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籽记

九穗

·01·

傍晚，汝慧和爷爷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下棋。

北方小镇的仲秋，天格外得高，晚霞也格外得舒展。

“你要当心啦！”爷爷笑着，将一枚棋子轻轻地按在了棋盘上。

汝慧正仰着脸看头顶飞过的一队大雁，听见爷爷这么说，连忙把目光收回到棋盘上。

爷爷的这一手棋破了她之前做活的一个眼，一片区域眼看就要被白子围剿了。

汝慧皱起眉头，手里捏着一枚黑子，苦苦思索着一个亡羊补牢的办法。

那黑子凉沁沁的，如墨玉一般在汝慧的指尖捻动。爷爷的这副棋子，白的温润透亮，黑的晶莹剔透。汝慧曾经问爷爷，这些棋子都是玉做的吗？爷爷摇头，如果有这么多匀称的玉子，那可就称得上是传世之宝啦！

汝慧很小的时候，爷爷便开始教她下围棋。爷爷常说，棋如人生，在取舍之间，最能看出一个人的脾性了。

“请问……”一个唐突的声音打断了汝慧的思考。

汝慧和爷爷同时抬起了头。

他们面前站着一个黑黝黝的陌生男孩，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皱巴巴的衣裤，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汝慧惊讶又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男孩。

“请问……”男孩的嗓子有点哑，是陌生的外地口音，“张玉成是住在这里吗？”

张玉成？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汝慧一时想不起来。

爷爷突然坐直了一点，亲切地对眼前这个外乡男孩说：“我就是张玉成，请问你是哪位？”

汝慧这才恍然大悟，是呀，爷爷的大名就叫做“张玉成”。

“太好了！”男孩激动地搓着两只手，眼睛里燃起了一朵亮亮的火花，“终于找到您了！我们找了您很久了！”

“你们？你们是谁？找我有事吗？”爷爷有点莫名其妙。他摘下老花镜，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孩：“听你的口音，好像有点耳熟……”他偏着头，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寻着。

“我是从坎底来的！”男孩急急地接过爷爷的话头来。

“对！坎底！”爷爷一拍脑门，从台阶上站了起来，“那个村子现在怎么样了？你是哪家的孩子？”他热切地盯着男孩。

“我叫阿桑卡，”男孩咧开嘴笑了，“我爷爷有东西给您呢！”说着，他把那个破烂的小包裹放在台阶上，开始解上衣的纽扣。

“很久以前，我在坎底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可真是山清水秀啊……”爷爷眯起眼睛瞧着解扣子的男孩，“你爷爷是哪位呀？”

“我爷爷叫阿泰因，村子里的人都叫他‘阿泰……”男孩阿桑卡回答。

“什么？！”爷爷突然大吼了一声，就像平地里炸开的雷似的，吓得汝慧一哆嗦。阿桑卡解扣子的手也一哆嗦，停住了。

“他居然还有脸面来找我！”爷爷愤怒地吼着，脸涨得通红，长长的眉毛颤巍巍地抖动着。

汝慧连忙从台阶上爬起来扶住爷爷。爷爷一把拉过汝慧，转身大步朝院门走去，对呆怔着的男孩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你走吧，我不认识什么阿泰因，你找错人了！”

“可是……”男孩还想说些什么，重重的关门声却将他的话噎了回去。

夜深了，窗外的白杨树叶子唰啦啦地响着，风已经很凉了，露水也很重。汝慧睡不着，总觉得心里很不安。那个叫阿桑卡的男孩一定跋涉了很久。想到他一身疲惫的样子，汝慧的心竟莫名地抽搐了一下。她悄悄溜下床，穿过院子，把院門拉开了一条缝，朝外面望去。

那个男孩果然没有走！

借着暗淡的月光，汝慧看到阿桑卡蜷缩在台阶下的角落里，睡着了。他的两条手臂抱在胸前，把上衣紧紧地裹在身上，仿佛那里藏匿着什么宝贝似的。

“这人可真是个死脑筋！”汝慧在心里悄悄地叹息道。

第二天，阿桑卡终于被汝慧的爸爸带进堂屋来。爷爷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孩子，”爸爸温和地说，“你有什么东西就拿出来吧！”

阿桑卡点点头，谨慎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包来。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打开了那个布包。

他的手掌上托着一块椭圆形的石头。石头的皮是墨绿色的，奇怪的是，那石头的皮上居然还有毛孔，好像会呼吸似的。

阿桑卡颤抖着双手把石头送到爷爷的面前。

爷爷只用眼角瞥了一下，不接。

“这根本不是我的那一块！”爷爷突然在嗓子里低吼了一声。他红着眼，像是一头随时要发怒的猛兽一般。

·02·

十六岁那年，阿成随舅舅来到了遥远的南方。他们在一条山涧边停留了下来。那条河像一条绿色的小蛇一样，在谷底蜿蜒，安安静静的。

“这条河可是座宝库！”舅舅神秘地对阿成说。

舅舅是名地质勘探员，在一次野外作业中，偶然发现了这条隐蔽的河流。舅舅认为，在这条河里藏有一座天然玉矿。

他们是来采玉的。

距离河流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个小村落。当地也有很多人采玉为生，不过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在山里采玉。

阿成和舅舅借住在一家琢玉作坊里。这家作坊有三间石屋，住着一个驼背的老琢玉师傅，还有一个叫阿泰的小徒弟。阿泰黝黑而敦实，总是沉默寡言，与阿成同龄，都是十六岁。两个男孩很快便成了好朋友。

这天晚上，月光清亮，河水缓缓地流动着，流向未知的黑暗和未来。阿成和阿泰躺在河岸上，说着各自的心事。

突然，阿泰一骨碌爬了起来，兴奋地叫道：“阿成，快看那里！”

月光下，在靠近河岸的一处小小的旋涡里，一簇光亮得格外耀眼，像一朵小小的水莲花正在盛放。阿成揉了揉眼睛，那光亮调皮地忽闪了一下。

阿泰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抓住阿成的肩膀，催促着：“快去看看吧！说不定那里真有美玉呢！”

阿成挽起裤腿下了河，循着光亮轻手轻脚地蹚过去。那是一块圆溜溜的小石块，正静静地躺在河床上。阿成一把抓起它，雀跃着跑回岸上。endprint

那石块有巴掌般大小，金红色的外皮上有许多细小的洞眼。阿泰把这块石头放在耳边仔细倾听，里面似乎有咚咚的响声。

“这一定是块上好的玉籽料！”阿泰托着石头的手有点颤抖了，“阿成，这回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回到作坊，阿成把石头给舅舅看。舅舅握住石头研究了很久，用手电筒照了又照。“是块好玉料！”他兴奋地赞叹着，“这里面一定有一块上好的美玉！价值不菲啊！”

老琢玉师傅将石头放在手心里摩挲了很久，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很快，村里人都听说了阿成采到上好玉籽的消息。不断有人找上门来，给出大价钱，要收购那块玉籽。但阿成却一直摇头。

“我不会卖的！”阿成悄悄地对阿泰说，“我要把这块玉送给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我要给他一个惊喜呢！”

阿泰望着阿成灼热的眼神，叹息了一声，说：“你那个朋友可真幸运！”

“是啊！都说玉能保佑人平安，希望这块玉能带给他一辈子的幸运！”阿成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阿泰。

阿泰低下头，小声嘀咕：“我是说，那个人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才真是幸运……”

听他这么说，阿成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笑了。

黑夜里的蟲吟声不紧不慢地唱着，一阵风掠过他们的身旁，阿成不禁打了个寒颤。秋深了。河里的水凉得刺骨，舅舅说过，他们就要离开坎底村了。

“不如你来为我琢开它吧！”阿成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从衣兜里取出那块不离身的玉籽，塞到阿泰手里。

阿泰吃了一惊。“不、我不行！”他结巴着说，“我的技术可不行，还是让师傅来吧！”

那块玉籽卧在阿泰的手中，烫烫的，他就像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一般。

“我相信你！”阿成深深地望着阿泰，语气坚定地说，“我听得到这块玉正在呼唤你呢！”

阿泰抬起头，撞上阿成诚恳而笃定的目光，起初的慌乱渐渐平静下来，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把它做得很漂亮！”阿泰咬咬嘴唇，发誓似的说，“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你那个重要的朋友失望的！”

接连几天，阿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研究那块玉料。任凭阿成怎么敲门，他都不开。阿成只好隔着窗户问他：“怎么样了？阿泰，那玉出来了没？”

“唔。”屋子里只传来阿泰含混不清的应答声。

也许不应该打扰他，阿成想，琢玉师在工作的时候都是全神贯注的。

他怀着一颗激动的心，期待着。

但，他没有看到那块玉的诞生。

几天后，阿泰不见了！他带着那块玉料消失了！

“你真是个傻孩子！”舅舅叹息道，“被人家骗了吧？那小子带着那块价值连城的玉逃跑了！他想自己独吞它！”

阿成不相信。

但他翘首等待了好多天，阿泰都没有回来，他似乎真的是带着那块玉逃走了。

老琢玉师傅阴沉着脸坐在门槛上吸烟袋，一双手颤抖着，总是点不着火。他始终一言不发，任凭舅舅暴跳如雷地数落。

阿成也一言不发。他坐在墙角默默地流下了很多泪水。

他的心被狠狠地剜去了一块，疼得厉害。

·03·

那块疤痕永远新鲜。

老人张玉成的心又疼了起来，就像当年一样。

五十年前，他随舅舅离开了那个村庄，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

他猛地推开了这个叫阿桑卡的陌生男孩递过来的东西。

“阿泰因卖掉了我的那一块玉吧？”他愤怒地叫道，语气里满是嘲讽，“他现在过得好吗？”

阿桑卡并不吃惊，也不着急，这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轻轻地把那块石头塞到了汝慧的手里，然后从容地从贴身口袋里取出另一个小布包。

“您的那一块，在这里！”

他打开了那个布包。里面有一块被剖成两半的石头，金红的颜色，上面有打磨过的痕迹。

老人刚看了一眼，心便猛地跳了起来。是的，这形状，这颜色，的确是他记忆深处的那一块石头！

但，那剖开的石头芯里，只是青白带着浅红的石头，根本没有玉！

他呆怔住了，目光渐渐黯淡下去，脸色变得苍白。

“爷爷！爷爷！您怎么了？”耳边传来汝慧关切的喊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两眼茫然地望着阿桑卡：“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颤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阿桑卡的脸上笼着一层忧伤：“三个月前，我爷爷召开家庭会议，告诉了我们这段他和您少年时的往事。”阿桑卡的眼睛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原来，五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阿泰用解玉砂琢开了那块籽料，可是并没有发现玉石的光泽。阿泰大吃一惊。想到阿成热切而期待的眼神，阿泰不禁心生忐忑。他想了两天两夜，终于下定决心，将玉石剖成了两半。果然，那里面根本没有玉石，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罢了！

阿泰为难起来，他是多么不愿意看到阿成万分失望的模样呀！

他犹豫了一夜，终于在黎明前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上山去采玉！

他早就听说过，旁边的那座高山上有玉矿。但是山高峰陡，要采到美玉不是件容易的事。

阿泰决心要采到一块真正的玉，换下阿成的这块石头。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他打好行装，没有惊扰任何人，悄悄地离开村子，进了山。

谁知，这一去竟是半年。山中采玉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情，阿泰浑身伤痕累累，人瘦了好几圈，像个野人一般。

当他终于采到了一块看上去不错的籽料，兴冲冲地回到村里时，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阿成和舅舅已经离开了，师傅因病去世了。村里人都用白眼看他。

他含着泪，剖开了那块从山里带回来的玉料，没想到玉料的芯仍然是石头。endprint

但阿泰却是那么一个倔强的人。他擦干泪水，又重新进山。

就这样，一直过了几十年。

其间，阿泰成年成家。他已经不再琢玉了，以耕种梯田为生，一家人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他仍然坚持每年都进山采玉，只是从不向家里人透露隐情。

前几年，他终于采到了一块玉籽，他预感到，一生的心结终于可以打开了。这次，他再没有勇气亲手琢开那块玉料，而是奔波了很多地方，请了很多相玉师傅来看它，人人都说，这绝对是块罕有的玉籽料！

有人出天价收购这块玉料。

他拒绝了。就像当初阿成那样，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感觉自己悬了一辈子的心，一下子放回到了胸膛里，他轻松了。紧接着，一场重病袭击了他。在病床上，阿泰终于将过去的故事讲给了儿孙们。

“五十年了啊！”他深陷的眼窝里含着浑浊的泪水，脸上却带着微笑，“不知道阿成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从枕头下取出那块玉籽，叮嘱家人一定要将它送到阿成的手上。

“我和我的父亲轮流从家乡出发寻找您，现在终于找到您了！”阿桑卡抽泣起来，“我爷爷终于可以放心了！”

而此时，老人张玉成早已泪水打湿了脸庞。“阿泰，你真是太傻了、太傻了……”他失神地喃喃自语着。

“我要去坎底，去看看阿泰！”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旁的汝慧连忙扶了爷爷一把。

“我爷爷……”阿桑卡呜呜地哭了起來，“他交待完这件事，就去世了……临终前，他让我们转告您，他不能亲手为您琢玉了，请您找技艺高超的琢玉师傅打磨它……”

老人听完阿桑卡的话，伤心极了，失声哭泣起来。

“汝慧，快把那块玉籽还给阿桑卡！”他颤抖着手，吩咐道。

“不！不！这本来就应该是您的，这是我爷爷的心愿！”阿桑卡连连摆手，向后退着。

“你们不知道呀，”老人的脸上老泪纵横，“当年，我对阿泰说的那个重要的朋友，就是他呀！我本来是想把那块玉料琢出来，送给他的呀！想不到……”爷爷抽噎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孩子，你就替你爷爷收着这个吧，这也是我的心愿啊……”

阿桑卡默默地接了过来。

·04·

一周后，汝慧陪着爷爷跟随阿桑卡来到了那个叫坎底的小村。

村子变化很大，爷爷都快认不出来了。

那几间小石屋依然伫立在山脚下，只是门窗都朽掉了，墙壁上生满了青苔。

爷爷拄着拐杖，前前后后地把那几间石屋转了好几遍。“带我去看看阿泰吧！整整五十年没见啦！”爷爷仰天叹息了一声，不无心酸地对阿桑卡说。

他们来到了山谷里的小河边。这条小河倒是没有太多的变化。这里显然并没有玉矿，所以河水才能一直安安静静地流淌着。河岸边的灌木丛中，有一座小小的土坟。

阿桑卡眼睛红红的，用手指了指那座坟茔：“就在那儿！”

爷爷扔掉手中的拐杖，踉跄着冲上前去，一下子扑倒在坟前：“阿泰，我来晚了……你这一生真的很苦啊！”爷爷长长地叹息着。

“不！”阿桑卡跪在坟前，喃喃地说，“爷爷是微笑着走的，他是幸福的！”

爷爷望了阿桑卡一眼，沉重地点了点头。汝慧依在爷爷身旁，眼睛里也闪出了泪花。

大家静默了一会儿，阿桑卡站起来，朝河边走去，一直走到河水最深最湍急的地段。那块玉籽在他手里攥得紧紧的，他扬起手臂，用力将它抛进了河水里。河水很快将它吞掉了，无影无踪。

“阿桑卡，你做什么？！”汝慧惊叫了一声。

阿桑卡咧开嘴笑了：“这才是它最好的去处！”

岸边的水草丛中，一只银白色的水鸟被惊起，“嘎——嘎——”地叫着飞上了半空。

天空一片光洁的澄蓝，时光的穿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