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村庄里空荡荡的,鸟雀在树梢上筑巢,牛羊在田野里吃草,乡亲们像弓一样,在葱茏的庄稼地里开辟人生道路。只有我一个人闲着,从学校归家的我像一条无聊的野狗,游荡在村庄的边缘。
我想,那时的我在乡亲们眼里一定是个二流子,因为我什么活儿都做不动,只会在家里白吃饭。而跟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大多都不再读书了,他们整天跟着父母的脚印,用镰刀和锄头早早地把青春磨砺成强健的骨骼。后来的后来,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不如他们,他们像一群怀揣梦想的巨石,同千万株庄稼一起,挺立起故乡的高度。而我呢,从故乡出发去寻找人生的路标,又不得不在夜色中借助天上的流星返回故乡。我原本是跟他们去同一个地方,却多花了一程的钱,多绕了一个圈子。这也许就是命!命中注定是一株麦子,就只能站在辽阔的土地上,接受命运的安抚。
那时的我还不懂这么深刻的道理,总是一个人悄悄地走路,为的就是避开那些鄙夷的目光。我为家里能做的贡献就是放下书包,赶起一群饥饿的山羊,像赶着一堆凌乱的逗号,匆匆忙忙地走向西沟。西沟是一条支流,也是一道界线,把村里唯一的一块土地一分为二,也把村民自然地分为两等:沟东的躬身于肥沃的平原,轻松地丈量着人生的富足与荣光;沟西的只能匍匐于屋脊上,在芜杂的世界里耕耘沉重的光阴。
西沟里,茂密的芦苇和缓缓的流水,静静地叙述着久远的故事。一片片高高低低的坟冢,像一摊摊风干的牛粪。它们是大地的痣,是祖先留下的脚印,还是天空飞过的鸟,飞着飞着就落在了这里。西沟给人的印象一直是神秘而阴森的,没有人愿意钻进它冷寂而曲折的内心。我却喜欢这里,喜欢四散的山羊在草丛中开出黑黑白白的花朵后,一个人靠在树干上想一些心事。山羊把头深深地埋在青草里,替大地梳理着散乱的疼痛,有时候又把头抬起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我,大概是理解不了我恍惚的神色,正像我从来不懂得它们简单而纯粹的快乐。
我有时能在草尖上逮住一只忙碌的瓢虫,红红的甲壳,上面有七个黑色的斑点。用手指轻轻地触摸它,它的头和四肢立刻蜷缩在甲壳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危险了,便飞快地向前爬去。我捉起瓢虫,放在手掌上,恶作剧地看着它在掌心里匆匆忙忙地逃命。等到它爬到掌边时,我便把手掌翻过去;等到它再次爬到掌边时,我又把手掌翻过来。它就这样无休止地沿着同条一轨迹爬下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成了主宰它命运的上帝。
到了食物匮乏的深秋,寒霜给肆虐的芦苇戴上了镣铐,我就在光秃秃的沟坡上用树枝支起渔网,在树枝上系一根羊绳,然后在渔网下面撒一把从老鼠洞里挖出来的玉米粒,之后悄悄地躲在芦苇丛中,耐心地等待着麻雀自投罗网。不久,麻雀开始飞过来,一边啾啾地叫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渔网。一只,两只,三只……等到聚成一群了,它们就一拥而上,一起蹦跳着向渔网下面跑去。秋深了,它們千疮百孔的一生中,所剩余的美好时光已经是残山剩水,必须抓住机会充实辘辘的饥肠。待到它们差不多全部走进我布下的罗网时,我猛地一扯绳子,除了几只在凌厉的尖叫中逃走外,其余的麻雀都被牢牢地罩在渔网下。它们在渔网里惊慌失措地蹦跳着,冲撞着,求救着……
太阳一点一点地沉到地平线以下,夜幕如野马一般从四周奔涌而来,大羊开始呼唤着小羊回家,鸟雀也开始相互招呼着归巢,这是乡村一天中最喧闹的时刻。我远远地听见,牛从庄稼地里钻出来,哞哞地抖落身上的草叶;驴拉着沉重的车子,一边嘚嘚地走着,一边兴奋地嘶叫;喜鹊推开村庄的大门,穿越缭绕的炊烟返回杨树的枝头,不紧不慢地唠叨着世俗的日子。六奶也在呼唤着孙子:“长海——长海——”这个四川老女人一声高过一声的蛮音,像一阵从野外刮来的疾风骤雨,让人觉得天不是自己黑的,而是她唤来的乌云一片一片涌进村庄,将天地严严实实地遮盖了起来。走在路上的我突发奇想地认为,一定有一个人偷偷地躲藏在村庄的某个背影里,远远地呼喊着我们,像牧鞭一样发出不同的指令,我们就踩着自己的影子,像麻雀一样,一步步走进他布下的罗网。
许多年以后我想,自己洞悉生活的能力应该是在西沟跟那群山羊学习的。山羊才是真正的哲学家,有学问的人不都是长着一缕山羊胡吗?山羊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它们只知道吃草、喝水、下奶、产崽,只要健康多产就能长久地活着,倘若生病或者绝育,下场要么是被卖掉,要么是任人宰割。它们要比狗和猪的眼光长远得多,摇尾乞怜永远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胡吃闷睡只能以早早终结生命的方式求得神的宽恕。只有山羊懂得,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反抗。
我的叛逆也应该跟山羊有关。它们常常不听牧鞭的指挥,踏着露水打湿的软泥小路,在蒿草深处咩咩地打开心窗,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笑看岁月红尘。我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不是一只执拗的山羊,但今生的我的确像山羊一样活着。我在西沟的芦苇丛里钻来钻去,白色的芦苇花给我披上了一身厚厚的绒毛;我轻松地从像小土堆一样的坟冢上面一跃而过,把芜杂的荆棘和白骨踏在脚下。那时,我就是西沟的王。
我在沟岸上的麦田里遇到过一只流浪的老狗。麦田里一片茸茸的绿色,这是村民们在土地上写下的一行行诗,然而老狗并不是读者,它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把一首好端端的诗歌弄得一团糟。当它抬起头的那一刻,突然发现一个人站立在面前,便惊讶地打了个哆嗦,然后用眼睛狠狠地盯着我。我也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瞪大眼睛和它对峙,仿佛要扑向它,飞起一脚,卡着脖子,踩在脚下……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狗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不久,它突然嚎啕一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它大约明白了,对付无赖的最好办法,就是将自己囚禁于自身。
一只大尾巴的公羊大概会恨我一辈子的,因为我一棍子下去打折了它的一条腿。这是一只傲娇的公羊,浑身刺鼻的尿骚味表明它正年富力强傲视群雄,一颗宽广的心绝不会屈躬俯就于鄙贱的外表。然而它并不属于我的羊群,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正混杂在我的羊群中,向一只母羊暗送秋波。我绝不允许它跳过理智的藩篱,在它刚要起身的那一刻,就一棍子打了过去。从此,在残缺的余生中,它一定一直在找机会复仇。我一根粗俗的棍子,不但无端地打碎了它把优秀基因遗传给下一代的机会,还打掉了它作为帝王的高贵和令羊生畏的权威。也许,灭掉一个人的自信,比阉割它的身体更残忍。endprint
春天到了,老侯头在沟坡上种的油菜都开花了,一片片黄花像铺展开的阳光,涌动着耀眼的波浪。这是他一个冬天的劳动成果,沟坡上瘦骨嶙峋的小路,犹如他越来越突兀的肋骨。我想,那时的我一定是被那本《聊斋志异》连环画给迷住了,走在油菜地中,我恍然觉得自己沿着线装的古书倒着走回了前世,一株株油菜高高挺立,仿佛一道威嚴的城墙;一朵朵花蕾都虚掩着面孔,如夜行的青衣,诡秘地回眸一笑……我不由得慌乱起来,在油菜地里奔跑着,窒息着,手中的树枝像阴冷的兵器,将她们美丽的头颅斩于脚下。花朵一瓣一瓣凋落,如人事的代谢,淋湿了发黄的书卷……
我不知道究竟是老侯头出离愤怒了,还是父亲彻底失望了,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一双瞪大的眼睛,牛眸一样血红。父亲把我捆起来,扔进小黑屋里,举着羊鞭结结实实地揍了我一顿。他脸色阴沉,这是他惯常的表情,可怕的是他的嘴巴张了又张,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我清楚地知道,他还没有完全爆发,电闪雷鸣的背后,必然是狂风骤雨。然而父亲始终没有发作,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没有什么比等待无望的未来更令人恐惧。
不久,我迷迷糊糊地做起了梦。梦中,我匍匐在湍急的水流里,一波波冰凉的水浪不断涌向我,而父亲坐在高高的草堆上,他头顶的月亮像安静的错觉。我把双手举向父亲,他竟然慈祥地笑了,把一只大手递给了我,可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喊,吓得我沉入了水底,离父亲越来越遥远……
我醒了,四周除了浓稠的黑暗什么都没有。我想起了早已躺在坟冢里的奶奶,在一个秋风瑟瑟的夜晚,她把我按进被窝里,悄悄地对我说,西沟岸上有一片棉花没人收,它的主人不知道去哪儿了,眼看要下雨了,她先替这户人家收回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奶奶已经不见了,矮小的身影一下子被巨大的黑暗吞噬,就像融入一个无边无际的恶梦。
后来,狗叫声把我惊醒,我看见奶奶背着鼓囊囊的布袋站在我跟前,身上沾满了草叶,像叫花子一样;头发湿淋淋的,杂乱地垂到额头上,脸色苍白得像黎明的月亮。奶奶看着我,一副愧疚的样子,一边替我盖好被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今后她再也不替人家收东西了,在棉花地里,她听见有人在叫喊,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好像从棉桃里传出……我紧紧地抱着奶奶,仿佛也听见了黑暗中大地的呻吟,在汗水里,在村庄中,在梦呓里延伸……
多年以后,我仍然在故乡的边缘游走。西沟没有了芦苇,没有了坟墓,没有了荒草,没有了羊群,没有了潮湿的水声,已经完全褪变成了一块肥沃的麦田。
青春和时光早已凋零,油菜花依然年年开着。大约只要根植于故土,花朵就可以永远灿烂,一生一世。
在油菜地里行走,犹如在一滴水里穿行,听不见乡土味的民谣,也听不见季节和世事更替的潮汐。一朵朵含苞的芬芳,被春风带向远方。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奶奶的恐惧和我一样,都陷入了同一张网。
然而,那些秘密,油菜花和黑夜都没说出来。
父亲也没说出来。
作者简介:赵大磊,河南省西平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奔流》《参花》《华夏散文》《星星·散文诗版》《散文诗》《河南诗人》。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月亮》《像树一样活着》《与一朵花对视》。
(责任编辑 徐参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