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丰富如斯

2017-10-18 18:04马叙
湖南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展览馆丝绸

马叙

当一个旅人驻足,手捧一握重复的流沙

一个年头和一座高山,这没有明显的区别

——当一个裁判站立,手握一个金属秒表

当一个旅人驻足,手捧一握重复的流沙

——旧诗《沙》

三月刚过,油菜花正黄,风中也带有一股止不住的春意,这一季节,正是小和尚与小僧尼还俗的最佳时节。深山。孤寺。晨训。晚钟。心静者则静。但心静得太久了,该选一时节,三月后,春暖花开,柳树萌芽,俗世灿烂,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还俗。这样的时节,我会在人群中寻找具有一颗春心的人。从田地到人群,都能找到引人注目的部分与个体。

在坡阳古街,临街的一间屋子里,一拨人在操弄着民间乐器——二胡、京胡、唢呐、月琴、横笛、大鼓、小鼓、钹。他们在演奏一出婺剧《小和尚下山》。在入口處听到。在同和酒坊听到。在豆腐坊听到。在惠生堂听到。在同泰酒坊听到。同泰酒坊前面坐着四个老年妇女。两个望向东边,东边有观光客源源不断地往这边来。两个望向西边,西边的观光客一个一个地从弄堂处拐出,去向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村庄。

这四位老年妇女是婺剧的忠实听众。她们听得很入神。目光的方向不一样,但是她们的听觉是一致地指向民间乐队的演奏处。乐队中间,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中年男人在唱着这出选段。同泰酒坊前的四位老年妇女,她们不知多少遍听着这出民间婺剧《小和尚下山》。此刻我站在她们的正对面。她们处在阳光直射的空间里。我站在老街的阴影之下。我这样站着,虚构她们的过去时代:

安静的乡村、泥泞的乡村、尘土飞扬的乡村、集市喧闹的乡村、言语率直放纵的乡村、她们的父辈和祖辈的乡村。这是他们的乡村,也是她们的乡村。她们年少过。她们年轻过。她们在中年经历了时代的巨变。她们听了多少年的婺剧了?从少女时代起,听着婺剧看着婺剧。听《小和尚下山》,也听许多别的民间婺剧剧目。最喜欢听的还是《小和尚下山》。她们从懵懂时代一直听到青春萌动时期,那时,她们会赶到城里听,赶到邻村听,看戏台上极缓慢的唱腔,水袖;看人物在舞台上如梦般地游移,咿咿呀呀地唱:

可惜这位(嘛)小官人,

他的命犯孤鸾星,(啊呀)孤鸾星,

三六九岁难得过,

(啊呀)一十三岁命归阴。

若要娃娃人长大,

除非是送入深山苦修行。

爹娘无可奈何,

哭哭啼啼将我送入那空门去

那时她们年轻,体形袅娜,肌肤吹弹可破,因此她们喜欢俗话,俗戏,俗事。喜欢乡间烂俗的爱情传奇。喜欢小小的出格。她们会背会唱这些唱词。慢慢地懂得了这些唱词中克制而又小小出格的情欲部分。这一切,世俗而美好。在锣鼓琴箫响起的乡村戏台,唱腔的声音触及到戏台前的每一个角落。她们青春的身体旁边是比她们懂事稍晚的粗鲁的男青年。戏剧是美好的。乡村的青年与女子的内心是酌热的。但是她们都不会做出格的事。她们想做出格的事,不敢做出格的事。她们的行为准则被乡村规约管制着。她们在戏曲寻到了想要做的事。所以她们是如此喜欢看戏剧,看《小和尚下山》,看戏剧里的年轻的小和尚与小尼姑。

她们就这样听。一直听到情欲激荡的少妇时代,然后是生儿育女,无尽的家务,耗去了她们的美妙情欲,耗去了她们的青春,美貌,耗去了她们仅剩的梦想。

多少年之后(岁月如此漫长) ,她们会偶尔听《小和尚下山》(收音机),偶尔看《小和尚下山》(舞台上)。在无人的时候,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低声地唱唱台词——

我有意把心事与他来道破,

啊呀天啊!啊呀地啊!啊呀苍天!

这就是她们所有的表达了——情感。委屈。想象。偶尔的骚动。生活的重任。对子女的溺爱。

在她们的背后,是常年幽暗的同泰酒坊。早年的酒坊主从安徽来岭下朱落脚。他从老家带来娴熟的酿酒技艺,做的是从此地过往的南来北往的过客中的皖籍人的生意,一碗热酒下肚,有忘忧,有时也勾起满腹的心事,偶有宿醉的客人,但大多都克制着喝,为着下一段的赶路。也有其他的或赶往衢州、婺州,或赶往台州、温州、处州,或还有去往更远地方的客人。之后,千里之外,他们会想起,岭下朱,同泰酒坊,冷冬中一碗温热的好酒。

如今同泰酒坊惟剩幽暗的深屋,两进。阳光自天井射入。落寞。而在它前面坐着的四位暮年的女人,在她们所知的记忆中,同泰酒坊基本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了。还有同和酒坊,与同泰酒坊仅隔六七间房屋。这同和酒坊,也是一样,或许来往的客人更加复杂,因此店主得具备更高的周旋能力。

婺剧演奏演唱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已看到了民间乐队的全部成员。唢呐手鼓着腮帮,被气息憋红了脸,响亮的声音几乎成为伴奏的灵魂之声。鼓手除了击打鼓面,还兼敲铜钹与打板子。他是掌握全部节奏的所在。唱腔响起。高亢。婉转。经久不衰的乡村剧,取决于经久不衰的乡村观众。取决于单调生活中对基本情与欲的向往。和尚向往。尼姑向往。凡人向往。官家老爷向往。但官老爷不听《小和尚下山》。官老爷听《红楼梦》,偷看《金瓶梅》。乡村浅俗,率直,纯朴。乡村真诚地喜欢大俗,也质朴。《小和尚下山》在坡阳古街。锣钹唢呐的乐声几乎充满了整条古街。乐手是陶醉的,当他们演奏出的旋律与演唱中的中年妇女以及唱和尚角色的中年男人所唱出的声音吻合度高,他们正在演奏中的身子得意地摇晃起来,我看到那种满足浮在了他们的脸上。游客是停不住的,游客是比过客还轻的经过的人,经过他们的面前,经过这条古街,几分钟或更短时间的停留,就匆匆地赶往再下一个去处。这是世界上最傲慢最吝啬的施舍。游客一拨拨地经过他们面前,走到前面的巷子分叉处,左拐,去往另一个古村。游客们永远在赶路,永远轻浮,得意,如过江之鲫。他们最忠实的听众是街坊邻里,是街坊邻里中的老年人。晒着太阳,眯着眼,听着不知听了多少遍的早已烂熟于心的唱词。听着锣钹、鼓声、唢呐、二胡、京胡、月琴。

走空了游客的坡阳古街,再过一会,乐队收起乐器,古街又会恢复原有的寂静。街面寂静。阳光寂静。阴影寂静。在门前晒着太阳的四位老年女人寂静。

时间总是有迹可循。走到更上面的街尾,从街面的门板的豁口,从土墙的剥蚀程度,可大致推测年代的久远。

这是更早的那些年代,一百年前。两百年前。数百年前。

在离坡阳古街几里路外,有八仙溪。铁拐李,何仙姑,曾经经这里过吗?时间深处的传说,猜测,想象。一切都不得而知。站在经过治理过的清澈的溪流边,更切近的是《小和尚下山》,而不是铁拐李何仙姑。

在回程的路上,看到了岭下朱镇公路边几处“现杀黄牛,黄牛肉”的土菜馆招牌,俗世,美味,饕餮,“现杀”一词,那么生猛,直接,粗鲁,率直,朴实,有力。这也是俗世的快乐,与乡村婺剧,与《小和尚下山》,与乐队高潮处摇晃着身子,唢呐手鼓红了腮,这一切,一一地对上了号了。

我喜欢重复的事物——重复的时间輪回——重复出现的婺剧唱腔——重复出现的乡间乐队的身影——重复出现的乡间土菜馆质朴有力的招牌——重复流淌的八仙溪清澈的流水。

我记着,在坡阳古街,回头,转身 ,看一街旧时光里的散淡旧景。仿若看自己一生的落寞……

松阳:黑色屋顶浮在上方,如此安宁

一、雾中之一:杨家堂村

十一月十七日,大雾。去往杨家堂村的山路上,最早呈现的事物是柿子树。我喜欢山里的雾及雾中的事物,安静,湿漉漉,附近的说话声传过来时,因了浓雾而显得切近而清晰,但看不见人影。当高高的分布着凌乱枝杈的柿子树出现在眼前时,浓雾中的树枝纤细而黑,成熟透了的柿子倒挂着,这是一种山里特有的安静的等待,若无人采摘,它会选择一个时刻,中午,或傍晚,听到一声轻盈的落地声,然后又归于安静,最后悄无声息地重归于大山。松阳山里的柿子,不仅仅是杨家堂村的柿子,都几乎无人采摘,饱满的椭圆形的金红色的柿子,从开始就安静地生长,从青到红,慢慢地成熟,再重新安静地坠落回归大山。雾中的杨家堂村亦有着柿子树的品质,整个村子安静异常,从雾中显现出一组组浅黄色土墙筑成的黑瓦屋顶房子,这一组组屋子依山而建组成了整个村子。这里的房屋代久远(大部分屋子建于清代),时间的缓慢的生长,使得所有的屋子成为了一个浑然天成的整体,它的墙,它的瓦,它的木构件,它的道路,在安静的时间深处呈现出来,其质朴而古老的气息,与村头的三棵大樟树共同守护着村庄里的来自古代京兆的姓氏的历史。

时间从来就是一片迷雾,关于杨家堂村的宋氏族姓,迁徙,寻找,这肯定是一个有意味的故事。它几乎与这座村庄同兴衰。这些故事,最佳叙述者是鲁晓敏,他会从讲述这个村庄的风水历史开始,然后进入故事的层面,关于姓氏,关于村庄,关于村民。特别是讲述风水时,他会在不断的讲述中时不时地有新的发现。风水,故事,村庄,与讲述者鲁晓敏,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松阳乡村景观。在杨家堂村,他不断地指给人们看某幢门台,木构,祠堂,水系,以及四周的山势。言说这一切时,他是如此专注,仿佛进入到了时间与村庄的内部,进入了某一幢老屋与姓氏的深处。在大雾的这一天,我离他有些远,他站在村子的另一头,我看到他的手势与口形。因了雾,这一切都很隐约。有时根本看不清口形与手势。但我能大致判断他所说的话语的方向,比如风水,故事,人物。当隐约看到他手指群山、水渠、门台,那是他在借这座村庄阐述他的风水观。他的思路,言说,风水观,人物故事,构成了雾中的柿子树,那些被他所一一讲述的村庄,是一个个柿子,它们在叙述中,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意思,也越来越为外人所知。当这些村庄,悄然落地,即是一个个成型的篇章,它被因此归入特有的中国古村落语境中去。

将离开时,站在村庄的背后,看到整个村的黑瓦覆盖的一组组房子。它们沉入在大雾之中,屋身沉在乳白色的迷雾中,只有黑色屋顶浮在上方,如此安宁。

二、雾中之二:岱头村

第二天上午,雾比前一天在杨家堂村时更加地浓了。我所不知的岱头村隐藏在浓雾中。车子的一次有惊无险的倒车,使得车里人的尖叫成为这八百米高山上的唯一的高分贝声音。待静下来后,为着刚才的尖叫,几乎一车的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愧疚。雾,尤其高山岱头村浓雾是需要静的。似乎是熟悉的场景,似乎是熟悉的海拔,以及浓雾——我的青少年时代,同样在一个海拔八百米的高山上生活,同样是常常大雾弥漫。雾中的岱头村是记忆的媒介,人生是一场持续的大雾。少年时代,高山上的大雾常常湿衣裳,湿头发,湿睫毛,手握农具柄,能感到木柄湿而凉。而现在,在松阳岱头村,当下的词语遭遇了浓雾,同样有如大雾中的农具木柄,湿而凉。一行人中,随行的松阳朋友说:这里古名“岱峰”,曾叫“柴望处”。“柴望”即道家燔柴祭天、遥敬诸神。因为山高,岱头在外人(平原人)看来是离天很近的地方。这里的叶氏古有道风,祖先在洪武年间迁徙到这里,已有六百多年。他简短叙述岱头村时,离开口腔的每一个词语都遭遇了岱头高山的浓雾。他说得不重,语音却清晰无比。大雾中高山上的词语的清洁度远大于平原。我能感觉到带有丽水一带特有口音的元音在雾中短促滚动,向前,迅速弱下去,消失。但是它比平时消失得慢那么一点点,使得听起来更加亲近。而远处的声音则不同,当人被大雾阻隔着看不到影子时,声音就会加大,尾音就会拖长,会让语言在雾中穿行的时间相对长那么一些,而语音在空气里无端地让人有了湿度的感觉。岱头村的房子是松阳的代表性古民居语言之一,它们在大雾中保持着湿度,瓦是湿的,路是湿的,晾衣竿是湿的,路边的蛛网是湿的,行走的村民是湿的,他们看外人的进入时的眼神是湿的。大雾中庞培在不断地拍摄与被拍。而同行的女性们则更像大雾本身,轻盈,柔弱,有着雾状的语言与思维,有时一句话让男人们不着头脑。这因着平时清灵的眉眼在这时看不真切了,甚至看不真切她们的身影,因此给男人们的观察与判断带来了障碍,因此于男人而言,这时的她们也就更像雾本身了。而她们的身影也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她们穿行在岱头村浓雾笼罩中的湿漉漉石头路上,步履轻盈,与山妖作姐妹。也因此成为了岱头村浓雾中的一个抒情注释。在《国家地理杂志》上,不知有无关于雾中的岱头村的描述。美国诗人桑德堡写有一首关于城市的《雾》

雾来了,

踮着猫的细步。

他弓起腰蹲着,

静静地俯视

海港和城市,

又再往前走。

当代的城市再没有桑德堡所描述的雾,现在弥漫中国广大城市的是霾,是污染。只有在岱头村这样的高山上,雾才是雾,它是纯净的,诗意的,混沌的,弥漫的,空前安静的,湿漉漉的。它是一只无声的猫,只是它再也不愿去如今的城市了,它更多地待在深山里高山上拥抱岱头村杨家堂村等这样的远方的山村。更多地出现在摄影家吕劲天的镜头里。

三、松阴溪畔

松阴溪流水,不急,倒影细碎,有时,倒影如清风,这是文人在松阴溪畔的心境。而流水所隐喻的时光,文人们对时间的感慨,包括对松阴溪的时光感受,都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句话的精确涵盖之中。在松阴溪,当人在溪畔缓慢步行,看松阴溪流水,恍惚感来得是如此强烈,同样地,现实感也来得如此强烈。是它推动松阳推动古处州的时间流程,使得松阳大地丰富如斯。

有一年去松阳。同去的有庞培、陈东东、胡汉津、郑骁锋、阿航、叶丽隽等。去了松阴溪畔的延庆寺塔。延庆塔与松阴溪相对,同样对时间的记录,方式却截然不同!延庆塔对记录岁月是有刻度的。它的时间刻度是一千年来极其缓慢的塔身的倾斜。这是它的内部的时光流水,十年二十年不是它的刻度,它的刻度是以半世纪半纪记。经由十余个世纪,它的最高处偏离垂直中心轴线一米有余,这是千年的刻度,它的每一微微的倾斜每一小小的刻度,都见证了多少人世的兴衰与悲欢。当我们拾级而行,一层层地往上,一长段宽阔平缓的松阴溪流水收入视野。身处木结构古塔,陈东东是一个非常专注的摄影者,他拍摄事物一如他的写作,缓慢,深入,贴切。在古塔内部,为了精确地拍摄一个细节,陈东东有时保持一个长时间不动的姿势,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时间的使者。庞培则像被时间所书写的一首抒情诗,他看到古塔时,易于激动,情绪溢于言表,与心境与外部事物的变更迅速契合在一起。骁锋则更像一个从古塔内部走出来的人,他以真诚的心胸与每一个朋友交往,当一声钟声响起,一只飞鸟消失于远处,进一步带动了骁锋的独特的时间品格。而阿阿航则是一个时间的讲述者,他讲,丽水方言,每处都有不同,方言有时如风吹过平原与山峦。

松阴溪的流水是有品格的,延庆塔的时间是有品格的。在松阳的时间深处在古处州的府地,松阴溪畔的宋代女诗人张玉娘的《山之高》三章,穿越时间而来: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那一晚,在松阴溪畔,有人朗诵了张玉娘的这首诗。松阳使我震惊,张玉娘使我震惊。因了张玉娘,松阳可称是一座爱情之城,她的时间品格,越是久远,越是让人动情。她有情调卓越的松阴溪,她有爱情之魂张玉娘,她有一部《兰雪集》,她有这时间最深处的文学瑰宝……古代处州大地上浓郁的诗意,爱情的传奇,即使是一个外来者,在短短几天内也能够有着深度的感受。

当我回到乐清,想起松阳,首先想到一次次在松陽相聚的朋友。鲁晓敏。何山川。乐思蜀。徐然虎。毛魏松。那一年,我记住了松阳朋友。回乐清许久之后,我写下了《在松阳饮端午茶》一诗,最后一节:

我生活在嘈杂的乐清,俗世的情怀一次次汹涌过后

在平静下来的这一刻,以及许多年以后

我的思绪,会再一次逆着瓯江,往西,往北

经过青田、丽水,到达松荫溪畔

只有此时,我的情怀才能够稍稍靠近端午茶。

只有此时,我再次重读松阳县,一封悄悄打开的静谧的友人书信!

路过湖墅,星星点点

一、运河夜船

湖墅,在这之前,我未到过。在这之前,只有一次,我曾乘船经过那里而未踏上陆岸。因此确切地说,不能算是到过。

三十三年前,一个冬日的傍晚,我从武林门到达环城北路的运河码头,上了一条载着二十余人的小火轮,去往的地方是苏州。这条旧船,将沿运河出杭州,经嘉兴、湖州,进入浩渺的太湖再抵达苏州。五点半,跳上晃动的船只,坐好,柴油机响起,冒出黑烟,黑烟变白,变淡,然后开船。船上有杭州本地人,去苏州做小买卖。船刚开出时,天还有微光,河水先于天色暗黑。马达的响声不均匀,整条旧船船身微微颤抖起来。约二十分钟后,那个杭州本地人说,要过卖鱼桥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卖鱼桥的地名。夜真正黑了下来,河流与黑夜,有了兄弟般的关系,已经彼此不分。我身边的情侣对应着两岸的灯火,他们心里有温度。船中的杭州人说“卖鱼桥”这个地名时,发杭州的语音,低起轻收,模糊,交混,与船尾的柴油机声混为一体。在他说出卖鱼桥地名之后,夜船驶进了如今的运河湖墅段。小轮船单调的节奏,使得船上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昏昏欲睡,或半闭着眼睛打瞌睡,或真的睡了。我则想象着河床上的一切——沉落的玩具,自行车辐条,废弃的砖头,水草。在这些事物之间,会有河蚌,它们沉默地移动,视河水为新娘,有时向下游,有时向上游。鲫鱼在黑暗的河水里,有时四散逃窜,有时会停留在河汊的某一处。河蚌是高傲的,只是极缓慢地移动,闪亮的蚌壳在河水里紧闭。我至少要坚持一小时,在这一小时内,不入睡。我要看着运河两岸向后移动的灯火。刚才说过卖鱼桥的杭州人,乜着眼睛,几乎入睡。一册《中国地图集》,红色塑封,在我的挎包里。图册的杭州部分是全新的,之前从未翻阅过。来之前打开地图册,翻到浙江省杭州市,查运河,一条细小的蓝色河流。此时,船,河蚌,悬在水中的鲫鱼,中国地图册,卖鱼桥,及一船睡着的、未睡的、将醒将睡的人,构成了一个可被感知的空间。

这是三十三年前的一个旅行切片,它一直存在我的记忆之中。关于这次旅行,记住的是头尾时间(入夜,清晨)。因为船过拱宸桥之后,我也很快地入睡了。一次三十三年前的夜航船,是我第一次的运河夜乘经历,也是我第一次经过富义仓、卖鱼桥运河段。也是在这一次,我记住了卖鱼桥这个名字。三十三年前的卖鱼桥——蔬菜,活禽,河鲜,南货,还有着生动的买与卖,站的,蹲的,弯腰讨价还价的,边上吆喝的,小喝着往对方空篮子里倒螺蛳,倒河虾,倒菱角,倒茭白。至下午二、三点钟,人去市散,至这一班夜航船经过时,卖鱼桥是寂静的。寂静中仍会有一种气息,穿过黑夜,延续至清晨,对接又一个热气腾腾的卖鱼桥早市。

那一夜,夜航船过湖墅,至今已是记忆淡漠,唯记得的是一舱未睡的、将睡的、已睡的、沉睡的人,以及卖鱼桥这个地名,以及说出“卖鱼桥”这个地名的杭州口音的发音。

二、丝绸仓库

在湖墅街道中段,大兜路,一组四幢的青砖建筑,墙体高大,沉着厚实,墙面恢弘,一种正统实用的苏式建筑风格,它似乎并不提供想象,这一种建筑样式,决定了它所分配给人的想象范畴极小:一、厂房;二、库房。陪同的黄群证实这里是仓库,是一九五一年开工建造的杭州国家丝绸储备仓库。丝绸,于杭州,于中国,是近乎于物质化了的意识形态象征,它的奢侈,它的强大的象征意味,是中国中高阶层的一种傲慢与诗意混淆的表达形式。从皇帝至商人,无不是绸服缎被。那些做活计的人一买不起丝绸,二即使有丝绸,也是不合适的,粗糙的手掌拂过绸面,会带出许多丝线出来,会嗤嗤有声。而当这些丝绸,成品的,半成品的,从绍兴、嘉兴、湖州、海宁、兰溪、诸暨等地,通过运河一早运出,到达码头时,已经下午时分,当然,若是解放牌卡车运输,则会快了许多。而我更愿意想象丝绸船运的景象。春天,蚕儿吐丝,六月收茧,缫丝,织成半成品,或成品,一匹匹的丝绸装上船,当它们经过搬运者的手与肩搬到了货船上,或拖轮上,在船老大看来,这一匹匹丝绸是女性的,在船上,它们是安静的,船老大粗糙的手有时会掠过某一匹丝绸的表面,去感受那丝滑的女人微凉肌肤般的感觉。当这些船只从运河上陆续汇集到大兜路中段的丝绸码头,在排队等待卸货的长长的时间里,人会突然显得懒散,耽于幻想。这时船老大中会有人把眼前的丝绸与家妻或别的女人联想在一起。他们的想象会很平实,他们的想象不是读书人的想象,他们的想象是去除诗意的诗意,只落在一个好字上面,这个好,在此时,与眼前的大量堆叠着丝绸一起,与他的女人一起。当丝绸被搬运,被运入巨大的丝绸仓库,当无限的量的丝绸被堆进似乎永远装不满的巨大昏暗的丝绸仓库里时,会有船老大及负责货运的人对眼前骤然空下去的船舱发呆。

时间渐近傍晚,所有的货运船只驶离了丝绸码头。丝绸入完库,造完册之后,丝绸仓库的工作人员有了清闲一刻,他们大都是穿着中山装,理着一个西发头,胸前插着一至两支钢笔。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的丝绸离他们却还是那么遥远。入库后的这些丝绸,堆叠得高高的,这是絲绸的巨大的量的堆叠,日复一日,入库、出库。登记。造册。巨大的库房的阴影。它们早已远离农桑清风,进入了工业化、商业化的标准流程。丝绸仓库的工作人员,在入职之前与入职之后的对丝绸的想象完全相反,来之前,他们的想象充满着诗意,他们想象着丝绸的柔滑、飘逸、清凉、性感,以及下坠的流苏、闪亮的绸面、富丽的织纹与印花,穿着丝绸衣料的华贵的女人。当他们正式成为国家丝绸仓库的工作人员之后,很快地投入到了忘我的丝绸入库再出库的无限重复的工作之中。这一无限重复的工作,自然中止了他们的原先的诗意想象。夏季,整个入库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四座巨大的库房渐渐地放满了无数的丝绸。它们将在这里堆放半年或一年或更长的时间,等待着国家的统一调配。开春至暮春,运河上的船只开始穿梭忙碌,部分出库的丝绸再次装上货船或拖轮驶离大兜路丝绸码头。另一部分,装上由解放牌卡车或转至艮山门火车货运场,运往更远的地方——福州、上海、南京、武汉、重庆、北京、沈阳、乌鲁木齐……出库的丝绸越往远处去越具有迷人的诗意,这种诗意从想象而来,丝绸的面料质地,色泽光芒,款式形态,关于丝绸的故事,小妾,姨太太,大小姐,读书人,京官,太守,县令,纠结的情感,浪漫的行旅,深宅冷宫,艳阳暮春,仲夏清风,都与奢华的丝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更晚的年代,丝绸做衣裳的少了,大都丝绸都做了被面,以及戏装与锦旗。

这座曾经的丝绸仓库。二○一五年十二月十七日,赫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契弗利运河酒店。低调奢华,曾经堆满丝绸的空间,被精心地分隔,再造,被迷离的灯光投射。这是当代消费叙事结构出的空间,它的闲适诱惑令人着迷也迷惘。但是我更喜欢坐在这样的空间里想象曾经的丝绸仓库。想象曾经的丝绸船运。入库。出库。在更远的远方,丝绸作为物质意识形态的一种诗意叙事。

三、其余二三

一、《湖墅小志》,包括扉页,二百零七页,光绪丙申仲夏石印本。高鹏年编著。“湖墅乃北郭一隅耳,推而广之则上自武林门下至北新关,以及西则钱塘门而抵观音关止,东则艮山门而抵东新关止。”这是《湖墅小志》起首的文字。

“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今已殊于昔矣,后之视今者能无感慨于斯文。”(黄子言代后记)。清光绪年间的湖墅是大湖墅。昔日之湖墅已成今之拱墅,且小,今之湖墅,又小之街道。待再以后,不知又会有何种之变。

此志高鹏年修辑著述,祖籍湖墅时居同里的黄子言刊刻石印(跋:“黄君欣然曰,……剞劂之役我当任之”)。

高鹏年温文尔雅,广记博收,历五六年,修成此志,黄子言阅此志后,则提议增删修改,同时更是心细如发,也静似水,伏案誊写,四万余字,两百余页,字抄得干干净净,气息饱满,而勒石石工刻功精到,似新园子里的肥沃青泥上青葱蔬菜,字字呼吸平顺,笔笔清晰可感。黄子言自驿站取得《湖墅小志》手稿半年余即誊写刊刻付印,于次年仲夏交与高鹏年。想来高鹏年取得印工精湛的石印本时的喜悦是无法言说的。这喜悦,比大暑天吃冰镇西瓜更甚。

二、富义仓,始建于一八八○年,一八八四年建成,约七年后,高鹏年开始编著《湖墅小志》。富义仓位于运河与上塘河交叉处。东与西,紧邻着的两组全木结构建筑。现院内有三棵树。深冬入院内:一院中,有三棵树,一树红,一树绿,一树黄;一院中,一树树冠遮天(此树应是富义仓落成时栽下的)。富义仓已经是休闲处,咖啡,茶馆,吃食。檐下有挂灯,入夜,灯渐亮,树隐去。吃茶喝咖啡者也会渐多起来。离湖墅多月之后,仍记得这四棵树:一树红,一树绿,一树黄,另一树树冠遮天。

三、花驿民宿,从丽水路香积寺旁或从大兜路拐入,一组低调朴素的民居。在大兜路,运河与民居,在花驿民宿听相邻香积寺的晨钟暮鼓,是一件惬意的事。或安静的一刻,香积寺的诵经声,隐隐约约。民宿的许多个房间,许多处平台、拐角,阳光或直入,或打在地面,或斜照板壁上,有娇艳女子走过,沐阳光,若细看,平静的脸上有着内心的愉悦。在一个有阳光的室内,花驿的女主人,叙述自己的外婆十六岁时的爱情传奇。国军。汽车连连长。云南。缅甸。远征军。炮火纷飞。第二天,她拿着一叠老照片,逐一指给我们看。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的民宿,我会更喜欢雨天的入住,雨声与香积寺的钟声,雨水与屋前的湿漉漉街道,这些会交织在一起。听着雨声,杂乱的心绪也会平息。于是,人在雨天比在晴天在阳光下更呆,更内心,也更散漫。周作人写《雨天的书》未必多在雨天写,只是写时有此心境。周作人肯定是喜欢雨的。因此,文字若雨,湿文字也湿人心。若雨天在这民宿写文字,会心境如诗。我是喜欢更呆、更内心、更散漫的。

这么多人,此时都浮在上海的皮肤上

二〇〇八年九月九日,上海万体馆这一组宏大的综合性场所几乎没有人走动。

这一天正午的万体馆,一个巨大的空洞,它镶嵌在数百万人口拥集的徐汇区西东南角的中心。这一天这里还没有开始任何的活动。没有活动的万体馆,那些处于华亭宾馆、建国饭店、沪闵高架、南部大酒店这些万体馆周边场地的人,是漠不关心它的,他们都与它无关,在大上海,在这一天,它几乎是死寂的。偶尔远远地走来一两个人,对比出万体馆的巨大与空虚。

两座体育馆中间是东亚展览馆。

东亚展览馆的内部正虚席以待,它在这一天里开始饕餮来自好几个省市县的民间工艺——苏绣。紫砂。黄杨木雕。细纹刻纸。纺布。陶瓷。核桃雕刻。水印木刻。方言。影像。两辆大卡车开过来,车上的民间工艺品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塞进大半个展览馆。组委会的人进进出出,用他们的行为把展览馆与万体馆的空间连接起来。在开展之前,他们把自己装成与展览馆一样的虚空。他们在万体馆这个巨大的空洞里,以自己的虚空填充着万体馆这个巨大的虚空。

万体馆的虚空仍在扩大着: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大型活动了?门卫的懒散的状态,映示出万体馆已经有较长时间的停顿与空寂。在这较长时间的停顿与空寂里,万体馆的原有的虚空又扩大了许多倍。展览馆前的门卫对应着万体馆前的一组低级材质不锈钢雕塑。这组雕塑炫耀运动和力度。雕塑从右下方开始顺时针地向左上方螺旋上升。它们依次是:两个跨栏者,两个速滑者,一个终点冲刺者,双人划艇,游泳者,击剑者,排球队员,羽毛球队员,撑杆跳者。撑杆跳者处于螺旋左上方的最高点,是因为他是运动场上能够上到运动空间的最高距离处。长方形花岗岩柱子顶端上再放上一根不锈钢柱子,生硬的连接,一直延续到了同样生硬的两座体育馆之间嵌进了一座展览馆。三个虚空的建筑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饕餮现场,两座体育馆饕餮人群、速度、力量和利比多,一座展览馆饕餮各式艺术和镜框。但是这一天这个巨大的场所还都处于虚空状态,场所寂静虚空的时间越长,酝酿着的饕餮的期待越强烈。当巨大的人的洪流涌入万体馆里时,任何作为观众的个体,将毫无疑问地淹没在这个无边的空间里。

当我走过万体馆的下方,它的巨大对比着我的沮丧。我只有抬头往上看,视线往上越过万体馆的最高端,用更广阔的天空、白云的飘荡来对比它。用更高的虚空与饕餮来压制它的虚空。卸完货物的两辆大卡车依次开走。在它旁边的一个小卖店里,我买了一盒卷烟与一个打火机。再把找回的单元硬币放入口袋里。然后摁下打火机,在咔嚓一聲中点燃手中的卷烟。我就这样地站在东亚展览馆前的空地上。这样地,以小体积的卷烟,火机,吞吐的烟雾,自我,自身,与左边的展览馆,以及右边的万体馆,构成一个极不和谐的荒诞的正午三角结构。

民博会开幕式在九月十一日上午九时半。

此时的万体馆已不再虚空。

有击鼓。一溜十多面鼓。一面特大鼓。一溜击鼓队员。踩高跷。老年秧歌队。艳蓝艳绿民服的舞龙队。他们有组织而凌乱地充塞在展览馆与体育馆之间的空场上。密集的鼓点从东边响起,再传到开幕式的舞台上。一个一个的人这时开始正装走出。主持人说话之后,接着是另一个人说话,再另一个人说话。这些话语越过台下观众的头顶,被扩音器放送到高空,放送到对面万体馆的玻璃幕墙上再反射下来。这些话语这时已经比刚出口腔时的音量扩大了几十倍也模糊了好几倍。开幕式舞台正对着万体馆前的组雕。一群站在雕塑前看开幕式的人,因为听不清开幕式上的话而显出焦虑的神情。他们就这样看着开幕式上讲话的人的口腔,猜测着他所讲的话的内容。他们身后是螺旋上升的人物运动组雕。他们站立的姿势与运动人物的倾斜姿势形成夹角。当这声音到达万体馆边缘时,比在中间听到的更加模糊。

我看到一个在看开幕式的人。四十岁左右。他并没有在看开幕式。他的神情游离在开幕式之外。他挤在看开幕式的人群中,但是他的思维并没有在开幕式的现场。他为什么在这里,在这么一个最不适合沉思的场合里沉思?他的脸色并不好,他的眼珠有点混浊。他穿蓝色的T恤衫,蓝色的牛仔裤。开幕式上锣鼓喧天,扩音器里放送出模糊不清的话语。他就站在这里,他的周边有两个老人。三个少妇,两个少女,更外围是更多的来自不明地方的人群。他这样地站了半个小时之后,转过身来走掉。我看到他穿过两个老人的间隙再穿过一群人的间隙,成直线地离开了万体馆和东亚展览馆之间的广场。开幕式是盛大的事件。但是,在这个盛大的事件之中,一个沉默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并不为了看开幕式。他是木板上一颗奇怪的钉子。他离开之后,原来在他外围的一个男人很快地填补了他空出的位置。但是我感觉着广场这块木板上的钉子洞还存在着,它留下了一点空洞与锈迹。这个离开的男人对我而言,不知姓名,不知地方,不知职业。还有更多的人:打鼓的人,踩高跷的人,舞长龙的的人,看开幕式的人,舞台上讲话的人。广场上这么多的人,此时都浮在博览会的皮肤上,他们尚离展览馆里面的民间艺术还有很远的距离。在这皮肤上,散落着许多语言的泡沫,我还看到了许多懒散的表情、虚荣的脸色。

展览馆墙面上巨大红色招贴。

开幕式舞台。

立式话筒。

红绸连着的不锈钢柱子。每个柱子上挂着一把闪亮的等待剪彩用的剪刀。

展览馆大门口黄漆铁栅栏曲折地布置成一道回字形通道。开幕式之后,人们一个一个地从回字形通道涌入展览馆的内部。

东亚展览馆。它在四个方向开着五个门,前面两个大门,其余三个方向各开着一个门。我们进入的时候,它的内部正处于炽热的装置之中,整个展览馆的大空间里散布着许多个小空间,小空间里散布着更小的空间。一个空间与空间的套盒。电流与灯光把空间逐渐地加温,这里很快就将灼热起来。

苏州。台湾。上海。宜兴。青田。乐清。舟山。这些地方的民俗民间工艺品,将分放在许多个小空间里。翡翠与青田石雕是翠冷的,它的冷来自深山更深处的流水和时间。当灼热的灯光打在它的表面时,很快被它的光泽冷却、分开、流走。它的冷与深山甘泉的清冽相一致,带着点酸冷以及些微的甜味。它把手感降温,再带回到时间的深远处。乐清黄杨木雕带着日常温度,在这之前,椅、桌、凳、床,这些木制品早已经把木质的温度带到日常的深处。在展览馆内部,木雕的冷暖与室内气温几乎对等。木雕人物与木雕动物,它们的表情快乐平和,它们的这种表情被木头延续着。走在木雕旁边参观的人,做出了与它们对等的日常快乐表情,他们对着木雕犹如对着木制品椅、桌、凳、床,犹如对着一桌的丰盛饭菜。他们的视线放松地在木雕表面停留。他们走到这个空间里时,往往这样:大笑,笑,微笑,肚子里笑,心里笑。这一个摆满了木雕的空间也因此是日常的。与这个空间正对面的另一空间里,宜兴紫砂壶,深紫色泽。紫砂成品前经过了木锤敲打,高温灼烧,出窑的紫砂仍带着烧制的温度。在这个空间里,有一个巨大的紫砂龙头壶。它的表层上还残留着火焰的痕迹,还有着灼热的感觉。还有许多装在玻璃柜里的紫砂壶,烧制出来的形制还带着时间的焦虑,这焦虑中带有人的焦虑,带有商业与时间的焦虑。当我走近它们时,我被它的接近黑色的深紫色所阻拦,它内部的空虚、它的烧制的过程,使我费于猜测,它使我的视觉与思维也因此产生了焦虑。我想,当滚烫的开水注入它的内部时,它的灼热与焦虑也将会因此达到顶点。苏绣是工艺品中的两面派,苏绣从两个面看根本就没有正反面。两面都太好看了。表演苏绣的女人把丝线一次次地几乎是无限地反复从绢布中穿过。一段苏绣,就是漂在河面上的时光,轻薄而起伏,略带点凉意的色情。我从苏绣现场走过,一丝丝绸隐约的气息飘入我的鼻息中。事实上是不可能闻到丝绸的气息的,但是我确实是吸到了一丝丝的丝线气息。

方言区空间里,耳机里各式各样的语气、语调、声音有着对形状与实物的反动。电流与声音与方言混合。嗞嗞作响的电流声里,方言很含混地串动着、叠加着。站在里面,乡音似乎真的是条河流,把那么一点点的乡愁放在了你的内心深处。语言的形而下正到达着听方言者的最薄弱之点。这薄弱之点在什么地方?这在人的眉头上,肋骨里,膝盖打弯处,晃荡的双乳,生殖器深处。当方言骤然来到听觉深处时,人的薄弱之处就泛起来浮起来了。方言的尾音也因此会落在身体的各个薄弱之处。而在整个展览馆里,这个方言空间是展览馆的最薄弱之处,看完了其他的民间工艺民俗风情,在嘈杂之中,这个空间让人至少多停留了几分钟时间。这一切,都是因为过去的时间,人自己的成长史,以及人的最薄弱之处和与生俱来的乡愁。

第二天,更多的人涌进展览馆。展览馆内部空间渐渐地被人群所加温,并塞满。

离开万体馆之后遇到更多的人——

眺望的人。他在眺望浦东陆家咀的东方明珠电视塔以及电视塔四周的高层建筑。他俯身在江堤上。他的身体向前倾出。在他身边有着一样的向前倾的眺望同个方向的许多人。他长时间地保持不动的姿势。小单位的时间在他的背部滑落,落到地面方砖上,在他的身边流失着。

画像的人。地上摆着的作样本的画像有:老人像,小孩像,中年男女像,学生像,职员像,外国人像,炭精粉涂抹出肌肤的鲜嫩。他坐着,穿着已经破了的海绵拖鞋,左手把握着画夹,右手拿炭铅往铅画纸上勾勒人像的轮廓。他所画的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少妇。少妇坐在离他三米的地方,眼看着前方一个虚拟的事物,她看的也许是一个不存在的花瓶,或一个不存在的蹲在地上吃苹果的小孩,或一张不存在的写字桌,或一个不存在的名牌背包。她的眼神里确实有神往。画像的人在铅画纸上用手指轻擦出少妇的鼻部与眼部轮廓上少量的高光与阴影。少妇的坐姿二十分钟保持不动。这二十分钟里,她的姿势有如被蒙上了一层塑料薄膜。透出些虚假与做作。画像的人最后修饰完了整张画的轮廓与细部,收下了二十元画像费。少妇离开后,那个地方再次空出来,等待着下一个人的坐姿。

卖水的人。卖水的小伙子来去在外灘的平台上。右手拎着一扎很沉的冰矿泉水。两块一瓶。每隔六七十米就有一个卖水的人。

闲逛的人。闲逛的人很多,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有一个闲逛的人,边走边低头看地上的一切,他走得慢,看得仔细。地上很干净,什么也没有。他仍然在看,看得很仔细。过了些时间,他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这次他不再低头看地面,他侧看身边来往的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他的目光平静。

恋爱的人。一对恋爱的人坐在水泥矮墙上,背朝和平饭店,面对东方明珠电视塔。女的打着一把红伞。他俩长时间地坐着。我从他俩的背后看,电视塔正处于他俩之间的空隙中。他俩很年轻,在这一天,他俩会在这里坐很长时间,他俩在这里的时间,比一般的来外滩闲逛的人要长很多。他俩用安静的坐姿延续外滩爱情圣地的传统,时间之中的情爱在对矗立的明珠塔的眺望中上升。情爱在这一刻因个体的渺小,而暂时剔除了世俗的偏见。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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