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康巴

陈晓

封闭和野性

从成都往西，离开平原，翻过二郎山，大概6个多小时车程，就到了康定。城中已经具备现代城市的格局，柏油马路纵横交错，楼房林立，但和普通城市比，却让人感觉有不同寻常的野性。一条奔腾的大河翻着水花穿城而过，带着来自上游的山野气息横贯全城。沿河公路的不远处，山峰高耸，如重兵临城，以环伺之势合围康定。尤其晚上走在河边，听着喧嚣水声，看着幽蓝天空下黑黝黝的敦实山影，感觉黑暗中有某种类似山魈的神秘力量存在。即便身前身后已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现代世界，仍然对黑暗中充满野性的山水心生敬畏。

康定是从汉地进入藏区的大门。从这里开始一路往西，直到丹达山——念青唐古拉山脉中一个海拔5900米的山口，沿路所经之处都属于康巴藏区。在这片区域行走，翻山是一个有些乏味的经历。沿途山地连绵，峰峦像繁殖力惊人的藤蔓植物一样，生出一长串枝丫，伸进高原腹地。经常是翻上一个山口，看到的仍然是与前一个山口一模一样的地貌：锯齿状的山脉横在前方，路边山坡又高又陡，羊群像挂在坡上，从容专注地啃食草皮。

四川省甘孜州白玉县亚青寺，一位来自石渠县的藏民斜靠在山坡上俯瞰着觉姆岛，他有七个女儿，三女儿已经在亚青寺出家超过20年。在康巴藏区，儿女多的家庭有送出一位出家的传统，这位被送出的通常是子女中最聪颖的那个

在山峰与山峰之间，散落着很多景色秀丽的谷地。如果在10月的秋季来到这里，能看到大片接连不断的金黄色的杨树林，杨树下掩映着当地居民的藏饰房舍，白墙黑木，装饰着彩色的藏式花纹。清澈且流速很快的河流边，种着许多杨树，偶尔也可以见到泡泡刺、河柳和沙棘，林间还夹杂着小灌木丛，在路边的菜园旁则不时可以见到丁香和野蔷薇。

古时候，这些山谷里分布着众多不同的部落。高耸连绵的山地将他们分割开来，不同的部落居住在大自然限定的范围内，过着相对封闭的生活。这种地理上的封闭性，会给当地的民族性带来什么？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前副总干事格勒博士写过一个故事。格勒生于甘孜，曾在康巴藏区的色达草原做过多年人类学调查。色达草原位于青藏高原的东部边沿，四川与青海两省交界处，是一块西北向东南走向的狭窄草原。这里地处偏远，从清朝到民国时期，战乱不断，政府无力顾及西南边疆，更无人过问群山中遥远偏僻的山区，使这些地方的牧民在很长时间内保持了事实上的自治，养成了色达人部落独立的自主意识。他们这种性格表现在后来同军阀马步芳的斗争过程中。格勒博士在文章中写道：“据色达草原的不少老牧民回忆，大约在五六十年前，青海军阀马步芳征服了附近的果洛诸部落后，曾企图进一步征服阿虚色达诸部落。他曾寄信给色达的部落头人，信内附了几根钢针，称他的部队将向色达草原进攻，其势如钢针一般锐不可当。以此威逼阿虚色达部落投诚。结果色达部落头人在广大牧民的强烈要求下，将附在信内的钢针砸得粉碎，寄回给马步芳，表明阿虚色达部落人的抗暴决心。色达牧民的这次反叛，是否告诉我們，一个长期封闭中的坐井观天、自主意识很强的群体可以做出蔑视一切、不顾一切的各种行动？”

贸易与财富

将这片山地的地理封闭性打破的是贸易。在藏族人的生活中，茶叶是必需品。藏族由于多吃牛羊肉，“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因此“茶一日不可或缺”。但藏族又不产茶，全靠川陕等地供给。尤其毗邻康巴藏区的四川，是茶的原产地之一。因此这片汉藏交界的地带，就成为茶叶贸易的中心区域。自汉代起，蜀人就以茶与大渡河外的旄牛部市易，换取牦牛、马匹。宋代推行茶马互市，规定专以四川雅州名山之茶来交换康区的马匹。

康巴藏区所处的山地是双重边疆，既是藏区的边地，也是汉地的边疆。自古以来，中央政府为了管理这片边陲之地，也利用茶叶贸易，将原本是汉藏经济互补的茶马互市，提升为治理藏区的一种手段。明代规定了极为严格的茶法，控制边茶入藏的数量。一方面严禁私茶入藏，规定了茶马互市的限额，另一方面允许来京朝贡的人在内地采购一部分茶叶，或以赏赐之物换取茶叶，用这种方式鼓励那些在茶马贸易中不能购买到足够茶叶的藏区各部踊跃来朝贡。据《明实录藏族史料》记载，朝贡者络绎于途，有时一支队伍达到两三千人之众。

为了保障茶道和贡道的畅通，明初还开通了直达大渡河西岸的川藏道，并下令“诸自乌思藏来者，皆由四川入，不得径赴洮、岷”，这样卫藏地区的购茶与朝贡者必须依靠康区作为桥梁。康熙四十一年，清廷在打箭炉设立茶关，康定成为汉藏贸易的中心和集散地。凡西藏购茶和清廷赏给达赖的茶均从康定起运。而康巴藏区的另一个重要城市昌都，则成为川藏、青藏、滇藏三道交汇的茶马贸易枢纽重镇。茶叶自康定分南北两条大道，运至昌都，再从昌都到达拉萨。

货物在山地间的流动产生了巨大的财富。康巴藏区盛产商人，出现过不少传奇性的巨商。比如邦达昌，曾是云贵川藏地区的著名商号，其财富就主要来自康巴路上的贸易活动。从它的账本上可以看到经由康巴地区的货运量，仅茶叶一项就相当惊人。邦达昌从四川的雅安、康定、云南的丽江等地采购砖茶、金尖茶、紧茶进藏。解放前的20余年中，邦达昌商号平均每年购入西藏的砖茶约为3.6万条包，合大洋23.04万元;金尖茶5.1万打条包，每条包装4甑，合大洋34万元;紧茶0.9万大包，每包126个，每个0.23元大洋，合大洋26.08万元。每年还会购进碗糖、木器、铜锅、壶、盆、盘、桶、瓢、水缸、锁、瓦、马料锅、火腿、腊肉等45驮，约合大洋9万元。

贸易让康巴区域产生了不少名城。在翻看众多探险家穿越这片区域的记录时，最头痛的就是不同年代的探险家对所经之地不统一的称呼。不同地方的人按自己的语言对它命名，再加上探险家们非常随性的发挥，同一个地方常常有好几个不同的名字，只有一些重要的驿站才有约定俗成的统一叫法。结空多（玉树）、打箭炉（康定）和昌都，都是难得有确切而且统一名称的地标，也是汉藏贸易的主要货物流通地。endprint

如今，傍晚时分走在玉树街头时，还能感受到商贸和野性共存的气息。在群山环绕的格萨尔广场边，一弯明月从山后升起，挂在格萨尔王雕像高立的枪尖。跳锅庄的当地人在广场一侧载歌载舞，且跳且走，另一侧则是一些拿着念珠、挂饰等物品的商贩，挤在广场的另一个角落，头碰头商量着买卖。

在通往玉树的路上，我们曾参加了当地一个大法会。法会地点在巴颜喀拉山脚下的草原上，四邻八乡的人都聚集在那里，扎起一大片白色帐篷，寺院的鎏金房顶在蓝天下闪着耀眼金光。法会结束后，所有人像转山一样围着寺院转圈。腰挎藏刀、身着锦缎藏袍的壮汉，披挂一身锦缎和珍宝头饰的女人，摩肩接踵，组成一条流光溢彩的人流，让人不由得感叹这里真是个富庶之地。

物种和国际性

夏天是游历康巴藏区最好的季节，山地绿草如茵，繁花盛开。不过美景转瞬即逝，九月后就开始进入漫长的冬季，草甸转黄，万物萧条，寒冷的气候会让生活变得艰难。但充斥着冰雪和寒风的自然界中，仍然充满了生机。

康巴地区属于横断山系大山大河的夹峙间。横断山系是中国植被最丰富的区域，也是物种最多样的地方。中国原本就是有最多野生动物出没的国家之一，拥有脊椎动物6000多种，占世界總数的10%以上。其中兽类556种，鸟类1304种，而在康巴藏区所属的西部偏远山地中能看到400多种，有至少7种大型食肉动物存在于这里的食物链中，其中包括在西方人眼里最为稀有的“山地精灵”雪豹。

这里是最容易看到野生动物的区域，人兽冲突也成为这里最常见的麻烦。但当地人以少见的宽容态度，对待那些侵入他们牧场、损伤他们经济利益的动物。他们曾在外来文明面前表现出非常强烈的反抗性，但却对和自己共处一地的野生物种，表现出极大的爱惜和隐忍。生活在这里的人普遍信仰藏传佛教，相信众生平等。或许恰恰因为地理位置的封闭性和高寒气候导致的生活艰难，让他们更能够从宗教的角度，在心灵上找到一条和其他物种共存的和解之路。

这里也是世界级动物学家和生态学家最热衷考察的区域。最先进的人和自然的观念、最前沿的人和动物关系的思考，都在这里进行着，让这片土地呈现出了难得的丰富性：我们可以在这里看到和现代文明有相当差别的人类共同体的传统生活，也能看到无数具备现代性的活动与观念。封闭性和国际性，科学主义和神秘主义，共存于这片汉藏交界的地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