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一只蝴蝶去纽约

2017-10-19 19:46方晓
南方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光头蝴蝶

方晓

他们坐在餐馆里,在短促的争执后又沉默了很久。服务员终于上菜时,马沙觉得这顿饭已没吃下去的必要了。他还在盘算着最后说点什么来劝服唐朵,却听见她说:“如果你还考虑我的感受,就什么也不要说了。”他想最好把这看成命令,然后今晚能平安过去。店内没有其他顾客,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穿着碎花棉袄,粗黑的麻花辫垂落在紧绷绷的胸脯上。符合他少年时对女人的想象,但她神情慵懒,此刻正用牙签剔着指甲,像是不得不找件事打发时间。马沙就要露出一个接受的笑脸了,却发现唐朵正在示意他看墙上的电视。新闻节目,女播音员用冷淡的音调说,纽约的蝴蝶一夜之间全部死亡,黑压压的美国人在时报广场点燃蜡烛祭奠。“那里天也冷了。”马沙说,似乎在向她解释蝴蝶的死因。他裹紧上衣,扭头看向门外,雪意在夜空中酝酿,世界仿佛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他尾随她回到这个小镇,它如今已变得无比陌生。这让他觉得眼下正在经历一场就要醒来、但还必须承受最后恐惧的噩梦。

“我要带上一只蝴蝶去纽约,就在时报广场放飞它。”唐朵对着电视说,“你想想那有多美。”

“我们首先得有钱。起码买得起两张机票。”马沙说。

“我知道美国人又把那里叫作世界的十字路口。”唐朵的脸在灯光的暗影里缓慢荡漾开来,“我站在世界的十字路口,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我……我喜欢这名字。”

“我们没有钱。”马沙说。

两个男人进来了。他们就坐在门口的桌边,似乎想拦住谁的去路。一个脑袋与桌面齐平的家伙应该还在延续某个话题,马沙依稀听见他说,那座山里除了恐怖的黑洞没什么好玩的,你带她去得不到你想要的。他对面的男人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僵硬的坐姿看上去像个次品机器人。马沙对他们的出现感到庆幸,希望是一种隔离。他们注意到了唐朵,不约而同向她抛来暧昧的笑容。她身上似乎有种天然的诱惑力,容易带来麻烦。她拧着眉头朝他们回笑,笑容轻浅而厌倦,像不过是被鄙夷的鼻息冲开了嘴。马沙想起那天她就是这么对他笑的。那天下午,她拖着黑色的大箱子从七楼走下来,没有坐电梯。箱子像坏了的弹簧球那样在台阶上蹦跳,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完全散架。他放下拖把,蹲下身替她收拾。她一直站在那里。他瞥见她洁白又颤抖的腿。他把拉杆交到她手里时,发现她在笑,笑容里有股向内燃烧的狠劲。当天夜里,她对他说:“一走出他的办公室,我就发誓要嫁给第一个遇见的男人。”所以她选择走楼梯,却一个男人也没遇到,直到看见正在大厅拖地的他。他不想去判断这话的真假。

“你不要把我回赵安那里工作看成……”马沙想再争取一次。

“求你,别提这名字。”唐朵打断他,立即闭上眼睛,双手夸张地抱住头。

“好。”马沙说,“但他会给我一个好工种吧,像收发文件,或者电工,这个我会干。”

“我和蝴蝶出现在‘世界的十字路口。就会引起美国人的注意,我的机会说不定就来了。”唐朵从电视上收回目光,望向半空,声音轻柔得像梦中的落雪。

马沙长时间盯着她被浑浊的黄色亮光包裹的脸,终于注意到她使用的主语。 “那我们或许就可以在纽约住一辈子了。”他强调似的说,语气中没能完全克制嘲讽。

“其实我不在乎去哪里。我只想离开这儿。越远越好。”

“你不用担心他会报复我。是他抛弃我的,他没这个必要。是他抛弃我的,他没这个必要。”

这话让马沙感觉有点受伤。他边用手指敲击桌面边说:“他是能乘机整我。下午他电话请我回去,我们需要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别的什么。他承诺给我安排一个好位置,我也正好可以监视他啊。”他一口气说完后感觉如释重负,期待着她的回应。

唐朵又被电视吸引了,美国人正陆续离开广场。然后是镜头特写,一个穿套头衫的男人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挡风跪在地上,像一个邪恶的巫师。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决定了,带一只蝴蝶去纽约。”

马沙重新回忆了一遍下午的通话,确定赵安问过唐朵现在过得怎么样,也许那才是电话的目的。他不打算告诉唐朵。“你要我给你报仇吗?”他的声音低下来,但逼出更强的穿透力,“我手上有他的把柄。喂,你在听吗?”

唐朵没在听。她正把一根根鱼刺从肉里剥出来,排成严谨的一行。她的脸上有种入殓师般的肃穆。他觉得像在参加一场追悼晚宴,一时竟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因为钱还是为了掌握更多证据揭发赵安,才决定回去。他伸过指尖碰了一下她的手背说:“我们一起去纽约。那么我们需要钱。”

“我至少相信一点,如果你想养活自己,并不是非去他那儿工作不可。”唐朵几乎是今晚第一次正式看他,眼光像电一样刺穿他全身。

“我们忘记你的过去,他就伤害不了你。”马沙想为每个音节都敷上柔和的气息,但没做到。

“你回去,我就去死。”

这话让马沙瞬间就原谅了她。有股快意流过他的神经末梢,这说明他和赵安在她心里等价了?他伸手将她面前的鱼刺抹到地上,似乎担心她拿它们突然扎向咽喉。但唐朵半站起来,像一张承受压力的弓,声音几近咆哮:“他让你回去,就是想随时能知道我过得怎样。他那种人像什么,就像失效的狗皮膏药。”

门边的那两个男人被惊得停止了低语,朝这边看过来,面露讥笑。可能把他们当成了吵架的情侣。这种想法让马沙感觉轻松了些,他觉得自己也完全可以这么看。他用息事宁人的讨好口吻说:“我不去,我好像只是故意和你开个玩笑。”

唐朵把一颗水煮菜心从盘子的左边拨到右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爱要全部,恨也必须是全部。”她突然折断筷子,一半扔向门外的黑暗中,一半扔到他面前。她脸上的凶狠又渐渐被悲伤覆盖,“否则我受不了。”

他们走出餐馆。本该向南,去马沙租住的农民房。但唐朵往北走,他知道她要去哪里,他们已经去过很多次。有时她不见了,他准能在那里找到她。马沙就出生在这个小镇,但在监狱里长大。他跑长途运输的父亲失踪后,母亲象征性地寻找了一阵,然后沉迷赌博。母亲在麻将桌上交出最后一笔钱的同时,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刺向赢家。马沙在监狱里过得还算安稳,但十一岁那年,母亲结果了自己,他被监狱抛了出来。他夜里造访小卖部、偷卖镇上殡仪馆里的花圈,得以勉强度日。在警察已经注意他后,他跟着一个路过的马戏团远走他乡。戏子们从不教他谋生技艺,但他学会了扫地,能在观众哄散的同时确保地面没有一片垃圾。五年后,马戏团因班主坠亡而分崩离析,马沙决定去城市里碰碰运气。他来到上海,满大街寻找招聘清洁工的广告。他进入赵安的公司。赵安经营小额贷款业务,可能还干着其他没人知道的勾当。马沙第一次见到做文员的唐朵是在夏天,她穿着粉红色的超短裙,抱着文件夹走出赵安办公室,从他面前飘然而过。他感觉裙边溢出的香气都能将他撞晕。他想,如果能拥有这样一个女人。他们不属于一个阶层,因此这个想法更让他兴奋。他断定自己所想要的不是爱情。也许是唐朵的要求,也许是一些女人曾經给赵安带来过麻烦,所以是由他而不是某个女秘书为赵安打扫办公室。他两次在午后撞见唐朵和赵安亲热。他没有退出门,而是用旁若无人的清扫动作表明,你们请继续。他们很快对他不再避嫌。唐朵甚至因此对他有了点亲近感,在走廊相遇会给他一个高高在上的笑脸。他在赵安办公桌的抽屉里发现了唐朵的半裸照,想都没想就揣进了口袋。赵安也许明知道是他拿的,但什么也没说。他认为接下来几次都是诱饵——现在看来更可能是试探,在抽屉里他又发现了更加刺眼的封面女郎,甚至全裸,还有钱。他都视而不见,内心里似乎有股较劲的冲动,就要让赵安明白什么。后来他觉得,也许那时就有某个想法在赵安心里成形了。endprint

他们一直走。马沙不远不近地跟在唐朵身后。周围的村庄像无数条阴郁的蛇躺在黑暗里,悄无声息。他说:“我们再等上大半年。秋天蝴蝶多,到时我们带一山的蝴蝶去纽约。”他没听见回答。月亮刚才还冰冷地挂在天空中,现在消失不见了。他每一脚都像踏在虚浮的水面上。然后前方出现了两点光。与唐朵擦身而过时,光亮了些,是两根烟头。马沙还没看清他们,就断定不是餐馆里的那两位的,而是陌生人,不属于这个小镇。监狱的经验告诉他,如果想避免别人对你犯罪,你可以在一切尚未实施前主动打声招呼。他快步迎上去,听见他们好像在说着与一场酒有关的盛事。两个看不出具体年纪但很年轻的男人,矮胖的是个光头,高瘦的那个穿着套头衫。马沙向他们借火。光头朝马沙笑,是那种让人记不住脸的模糊笑容。套头衫给他点火,动作轻得像个幽灵。光头正在扭头往后看。唐朵在前方,就要被黑暗吞没了。马沙觉得此刻黑暗对她是一种保护,而像她这样的人是永远不可能了解他所属世界的危险的。他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什么发生。但套头衫只是把火机塞给他,光头说,送你吧。然后他们走远了。

到达河边。唐朵站在界碑旁,往前一步是上海,后退是浙江。夜风袭来,她看上去像一棵病弱的黑色杨柳。马沙唯一一次进入她身体的那天夜里,就感觉她的呼吸像汩汩有声的白色泡沫。过程中他始终怀疑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停向她求证,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像看待一台永动的机器。完事后,她扔给他一叠钱。这个侮辱的举动让他明白,在最初的想法之外,他心里已经悄悄生长出了其他东西。他本只想拥有她的肉体,哪怕浅尝辄止,就像一只脚在她的那个阶层站了一会儿。第二天傍晚,他在公司大厅里堵住她,她又回去上班了。他说,我得把钱还给你,只是还给你,我没有其他意思。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她盯着他看,好像就准备叱骂了,他看到赵安从电梯出来,她背对电梯,但他确信她一定意识到了,然后,她凑近脸来结实地吻了他一下,就像亲吻一根树干那样。她走出几步又回头喊,你不来?是喊他。

唐朵将他带进一家高级餐厅,他从没来过类似的地方,感到拘谨。但他觉得拘谨是他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件的最好办法。她看着他笨拙的吃相,嘴角渐渐漫上纹路般的冷笑。她勉力保持着这种冷笑对他说:“他一定是对我厌烦了。”

“我知道。”他说,“不,我是说我能猜到。”

“他前妻又出现了。”她说,“鬼知道他前妻有没有出现,我没见过。他是这么说的。”

他举着刀叉看着她。

“其实是这样,”她说,用的是争取同情的坦白口吻,“我发现他有个前妻。我们去领结婚证,民政局的系统里就是这么显示的。”

“你介意他有前妻?”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问。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前妻。”唐朵用湿巾使劲擦脸,似乎将自己的情绪当成了肮脏的桌面,“我觉得他没有,他只想甩掉我。找个不那么伤害我的借口。只要在系统上填个虚假的名字,你知道他的能量。”

“有可能。”他思考了半天才说出口。

唐朵告诉他,她逼赵安交代为什么要隐瞒。但感觉话一出口就感觉进了他的圈套,那我们分手吧,他正好可以说。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她费尽心思进行了一些挽救,但好像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将他推远。他好像从她的每一次挽救中都能找到她更多的错误,来证明他们之间的不合适。

“然后你出现了。他有次说,你偷了我的照片。我不在乎这是不是真的。”唐朵的脸色像手中晃动的柠檬水,眼神迷离地审视着他,“但你是个清白的下家吧。”

“如果他是想甩掉你,那我一定不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急于澄清而越发变得结巴,“我随身带着你照片,现在就拿给你看,这就能证明……”

唐朵摇着手指制止了他,接着笑出声来,神情像被夏天的夕阳刺破的乌云。他觉得适应不了她这么快的变化,但坚持说出口:“他不要你,我要。”

“可是我对你一点还不了解呢。”她的语气清幽得像一缕香风。

“你想知道什么?”他发现自己可能爱上面前这个女人了。他开始驾着十架马车快速穿过记忆的脑洞,确保她随便问什么,自己都能坦诚地脱口而出。然而她只是问,“你在哪里长大?”

“姚庄,在浙江。离上海最近的小镇。”

她的呼吸似乎瞬间被什么封堵住了。她干咳几声后,用一种干瘪的声音说:“那挺好。我是说,挺合我意的。”

“我在那里没亲人了,也没有房子。”他领会不了她话中的重点。

“嗯,我得离开上海。那么我应该去最近的地方。”她说,激越的声音里有种病态的亢奋。“我不否认这就是我选择你的部分理由。”她看着脸渐渐藏到肩胛骨阴影里的他,“你在想什么?我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我什么也没想。”他如实回答。

“那就好。我还打算和你过下去。所以我不会说那是全部理由。”她像正在自戕似的张大嘴呼吸,一边嚯嚯嚯笑个不停。

“都没什么。”他说。“我只想得到你。”他庆幸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风画着黑色的弧线从河面上掠过,月亮被搅碎了。唐朵的声音像传自暗流汹涌的河底:“为什么你非要阻止我去纽约呢。”马沙想,即使只是为了阻止她回到赵安身边,也要将他的罪证揪出来,把他交给警察,送进监狱。“纽约只是一个象征,”他说,“但这个象征毫无意义。”

“如果现在是和他在一起,他就不会这样说。”

“是的,他什么都会如你意。”他希望这话听上去足够狠毒,同时意识到心里不知何时起已对她有了恨意。

她干咳了幾声,就要止住了,却又突然粗喘起来,紧接着咳得弯下腰。马沙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脸色比黄月亮还要黄。“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吧。”他嗫嚅着问。他忐忑地等待着,边想着应付各种答案的方法,很久之后才听见唐朵说:“我不知道。相比身体,我的精神更难复原了。”她回过头来,头发在风中覆盖了她的脸。她说,“你真会那样做吗?”

马沙不知她的所指,是回赵安公司工作还是举报赵安。现在他宁愿认为是后者。她还在担心赵安。他慢吞吞地说:“我这样做也是危险的。”endprint

“我希望你那样做。”

他明知这不是她的真实想法,为了自我安慰再次求证:“我要举报他行贿。你会阻止我那么干吗?”

“我不会。我还希望你快点干,要致命。”

这好像是阻止她回到赵安身边的唯一办法了,马沙想。

她的脚始终踩在上海与浙江的临界点上。他突然很害怕她向上海的方向迈出一步,转念又觉得即使她退回自己的生活也不见得会好上一分。月亮在沉重的乌云背面行走,风中传来模糊的摇篮曲。他仿佛听见唐朵说:“上海,在我的眼里越来越模糊。”

她开始往回走。

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朝她轻忽的背影喊叫:“我只是你的道具。虽然我很穷,但我并不傻。”她像是没听见。

他长时间盯着黑色的河面。在离开小镇前,它曾是他心思的唯一倾听者。如今好像也没什么改观。

黑暗更浓重了。他向唐朵赶去。他先是看见了两点亮火,接着听见唐朵的尖叫。他用双手扒开夜色,逐渐接近他们了,然后,他脚步慢下来。套头衫和光头正在纠缠唐朵。光头嬉笑着说:“我们可以先吃饭,喝点小酒,余下的慢慢再说。”套头衫和光头站在唐朵两侧,拉直了她的左右手。她看上去像单薄的晾衣绳。套头衫发出阴沉而一本正经的声音:“我们可不是十足的坏蛋。你别怕。”光头的张狂笑声像一把把匕首划破夜空:“对,我们是坏蛋,但我们可不是十足的坏蛋。”

马沙摸遍身上,一把小刀都没有。他不能肯定,如果带了武器,自己会不会冲上去。他其实从来都惧怕危险,他不想再进监狱。而且,他确信自己无法在一瞬间打昏两个人。

光头看见了他,朝他招招手。他走过去,路过他们,又继续往前走。他感觉唐朵瞥过来的眼光。他听到她在向他呼喊,救救我。任何一个路过的人,她都会这么喊吧,不仅仅是对他。哪怕漆黑的夜里,他也能感觉到后背上的眼光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轻。

他走出十步开外了。

“喂,男的。”套头衫在喊他。

他像个断线木偶一样扭转身来。这次是光头说:“你把火机还回来吧。”

他的双腿像在齐膝深的沼泽里跋涉,保持着随时逃跑的姿势向他们挪过去。他把火机递给套头衫。套头衫啪的一声摁亮火机,火苗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然后以温和的商量口吻说:“只要你承认她是你女朋友,我们就放过她。”

套头衫又把火苗伸到唐朵鼻孔下面,似乎想让他看得更清楚些,以免判断失误。唐朵向后躲闪着脸,但一直盯着他,嘴唇紧闭,脸色冷漠甚至平静,只是眼里闪出的恐惧、悲愤和失望像整座森林在火焰中燃烧。

他知道自己的眼里此刻充满了怯懦的魔鬼。

他艰难吐出声来:“她不是。”

她在两只胳膊之间滑下去。他眼里的世界也晃了晃,然后完全倾倒了。

他走了。

他将自己关在租房里三天,蜷缩成一只蠕虫的模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第四天,天空飘起零星的雪花。他等着唐朵的敲门声。他把房间和自己整理干净,随时准备迎接她。但他不仅面对不了镜中的那个人,连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都不敢看。第五天天刚亮,他就开始发疯地去周边医院寻找,又去派出所。但一无所获。

第六天上午,赵安出现在租房里。马沙觉得自己其实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赵安匆匆扫视了一遍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似乎生怕眼光受到玷污,然后把眼光搁在马沙头顶上。马沙蜷缩在单人床的最里边,等着。赵安终于说:“她报了警。她受伤了,现在还在医院里。”用的是向莫不相干的记者通报事实的那种口气,抽离了细节和情绪。马沙不知自己该不该提问,他不想提问。

“你在现场吧?”赵安问,并不指望回答。

马沙不想回答他明知道的问题,只是眯眼看着他。赵安的五官像是从五个性格迥异的人脸上偷来,随便拼凑一起,稀疏的头发像从土质疏松的地里长出的枯草,因为几乎胶合起来的眼帘的阻挡,总想夺眶而出的眼光显得加倍的凶恶。他不知道唐朵是爱这样的赵安,还是爱其他什么。他开始怀疑唐朵对这样一个男人的爱情是否有那么纯粹,他几乎可以断定了,如果不,那么他所有的争夺是不是都很滑稽。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听到赵安说:“我今天来只是通知你。”

马沙想表现出忧伤的样子,却发现自己的忧伤已经不能再多一分。“你是说,你打算什么也不做吗?”

“既然你接手,就要全盘接手。”赵安说,用患了白内障的狗一般的眼光盯着他。

“我当然会。但我没有钱,”马沙说,“她要医疗费。”

“前面的我付过了。昨天她清醒了些,”赵安嘘嘘地笑起来,“认出了我不是你。我怕麻烦,你知道的,她这种人喜欢联想,我再付钱她又会对我纠缠不清,所以得由你来了。”

“她什么病?”马沙一字一句地说,“不会是这次事故这么简单吧。”刚说完他就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赵安的眼光像两个锃亮的钉子在眉毛下闪烁。马沙希望从里面能看到一丝不忍,但失望了,“你以前就知道了吧?”他问。

赵安犹豫了一下,然后仍然沉默。

“是因为这个你才抛弃她的吗?”马沙觉得唐朵也许知道赵安为什么抛弃她,也许并不知道。

“不关你的事。”赵安插话。

“而不是什么前妻之类不存在的东西。”马沙坚持说完。赵安作势要走了。

“我正好也想找你。”马沙突然说,“那么,那我就要干些什么了。”他的声音听上去真像一句警告。他紧靠在墙壁上,一只脚尖挤着另一只脚后跟。他等了一会儿,像是在给赵安最后的反悔机会。“那我就要干了!”他突然又脆生生地说,像是担心赵安刚才没听清楚。声音的锋锐让他自己也很吃惊,但又分明感到勇气正一点一点像一团烟那般消散。

他跳下床,奔向墙角的矮柜,拉出一个个抽屉翻找,直至把它们全部倒空在地,也没发现要找的。他跑向门后高耸的杂物堆,撞了赵安一个趔趄,赵安想发作,但忍住了。除掉打碎两只啤酒瓶,在那里他仍然一无所得。他目光停留在污迹斑斑的圆木桌上很久,最终决定走过去,他抖动已被翻得破损不堪的《电工指南》,他本想学门手艺,体面养活自己,但直到今天他仍然没有那样做。只掉下来一张相片,是唐朵的半裸照。他把它像只断翼的蝴蝶一样向赵安扔去。相片画着悲凉的弧线,落在了赵安脚下。赵安没有捡起它,只是瞟了一眼,就把眼光扭向另外的地方。赵安似乎知道他在找什么,始终没有阻止。他把被褥掀到地上,在最下层的稻草里,没有。他终于看见了床脚的一个老鼠洞,然后,他在老鼠洞里发现了那张复印纸。他原是希望老鼠将它撕碎的。

他看都不看,一把递到赵安面前,就像是交出自己的罪状。他对此举没有信心,但唐朵躺在医院里,她需要钱。他也许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恶果,但他必须这样做。赵安看着,先是面红耳赤,接着用手背揩脸,然后用手掌从脸上抹下大把的水来。他多么希望,赵安嘶啦一声扯个粉碎。他没有留存第二份。但他看见赵安的脸渐渐泛上终于得见宝贝的那种神情。赵安用一种出乎他意料的平静声调说:“就这个,你还有更多的吗?”

他说:“没了。”

他希望能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到一丝傲慢的气息,但没有。他像个等待宣判的罪犯那样站在那里。他知道,即使他掌握了赵安的所有犯罪证据,他们仍然是不对等的。

赵安将复印纸轻放在圆木桌上,用手掌压压又用手指敲击出声响,意味着现在它又重归他掌握了。他抱起胳膊,再次面露鄙夷地扫视了房间一圈,然后慢悠悠说:“警察找到我,因為她在家属栏里填了我的名字。有时候让人知道你的名字就是个头疼的问题。”

“我没其他意思。我只是需要钱。”马沙说,声音里有种自己无法想象的镇定。

“我原以为你们会住在一起。”

“我们为什么要住在一起。”马沙几乎用了顶撞的口气,但瞬间又委顿下来,“她无论是什么病,你对她的今天都负有责任。我只是想向你借点钱。”他发现,面对赵安,他从来没有真正勇敢起来。

“我能理解你这是敲诈吗?”

“我不想这样做。但你这么说我也不能反对。”马沙还在搜刮残余的勇气,却看见赵安向他摆摆手,又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开了。马沙盯着他跨过门槛的脚后跟说:“我没有其他办法,她需要钱。她还曾经是你的女人呢。”

马沙因敲诈勒索罪被逮捕。一个月后,他转进监狱。监狱坐落在野外的山坡上。他觉得这辈子只剩下一件事可做,利用放风的全部时间抓蝴蝶,春天里竟然也抓到了一只。他小心养护,想着等唐朵来时送给她。她会来吗?又一个冬天来临,一天夜里,蝴蝶死了。endprint

猜你喜欢
光头蝴蝶
豌豆漫画
蝴蝶
我家有个“光头强”
光头
为了蝴蝶
败给游戏迷了
捉蝴蝶
可爱的小乌龟
捉蝴蝶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