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樱子
格桑花未眠
像这个故事,冷冷地结束。风,打着寒战,在夜里翻腾着的,是十月的云。你走了,我们像是还会重逢。
一路往南,阳光从羞涩到奔放,最终黯淡。我知道,北方的故事已经终结了,这段回忆随着我们辗转奔波自成了篇章。那边的银杏,耀眼的金黄,穿透着无数双眼睛,它们笔直地挺着,从不屈身,像我对你的感情一样,丝毫不因俗世的偏见而动摇,也决不会心有余悸。一直想问你,岭上苍郁的深重的黄究竟是什么?它们会有一个怎样好听的名字,是否像我,在漫天的雨里浸染一身沉郁的红?可惜直到走,我也从未跟任何人打听它们的讯息,它们宛如过客陪侍了我在北方为数不多的日子,它们仿佛我永远割舍不了的凝重,行走于云端,在北方离我最近的峰峦之上。我没有向你问询过,我笃定你是知道的,恰如我知道这是我无法拂拭的郁结一般。然而,你从没提起过。一切都过去了,我蹑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南方,重复着谙熟的印迹,我在的这座城市,无数繁华。而那里,除了巷子,还是走不完的巷子,没有叫卖,也没有热情的招待,没有三五成群,也很少有成双成对的,所有的人都裹着大衣从我的身边路过,他们有的骑着摩托车,有的踩着脚踏车,有的径直地从我身旁掠过。我没有心悸蠢动,除却冷,便是冷。那边的寒凝像是利矢,刺穿了皮囊,还要竭力刺破我藏匿到隐蔽处的心。每个夜晚,我似乎在平行的地平线上休眠,它们纵横交错,却又彼此保持着咫尺之间永不相触的距离。我拼尽全力去看你,你背过身去,留给我一个世纪般漫长的背影。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过去二十年,那一个精疲力竭的打坐耗尽了我二十年的光阴,而我遇见你,只有这一刻。但是现在,你反手挽着我,如同我要顺手挽紧你一般的匆忙。我们在北方的秋天里奔跑,每一个清晨都有温暖的风,让我忘却夜里的寒冷。虽然干涸之感倍增,在梦里萦绕的南方的江河做了生命的泉,但是再也没有了驰骋的激情。我宁愿用饥饿的躯囊在这里等你,可我明明知道无法等,却还要如此慰藉自己。所有的人都走了,他们在我们的故事里手撷玫瑰。那些折断的刺,是我斜倾弯曲的心,我要用它来为你挡着那些怒不可遏的手印。如今他们都散了,我们走了,再也没有走近那陌生的白桦林。
西山上那些蜿蜒的格桑花啊,我说像我,你说孤芳自赏。那些在狰狞的土地上依然鲜活着的生命,迎风招展。他们没有言语,说我猜出来的。红的像烈焰红唇,白的似皎洁无瑕的心,紫的犹若温雅的气息。可我在花下,始终是独自一人,复寻着来回的山麓,在路上想遍了无数个万物生长的理由。然而我还不知道,那湍涧中的清流趟过整片林间的叶脉,也像我一样,抚慰温润着太漫远的秋天,就像,触摸你一样,隔着有温度的距离。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剩下,我是个纯粹的人,兀自在荒凉的山脊踉跄,却一如既往地觅寻你的踪迹。我豪言,总有一天要买下整座山脉。其实,我要的只不过是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我想在这里种上我们南方的春天,还有北方的秋天。我渴望,拆下那些掙扎的织网,它们坚硬的骨骼像要把我敲碎,敲碎的是我挣扎的灵魂。那些从网格里探出身的青草,像我,摇下车窗去吞噬风,咽下黄土的干燥。可我喜欢,就这样来来回回。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你坐在我身边,陪我一起颠狂,留着二十岁的汍澜。再也不会有人,执手相望,无语凝噎。我们不在水边,却在北方的尘土飞扬里撰写江边的故事。
有一天,终究这么来了。我睡了,你发来刺眼的文字。你睡了,我不敢扰攘。这一刻伊始,互相沉默。我还是忍耐不住,我躺下,是假睡的酣眠。而你睡了,是真正的安眠。别离后,我彻夜难眠,终日翻腾着孤眠的心。我始终想,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累了匍匐在草丛里,精力饱满再仰望青冥,但是我想看到你,春天不再是一个幌子。我更愿意陪你走过秋天,像这个故事这般冗长。走来的路,终究还是要走回去。那么多浓情蜜意的境地,竟没有一个可以容下我。我在贞静的等待中焦迫,将所有点燃的银烛浇灭,黑夜销熄。该散的都散了罢,谁也记不住谁的脸庞。这些寂寥的尘土让我哑默,我又该如何在你耳际气宇轩昂?有人跟我说,从我走后,南方许久都没有下过雨了。而那天我到南岭之南以后,一整夜都听着细雨入眠。我走了,风和雨骤然消歇,又像北边一样,干燥得像开裂了的无数双唇。在北方,我们期许丝雨轻悄而至,于是每天守着那些澎湃的暗流。可是闻讯而来的是风,将我们送回南方。那一晚,我裹着棉袄,背过身去擦拭着被呛出水来的眼睛。一个人总要取笑另一个人忙,而那个忙碌的人心里却只有那个反复地唠叨着她忙的人。尽管十月开遍了那漫山遍野的秋菊,可是种子还要坚守在寒冬里亦然黄澄的山丘。
喧嚣过尽,皈依岑寂。已经很久没有人去揭开那个灭寂的故事。我将花瓶打碎,又重拾起碎片沾粘。囊中的苦水在漏中过滤,从明矾中沉淀,还是一如既往地混浊。而这个故事开始了,我想听。我想看,你在我身边,不用臣服于这个世界的桎梏。我想,风雨里为我撑伞的还是你,还是我从不离身的这把伞。是否,舌头被烫得千疮百孔之后,才会感觉到一个人的味道。那像是秋天,我们从坡上走过,陇上洒满了稀零的格桑花。
因为芬芳,所以不眠。
白茶花开
冬天有多少事,都在风雨里。
——题 记
每到那个熟悉的日子,候车厅里总是响起那段让我紧张,甚至兴奋的提示:从南京开往南宁的列车即将进站,请乘客们做好登车的准备。我将手中的车票拽得紧紧的,就像拽着那段谙熟得让我近乎遗忘的记忆一样,那么深长,那么惆怅。
你已经想不起来了,是的,我知道,除了人生那几桩惊心动魄的大事,你几乎是记不住什么的,回忆都是用来忘却的,除却刻骨铭心的伤痛。然而你却记得去找寻,茫茫人海里的孤鸿一瞥,多么卑微,多么渺小,哪怕如同大海捞针那样,将你费尽心力的热诚摔到礁石上,你也还是要去寻觅。你说的,你深爱,不会忘,你选择记住,除了痛,和剩下的爱,你并不麻木,只是感情偶尔也会遇上枯水的季节。你时常在,那铺满煤屑的道路旁边等一个人,我总是怀疑火车经过的那几条铁轨松弛了,有人说很坚固,尽管放心。我偶然做着一个凄惨的梦,海子卧在轨上他说着,他终于活成一首诗,从此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真的是那样的吗?我也平躺在轨道上,那腐锈的气味让我又犯起了晕眩,从火车上排出的那些不明遗物会不会落到我的脸上?然后遮蔽我眼角仅剩的那丁点余光,我抗拒不了,在我胃里翻腾的冲动。我浑身蜷曲,瑟缩,接着颤动,我无法说着我也活成了一首诗,因为不会有人给我写下美丽的诗篇了。你说爱被我掐灭了,我的诗却还没有写完。我终日困惑着,究竟是梦,还是心头的缩影。我终归还是走了,火车没有来,我躲过了。
这场浩劫,没有终点。
风在芒草丛里撩起窸窣的交响,有时颤颤巍巍。那日我们去老家经过的那片芒花岭,估计也快憔悴了罢。这风里的声音,哪一个不是哽咽着的声嘶力竭?哪一个不是枯萎的摩挲?在雨里,它们的花瓣落了,皱缩,如同拧干了水的粗葛布。这里如此,我听不到一点摇曳的轻声,我看不到那些婆娑的舞姿。也许那里,和这里相差不会太远,毕竟都是冬天。牧牛的少年早就收起了鞭,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糟糕,我像是惹了你的病,跟你同样地逃离这个世界,然后渐渐淡忘。再后来,那条路便没有尽头。我积攒了一摞你手中那样的车票,每拿到一张我就亢奋,心里又兜着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恐惧,我把它们一一藏起来,数到这一刻,大概有很多了。我依旧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早就掀起了狂澜。我害怕打湿了路边刚开不久的白茶花,便绕着道走。没想到你竟然跟着,也没有忘了归途。我故意划着,纵横交错的网。
很多年,这个捉迷藏的游戏也不会过去。你说的爱,你说的执着,以及你苦苦追寻的那种罗曼蒂克的放纵。就让时光沉溺,全都耗费在这里面,然后埋葬,也是一个家。你总说你记不起多少事,却独独记着在风轻云淡的时候等一个人,带她感受登顶霎时的欢快,带她领略扁舟泛起的诗意,带她去梦一个人,写一段优美的泣诉。然后,狂风大作的时候送她走。我说我不喜欢吃圆粉,太滑又太长,总是从我的碗边溜走,还要溅我一身油花。我说我也惧怕坐车,头晕的时候像是要从我的身体里抽走剩下的光阴,抽去也就算了,还要折磨我,让我痛苦难堪。我说我喜欢吃鸡的翅膀和爪子,但是太硬的,我嚼不动,而你总是夹起瘦削的鸡爪往我碗里送。你习惯了重述着你浪漫的念想而去指责一个不会把情趣放在嘴上的女人,你说你想去看洞庭湖边的野鸭子,在那弯身的芦苇丛中喘着粗气。我听不到,即使听到了也不想说,你强调的那种野合的味道,我宁愿像那群湘西的女人一样朴素,背着篓子,拿起镰刀伐下那快要倒塌的芦苇。我已经听懂了你的声音,洞庭湖的水开始浑浊,我想要等到湖水清澈的日子去看水中的倒影。那时我一定比现在美丽,那时,我也可以做个优雅的女子。
红茶花竟然也在这个时候开了,甚至比白茶花开得耀眼,成片的红,透着粉的味道。滋润,像滑下的泉,那还是夏天的事,冬天太冷了,习惯了炉子和火,委身于静默。几年前的三月,我走过的那条落红小道,是没有这个滋味的,红茶花开得依旧灿烂,可我的诗写得很乱,我还不懂爱。长沙西站大桥下也开满的红茶花,我走的那时经过,恰好赶上了,可我没有细看,我只知道它们开放了,至于寂寞与否,跟我没有关系。我仍然喜欢白茶花,虽然被路边的黄泥打湿,还是不失优美的姿态,那份洁净,绝无仅有。我说过,我想去看天山的雪莲,却一直未能如愿。而这些白茶花,让我想起了它的影子,纯洁,高雅。
你的等待,似乎很长很长,我来不及追问。下着雨,就要走了。
是的,你仍旧什么都忘了。冬天还没有过完,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呼唤春天的到来。金黄的银杏叶还在诗里翻滚的时候,泥土便急着要掩藏。于是,我想起那天走过一路的银杏树,在蜿蜒的身体里,绿色的叶已经来慰问冬天了。春天是不是开始随处招摇了?那禁不住猜忌和问询,就已然泛滥的春色哟,是不是捷足先登得太快了点?我试图忘记,我没有看到,这还是冬天。我又买了从南宁南开往南京南的车票,可惜这是归程。车上的人从来都是那么多,拥挤,吵闹,小孩子的哭声。高铁比火车多的,是给我多留了一个小时的呼吸时间。我还是谁也不认识,谁也没记住。你要我写下的日期,我想不起来。白茶花在路边开着,或许是十二月的事。
我知道,你记不住多少事,我也忘了。冬天的雪还没有下,我记得,是白茶花的颜色。
浮花浪蕊尽
清晨,车子走在迷惘里。少有的浓雾,在南方,往年都是罕见的,我更没有见过。
初遇,第一回,竟是新年。初逢的感觉很奇妙,相反,我没有像之前一样忐忑不安,也并没因一时困厄而乱了分寸。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雾,它让我看不到前方的路,近在咫尺的关隘和美好一时间都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在这个世界的东西,有时是可怕的,让人在憧憬过后,筋疲力尽,心有畏惧。但你在我身边,这个世界再乱,也依旧是清晨,吐出黎明的力量依然不会消散。我决定要走,只是一场花开的旧事。
初一的雾,再朦胧,依旧带有希望。就像你在顾盼,在异乡,在黄土之上,这种顾盼随时都清晰可见,但最后变得浓重,连我都逃不过,这一种灵魂的动荡,变得仓促,变得手足无措。在那样的浓雾里,清晨六点,还是有人顶着高寒,颤抖着身子到外面燃鞭炮,我看着一个个星火从黑暗里冒出来,在车灯下,迷雾里,有时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星子很少,但后来多了,多了就亮起来,我大概知道这旁边都是人家。大年初一,在自家门口放鞭炮,这是恒久未变的习俗。这里有,我老家也有,我想,大江南北都应该有的。这使我们在迷茫中找到家的方向。想起清早跟你的老母辞别,很少有的,这样的感觉,第一次那么亲切,也许不管我走多遠,我离这个家会越来越近,至少跟你永远都在一个地方,那就是温暖,便是家。我很庆幸,这么多年来,从一个小地方走来,却在另一座小城找到了家。而大城市里,是没有家的,我知道,待得再久,异乡也不会是故乡,故乡慢慢地成了异乡,这便是游子的悲恸。
你的母亲比你还老,她老得像岁月的拾荒者。她在拾捡着日月,给你们每一个人。她老得,即使我说一句话都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我感受得到,她对人间的期望,她爱得虔诚。你说人老了就像个孩子,唯恐失去什么,却不期待拥有太多。人老了,是一个心不会太贪的孩子,也不会童言无忌,但却唠唠叨叨。她会嘘寒问暖,她会制造一些麻烦,但是你喜欢这种困扰,这是一个家。而我想见到你的父亲,如果他还在人世,哪怕停留半刻,他也会认识我,他会十分疼爱我,这是你说的。他这一生,爱一种优雅的女子,这和你一样。三十年里,你未曾如愿,三十年后,他却看不到了,这是我的遗憾。我总在抱怨,那么艰苦的岁月,你为什么要跻身于这个乱世的荒凉,却不能等等我的到来。而你说,三十年后,把这一生的精华都给一个人,做我如父如兄,亦师亦友的那一个人,守候着我出世,为我在这人世永久地驻足。身不在,灵魂才会孤独,才有渴望,才有爱,奔腾不息。
我哭的时候就是个孩子,你说永远也长不大。雾霭里,总会找到人家,总会有光明的路口。车子开得很慢,长途列车却快到点了。这么些年来,这是我头一回在时间的焦迫里如此淡定,诚然,我并不想走,尽管那一边才是我的家,我并不是不爱那个地方,而是我总会有无数个日夜回归那里,不管再久,依旧亲切。你又一次挥舞着你的老迈与我作别,这样的场景已经多得不计其数了。只不过,这个地方离你的家很远很远,远得成了你过去的回忆。在火车里,我什么也记不起来,抱头便睡,尽量睡到出太阳的时候,眼前的迷雾都消散了。我没有和身边的人讲话,他们都是去走亲戚的,估计是远方的亲戚,他们自己在细数着在车上的这几个小时,小孩子不停地催促。我说不出话来,车厢里比往常要空荡许多。
人世的浮华似乎都是一涌浪,停下来,我还是要陪伴你到老。房子里可以找到过去的影子,八十年代红砖房子的肌肤还袒露在空中,我不时地要拎起紫色的风衣,怕曳地拖脏了,怕碰壁刮坏了,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我换上你从姐姐那里要来的布鞋,你说这跟大地隔得很近,脚心会感受得到大地的呼吸。第一个晚上摸着黑上高楼,其实没多高,不过是一堵墙而已,只不过是平躺下来的墙罢了。没有热水,只能从老旧的水龙头里拧出一股泉来,冰冷的,和这个冬日契合着。那个屋子许久没有人居住了,我们像个过客,在这里借宿两晚,我却当成了自己的家。土灰色的水泥阶梯,那尚许是最原始的灰色,像你的父亲,和红色的墙映衬,都是过去的一场梦,我却喜欢。我不得不改掉每晚用瑶药泡脚的习惯,也必须停止闹腾。我说想去楼顶的花园看月亮,你告诉我父亲不在了,那儿成了一座荒园,凄冷得只剩几堵墙,那是最痛苦的日子,你说失去父亲是人生痛苦之中的一部分。他是一个多么慈蔼的老人,如你一样,把时光耐心地浪费到我身上。
我想我们唯一的在大街上做过的一件趣事应该是穿过几条老巷子,为一个冰淇淋劳碌,却终究没有尝到夏日的味道。我怵在摊子前,每一样都跃跃欲试,你说真嘴馋就多捎上一份罢,我仍然倔强着不吃。其实我心里是多么希望,你陪我逛到尽头,吃到尽头。但喜悦是那群孩子们的,你说我是个大人了,不能随随便便。池子里的残荷都被拔光了,但愿我没有遇到当初,现在都是好的。你陪我去旁边买了甘蔗,我们提起,一路吃了起来。这一回,你愿意陪我疯狂,愿意陪我做个孩子。有时候,那也很幸福。而后来,风再也没有动,而我说,我要安歇了。你说:“随然。”
车子到站的那一天,是大晴天。我离你,隔了三座城。其实,这人世有多少清欢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待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
红尘里的当初
等你,在这个世间醒来,厌倦这一切。睡去,回忆所有。却原来,都是要活着的。不知道是谁赋予的,这样的使命。用生命去交代,此时,过去,即使将来,也毫无例外。然而爱,总是难为情。
我回头,你已老迈,我的年轻又给谁看?我筑起的无数个塌方,在夜里睡去,在这之上,哀求,彷徨,惊恐。是的,我不再像过去,舔着指头来数日子,重温指缝中的寂寞。你告诉我,生活是一首诗,可以哀怨,但不能长久,哀默不能长久,喜悦也不可长久。你从不与别人争,跟你争的人你都不屑。究竟有什么可以唤起你的喧怒,你是个安静的人,静得把生和死捋成同一种状态,相思,是不熄的烛。在以后,也不是生命,那种东西对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处符号,辨识你在这个人世的存在罢了。而在身旁,我是看不到这些的。吵闹,不过是无奈过后的口是心非罢了。除了爱你,我还要好好爱我自己,爱你给我的酸甜苦辣,爱你挑得如此醒目的事实。我需要成长,需要一个年轮来过渡。却从来,没有该不该。
也许你从不知,在这世上有一样我厌恶的东西,便是成长,不断地长,直到长成苍老的姿势。我怕来不及,赶不上最后一次弯身。虽然我的腰身也弯了,但你已经年迈了,我要用身体去承受坍塌的岁月,不管多重,都要过去。当你望尘莫及的时候,我要亲手捞起水中的月亮,送到你手中。跟你說,一切如故,好好活下去。也许你还会想起,像我现在记得这么清楚一样。胡兰成跟张爱玲说:“你竟然这么高,高得我都怕够不着。”可你第一次见面却跟我说:“我知道你矮小,却没想过你这般矮小。”我记在心里了,你如此年迈,却不料如此沧桑。而此时此刻,我说不出这个话来,你在一天天的行进中年轻。你的身上,不再有荒凉的光。
其实,狠的话,和爱着的心是一样的。都要历经那么多年,从荒芜中醒来。我把我这一生能说的狠话都与你说了,别人,无关紧要。从此,你许我做一个优雅的女子,成熟,稳重。对世事无常能够宠辱不惊,对是非得失亦能坦然以待。而我觉得要长成你岁月中沉淀的样子,还要许多年。也许,仅仅是一个瞬间。什么时候我才能停止孩子般稚拙的哭闹?又几时我才能在孔明灯下跟你许下一个相近的夙愿?我知道,你不喜欢孔明灯,甚至莲灯。你喜欢莲,却不爱水中的那盏灯,你说,因为光,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都找不到方向。这人世,便再也没有一个相似的梦,纵然在枕边,你也会说异梦无常。光阴快要消歇了,我祈求,永不散场,如同过去一样繁衍,没有尽头。
我走了,日子还是那么近。仿佛九月,莲花才刚到凋零的季节。十月,便有人折下偶然在岸畔枯萎的枝。而十一月,相见,有太多说不出的难言。我遇到的莲,一处处地枯萎,从潇水的到蒸水,再到湘水,也许还有更远的距离。没有人谈起这一趟距离,这让人神伤的铁轨和天空,我们也不谈。我们只说起芒草,十二月的荻花,那些天没有雨,冬灿烂,阳光正好,我们停下来,醉在旷野中,尽管他们都在等着,但你还是不忘跟那么多人强调,你想有个女儿,像孔子踏入这人世的凄凉那样,他仅仅是他父母野合的一个意外,但他却是一个圣人,是这块黄土地的祖祖辈辈朝拜几千年的光耀。这一点,无可否决。是的,你想要那样一个孩子,作为美和神圣的存在。也许是个女孩,也许男孩你也爱着。毕竟,所有的意外来得太兀然。即使我们,也逃不出这一场意外。只不过很平静,冬天,寒鸦数点,洞庭湖的野鸭子也在逃避严霜的打击。它们游向了彼岸,是那个我从未涉足过的彼岸。然后,一年又一年,我接着蹉跎,这过不完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传说。和那些低头的芦苇一样,永远在你梦里,但你不道珍重。
我说,行李过去了,身体过去了,但是心却过不去了。我陪着你,在桐子坳的沟壑里,在枯黄的银杏叶下,在覆盖的泥泞里。然后残冬,陪你对饮,陪你小酌,陪你修剪残枝败叶,陪你在舜皇山的幽谷里浓墨重彩,陪你诗意盎然。而陪伴后,生活还要继续,到岸边的分离还更长,长得没有来的方向,也没有去的尽头。我说要如何才能彻底放弃爱,而我知道死也做不到这些,带着爱赴死的人,那种爱永远都不会堕落到残败,到不堪。你说,除非开在墙外。可是春天来了,这样的城市,不再有吸引我的地方。我想到山谷里去,我需要一个亭子,写诗、品茶。而你的春天的城市,除了坚硬的铁壁,便看不到常春藤,也摸不到柔润的沃土。冬天不同,冬天的城,跟着季节一起萧瑟,一起陷入冷漠,悲凉。于是春天,用来顾盼,刚刚抖擞的希望。你说,有些东西想在我身上延续下去,希望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没有比这更美丽的事业,所以海阔天空。
快要过去了,我和我的行囊。但我知道,心过不去,还有书本,这即将迎来一个长夜。我把灯打开,就一个人,也要做个优雅的魂。
冷风轻思意浓
她的眸子笑着失去澄澈,在灿烂的烟霞里。此后,伤疤化作忧郁的茧,从苍黄到透明的黑。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从长沙开往漓江的路,似乎很长很长,夜晚,却什么都看不清。我知道,你就在沿途的铁轨边上望着从眼前驶过的车厢,那些车窗很小很小,却摇不下来。然而,你将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用力地凝视着。那凝望,就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等待,有的人等着千万个过客,而你只等着一个人。火车的笛鸣声已经听不到,我想在空中冒着蒸汽的日子已经被过往封锁了罢。车子里是安静的,除了一些高谈阔论的慷慨之声,和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叫喊,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打破长途车旅上这少有的沉寂。车子总在途中停靠驿站,下去一拨人,又上来一拨人,萍水相逢,依旧是平行的距离。曾经我想,若是永不停留多好,直接奔赴终点。但是现在想来,一条路走到头,太单调了。我想起你说的幸福的日子,一个人在穷愁潦倒的时候,还能有行走天涯的安然,这样的惬意是富庶的安逸中享受不来的。我是一个困苦不堪的人,没有任何归路,便一直走。单枪匹马,驰骋江湖,这也是我信奉的快事。在幽静冷清的长夜等一个人,想必是种独上心头的煎熬吧?人烟稀少的地方,夜里,亦如荒山野岭一般,那种无人问津的凄凉,无所依傍的忧虑是剪不断的,比相思还苦。不过你说世间只有相思苦罢,除此,了过无痕。
你没有阻拦,也没有使劲蛮力地将我拽下来,是我自己走下车的。我坐不下去了,列车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左摇右晃,仿佛那种不安的东西即将要迸射出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我不喜欢,我也不想看到。没人扯着嗓子叫卖了,也没有人大声喧哗发表自己的宏论了,一切开始梦眠。睡在我下铺的姑娘正吃着盒饭,是车上的工作人员送来的,那是个小伙子,他对这个姑娘照料有加,两人甚是亲昵,可想,他俩的关系不一般了。姑娘时不时往上面仰仰头,大概是察觉到我在凝视着他们了,我显得尴尬,便对她笑了笑,于是扭过头去。睡在我顶铺的是个男孩,他是后来从对面的顶铺跨到这边来的。原先睡我上面的是个女孩,在中途上的车,她还穿着薄衫,我看着,心里不禁打着寒战。女孩的性格一看上去就是比较豪爽的那种,她发现自己睡上铺的时候,先是欷歔了一声,接着脚踩两边的梯子跨上去了,到站的时候她才下来。而那个睡过来的男孩像大学生的模样,我听他跟别人的通话才敢这么断定,不过他多半时间都在休憩,不时传来他的鼾声。那时我没有心思欣赏风景,赋诗吟咏的雅兴全无。我知道,在荒凉的藏青幕下等一个人的焦迫。你没有呼唤我,是我被自己唤醒了。
等一个人的到来,她来了,便满心欢喜。她不来,却满腹惆怅,这都是命定的。像徐志摩曾经说过的:“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多少失魂落魄都因一人起,又因一人终。可你说不会覆灭,感情这东西像郁结的痂,难以消融。我说我从来都不喜欢去送别人,赠别过后,转身的离愁别绪永不消歇,只剩我独自泣泪。我喜欢别人送我,即使我走了,我还会揣着重逢的希望。你说带我深山里去,造一间竹舍,栽一亩幽兰,从此,小苑听风,勤于桑麻,良辰美酒,赏心乐事无尽。可是现在,哪里有一座山,容得下这般清心寡欲?我还是喜欢你戴眼镜的样子,儒雅而不失风度,如古时候的夫子,不过,夫子太迂腐了。我还是青睐那个吟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而还晃着脑袋的书生。我善于倾听你,又善于反驳,但是你说的那些话,只有我才觉得,不会抱怨终生。我一笑而过你乌托邦的愤怨,正像我时常描绘着我的乌托邦一样,可我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快乐。你说我们是这个世界不能接纳的两种人,两个背道而驰的人只能彼此接纳,遇见,甚幸。
遥望的路,蘸满泥泞,许以苍穹那么安详的沉默,尽管在夜里,透着车子的闪视远光灯还是瞧得清晰。车子是往农庄的方向去的,通往村子里的路很狭窄,两边的芒草打在玻璃上,我却感到疼。芒草的叶边有些齿笕,一到秋天草的心里就会抽出细长的芒花,人们习惯把它割来做扫帚,一捆一捆的,农家的婆婆常常拾掇这些。而那些长茅叶子经常扎好去喂牲畜,老牛很喜欢吃这些。不过我常想,割破了舌头怎么办?但似乎听人说过,牛的舌头很坚硬。农庄到了,出来的姐姐很有气质,是一个雅致的女人,后来才知道她是执于绘画的。我很喜欢同去的那些朋友,一个人可以将莲花拍得那么绝俗,天和水同样那么碧透,纵然这个季节枯残,依旧有动人之处。身边有个倾力相陪的朋友,总归是件幸事。在有酒,有肉,微风沉醉的夜晚,流年是暗淡无光的,只剩下我们,这一场安宁。
重寻着小石潭的足迹,当年清澈见底的水已经浅了许多。人不见了踪迹,便在来时的路上,洒满残花。剪影里的流水很温柔,我在水边,伸手抚触,那种凉中的温润,像这个季节,像这场远行。冷风轻,思意浓。
在芭蕉夜雨的深秋里
如果你从夜里的山丘经过,遇到多年前的那株芭蕉树,没有雨打,它平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稗子望着稻子的姿态,你可曾会再有一丝心悸?在這夜色中摇坠。
有很多人从这里走过,他们走着,无数个毫不熟识的夜晚。路过,就像成千上万的擦肩而过的瞬间。每个夜里,披着流苏马甲,搭着曳地的白色长裙,挎着素色单肩,却没有一双粉色高跟可以读懂这个夜里的沉默,也没有任何高谈阔论可以抵过这个夜晚偶尔的叮咛。我在灯下跃动的孤影,像是从藏蓝色幕布里迸裂出来的疼痛。风也太黑了,我们学会寂然地开放。有人说,墙角的春天总是喜欢独放,而墙角的花总是执着于孤芳自赏的寂寥。我在这座城市的七百个夜里,梦里无数回从北域陌野辗转到南方小镇的爱恋,大半个岁月的孤枕难眠。浅睡,总是张望着春天,从缝中跑出眸子里的清冽。也许喧嚣尽了就会落叶归根,从此互不扰攘。或许很多人都没有尝过春天,就在谈论着秋天是什么滋味,接着幻想冬天。有太多的凌晨,从挣扎中惊醒,泪水交织,并不美丽。然后睡眼惺忪地,我没有白天的故事,我的故事都在夜里。
这个学校像是一座小城,永远都高筑着垒台。森然的墙,进得来,却出不去。我喜欢上面攀满的篱笆,种子开在风里,一生都不会枯萎的颜色。可惜,我走不到尽头,我走不出那遍地的荆棘,它像是揪着我,胁迫我毫无保留地供认出我的过去。从此,开始鲜明的对白。终于我不再茫然四顾地去翻越那一堵堵斑驳的墙,那狞厉的水泥灰印在心里,胆战,像从前父亲的鞭子。可是如今,父亲的鞭子收了,搓衣板也断裂了,落在我身上的疤痕不见了,我却莫名的疼痛,疼痛像刻着光斑的眼睛。比当初痛的是成长,而比曾经饱满的是记忆。我依然忘不了爷爷在远乡矍铄地跟我讲起乱世的爱情往事,多年后我仍然不会忘另一个人跟我说的饥饿的身体和乳房下垂的女人,两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彼此相撞,她们没有说话,只有胀痛后的一声惊呼。我没有错怪这个夜晚,我听到的这种声音,成为我人生中不可拂逆的沉寂。我在想,也许某一天枯藤上开满了花,是我钟爱的颜色。像在太原吃过的灯笼果,难以下咽,却始终记着明亮耀眼的黄。这个秋天回不去了,上個深秋没遇到你,是我的过错。我不去闯四周的墙壁了,从此,我仰望星空。
小城的北边太静,风中漾不起涟漪的死水,和黛青色的浮萍彼此缄默。早年我聚焦过的镜头还在这里,可是浮萍未散,苦水正一点一滴地消陨,多么憔悴的脸,孤泣在悲风的尽头。水底的月色明,夜里的灯光暗。我已看不到,漫无边际的海域,潮水漫过我的脚踝,湮没我的嘴唇。宏壮的门映在水里,是倒影,是四时漫长的寂寞。没有欢笑会在这里停驻,他们都朝南边赶去,而樱花在残春中染红,不过是这片原本苍白寥寂的清色。玻璃房里的黄色银杏,从什么时候开始,散在这漫天的秋风里,像我们走过的西山下的黄叶林,它们的飞絮落满溪流。然而这里没有流淌的清流,这里只有尘土,只有从你走后被风撩起散满的灰土。当年的青草枯了,枯了才有秋天最长情的告白。我不用再折下林中的嫩叶来装饰每一张新奇的照片,回味,总有一地拾不完的长相思。楼高了,门就低了。我永远都这么站着,无时无刻不想,两个人听过的蛙鸣,从这里奔走过的双影,甚至夜里缠绵温软的喁喁私语。我们总在走着,走着走着就散了,风也尽了,星光也黯淡了。我总在回想着,两个人过成一个人,孤独的诗篇该如何写,从此天各一方。
我畏惧东边的沉寂,如一种臃肿的寂寞,时而可以掐出水来。自从一个人归去,我就再也不敢往那边奔走了。林子里笼罩着幽静喑哑的灰色,月牙白洒遍这里,洒过这茫茫的夜色。丛林里的低语,从几时隐迹,我已经忘了那个萧瑟的季节,忘了我穿着深色牛仔,斜刘海的样子。我不知道那时我多少岁,从来都不要明亮的光,往黑暗中闯荡,然后死死地抓破那黝黑的手掌。而今,我再也没有经过,那树影婆娑的陌路。山下的屋子还在,我一如既往地遗忘,我从来都不认得他们,他们只是曾经在地里躬耕,弯着身子的过客。夜里的情人湖,听不到天籁,很少有人鸣奏一曲笙箫。白天也会有,佝偻着身子的爱情,和一些弯腰的故事。廊上的扶栏,倒了那么多的身影,他们有的凝望着水面,有的仰观着寂静的夜空,很多人说两个人偎依便是快乐。可是栏杆拍遍了,还是有人来。垂柳拂地,总有那么多人从这树下走过。都说柳是孤独的,它们触拥在一起,站成林密的一排,至少不会显得那么孤寂。而我是寂寞的,和千万种姿势的人站着,也少不了一种注定孑然的孤零。
总喜欢赶着西边的黄昏,原来的西边是苍凉的,而今热闹无比。西边有一张旧门,凋敝了好多年。上面结满沉重的灰垢,朦胧着月下的归途。所有的人都穿着漂亮的彩衣,而我还是喜欢素雅的颜色。一个人,趁着夜色未眠,走过那些孤冷的楼台,走过旁边曲折的小径。透明着玻璃窗里的影子,还有那些纤瘦的高尔夫球杆,这个夜晚默而不语。远处果岭上安躺着无数的白色小球,它们也依然沉默着,沉默是夜晚的颜色。细网织就的藩篱,总是绷着俨然的面孔,却时常慈爱地偷抚这一切。望着仍旧青葱的卢际苏,和周边的万家灯火,却没有丁点似曾相识的温馨。叫卖和呐喊,逐渐荒芜谙熟的夜色。而那孤立着的芭蕉让我想起,从前的某个季节,一轮明月,我含在嘴里的花,一曲未尽的温情。都说雨打芭蕉是最美的,而南方的天许久未来濡染衣袖了。从我走后,你说一切都是不安的狂躁。我只能从南边走,穿过忙碌的街头,穿过拥挤的人潮。
你从浅水湾里打捞起来的游鱼铸成石雕,它们优美地站着,以我仰头的姿势。那么多的光,都聚集在最高的顶,在夜里,它们彼此相望。而另一些光,只会眷顾两个人,在芭蕉夜色的深秋里。我知道,等久了,今夜就会有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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