,但是你得想想,你欠了我两千多块钱,我为了自己应得的东西,差点挨了你老婆的打,然后咱俩两清了,这种赔钱的事我跟谁说去,说了不让人笑话么。接着刘放又问他,你那天有没有射到我老婆肚子里。那人又笑着说,我那天慌了神,不知道射没射到她肚子里。刘放催促他,再回忆回忆。那人就说,我回忆得起来嘛,早知道,你提醒我带套子不完了。

说到这里,刘放失望地看着我。我已经哭了起来。我对刘放说,如果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可以不要,但是你没必要再让我想起那件事。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吗?

刘放替我擦掉脸上的泪水,他说,走的时候我已经骂过那人了,而且我提醒那人,今后跟谁都不能再提起那天的事。如果他敢多嘴,我就弄死他。刘放一边宽慰我一边又说,许嫂那里我也去过了,但是她说她什么也不知道,我猜这老娘儿们嘴再大也不敢造这种谣。

是的,他确实去过许嫂那里。像他这种人,什么事情办不出来呢。

关于刘放到许嫂那里质问她的事,我也知道一点,但是不完全清楚,刘放也懒得再跟我说下去。那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你吧。

从镇上回来以后,刘放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敲门也不应声,叫他也不答应,跟个聋子一样。我心想,兴许是太累了、睡着了?我敲敲房门,冲里面说,吃口饭再睡吧。刘放听到吃饭就有了精神,他从卧室出来,直奔餐厅,走到餐桌旁边愣了愣,问我,饭呢?我急忙说,你坐着,我去给你盛。

饭间,刘放他妈过来了。看见我们俩还在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她就问,这么晚才吃饭对孩子好吗?她把“……对孩子好吗”当成了口头禅,一会儿问“老弯着腰对孩子好吗”,一会儿问“总闻烟味对孩子好吗”,一会儿又问“管孩子叫刘头对孩子好吗”。

没等我回答,刘放反过来问他妈,你最近听见什么了吗?他妈被问懵了,就说,你想让我听见啥?刘放说,没啥。我试探着问刘放,啥东西?刘放假装没听见,拾起筷子继续往嘴里扒他的饭。

从他的反应里我就能感觉出来,这事肯定跟我有关系,而且已经在外面传开了。他越不说,我心里就越慌;我心里越慌,就越爱分神。我一分神,手里的碗就掉到了地上。刘放他妈看见整个过程,喊了起来,喊完就在桌子底下收拾碎瓷片。刘放被吓了一跳,他瞪了我一眼,耳朵两边露出几条像蚯蚓一样的青筋来。endprint

我想跟他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后来我又想,既然不是故意的,我还需要解释什么呢?他又不是不清楚,我这人一发呆就会忘记手里拿着东西。

刘放把饭碗使劲拍到饭桌上,冲他妈嚷,你别管,让她自己收拾。刘放他妈就说,怀孕的人都爱走神,你怀孕也一样。刘放被他妈这句话逗笑了,笑着笑着就又严肃起来。

等刘放他妈走了以后,刘放看看时间说,我出去一趟。我问他,这么晚了还去哪儿?他穿好衣服,回了句,你一个娘儿们,管那么多干吗。

你听听他这是什么态度!娘儿们怎么了?娘儿们就得低他一等吗?

……

后来刘放去了许嫂家。我之前也跟你说过,一到晚上许嫂就把门反锁了。刘放使劲敲了半天门也不见人答应,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来,扔到许嫂家的院子里。许嫂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刘放赶紧跟她打招呼。

许嫂问刘放,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啊?刘放说,问你点事,问完就走。

许嫂这人本身就胆小,更何况她和刘放有过节,自然不会轻易把门打开。她在门内跟刘放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睡了。

刘放急忙说,许嫂,我就说两句话,你连门都不用开,说完我就走。

许嫂走到门前,冲刘放抱怨,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啊。刘放赶紧凑过去,小声问她,最近村子里的传言你听到了吗?许嫂纳闷,什么传言,没听说。刘放不好意思把话挑明,就引导她说,跟我有关。许嫂还是不明白,你能不能说清楚点,你怎么了?刘放摇摇头,轻轻扣了下许嫂家的大门说,我没怎么,都是外面瞎传的,我以为你也听说了,所以过来问问你,知不知道是谁造的谣。许嫂犹豫半天说,外人说啥你可千万别听进去,如果你听进去了,就说明这事有一半是真的。

后来许嫂好像回过神来似的,又说,刘放兄弟,你这么问我,摆明了是在说这谣是我造的啊。刘放无奈了,他知道在许嫂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就变了个人,冲门缝里说,你不知道就算了。我以为是你传的,看来我还高估你了。

许嫂一听就急了,朝大门上踹了一脚说,你个王八羔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造谣了。刘放转身走了,边走还边嘟囔,我用不着看见,你嘴大不是一回两回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刘放就像丢了魂一样,也不去镇上做工了,天天围着院子走来走去。他妈看到他这样,开玩笑说,再给他戴副手铐,就更像个犯人了。他爸说,我看他不像犯人,更像个废人。

那刘放究竟是不是废人呢?如果让他自己说,他肯定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假如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那么他肯定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那我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呢?原先我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今天早上跟他吵过一架后,我又开始怀疑,这孩子可能不是他的,而且我甚至更希望这孩子不是他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希望那天的事发生,而是像刘放这样的男人,根本没资格做我孩子的爸爸。有时候我甚至担心,假如我的孩子跟他一个德行,那我该怎么办呢?这样的种儿传不传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很难想象吧!我作为一个孩子的妈妈,居然会说出这样狠心的话来。

你可能太恨刘放了,所以把这种怨恨迁怒到孩子身上,这样是不对的。

也许吧。

其实我愿意用最大程度的慈悲心肠去面对所有遇到的困难,但是你也知道,刘放是个顽固不化的人,生活给了他那么多的时间来改正错误,他却在忙着犯错误。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对他彻底失望了,我跟自己说,你不能期待一个坏人变好,就像你不能期待一个熟鸡蛋再回到母鸡的肚子里一样。人性是不可逆的。

早上的时候,刘放终于向我交代了实情,他说他再也没法忍受下去了,他觉得这个问题压在心里像石头一样沉重,像刀子一样尖锐。他跟我说了村子里的传言,又说了去镇上找那人理论的经过,还说了向许嫂问责的事情。他每说一件事,我的泪水就会更浓一层。直到我的喉咙里咳出血来,刘放心里的结仍然没有解开。

后来我说,你要真介意的话,我就把孩子打掉,这样总可以了吧。

刘放突然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就说,这事以后谁也不许提了,就当没发生过好了。我点点头,继续抹着眼泪,刘放就又说起宽慰我的话来。

刘放是个粗人,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心细,做起事来像扬散沙一样,说起话来像吐钢钉一样。所以他哪里会说什么宽慰人的话呢?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东拉西扯,那种感觉简直比嚼草料还难受。

后来我和刘放是怎么吵起来的呢?这事还要从许嫂讲起。

今天早上,刘放本来是要去镇上做工的,和我这么一闹,他也没了心情,就说去他妈那里待会儿。等他走了以后,我本打算到许嫂那里跟她道歉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住她,毕竟我们俩以往走得很近,让刘放这么一折腾,互相也不走动了。虽然她的嘴不严实,但心是正的。更何况其他人私下里都在孤立她,我就更加不忍心与她断了来往。

可就在我将要出门的时候,刘放又折了回来。一进门他就冲我嚷嚷起来,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不让你跟许嫂这个多嘴的婆娘来往,你非不听。这回可好,全村人都知道那件事了,我的脸让你丢尽了。

我说你这是吃的哪门子枪药,刚才还好好的。刘放进到里屋,把门关了,指着我说,你自己干的好事,就不要在这里装了。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叫他把话说清楚。

刘放说,刚才我遇见许嫂,许嫂跟我交代,她从别人那里听了一耳朵,这事是你自己跟别人说的。这下可好,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说以后我还怎么见人?我爸妈怎么见人?我孩子长大了怎么见人?

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就把茶几上的玻璃杯摔了。我说,你就没考虑过,我如果把这事传出去,我自己就不怕没脸见人吗?

后来刘放说出了这辈子都令我痛心的话,他说,你本来就是贱人,还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吗?

我當时一下子崩溃了,我说我要和许嫂对质。刘放不让,说还嫌不够丢人吗。

其实要想拆穿许嫂的话并不难,难的是刘放根本不愿意相信我。现在你应该知道,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谎言,只有天衣无缝的傻X。后来我骂他,你妈X的,这事说来说去怎么成我的错了。如果当初不是你把那人领到家里来,我能被他强奸了吗?如果再倒下去,就说说你赌博的事,你这么大个人了,不知道学好,净干一些败家的事情。如果再倒下去,就得说说我爸,当初要不是我爸觉得你爸人不错,怎么会把我嫁给你呢。但是我既然嫁给你了,我就认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我哪能想到随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胳膊肘往外拐的王八蛋呢。endprint

我一边骂他一边摔东西,他就在旁边看着,什么也不管。等东西摔得差不多了,刘放迎上来扇了我一耳光,直接把我扇到地上。我的头发乱了,嘴角破了,牙龈里不停地往外冒着鲜血,我的肚子受到震荡开始痛起来,我的裤子湿了,那是尿,是我憋了很久都没撒出来的一泡尿。我的胳膊也在流血,那上面全是口子,是被我刚刚打碎的玻璃杯的碎碴子割出来的。

我趴在地上动弹不了,刘放就开始骂我。他说,你个臭娘儿们就是欠揍。老子赌博怎么了?老子败家怎么了?老子打你能怎么着?早知道我就不应该拦着那人,让他接着来弄你。反正我也玩腻了。……你还不知道吧,别说我欠他钱,我就是不欠他钱也早就打算找人来弄你了。你是什么啊?你什么都不是。

说完他就又要来打我,我就身一躲,跑到厨房,拿出一把亮闪闪的菜刀来。刘放一看就吓坏了,他想往外头跑,被我堵在门口出不去。我家就那一个屋门,他哪儿也去不了,只能乖乖地在屋里待着。

他哀求我说,有话好商量。我举着菜刀冲他嚷,别出声,听着。刘放不晓得我让他听什么,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忽闪着两只大耳朵四下张望。

屋子里终于静下来了,听不见任何声响,我微弱的呼吸声也在逐渐消失。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已经不再代表时间,它更像是一件家具,一件人人都缺少不了的家具。我注视着刘放,他站在我对面,神情有些慌乱,双手在不停地颤抖。刘放是我的男人,在我们结婚的这两年里,他对我说了无数句话,打过我不知道多少次,但却从来没有这么专注地凝视过我。

你都想象不到那一刻究竟有多宝贵。可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啊,我希望它能多坚持一会儿。只要刘放不说话,它就能多坚持一会儿。

后来呢?

后来我就把他杀了。

其实我老早就讨厌他了,但是那种讨厌还不足以让我对他下毒手,可今天早上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彻底激怒了我。

我从家里出来时,正巧碰上刘放他妈,她看见我手里那把沾满血的菜刀,捂着脸尖叫起来。我说,你快进去看看刘放吧。她就往屋子里跑。

后来我又去了许嫂家。许嫂一看见我就吓傻了眼,她瘫坐在炕上,双腿蜷缩着,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我把菜刀扔到她脚下,我问她,我跟你说过什么吗?许嫂摇摇头。我又问,那你怎么跟刘放说谎呢?许嫂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跟我道歉。我让她把刘放找她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一遍,她就哆里哆嗦地跟我讲起来。许嫂的嘴已经像冻僵了似的,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抖一抖的,根本听不明白。

后来我也哭了。我的哭相难看得很,口水从嘴角流到地上,两条眉毛挤到中间的鼻梁上。我捂着不到四個月大的肚子,感觉它随时都有可能炸开,然后蹦出一个小刘放来。哦,不,这个孩子有他自己的名字,叫刘头。

我从许嫂那里哭了一阵就走了,走之前我对她说,你接着织你的毛衣吧,刘放爸妈那里,麻烦你帮忙照应着点儿。许嫂赶紧点头。等我从她家出来,她就把门反锁了,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可你之前说,你怕这事传到刘放耳朵里,他会揍你。现在你又说自己把他杀了,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他还没死,我不知道。像他这种人,骨头贱,但是命硬。他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一堆医生正围着他,往他身上插管子,给他缝伤口。如果医生能把他治好,那他肯定会来揍我一顿。其实我也害怕,害怕之余又有点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来呢?我是觉得,哪怕他真的死了,谁也没法保证,我不会再遇到这样的人。也许,从古代到现代,男人心里的那股野蛮劲儿一直没有消失。即使刘放真的不在了,也会有另一个人冷不丁地站出来继续做坏事。刘放只有一个,但世上有许多像刘放这样的人,他们就藏在我们身边,随时准备着。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更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明白,这事究竟是谁传出去的?

这个重要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