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啵儿

2017-10-19 10:16四丫头
南方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四海秋水口罩

四丫头

1

冯秋水蜷缩在幽暗的一隅,将光亮关在门外。她的身体习惯性地疼痛,这疼痛像一条毒蛇,不定期来咬她一口。一疼痛她就会想起老孙头,一想到粪池里的老孙头,她就习惯性地作呕。同陈四海身体的亲近,既让她渴望,又让她恐惧,她害怕那条无时不在的蛇。冯秋水决定,重返家乡,找到童年时咬伤她的那条蛇。

冯秋水离开这个地图上寻不到的小镇已经十年了,镇上人烟稀少,有些人她永世不忘,有些人早已从她的记忆中抹去。从前她和父亲住过的房子同这个小镇一样萧索,年份已久的房子几欲坍塌,老旧的木门边生了厚厚的青苔,门上的锁早已锈死。她推开咯吱作响的门,一束光透过天窗射来,她仿佛看见父亲坐在竹椅上,为她编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她凝神听着,父亲却在故事里睡着了。突然,一只大灰狼向她扑来,父亲惊醒,舍命保护她,她仍被狞笑的大灰狼拖走了……父亲的黑白相片挂在一面土墙上,斑驳的墙壁已被风雨侵蚀得岌岌可危,墙上依稀可见她儿时用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马、牛、狗等,还有父亲教她写的大小、多少、人口、手,她一直紧绷着的脸露出会心一笑。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土墙的一角,一枚生锈的钉子上挂着一只裂了口子的人字拖,那是父亲的拖鞋,那双拖鞋仅剩一只。另一只她知道它的去向,但她永远也不会说出来,永远。她将那只破旧的拖鞋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年迈的父亲。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屋里陪伴她的活物,只有墙角的一只蜘蛛,它不知疲惫地织着蛛网。往事比蛛网还纠结,她试图理清,大脑却一阵眩晕。

她走进狭窄的厨房,那里储存了许多尘封的回忆。父亲猫在厨房里被烟火呛得剧烈咳嗽,只为了给她熬一锅黄澄澄的鸡汤。倏忽,父亲连同锅灶一起消失了,厨房里只剩一口笨重的大水缸,冯秋水用水缸里残存的水一次次地洗手。一丝微光挤了进来,她慌忙用手遮住双眼,又将自己藏进深不见底的阴影里。

她艰难地挪开水缸,见到水缸后面墙上的一个洞,那是她儿时挖出来的。她将手伸进洞里,掏出了父亲的一只破了几个窟窿的袜子,一个缺了胳膊的布娃娃,一枚一分钱的硬币,还有许多零碎的老物件,她努力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这些东西她是何时放进去的。如果可以,她宁愿将自己连同往事一起,埋进那个洞里。

她往水缸里盛满了清冽的水,水中倒映出她干净而清秀的脸庞,那张脸戴着一只厚厚的白口罩。她呆呆地在水缸前照了一会儿镜子,一只灰蛾子扑棱着飞来,落进水里,瞬间将镜子搅碎了,她的脸也渐渐变得模糊。她捧出那只蛾子,又掬出几捧水倒在地上,镜面重新恢复平静。她依旧呆呆地望着水缸里的镜子,不知何时,脸上已挂了一行清泪。镜子里出现了父亲那张慈爱的脸,冯秋水取下口罩,向父亲的脸轻轻地吻过去……

父亲的脸骤然间支离破碎,冯秋水懊恼地将整个头部沉入水中,不堪回首的往事随冰冷的水面一起氤氲开来……

2

人的嘴巴有啥用处?

一个瘦高、倨傲的男孩站在田埂上大声问。他旁边围着几个参差不齐的孩子,大的不到十岁,小的只有三四岁。一个拖着鼻涕的孩子抢答道:“报告二狗大王,嘴巴可以吃饭,说话!”陈二狗喝道:“要叫陈大王,不能叫二狗大王!”一个孩子说:“报告陈大王,嘴巴可以吃肉,喝酒,罵人。”

“还有呢?”孩子们七嘴八舌的,猜不出来,只有一位看上去比较成熟的孩子,神色诡异地说:“还可以打啵儿。”

衣衫破烂但十分整洁的陈四海走到陈二狗面前,好奇地问:“什么叫打啵儿?”陈二狗朝陈四海脸上扫了一眼,轻蔑地说:“就你,还想打啵儿?”

所有的人都将目光移到陈四海脸上,又聚焦在他嘴边,像看动物园的奇兽一般。

陈四海在小伙伴们的哄笑声中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陈二狗使了个眼色,拖着鼻涕的孩子立即会意,从背后使劲推了陈四海一下,陈四海猝不及防,重重地从田埂上滚落,摔到泥淖里,啃了一嘴草。他爬起来,吐出几口草渣,两颗大门牙上仍沾着泥。陈四海发觉方才躺倒的地方,有一只小青蛙,它白花花的肠肚都被他压了出来。他强忍住眼泪,蹲下身用手刨了泥土,将青蛙尸体埋了。孩子们起先一愣,随即嬉笑着散开了。

陈四海隐约感觉打啵儿不是什么好事儿,又有些向往。一到家,他就问爹:“什么是打啵儿?”他爹一个巴掌甩过来:“小时候不学好,长大了当流氓!”他爹下手太狠,他一个趔趄,撞到了门上,牙齿被木门磕出了血。他用手抹掉血迹,仍不甘心,打个啵儿怎么就是流氓呢?又去厨房问母亲,什么是打啵儿,母亲一愣,笑着说:“小孩子家,不要乱问。”陈四海又问:“打啵儿好玩吗?我能打啵儿吗?”母亲又一愣,疼惜地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又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眼泪滴落到他身上。母亲的举动让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打啵儿,年幼的他忽然有些悲伤,也同母亲一起流泪。

他还问了同他关系最好的玩伴小英子,什么是打啵儿?小英子一听,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折回,往他身上啐了一口:“流氓!”小英子把这件事告诉她妈,不久,英子妈拿着砧板和菜刀对着他家的窗口边剁边骂:“哪家的小流氓,雀儿还没长毛就想打啵儿,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个儿长的啥德行……”

不堪入耳的话断断续续地闯进陈四海耳内,他并不十分懂,一是母亲将他的耳朵捂住了,二是有些话比打啵儿还难懂,但“照镜子”三个字他听得真切,他真的去母亲房里照镜子。

那面玻璃镜子是母亲的陪嫁品,记忆中,母亲每天要照许多次。这是陈四海平生第一次照镜子。他将脸一挪到镜子前,便“啊”地尖叫了一声。他的嘴!镜子跌落在地,摔成几瓣。他惊慌失措地拾起那些碎片,却被玻璃划伤了手指,鲜血滴到镜面上,映出一张血淋淋的脸。每一个碎片上都出现他惊恐的脸,那张脸上的嘴很怪异。他挤出一个笑,镜中便出现一个龇牙咧嘴的人。他在破碎的镜子前号啕大哭,每一面镜子都在哭泣。

那一年,他六岁。那一刻,他骤然老去。

3

很小的时候,冯秋水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母亲生下她不久,就因重病离世,父亲牵着她的小手,从村东到村西,从田间到地头,一刻也不敢放手。母亲一周年忌日那天,父亲喝了许多酒,醉得不省人事,忘了牵她的手,她赤着脚,四处寻找父亲,却被邻家一个老头儿抱回了家。endprint

老头儿名叫老孙头,五十多岁,爱穿花衣,从未婚娶。村里人说,他喜欢偷鸡摸狗,村里丢了东西,十有八九能在他家找到。秋水是认得他的,他成日游街串巷,每次遇到他,她身上的东西就会莫名地消失,一颗糖果、一条手绢、一只布偶等,老孙头教她把消失的东西变回来,聪颖的她很快便心领神会,能让身边的东西来去自如,老孙头也乐于教她。她乐此不疲地玩这个游戏,并给游戏取名为“捉迷藏”,她一会儿将饭勺变没了,让在厨房里忙碌的父亲一顿好找,一会儿又偷走父亲的袜子或手套,这成为她孤独童年里的秘密游戏,这个游戏,她只想同父亲一人玩。天长日久,父亲发现了她的小秘密,并未责怪她,也从不拆穿,只是假装焦急地找寻物件,然后静静地欣赏她小计谋得逞后快乐的模样。

这一次,老孙头不偷她的东西了,而是喂她糖吃,喂她饮料,还神秘地说:“这一次我们玩个偷人的游戏。”说完,老孙头伸出他细长的手,边扒她的衣裤边将他臭烘烘的嘴拱了过来,又强行将舌头塞进她嘴里,年幼的冯秋水发觉游戏规则变了,开始对老孙头又踢又打,却被他反剪住双手,她撞,她咬,她哭,她乞求,都无济于事,老孙头不顾她哭得浑身抽搐,脱下沾着油污和泥垢的裤子,将一个又臭又硬的东西放进她嘴里……

小秋水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苏醒过来。她感觉身体每一寸皮肤都被鹰抓过,剧烈地痛。她意识到自己浑身赤裸,并被一个男人的手紧抱着,霎时惊叫着弹跳起来,朝那只手狠狠地咬了一口。一个巴掌倏地扇了过来,她痛得晕厥过去。醒来时,眼前出现的却是苍老的父亲。父亲很快知晓了一切,他咆哮着冲进厨房,提了把菜刀,跌跌撞撞地杀到老孙头家,却被闻讯赶来的邻居拉扯住,镇上的干部也出面调解。父亲长吁一声,将那把菜刀狠狠地剁在了老孙头的破门上。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将她牢牢牵在手上,一刻也不敢放开。此前成天叽叽喳喳的冯秋水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她白天蜷在屋子的暗处,夜深了才肯入睡,只有在父亲怀抱里她才睡得着,从前睡前父亲都会给她一个吻,可有一天父亲吻她时,她突然惊恐地闪躲,嚷道:“不!不要!滚!滚开!”她时常会惊厥,哭得瑟瑟发抖,父亲想安抚她,一碰触她她就会大叫,父亲手足无措,只能将愤怒的拳头砸向墙壁。一天深夜小秋水起夜时,发现父亲正用双拳猛烈地捶墙,她恍然明白了墙上为何会出现好几个破洞。父亲还会趁她熟睡时磨那把卷了边的菜刀,一磨就是几个小时。

冯秋水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肮脏的,她喜欢跳进厨房的一口大水缸里洗澡,一洗就是几个小时,直到父亲将她捞起来。小秋水觉得,只有在水缸里,她才是干净的;只有在父亲怀抱里,她才是安全的。

一天晚上,父亲称外出,没有牵着冯秋水的手。小秋水一直藏在水缸里等父亲。父亲很晚才回家,回来时脚上只穿着一只人字形拖鞋。第二天清早,冯秋水听村里人说老孙头死了,死在村头的大粪池里。她瞒着父亲,同小伙伴们一起跑到粪池边,看到了趴在里面的老孙头,老孙头的身体已经完全变了形,头肿得像一只葫芦,原本修长的手指被泡得像水萝卜,若不是认得他的花衣服,根本看不出来是他。粪池里还漂着一只人字形拖鞋,那拖鞋她很眼熟。

不久,父亲就牵着她的手,去了一座满街都是小汽车和陌生人的城市。

那一年,她六岁。

4

陈四海衣着朴素,甚至有些老气,他留着中规中矩的发型,戴着厚厚的黑口罩,只露两只眼睛,那眼神干净,又略带几分惊恐。那一方小小的口罩,成为他最安全的防护面罩,将他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他极少说话,偶尔发出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鼓里发出来一般。

从相遇那天起,陈四海和冯秋水都各自戴着口罩。两个戴着口罩的人不咸不淡地谈着恋爱,一谈就是一年多,他们的感情从牵手发展到了拥抱,一次也没有接过吻。好几次陈四海想吻冯秋水,都被她巧妙地躲了过去,她时而空洞时而哀怨的眼神会令他的欲望缩回去。

陈四海牵着冯秋水的手,在校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从清晨走到黄昏,从夏季走到冬天。他隔着口罩,向她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语气平静,好像这些故事都同他毫无牵连。

陈四海的父亲去世那年,陈四海幸运地考上了大学。

作为全镇唯一的大学生,陈四海去省城的大学报到时,全镇老小都出来送他,老人眼中满是夸赞,年轻人则是羡慕或者嫉妒,小一点的孩子都用奇怪地眼神注视着他,一个脸上长了一大块黑色胎记的孩子更是影子般地跟着他,陈四海看着那个孩子,看着儿时的玩伴、此刻变成大腹便便的俗气农妇的小英子,心中满是悲凉。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将羡慕和歧视抛在身后,心情复杂地走向满街都是小汽车和陌生人的城市。

他渴望逃離那个伤害过他的家乡,母亲装在他行李中的馒头和腌菜也被他拣了出来,他唯一带走的,是全班同学的毕业合照,那张照片上,包括从小就是孩子王的陈二狗在内,都咧嘴开心地笑着,唯独陈四海的表情如丧考妣。他从来没有单独照过相,为数不多的几张合影照也被他烧掉了。

烧不掉的是记忆。没有人知道,陈四海走进大学有多么不容易。

当他拿着全县第一的高分成绩单来到招生办时,负责招生的人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你的情况影响校容。”陈四海蒙了。这么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地搭建起的自信心,他煞费苦心努力呵护的自尊心,忽而眼睁睁地被人轻轻一戳,轰的一声坍塌了,他分明听到破碎的声音。那年,陈四海以全县第一名、600多分的高分落榜了。同村陈二狗的爹指着陈四海的鼻梁说:“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围着镇上倒爬三圈。”

陈四海咬着牙,一点点拼凑起自信心,开始了复读生活。第二次高考体检时,他比两次高考还要紧张。令他意外的是,老师和全班同学都在医生面前替他说情。就连和他一起复读的陈二狗也说:“医生,他是我们全县的第一名,你就给他写个‘正常吧。”医生看了陈四海几秒,然后郑重地在体检报告上写下“正常”二字。当天,陈四海拿着这份沉甸甸的体检报告,来到稳河边,放声大悲。高考后的一天,他带母亲去医院看病,正巧遇上那位医生,医生抚着他的头说:“我知道咱们农村娃考大学不容易,也知道你将来定能成大器。好好念书,才不会让人瞧不起。”这些年来,乡邻们、同学们骂他、侮辱他,他都没掉过一滴泪,医生的一番话,却让他哭得一塌糊涂。endprint

这一年,他依旧考取了全县的冠军,比上一年足足高出60分。上大学那天,好几位同学将他送到村口,唯独不见陈二狗。陈二狗的爹当然不可能围着全镇倒爬三圈,倒是陈四海在上大学的头一天晚上,沿着方圆不到十里的村子走了30多圈。陈四海抱着村口的一棵刻有他名字的老树,亲吻着它,静静地惜别。

5

冯秋水多半时候是安静的,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

二十年来,冯秋水每走一步都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唯恐踩到一片落叶,但还是撞到了一个叫陈四海的男人,这个男人也撞进了她心里。冯秋水觉得陈四海是她所有见过的男人里最好的一个,绝对不会欺骗她,轻视她,羞辱她。她见惯了那些不可一世的人,陈四海那张诚惶诚恐的脸,反倒引起了她的兴趣。陈四海的声音常人听起来很奇怪,冯秋水却觉得是天籁之音。

撞到陈四海之前,冯秋水逼仄的生活里,四面都是冷冰冰的墙。

十六岁那年,一场车祸夺走了她的父亲,她从此变得孤零零的。父亲生前为她找了一位继母,五年来她同继母说的话不超过一百句,父亲几十万元的车祸赔款,继母只分给她极少一部分,这些钱供她读完了中专,中专毕业后,她找了一份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工作,清闲而又清贫。起初她上班时,同事们欺负她,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笑一笑,她的反应让同事们很愤怒,认为受到了极大的轻视,于是他们变本加厉,她仍是回应一个轻笑,同事们这才发现她是一杯温吞甚至冰冷的水,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沸腾。天长日久,没有人再去招惹她,因为熟悉她的人都清楚,她不过是一只蝼蚁,碾死她也是白费力气。也有热心的同事为她介绍过几次对象,但她一遇到陌生人便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她自己尴尬,相亲对象尴尬,媒人更尴尬。几次相亲下来,旁人瞎忙活,她一无所获。有好事之人骂她老处女,她无力辩驳。处女吗?她六岁那年就已经不是了,可她从未享受过男欢女爱的快乐。

没有人关心一只蝼蚁的个人问题,但周围的人似乎并不甘心就此放过她,一个关于冯秋水是同性恋的传言,在她周围悄悄蔓延开来,一度甚嚣尘上,她所及之处,背后都有窃窃私语、指指戳戳和意味深长的目光。关于她是同性恋这一点,有人覺得是可疑的,因为有同事证明,从未看见她和谁亲近过,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还有无聊的同事怀疑她生理有缺陷,甚至特地在她上厕所时悄悄窥视她,结果是她一切正常,除了过度爱洗手。

冯秋水一天洗几十次甚至上百次手,她觉得什么都是肮脏的,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但洗了总比不洗好。

所有的八卦新闻最终都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冯秋水耳中,所有的八卦传播者都是隐秘地传达着,又迫切地希望当事人知道,当事人的反应对传播者来说至关重要。冯秋水听到四面八方而来的八卦后,只微微一笑,从不去辩解。她的反应令同事们顿觉无趣,面对一个手无寸铁、毫不招架的人,大家都没了挑衅的兴趣。冯秋水的领导也对她恨铁不成钢,她精通业务,工作兢兢业业,待人随和,领导几次想提拔她,又总觉得有些膈应,说不上她特别好,但又挑不出什么刺儿。她真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怪人。

6

所有的人都认为冯秋水是一个怪人,可冯秋水以为,陈四海是一个比她更怪的人。

陈四海满以为离开家乡,幸福就会向他招手,却想不到,无处不在的歧视,永远在黑暗的某一角对他虎视眈眈。

“哪个系的?长得丑不是错,出来吓人就是你不对了。”

“你们班怎么有个怪物?名叫史莱克吗?”

“这个样子怎么打啵儿呢?唇齿相依吗?哈哈哈……”

无孔不入、明里暗里的嘲讽如刺骨的寒风,不分四季不舍昼夜地肆虐他的身心,他没有一天不被人嘲笑,起初他挥舞着拳头同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却于事无补。他只得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学习上,拿到了所有能拿的奖学金,但他始终低着头,夹着尾巴做人。除非万不得已,陈四海绝不出门,他将大学生活过成了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

大学期间,他拒绝参加任何活动,学生会、文学社等社团多次向他发出邀请,他都一概拒绝。除了每学期发奖学金的时候大家会注意到他,多半时候他在班上是可有可无的,若不是他迫切需要奖学金这笔钱,他宁愿被全世界遗忘。陈四海一家全年的总收入供他上大学后,总是捉襟见肘,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他想去校外找兼职,却一次次被人拒之门外。那些人看他的眼神,起初是惊愕,随即将目光聚焦到他嘴上,那些不可名状的眼神,是一把把锋利的刀,一次次刺向他,又残忍地拔出来。

陈四海一到青春期,便开始关注自己的外表,尤其是在女孩子面前,可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偶尔有个别女生的目光掠过他,一旦抵达他的嘴,很快就会现出或惊讶或蔑视的眼神,若非心上早已筑起层层壁垒,这眼神足以令陈四海肝胆俱裂。他骄人的成绩让他非常自信,可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突然被这一块与生俱来的缺陷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来。他有时候甚至想,上天啊,哪怕让我少条胳膊少条腿都行,为什么非要给我这样一张丑陋的脸?他所有的自卑与自信,都随着他丑陋的唇部上下、沉浮。有时他想,一定要拼命挣钱,然后去整容,将自己还原成同所有人一样的模样,将那些歧视的目光统统踩在脚下。有时又想,他将带着这道残缺走完余生,带着它去经历挫折,见证荣耀,直到把它放进自己的遗像里。

除了要应付冷热无常的日子,陈四海还要直面宿舍里的一面噩梦般的大镜子。一天,他的室友欢喜地从走廊捡回一面大镜子,挂在一进门的墙面上,每次一推门,便可照见全身。荷尔蒙过剩的室友们每日在镜前搔首弄姿,唯独陈四海每次都是匆忙经过镜子,似乎那镜子会摄走他的魂魄。

一晚,陈四海破天荒地参加了室友的聚会,他喝得东倒西歪,趁着酒劲,他一拳将那面镜子砸得稀巴烂。室友替他包扎好血淋淋的右手,又将他扶到床上,他指着挂镜子的那面墙说:“镜子里有个鬼,有一个鬼,一个吊死鬼,眼睛红红的,舌头长长的……”室友们吓坏了,再不敢提镜子的事。当晚,陈四海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没有人知道,他的酒量惊人,镇上没几个人可以喝得过他,最多的一次,他喝了一斤半高度白酒。endprint

因为自卑,陈四海始终不敢正眼看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一到夏天,那些白花花的或肥或瘦或长或短的玉臂和大腿在他面前晃动,晃得他眼晕。冯秋水出现之前,有一个女孩曾让他的心也眩晕过。那个女孩比他低一级,大眼,长发,高个,大胸。她一叫他“哥”,他的心就化了,这声“哥”支撑着他任劳任怨地天天帮她打开水,用拮据的生活费替她打饭,他甚至牵过她绵软的手,她并没有拒绝,他还幻想有一天能拥抱她,吻她极具诱惑力的嘴唇,一点一点、细细地吮吻。他还从学校的公告栏里找到一张女孩获得“校园十大歌手”的海报,那是一张合影,他趁着月黑风高,将女孩的照片抠了下来,如获至宝,每天深夜,室友们鼾声四起时,他都会捧着女孩的玉照,练习亲吻,那张薄薄的海报被他吻破了一个洞,为此,他心疼又心醉。许多个日子,他都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之中,每日处于漂浮状态,魂不守舍。陈四海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他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挑一个特殊的日子向她表白。

陈四海从微博上得知她的生日后,兴奋不已,很快又开始犯愁。一向困窘的他,拿什么礼物送给他的女孩呢?如果可以,他宁愿赠女孩一片海,可事实上,他只拿得出一碗水。暗恋一个人不需要成本,可以偷看她的倩影、回味她的声音,她的一个笑容就足以令他快乐一周甚至更长时间,可真要吻她,他还是心有戚戚。他每一餐都要精打细算,学校食堂的免费汤是他最大的寄托,有了免费汤,他就能省下一半的饭钱,再加上家教费、断断续续打零工赚的钱,倒也积攒了几百元钱。

陈四海精心准备的礼物还是没能送出去,他找到女孩时,她正和身旁几位同学谈笑风生:“那个‘矮矬穷丑,还想泡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缩回自己的壳里,依旧过着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有一天他发觉墙角立着一个开水瓶,那是女孩的。他想为女孩再打一次开水。陈四海提着满满一瓶开水找到女孩时,女孩依旧巧笑倩兮,只是身边多了一个满身名牌的高个男生,那些名牌他在网上见过。他呆呆地站着,忘了递出手中的开水瓶,女孩伸出涂着血红指甲油的手,却没拿稳,开水瓶砰地坠地,滚烫的开水烫伤了他的脚,碎片也溅到了他手上。女孩烫得尖叫起来,高个男生一边安慰女孩,一边挥舞着拳头砸向陈四海,鲜血顺着他的嘴唇淌了下来,陈四海抹了抹嘴边的血,木然地转身,任由拳脚肆虐。

陈四海的初恋,像滚烫的开水瓶一样,砰的一声,碎了一地。

自那时起,陈四海便开始戴起了口罩。

7

冯秋水是非典那年开始戴口罩的,口罩一戴上,她就再也没有取下来过。

戴着口罩的冯秋水,生活得很清冷,能不做的事就不做,能不说的话绝不说,可以说一个字的绝不说两个字,能不去的地方不会涉足,能不接触的人尽量拒人千里。她对待这个世界是温和的,又是冰冷的。

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上班、下班、购物都是形单影只,就连吃火锅、自助餐都是独自一人。她习惯了一个人吃火锅时服务员投来的异样的目光,正如同她习惯周围的人各种猜忌的言语一般。如果可以,她宁愿穿上一件隐身衣或是铁布衫,将自己隐匿起来,免受世间的侵害。她的心上渐渐长出了尖刺,她将自己活成了一丛荆棘。冯秋水像一团可有可无、阴冷的空气。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咸不淡地活着,活完这不长不短的一世。

她从不奢望爱情,她想,没有哪一个男人会接受她这样一个被撕裂过的女人的,她这样一个破碎过的人,是不配得到爱情的。

孤寒到极致时,她会抱紧自己。她曾将父亲唯一的遗物——那只人字拖鞋挂在墙上,父亲每夜便会来到她梦中,撩开她的口罩,静静地看着她。她掩上口罩,父亲又替她掀开。奇怪的是,她将人字拖鞋收藏到箱底,父亲便再也没有来过。思念父亲时,她会抱着人字拖鞋睡觉,醒来时时常发现哭湿了白色口罩。

其实,在遇到陈四海之前,冯秋水是谈过一次恋爱的。那个男人是一家小区的保安,大她三岁,来自农村,家境贫寒,保安覺得她气质独特且性情温和,猛烈追求她,冯秋水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保安便经常接送她上下班,有时请她吃饭,还给她做过几餐饭,她没同意也没有强烈反对。保安有一次想揭开她的口罩,被她严厉制止了,保安又想强吻她,她狠狠地给了保安一耳光。两人拖拉地相处两个月后,男人对她的怪僻实在忍无可忍,便像当初猛烈追求她一样,猛烈提出分手,分手时,还送给她一句话:你呀,就是根木头。

8

遇到冯秋水之前,陈四海活得像一根行走的木头。

陈四海的口罩可以遮住深藏秘密的嘴,却掩不住更多的秘密。

陈四海等了近二十年,还是没有等来最好的那个女人,身体一天天成熟的他,只能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地压抑身体的欲望。陈四海的情绪瞬息万变,前一秒刚刚触摸到幸福之手,后一秒就全身心骤然堕入冰窟。

大学的公共澡堂本是公平之地,大家赤诚相见,无地位、等级之分,这里,也是陈四海最放松的地方。洗一次澡五块钱,他两天的饭钱,他宁可经常啃馒头,也要省下钱来洗澡。那天,他端着脸盆走进澡堂,心情舒畅地脱衣,脱得只剩一只口罩。一双手突然伸过来,以极快的速度褪下他的四角裤,他迅速反应过来,拼命护住口罩,黑色口罩被拉扯下一半时,五个嬉笑的同班男生见他的眼神足以杀人,方才罢手。

“人家不仅不是太监,还很大,没想到啊。”

“真人不露相啊,哥们儿愿赌服输。”

“陈四爷你威武雄壮……”

“可是他没长胡子啊。”

“真的吗?可惜没看清他的嘴。”

……

各种刺耳的杂音不断传入陈四海耳中。

他提上裤子,血气上涌,他的拳头握紧,松开,又握紧,最终狠砸向那位侮辱他的同学。此前这位公子趁他在宿舍睡觉时想揭开他的口罩,他骤然惊醒,此后公子哥又多次挑衅,新仇旧恨,让陈四海体内的火山和泥石流一起奔涌。

他揍的是某局副局长的公子,该副局长亲临学校,要求开除陈四海。陈四海已将行李打包,准备踏上打工之路时,他的处罚通知单却迟迟未下来,为此,他胆战心惊地过了整整一学期。母亲曾告诉他,最坏的总会过去,最好的才会到来。endprint

燥热的夏天,他借室友的望远镜看对面女生宿舍楼袒胸露背的女孩,想象冯秋水洁白的胴体,只得抑制住强烈的冲动,冲进肮脏的卫生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自己。一种罪恶感深深地笼罩着他,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流氓,若是母亲发觉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是个偷窥女性的流氓,她会选择上吊还是跳井?她一定不会吃安眠药,因为她舍不得花钱买药。如果母亲走了,他苟活于世又有何益?

只有在深夜,陈四海才敢取下口罩,舔着自己的嘴唇,又吻了吻蚊帐旁冰冷的墙,渐渐入睡,醒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竟抠下来一大块墙皮。

陈四海多想揭下冯秋水和自己的面具,将口罩狠狠地撕碎、扔掉,然后将她推到墙边,狠狠地吻她。许多次陈四海想冲破接吻这道藩篱,但总不能隔着口罩亲吻吧,一想到那滑稽的场景,他不禁想笑,转瞬又想哭。不揭下口罩他就无法接吻,而揭下口罩她就会看到他的真面目。

除了打电话,他同冯秋水一起看电影、逛街等,两个月就花光了他一年的生活费。他从来不敢同冯秋水一起吃饭,一到饭点,他就给单独给冯秋水买一份饭,自己哪怕饿得前胸贴后背,也谎称不饿。

除了恋爱,陈四海多半时候在看书。即便同冯秋水恋爱时,他也会随身带一本书。看书时可以低着头,将口罩下的他一起隐藏进书里。

有一天,陈四海最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他唯一的一副口罩,头天洗了,晒在寝室,第二天起床,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他仔细观察宿舍的每一个人,觉得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意味深长,都很可疑。于陈四海来说,失去口罩就像撞上一场车祸一般。当天,趁同学们都去上课了,他用笨拙的手亲自缝制了一只口罩。

二十余岁的陈四海,夹在两堵密不透风的墙中间,左冲右突,撞得鼻青脸肿,始终走不出去。这两堵墙,一堵叫作愚昧,一堵叫作偏见。

9

陈四海和冯秋水之间,始终隔着两堵厚厚的墙。

陈四海戴着一只黑口罩,冯秋水戴着一只白口罩,只有戴着口罩,他们才觉得安全,才可以自由呼吸和恋愛。

同陈四海谈恋爱以来,冯秋水脸上开始有了一些轻浅的微笑,那笑是自心底漾出的。并且,关于她是同性恋的谣言,也不攻自破了。

冯秋水想,陈四海真是一块有意思的木头。曾经有一个男人说她是块木头,但她遇到了一个比她更木的人,这真有趣。可他有一个令冯秋水十分诧异的习惯,冯秋水一直没有说出口。有一天两人散步时,心情都极好,冯秋水试探着问:

“你为什么老戴口罩?”

“因为外面的世界太肮脏。”

“那你呢?”陈四海反问道。

冯秋水并未作答。她在思索陈四海的回复。他诗意的回答令冯秋水很满意,也很感动,从此再不计较他戴口罩。她有无数次冲动,想揭下他的口罩,看看他真实的模样,但旋即又强行摁住这个念头。

冯秋水不会懂得,接吻对于陈四海来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他自认是一只堕入凡间残损的青蛙,只有遇上属于他的女孩的吻,才能变成王子。他一直在等待他的女孩来吻他。陈四海还有一个秘密,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冯秋水:因为冯秋水比他高出半个头,只有吻她时,他才可以抬起低了二十多年的头。

有一天,陈四海满身酒气冲到冯秋水的宿舍,欣喜若狂地告诉她,自己被保送研究生了。冯秋水露出久违的笑,热切地抱住他。陈四海冲动地想吻她,冯秋水却将头扭到一边,陈四海执拗地扳过羸弱的她,强行扯下她的口罩。

冯秋水惊惶失措,慌忙用手捂住嘴。陈四海隐约看到了她的面容,他曾猜测她也如自己一般有隐疾,事实却是,冯秋水比他想象的还要美,还要完美。巨大的欣喜冲击着他,更激发了他想占有这个女人的冲动。

冯秋水固执地百般抗拒。她幽幽地说:“我不能吻你。”

“为什么?”

“蛇,我怕那条蛇。”

“哪里有蛇?”

“它在我心里,我赶不走它。”

“我替你赶走它。”

“你赶不走。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说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背着我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方才热情的陈四海倏地一冷,硬邦邦地问。

“你说什么?”冯秋水莫名其妙地问。

陈四海借着酒兴,索性放胆挑明了:“我长这么大,去过一次洗头房,是被一个穿着黑丝袜的胖女人拉进去的,我本来是想进去洗头,没想到那个女人一开始就要脱我的衣服。我嫌她脏,就付了五十元钱,同她聊了一个小时。那个女人告诉我,她可以跟那些男人做,但从来不同他们接吻,她还说,她们身上最干净的地方就是嘴了,所以看得非常神圣。冯秋水,你告诉我,你不愿意跟我接吻,是不是因为你以前做过‘鸡?”

“陈四海,你他妈的混蛋!滚!”

冯秋水吼出了近二十年来的第一句粗口,又使出浑身的力气,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陈四海一脚踩空,滚下楼梯,他挣扎着爬起来,欲追上冯秋水,她却早已消失在他的视野。他的酒立即醒了,后悔得直扇自己的耳光,冯秋水扇过的那半边脸已经红肿,他又噼里啪啦地将自己的另半边脸扇得对了称。他想,只有闭嘴才不会落人口实,才不会伤人,才能免受伤害。

他们像两条孤独的河流,匆匆流向各自的孤岛。

10

正如所有美好的童话故事里都有一个恶毒的继母一样,冯秋水的继母突然闯入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那天,冯秋水下班后正准备晚餐,陈四海即将上班,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推门而入,她的高跟鞋重重地踩在地面上,正在切菜的冯秋水心一惊,菜刀滑到了手上,手指渗出几滴鲜血。

中年妇女将陈四海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扫视了几番,最后将目光停在他的口罩上。他很快明白了她是谁,短暂的怯懦之后,他同她对视起来。这赤裸裸的挑衅激怒了中年妇女,她将手指戳到陈四海鼻梁上,问:“他是谁?”

一向柔弱的冯秋水此刻也变得强大起来,纵然是一只蝼蚁,面对大象的凌辱也是会垂死挣扎地咬一口的。她不卑不亢地说:“他叫陈四海,是我男朋友。”endprint

“就你,还男朋友?”

中年妇女撇撇嘴,又问:“哪儿的?有几套房?买车了吗?”

陈四海咬着牙答道:“农村的,无房无车。”

中年妇女嗤了一声:“就凭你,还想吃我们家的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的啥德行……”

妇人无休止地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喷到陈四海脸上、身上,陈四海仿佛回到了童年,隔壁的英子妈拿着菜刀边剁边骂,她的利刀仿佛刀刀切在他身体上,他却硬挺着,努力关闭自己的耳朵,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冯秋水血流成河,却始终紧抿着嘴。

好不容易送瘟神般将继母请走,冯秋水继续做饭,陈四海却无心进食,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中年妇女的话:“不买房,就分手!”按理两人平时省吃俭用,开销并不大,工作几年来也基本攒够了首付的钱,冯秋水也几次提出购房的意见,都被他敷衍了过去。他何尝不想给她一个可以挡风遮雨的家呢?可是,一买房,他的治疗费就遥遥无期了。他想赠冯秋水一个完整的自己,许她一个完美的未来。

继母隔山岔五地来冯秋水家,每次都要指手画脚一番,更有一次,她不屑一顾地对陈四海说:“你以为冯秋水真的冰清玉洁?告诉你吧,她六岁的时候就被人害了……”继母突然噤口,又用怪异的眼神瞄着陈四海。

继母的话,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陈四海很长一段时间身心俱痛,此后,陈四海看冯秋水的目光总有些躲闪,似乎想从她蒙着口罩的嘴里挖出点什么,又生怕一揭开口罩,里面会飞出他既期待又畏惧的秘密。

敏感的冯秋水察觉到了什么,有一天站在陈四海面前,俯视着单薄的他,陈四海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冯秋水却定定地看着他,陈四海捕捉到了她眼中深不可测的东西。

冯秋水一把拽下口罩,认真地说:“我不是‘鸡。我全身从上到下,每一根汗毛都是干净的。你可以不接受我,但你不能歧视我。”

陈四海开始认真地审视她。这是他见过的最干净的一张脸,她眼里有些飘忽的东西,此刻却无助地倚靠在他身上,她的嘴因长期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双唇倔强地紧抿着。陈四海试图用手拭干她的眼泪,冯秋水却别过脸。陈四海搂紧她瘦削的肩,开始用戴着口罩的嘴细细地吻她的眼泪,泪水却越吻越多。他的吻靠近冯秋水的嘴唇时,冯秋水的双唇动了动,陈四海却停住了。他轻叹一声,缓缓地替她戴好口罩。

11

十年内我陈四海一定要吻到一个女人。

2008年冬天,陈四海站在寒风凛冽的稳河边,面对湍急而混浊的河水庄严立誓。他丝毫不关心那年全国人民嘱目的地震、奥运会和雪灾,只信誓旦旦地想吻一个女人。对于不到二十岁的陈四海来说,接吻是神圣的,尤其对于他来说,更是一件比生与死还要神圣的事儿。距离他在稳河边立誓打啵儿,已经过去了五年,他还是没有吻到一个女人。嘴有三种功能:吃饭,说话,接吻,而接吻这种功能他几乎快丧失了。打啵儿这个词,在他脑海里一沉就是近二十年。其间,他亲过挂历上花枝招展的女明星,甚至还偷偷亲过邻居家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因为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不会嫌弃他。

冯秋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理他,陈四海的心也空了。

想冯秋水时,他就对着一张写满她名字的纸疯狂亲吻,他没有冯秋水的照片,因为冯秋水同他一样,也极不爱照相,几乎没有一张照片。他还藏在被子里想象真正的打啵儿,想得身体滚烫,他甚至亲过自己的手臂,却全无快感,咬起来也没有痛感。

冯秋水曾问他:“你为什么老戴口罩?”他答道:“因为外面的世界太肮脏。”

只有陈四海心里最清楚,这句回复是他的一句最真实的谎言。他并不喜欢戴口罩,口罩让他的身心都非常憋闷,但只有戴上口罩,他才能畅快地自由呼吸,众生平等,没有人能看到他的与众不同。不知为何,冯秋水也戴上了口罩,两人只剩下半张脸示人,行走在世间,仿佛都戴着一层面具。

本来被保送研究生的陈四海,因为生理残疾,名额被换了下来,替代他的,是多次赞助他们学校的某企业家的千金,那位千金考试屡次挂科,那位千金也是他曾求而不得的女孩。陈四海接到通知那天,独自去本市的一条江边干号了几声。他想起母亲常说的,儿啊,这就是命,咱认命吧!从前他不信命,但此刻,他信了。

全班同学像商量好了一样,都以各自的方式來安慰他。他照常上课、吃饭、睡觉,同寻常无异,但同学们的怜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是一个失败的弱者,你是一个残疾、一个另类,你值得被我们同情。他想起同冯秋水一起看的一部电影中的台词:这世上比所有人都瞧不起你的滋味还难受的,就是所有人都同情你。

陈四海大学毕业了,一毕业他就失业了。他投出了几百份简历,却石沉大海,他又参加了无数次招聘会,在面试关上无一例外地被淘汰了,其中一位招聘主管鄙夷地说,你来我公司应聘是对我们极大的侮辱。这位招聘者的语气像极了当年高考招生办的人,当年的他百般隐忍,此时的他却懂得了反抗。陈四海义正词严地反驳了几句,并强烈要求主管道歉,若不是被人拉住,陈四海必定大打出手。三个多月过去了,陈四海的同学纷纷签订了就业合同,他却依旧待业。他开始坐吃山空,实际上他从来没有任何靠山,他的那座荒山仅够他维持不到一周的生活。陈四海开始想念母亲,想念冯秋水了,也念念不忘终有一天属于他的冯秋水的吻。

陈四海将求职标准一降再降,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一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这是一份没有人愿意干的活儿,陈四海却比较满意,这份工作需要一位夜班值守人员,他愉快地应承下来。只有在黑夜中,他才可以真实地面对自己,也能将这个世界看得真切。

他每天晚上八点上班,第二天早上八点下班,漫长而无聊的上班期间,他都会静坐在夜里,同月亮与星星无声地对话。深夜里他不用戴口罩,没有口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似乎想将整个天空吸进身体里。

下班途中,他遇到了一只流浪狗。那只狗脏得似乎从来没有洗过澡,无精打采地趴在路边,陈四海的闯入让它吓了一跳,但它仅抬了抬眼,随即继续慵懒地趴着。陈四海和它长久地对望着,又将手中的晚餐——四个包子中的一半分享给它,它试探着吃完,陈四海离开时,它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陈四海赶它,它退缩,陈四海前进,它也前进,它走路时,一条腿是瘸的,耷拉着左右晃荡,陈四海心一疼,便下定决心将它带回家。endprint

这只狗丑得出奇,还跛了一条腿,陈四海却待它如上宾,给它洗澡、剪毛、喂它最好的食物,它一天的伙食甚至比陈四海的都好,他还为狗取名“啵儿”,啵儿不听话时,他就会轻轻地打它,他越打它,狗儿就越不听话,所以,陈四海有事没事经常打啵儿。

有了啵儿,陈四海上班也不会寂寞了,忙完工作,他会带着啵儿在月亮下散步,并同它没完没了地絮叨,啵儿从不反驳,只偶尔慵懒地吠两声回应他。有时想念冯秋水了,就拿啵儿出气,一脚轻踹过去:“滚。”

12

冯秋水平生只对两个人说过“滚”,一个是她的父亲,父亲车祸后瘫痪在床,他趁冯秋水不注意,拿了水果刀准备割腕自尽,冯秋水拼命拉扯住父亲,怎奈她体弱力薄,父亲一意孤行,情急之中她吼道“滾”!父亲一愣,水果刀滑落,冯秋水号啕大哭,不久,父亲还是走了,从病床上滚落,再也没有爬起;冯秋水还对陈四海说过“滚”,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滚下楼梯,却没有拉住他的手,只将自己藏在角落里,目送他蹒跚的背影。

冯秋水近期时常做噩梦。同陈四海相处时,她的梦是暖和的,可就连她十分依赖的陈四海,也会用恶毒的话来伤害她。她不明白陈四海为什么会怀疑她做过“鸡”,只知道自己这些年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一地鸡毛,每次想起老孙头那条邪恶的舌头,那条比蛇还毒的舌头,她便会打冷战。那条蛇无时无刻不在缠绕她,啃噬她,占据她无数个不眠之夜。她心里有一处阴冷的死角,自己走不出去,别人也闯不进来。

陈四海冒失地进入她一潭死水的生活,又匆忙逃离。那个保安的来去像刮了一阵微风,在她心里激不起丝毫涟漪,陈四海的误解却让她觉得天塌地陷。她尝试过用各种方法来排遣痛楚,她毫无节制地吃,很快胖了几斤,因为失眠,她接连熬夜几个通宵,又迅速瘦了下来,也憔悴了许多,深陷的眼窝看去有些骇人。她还进行剧烈运动,拼命地跑步,跑得差点休克。她开始恼恨陈四海,若不是他,自己的生活本来可以过得波澜不惊。

冯秋水寻遍整个城市,才找到一口同儿时的家中相似的水缸,她在缸里注满凉水,将自己浸泡进去。她蜷在水缸里,回忆着同陈四海发生的许多的故事,缓缓入睡。梦里,一只只臭气熏天的破鞋子向她飞来,每一只鞋子都张着血盆大口,狞笑着……

冯秋水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张脸褪去了口罩,深情地看着她。她伸出手,摸到一张湿漉漉的脸。

13

陈四海以为再也见不到冯秋水了,两人分开的一个多月,他茶饭不思,时常失眠。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临死前他一定要见冯秋水一面。冯秋水哀怨地看着他,很快便泪水涟涟。陈四海手足无措,他害怕女人的眼泪,尤其是心爱的女人的眼泪,他想拥抱她,吻干她的眼泪,却呆立着,纹丝不动。冯秋水从水缸里站起,狠狠地扇过一个耳光,扇出了陈四海的一脸泪水,这耳光却让他感到幸福。冯秋水扑到他怀里,又捶又咬,他不住地抚慰她,甚至摸到了她醉人的胸部,她任由他抚摸着,发出轻微的喘息声。陈四海兴奋的双手往下游走时,冯秋水巧妙地躲闪着,他果断地继续前行,冯秋水毅然用手拦住了他,他仍想挺进,却被冯秋水狠咬了一口。陈四海放弃了进攻,发出一声低吼。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彼此的身体让他们感到温暖和安全。末了,陈四海抑制住强烈的冲动,只在冯秋水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是陈四海的初吻。

“住到我那儿去吧。”冯秋水认真地说。

冯秋水第一次走进陈四海租住的地下室时,不禁长叹一声。那间房子用“简陋”来形容,已是极慷慨,她一走进去,天花板上的一块墙皮就掉落在她头顶,差点砸伤她,屋里少得可怜的几件破旧家具,不知是他从哪儿捡来的。

陈四海咧开嘴笑道:“好。”他又问:“啵儿能带上吗?”

“谁?”

“啵儿,我的狗。”

一只丑得鼻子找不到眼睛的狗儿,摇尾跑到她跟前,她吓得直往陈四海身旁躲。陈四海蹲下身,打了它一下,狗儿就拖拖拉拉地跑开了。“它叫啵儿,我经常打它。”陈四海意味深长地说。冯秋水好像并未意会,这让陈四海隐隐有些失落。

“不!不要!”

陈四海眼中的火苗缓缓熄灭,他将正在准备的一个包裹随手一扔。“不带走啵儿,我也不去了。”

冯秋水最终还是妥协了,她深知陈四海的倔脾气。他还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他得承担一部分房租,冯秋水又妥协了。

冯秋水的房子是租来的,离陈四海的公司不远。陈四海上夜班,冯秋水上白班,陈四海晚上8点上班时,冯秋水刚下班不久,他早晨8点下班时,冯秋水也准备上班了。为了能给陈四海做晚餐,她一下班就往家赶,为此,公司领导数次批评过她。陈四海也是一下班就给冯秋水准备早餐,两人像牛郎织女,在每天的晨与昏里温馨交错。

冯秋水觉得,经历过这么多事,他们注定了要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她开始同陈四海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这种游戏自父亲离世后她再也没有玩过,被同学和同事欺凌时,她很想偷走他们心爱的东西来报复他们,但她告诉自己,“捉迷藏”只能同自己爱的人玩,否则就不好玩了。陈四海已经习惯了被生活捉弄,今天丢了笔记本,明天又神奇地出现在他房间里,明天没了一条围巾,半个月后又莫名地回来了。他不知道,他遗失东西后短暂的失落里,隐藏着冯秋水长久的快乐。

那只名叫啵儿的丑狗,影子似的时时跟随陈四海,一刻也不离开。冯秋水从未喜欢过它,但也说不上讨厌,她明白这条瘸腿狗在陈四海心目中的分量。陈四海啵儿长啵儿短地唤着,这让她有一天突然开了窍,恍然大悟陈四海给这条狗取名为“啵儿”的用意,不禁有些懊恼,好几天没搭理他。

冯秋水生日那天,陈四海破天荒请了一次假。陈四海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出现在冯秋水面前。这是他第一次买花,这束花花了他一周的伙食费。平生第一次收到玫瑰花的冯秋水也百感交集,回赠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我可以吻你吗?”陈四海在她耳边呢喃道。“你的口罩……”冯秋水迟疑地说。陈四海迟疑地将手放在口罩边,取下半边时,冯秋水默默地替他戴好,又贴近他,隔着口罩轻吻他,陈四海闭上眼,感觉口罩濡湿了,他们就这样安静地长吻着,仿佛口罩已不存在。endprint

这一天,两人终于可以结束黑白颠倒的日子,像其他情侣一样,逛街、吃饭、看电影,甚至什么也不做。陈四海为冯秋水做了满满一大桌丰盛的菜肴,自己却戴着口罩,看着她吃。陈四海不停地为她夹菜,冯秋水不停地吃着,也不停地笑着,她感觉这些年来的快乐都在这一天花光了。一想起陈四海竟误以为她曾做过“鸡”,这快乐又大打折扣。她将几句到嘴的话一忍再忍,最终还是禁不住冲出了口。

“陈四海,我没有做过‘鸡。”

“对不起。”陈四海一愣,旋即羞愧地道歉。

“我真的没有做过‘鸡。”

“我相信你。”

“但你怀疑过我。你怎么能怀疑我做过‘鸡呢?”

“对不起,我只是想吻你。”

“我只是不习惯接吻,我没有做过‘鸡。”

“那你吻我一下。”

陈四海将脸凑过去,冯秋水却躲开了。陈四海将冯秋水背在身上,她挣扎了几下,犹豫地抱着他的颈脖,箍得死死的。冯秋水有些沉,陈四海依旧背着她走了很久,舍不得放下,似乎一放下,她就会同黑夜一起消逝。

陈四海牵着冯秋水的手,他们从街头走到街尾,从桥东走到桥西,大半个城市被他们踏遍了,两人不知疲倦,也不记得时间。

整个城市都睡了,相爱的人儿仍旧恋恋不舍。冯秋水困极了,陈四海赖在她床边不肯离开。“你不是嫌我脏吗?”冯秋水哀怨地问。“不嫌,是我的口臭。”陈四海狡黠地说。陈四海试探着爬上她的床,又得寸进尺地钻进她的被窝,冯秋水半推半就地默许了。两人挤在一张狭小的床和一个枕头上,越走越近,再无距离,仿佛做了几世的夫妻。

这一夜,冯秋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被一个非男非女的人胁迫着,那人用胳膊架在她颈项上,她几乎窒息,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反抗的机会,便朝着那人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身旁的陈四海忽然哀号一声,冯秋水骤然惊醒,才发觉他的手臂正搭在她喉部。冯秋水心疼地抚摸着他胳膊上深深的牙印,若再使劲,必定会咬出血来。陈四海戏谑道,要不要去打疫苗?冯秋水调皮一笑,在他的伤处补上一口,这一口咬得极轻,轻得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吻。

陈四海带着温柔的疼痛安稳入睡,这是他二十余年来睡得最香的一夜。冯秋水枕着陈四海的臂膀,像枕着一片海,她渴望停泊在他的海湾,永不搁浅。醒来时,陈四海已备好丰盛的早餐,她像一个公主一样被他牵到餐桌前,又用双手捧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冯秋水紧盯着陈四海受伤的手臂,会心一笑,她注意到,她咬过的齿印,被陈四海用红笔画成了一个鲜红的唇印。

14

陈四海和冯秋水一起来到稳河水边时,是他们相识两周年的日子,也是陈四海在河边发誓整整七年的日子。

他们乘坐了二十多小时的火车,才到达陈四海家。途中经过许多个隧道,每次列车一进隧道陈四海的心就蠢蠢欲动,在光明与黑暗交替的那一刻,漫长的黑色将他们包裹,陈四海将嘴唇靠近冯秋水,越来越近了,他甚至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就在他即将触到冯秋水那双柔软的唇瓣时,天亮了,冯秋水闭上眼,紧抿着嘴唇。陈四海轻轻地叹息着,顺手操起桌上的一只空矿泉水瓶,狠狠地扔向车窗外。

他将冯秋水带回家,才得知母亲去了邻村参加一场白喜事。冯秋水鼓起勇气来见未来的婆婆,却未能见到,这让她有几分失望,也有几分暗喜。陈四海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稳河边。这条河对于他来说是神圣的,他快乐或者伤心、落榜或是高中,都会来到河边大哭或狂笑一场,七年前,他还曾在这条河边庄严立誓要吻一个女人。今天,他将在这条神圣的河边,真真正正地吻一个女人,一个属于他的女人。

陈四海匍匐在咆哮的稳河边,长跪不起,任由泥沙灌进他的嘴里。冯秋水也受了感染,默默地站在水边,天空中偶尔飞过一两只白鸟。两人就这样肩并肩静静地立着,混浊的河水从他们身边淌过,双脚湿湿的,强风吹落了冯秋水的围巾,落进河里,荡过去,又漾回岸边,他们却全无知觉。

天色渐暗,鸟儿归了巢,陈四海仅给了冯秋水一个轻轻的拥抱,两人便回了家。当晚,陈四海辗转反侧,他不明白,明明想痛了心地要亲吻,为什么最终只是拥抱了她呢?

陈四海万万没想到,此次回家,与母亲竟是永别。

母亲得知儿子回家,连夜往家里赶,不料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蓄水池里。她被人发现时,身体已浮肿。陈四海连滚带爬地来到母亲面前,母亲的嘴是微张的,她临走前一定呼喊着他的名字,陈四海轻轻拂上母亲的唇,又在她惨白的唇上一遍遍地亲吻着。只有母亲不会嫌弃他,只有母亲才会像稳河水一样包容他。而此刻,母亲残忍地带走了他的全部。

他曾经以为,人在最绝望的时候会撕心裂肺地哭,后来才知道,目光空洞的沉默不语,才是真的心死。

他记起,尽管离家仅一百多公里,他却一年才回一次家,他舍不得路费,他想多攒一些钱,尽快治好他遭人耻笑的嘴。母亲十分想念他,但也舍不得车费,每次来看他,都要走一百多公里,走得双脚磨破了一层皮。深夜了,母子两人坐在人烟稀少的操场上,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夜有些冷,黑暗中,没有人能看到他的与众不同,没有人在意他们深入骨髓的贫穷,也没有人看得到他无声的眼泪。他哽咽着问母亲:“妈,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母亲哭着说:“儿啊,你爹看你第一眼就想把你扔掉,被我拦住了。当天晚上,这个杀千刀的趁我睡着了,偷偷把你扔到坟场,我半夜惊醒了,从床上找到床下,找遍了整个屋子,到处找不到你,你爹在装睡,我拿了菜刀要跟他拼命,他才告诉我你在坟场,我狂跑到坟场,把你从冰凉的坟墓前抱回来,那时你已经快不行了……”

陳四海恍然,难怪他经常梦见自己被埋进了坟堆,全身被掩埋得密不透风,呼吸困难,只有永远也合不拢的嘴勉强能呼吸,一只巨大的蟑螂从他嘴的缝隙处爬进他唇内,穿过他的舌头,试图进入他的喉咙,他拼命咳嗽,蟑螂又肆无忌惮地咬他,他想叫,却喊不出声……

这样的噩梦反反复复地折磨他,那只巨型蟑螂啃噬掉他大半个青春。endprint

那天晚上,陈四海有很多话想同母亲说,最终没有说一个字,他只在微弱的星空下咧开嘴笑着,笑出了一脸眼泪。

冯秋水彻夜不眠地陪同他,好几次哭晕过去。她想到了自己早逝的母亲和疼爱自己的父亲。如若父亲仍然健在,将所有的老孙头都扔进粪池,她又何至于尝遍世间的辛酸?

母亲头七那天,陈四海狂奔着来到稳河水边,他跪在河滩上,放声大悲,似乎要将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冯秋水也跟随他来到河边,她将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一任污浊的河水一遍遍冲刷着身体,她多希望时光倒流到六岁那年,稳河水可以洗刷掉所有的污秽,还她一个清白之身。

陈四海亲吻着大地。

冯秋水亲吻着河水。

他们紧紧依偎,却没有亲吻彼此。

15

那年的稳河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很久才解冻。

陈四海许久才从母亲逝世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想,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冯秋水,还有啵儿这只又瘸又丑的老狗。母亲的葬礼上,他再次遇见了高考那年为他体检的医生,那位医生拄着一根龙头拐杖,老得完全不认得他了,他却牢牢记住了医生当年对他说的话:“好好念书,才不会让人瞧不起。”陈四海仿佛重新看到了光亮,心中的一丝希望一点点复苏。他开始拼命攒钱,希望某一天像一個正常人一样,出现在冯秋水面前,光明正大地挽着她的手,走在大学校园里赏花观月,带她去最好的商场买最贵的衣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胆地吻她,做一切浪漫的、放肆的事。但这个秘密,他只能默默地压在心底。

陈四海和冯秋水的爱情,如同稳河水一般,时而平缓,时而湍急。

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又保持最适当的距离,只有这样,他们才彼此温暖,亦不会受伤。

同冯秋水相恋的第999天,陈四海终于攒够了治病的钱。他将那些钱装进一个硕大的陶瓷罐里,足足盛了满满一罐子,那个陶瓷罐,是他装腌菜用的,每次回家,母亲都会为他装一罐腌菜,直到罐子塞不下,才将罐子交给他。他吃完后,母亲又会不远千里给他送,这些年来,他每一餐必吃母亲做的腌菜,那腌菜咸咸的,又甜甜的。母亲走后,他曾尝试着做腌菜,却只尝到了苦味,时间久了,他也懒得做了,便将罐子洗净,存放零钱。那些零钱从一分钱到一百元,花花绿绿地堆在罐内,他每日趁冯秋水上班时,便会取出一堆零零星星的钞票,仔仔细细地数一遍,每多一张钞票,他的心就会暖和几分。他不敢将这些钱存到银行,连他最爱的母亲都会消失,他不再相信什么是永恒的。也许,也许稳河水里的沙子和稳河边的誓言是不变的,陈四海正用行动努力向冯秋水证明,世上还有一种叫作“永恒”的东西。

16

陈四海为了庆祝自己即将到来的新生,从菜场买了许多肉菜,这些菜两个人几天也吃不完。回来的路上,他碰到了一个人。陈四海一眼就认出了发小陈二狗。母亲曾告诉他,陈二狗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在镇上的一家水泥厂上班,娶了村里的小英子,生了三个女孩。眼前的陈二狗,烫着“杀马特”发型,穿一套山寨版的阿迪达斯运动服,脖子上挂一串难辨真伪的大金链,足蹬一双内增高皮鞋,陈四海看着阔别十几年的发小,莫名地悲伤。记忆是个伤人的东西,它会将不堪的往事猝不及防地扔到你面前,不管你是否愿意。这是当年让陈四海明白什么是“打啵儿”的陈二狗,是无数次当着小伙伴的面,将他推进田地里、水塘里、臭水沟里的陈二狗,是用各种办法羞辱他的陈二狗,是当年信誓旦旦地宣称陈四海要是考上大学他就围着全镇倒爬三圈的人的儿子陈二狗,也是陈四海高考复读那年向体检医生求情的陈二狗。

陈四海低下头,加快脚步走过去。陈二狗却追了过来,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道:“四哥,真,真是你呀。”这么多年来,比他小半岁的陈二狗第一次叫他哥。尽管陈二狗那怪异的眼神穿透口罩看破了他的秘密,陈四海仍面无表情地将陈二狗带到了冯秋水家。陈二狗像走进大观园一般,一会儿摸摸冯秋水的书架,一会儿又在陈四海养的一盆兰花前赞叹不已,趁陈四海不注意,他悄悄地掐掉了唯一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

陈二狗第一眼看到冯秋水时,双眼发直。他想不到从小活得像条狗一样的陈四海,竟能找到美得像仙女的女朋友,她将全镇的女人都比下去了,这让陈二狗心里很不爽。冯秋水一进门,见家里多了一个人,碍于陈四海的面子,并未发作,只嘴角微微一扬。

当晚,陈四海和陈二狗两人你来我往,双双喝得酩酊大醉,冯秋水想让陈二狗住到宾馆去,陈二狗却说:花那冤枉钱干啥?就住这里,沙发也行!冯秋水无奈,只得将两人分别扶到床上和沙发上。她忍着怨气将陈二狗坐过的椅子擦了无数次,又将他用过的酒杯扔进了垃圾桶。

陈四海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生,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插着队闯入他的睡眠。他一会儿梦见冯秋水死了,一会儿是自己死了,有时是母亲活过来,死死地盯着他,他犹疑地叫了声“妈”,母亲却飘走了,只留下一个三角形的陶瓷罐,他拼命追上飞翔的陶瓷罐,到手的罐子却倏地碎了,碎片划伤了他的手,他拼命止住手上的血,豁着的嘴却开始流血……

陈四海是被冯秋水的尖叫声惊醒的。他一跃而起,看到了被压在陈二狗身下的冯秋水。冯秋水乞求地看着陈四海,陈四海全身的血开始沸腾,双眼血红,他握紧双拳,没头没脑地向陈二狗身上夯去,陈二狗猛烈反击,还趁势试图拿掉陈四海的口罩,陈四海拼命护住口罩,陈二狗伺机对他拳打脚踢,陈四海的头部涌出了鲜血。陈二狗正欲起身,忽然背后一记闷棍,他重重地倒了下去。

冯秋水扔下手中的棍棒,冲进卫生间,边哭泣边一遍遍冲洗自己的身体,尽管陈二狗未得逞,但她觉得自己干净的身体只允许陈四海一人碰触。

陈四海住进了医院。陈二狗的父亲自然不愿意,当天就从村里赶来,狠狠地扇了陈四海几耳光。此事也惊动了冯秋水的继母,她气急败坏地来到冯秋水面前,指着她的鼻梁骂:“破鞋!”

继母的劣质香水熏得冯秋水吐了,也哭了。若不是被冯秋水拉住,陈四海一定会同那个中年妇女拼命。陈四海受了重伤,他的眼睛肿了,鼻子流着血,胳膊破了皮,腿上也青紫了一大片,唯一完好的皮肤只有戴着口罩的嘴。冯秋水心疼地抱住陈四海,哭着说:“你为什么要放那个手脚不干净的畜生进来!”陈四海这才发现,他奉若珍宝的陶瓷罐里的钞票不翼而飞。endprint

17

陈四海从没想到这辈子会进监狱。他稀里糊涂地被几名警察带走,坐上了一辆黑色的警车。那天,整个城市雾霾深重,那条叫啵儿的瘸狗紧跟在警车后面,伸着长长的舌头跑了很久,很久。陈四海目送着啵儿,那条狗离他越来越远,渐渐离开了他的视线,它老了,和自己一样丑,也许,他再也打不到啵儿了。

冯秋水第一次探视陈四海时,明显老了许多。她看到陈四海时,愣了一下,陈四海也呆住了。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没有戴口罩。这一次,他们都没有戴口罩,彼此之间却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墙。陈四海低下头试图躲闪,却无处藏身。他索性扬起头,让她看个够。

冯秋水呆呆地看着她等待了好几年的谜底。那张嘴有三瓣,残如破门,白花花的牙肉袒露着,遮掩不住两颗参差的大门牙。那张嘴微张,无论如何也合不拢,似有满腹委屈想哭诉,却被紧咬在了齿缝间,撬都撬不出来。那两扇唇扛着的嘴,如一只受伤的鸟儿撑着沉重的双翼,眼看大雨即将来临,双翼扑腾却无法迎风而起。

冯秋水将手贴到陈四海嘴唇的位置。她轻轻地抚摸着那张嘴,起初冰冷、干涩的唇很快有了温度。她的指尖劃过他温润的唇,他轻轻地吮吸她手上的每一寸肌肤,从指端到手腕,甚至每一片指甲,他都吻得如痴如醉,恨不能将它们吸进身体里。她感觉到手被濡湿了,肩膀也剧烈颤抖。他们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但他们却吻到了彼此。

许久,她才恢复平静。她想告诉陈四海,陈二狗家给继母送了许多彩礼,继母都照单全收,她还想说,陈二狗的爹围着全镇倒走了三圈,给每家每户都送了礼,为的是让他们为陈二狗作证。然而,满腹的话语凝结在唇边,他们执手相看,长久无言。他们第一次取下口罩,将自己真实地袒露给对方。他们怎么也看不够彼此。

被狱警拉开的那一刻,陈四海狠狠地咬了一口冯秋水的手指。冯秋水痛得笑了,笑着离开了监狱,那是世间最美的笑容。陈四海也咧开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次探监后,冯秋水就从陈四海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陈四海不会知道,狠心的继母将准备逃婚的冯秋水囚禁了起来。

冯秋水被关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眼睛都快哭瞎了。她脑海里反复重现十五年前的一幕,老孙头从粪池里爬出来,将邪恶的舌头伸向她,又用长满利刺的魔爪将她覆盖,霎时,老孙头又变成了陈二狗……冯秋水歇斯底里地叫着,用头猛烈撞墙,撞得鲜血淋淋,她又将长期未换洗的衣服撕成碎布条,摇曳着布条在黑屋子中舞蹈,她撕下墙上贴的所有报纸,又将报纸上所有的人都当成陈四海,她又哭又笑地亲报纸上男的、女的,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各式各样的陈四海都被她亲了个遍。她疯了。

陈四海一次次用头撞击冰冷的铁窗,他的白发同铁窗一起颤动。他时常回忆起冯秋水温暖的笑容,她温润的吻亦牢牢烙在了他残破的唇边,他无数次醒着、梦着时重温。八年前稳水河边的誓言,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他注视着铁窗外射进来的微光,郑重立誓,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真真正正地吻到冯秋水,用尽后半生的劲,狠狠地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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