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斐+莫兰
他的油画《蝴蝶》曾在2012年匡时春拍中以2760万元成交,一度成为艺术家中最高拍卖价位的作品。
他的“半狄熊猫”曾以时装秀、运动会及电影的形式出现,观者对其作品褒贬不一,他却仍然坚持达十多年之久。他本人分裂而敏感,古典、优雅又独特。他作品具有先锋性,直击社会现实。他是当今特立独行的艺术家——赵半狄。
一个闷热的午后,我们赶去798采访赵半狄。寻找他的工作室确实费了些周折,走错一连串的岔路口,东拐西拐、来来回回绕了几圈,才最终找到导航指定的地点。面前的工作室是一个别致的二层小楼,楼前由白色石子铺成的方形空地,把它与周围的建筑物隔离开来,访客只有仔细观察,才能找到写着“半狄熊猫工作室”的方柱。爬上房子的二层,我们见到了这位独特的主人。头戴一顶复古英伦贝雷帽,皮肤略黑,不像他的作品般犀利,赵半狄的谈吐自然而温和。
不再是画家
一楼是赵半狄的创作区域,一个透明玻璃罩式的顶棚,充足的日照使得他的工作区域在夏天时格外炎热,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然而整个夏天赵半狄在里固定工作就是3小时。这近三个月的时间里,赵半狄每天都会来这栋别致的小楼工作,酝酿、构思、着笔、上色,进行着油画《中国party》的创作,为在尤伦斯艺术中心的30年回顾个展做准备。
采访当天我们未能目睹到那幅新作的风采,不久前这幅画刚刚被打包装运到了布展厅,留下的只有散落在桌子上的那些干瘪了的颜料管子,和无意间洒落的红红绿绿的颜料,证明着它的痕迹。赵半狄略显遗憾地说:“这幅画在装箱的前一刻我都没有画完,如果有时间还会改一下。”
早在2016年,赵半狄就开始收集整理该画的素材。他喜欢肖邦,觉得肖邦的音乐中充满了伤心、敏感、欢快和绝望。聆听之间,自己仿佛更能深刻理解当下所处的社会,这是听摇滚乐不曾有过的感触。于是,赵半狄便萌生了举办“下沉式”肖邦音乐会的想法,在“水下”弹肖邦。2016年在成都,赵半狄拒绝了任何赞助机构,个人出资,邀请了圈内的好友举办了这场音乐会。现场,一架古典风格的三角钢琴放在池塘里,四川音乐学院附中的13岁女孩胡天珂趟过池水,坐在池中弹奏肖邦钢琴曲。此景,也成为了赵半狄开展前最新的一幅作品,取名《中国party》。2015年赵半狄为答谢著名收藏家乌力·希克所做的《中国湖·C》中也出现过类似描绘水中的画作,唯一不同的是《中国湖·C》描写了参加派对的人 ,而《中国party》描写的是水中的弹奏者。
时隔多年,再一次提起画笔的赵半狄在与主流保持距离,他认为,真正的艺术家不需要寻找资讯——这个资讯是关于竞争,也关于商业的概念。赵半狄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为了主流意识的一员,因此刻意避开了新媒体艺术的创作,而是继续选择用画笔这样传统的艺术形式表达自己的情感。谈到这时,响起了久违的“诺基亚”手机铃声,只见赵半狄从口袋里掏出一款只具备简单接听电话以及发短信功能的手机,他说:“我没有微信,不像大家都追赶着潮流,我可能稍微慢了一點。”
无处可逃的焦灼
采访进行到一半,大雨倾盆而至。雨水干净利落地敲打着工作室阳台上的树叶,屋内显得格外安静。赵半狄盯着窗外的雨滴,将曾经他那段与油画结缘的经历缓缓道来。
当年走进大学,赵半狄便开始了正规的油画学习。大二时,老师曾评价他的油画并不具备艺术性,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对艺术的实践。毕业时,赵半狄的创作拿到了全年级最高的、也是唯一的5分。1988年初夏,22岁的赵半狄走出了中央美术学院的校门,站上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讲台,从此,他的生活便开始重复着家、学校、家三点一线的模式。
面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学生,每日在课堂上教授着油画的基本技巧,做着为人师表工作,让生性跳脱的赵半狄有些乏味,因此这样的时光并没有延续太久,实习期还未结束,赵半狄就选择早早撤出,离开了那样的环境。1989年,他开始了自由职业画家的生涯。
赵半狄早期的油画带着一点含蓄、一点典雅和忧愁,不同于同时代流行的那些边远西部题材,他的素材更多地取材于自己身边的生活。赵半狄说:“艺术家的生活一定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作品。”1991年,他与画家李天元在北京天地大厦联合举办了一次画展。展厅中的一幅画格外显眼,它的尺幅虽然不宽,但却很高,挂在墙上庄重肃穆。画中一个白衣少女光着脚,奇怪地扭曲着身体,身旁一名撑着黑伞的赤膊男子似乎将要离开,却又投来不经意的一瞥。这幅油画即赵半狄9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蝴蝶》。
时隔26年,赵半狄又作了一幅自画像《我的花园》,那是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赵半狄隔着栏杆,将相机递给栏杆外执勤的保安让他帮忙拍了几张照片,随后对着照片创作。
油画时期,生活中的人、事都是他艺术创作的第一素材,比如《远方来信》中的女孩子是他当时的女友,《小张》记录懒洋洋的没有时间感的好友小张正在床上伸展着身体。还有《涂口红的女孩》,一扇门将整幅画分成两个层次,屋内是仰躺着看报纸的男子,屋外描画的是以慵懒的姿势对着镜子涂口红的女孩子,每个家庭都曾有过的场景跃然纸上。在当时艺术市场整体下滑的态势下,赵半狄的油画作品却逆流而上,2012年春拍中,《蝴蝶》还拍出了2760万的高价。
在油画界拥有美丽光环的赵半狄,却是敏感和焦虑的,像作品中传达出来的悲伤、凄凉一样,创作时心灵深处对痛苦的追问和解剖,落笔时构图加上色彩选择的折磨,让他最终在如日中天的油画事业中选择止步。“我觉得作为一个画家我是很脆弱的,常常会关心这块颜色画的好坏,以及构图形状的好坏。我很焦虑,画画使我睡觉都睡不好,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一辈子都是这种生活,我会很难过,想换种方式,逃离这种焦虑。”问及当年为何放弃绘画,赵半狄这样答道。endprint
世界太大,只求一点改变
逃离油画创作的焦虑后,赵半狄奔向了前卫艺术的道路。1993年他应邀参加了“中国前卫艺术巡回展”,之后又参加了欧洲巡回展,初到国外的他,第一次接触到了装置艺术、行为艺术,不禁被这种陌生的艺术形式深深地吸引,加上中国当代艺术收藏大家乌利·希克的鼓励,赵半狄在1994年做了第一个装置和行为展览——“月光号”,海报用的是赵半狄的裸体,里边的装置用的都是现成品。这次30年的回顾展入口处也展出了“月光号”时期的作品——《一个童话》:一根肋骨插在有血液的玻璃瓶中,肋骨上头开放着金钱的花朵。赵半狄认为,这个小小的装置作品,犹如当代社会的某种寓言,也是自己的艺术语言。
此后,赵半狄的“行为”越来越大胆,他的“熊猫时代”渗透的范围超过艺术圈,引起了社会各阶层的关注和讨论,也让他备受争议,不少人认为,他绑架了作为国民符号的熊猫。而赵半狄不以为然,继续自己在熊猫中的跨界。他用熊猫造型为贯穿元素,展现了民工、追星族、乞丐、性别边缘人、网络红人、法官等“最鲜活、最现实”的33套时装,并于2009年3月20日晚9点正式在法国巴黎东京宫上演了一场“熊猫时装秀”。有网友对赵半狄这一举动感到愤恨,认为这是“贬低中国人”,也有网友说他在向法国人献媚。面对这些质疑,赵半狄转帖并总结网友骂他的6条理由。但他也看到了一些为他辩护的声音。“我还是很在乎观者的反馈的。”赵半狄意味深长地说。
在这场充满争议的时装秀的另一边,赵半狄发起了艺术慈善项目“用创造力换一座孤老院”,吸引中国两万多名青少年参与创作艺术作品,并拍成电影《让熊猫飞》。他利用所得收入在河南省开封县成立了一幢孤老院,让46名孤寡老人获得安身之所。“有一天早晨,突然觉得我心安理得了——不管我的熊猫艺术是好还是不好有什么争论,我觉得它最终在现实中改变了一点点东西。这点上作为一个创意产业人员,创意最终改变了一点点社会,改变了一点点人,这件作品起码给老人们有一个安身之所,我觉得这点小小的温暖,给我自己也是慰藉,如果要给自己打分,我觉得我及格了。”赵半狄说道。
《让熊猫飞》拍摄前有一个环节,赵半狄鼓励孩子们以“熊猫”为主题,使用任何媒介创作,优秀的作品可以展出,并参与到公益拍卖收藏的过程中。有一个来自郑州的小女孩找到赵半狄,问能不能以一篇作文的形式创作?赵半狄当即同意。于是,这个叫张霖彤的12岁女孩写了一篇作文,名为《我的爸爸是一个熊猫》。文章描述了这个关爱她的酒鬼爸爸,写出父亲的黑白两面。不管文字如何,这篇作文却是唯一一件写作形式的作品。展出时,它被置于重要的位置。当时,赵半狄觉得这不会有人买,所以当乌利·希克走到这件作品旁边问他价格的时候,便随口说了“10万”,没想到希克完全没还价,当即决定买下,成为展览开幕后卖出的第一件作品,一时间在媒體上成为大新闻。改变仿佛就在这里开始了,小小的张霖彤12岁就有了百度百科,《广州日报》整版报道,中央电视台《今日关注》报道了近4分钟。今年,她成功考取了北京电影学院编剧系。赵半狄十分高兴,时隔多年两人见面,赵半狄问她怎么会想要考编剧?小姑娘坦言,当年自己的作文得到肯定,在她心里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2013年6月,赵半狄用一句轻描淡写的“熊猫飞走了”,结束了他的熊猫时代。但“能够改变一点点人,改变一点点社会”,成为赵半狄至今对艺术的一种追求,他说:“艺术有多种渠道,一次小小的活动,可能会对别人有个小小的影响,这便是成功”。以油画成名,到变成“熊猫人”,赵半狄的艺术生涯走到现在已经30年的光景,有过认可,也有过争议和误解,但他仍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艺术层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看世界,为世人提供一面镜子,任人去解读、去感悟。
Q=《北京青年》周刊A=赵半狄
Q:随着社会变迁自己有哪些变化?
A:我很开放,“熊猫时期”我做了很多不同的东西,也是我满腔热血拥抱世界的一个时期,熊猫可以打开我的生活。我一直都有一个理念,艺术家的生活一定会影响作品,因此在绘画道路上我甚至能想出我的轨迹,我想我应该打开大门,跟这个社会有更大的联系,所以才有了熊猫系列的作品。因为一直在参与社会,一直在了解社会,所以对社会有更多的感受。
Q:为什么放弃油画转战前卫艺术?
A:我觉得不光作品要改变,人也要有改变,我们应该自己改变一下自己。作为一个画家我是很脆弱的,一辈子都是这种生活,我就很难过,想换种方式。人们对我的技巧是很认可的,但是当放下技巧,我想看看是什么。
Q:曾经发起了艺术慈善项目“用创造力换一座孤老院”,后来有去看望过养老院的那些老人吗?
A:就去过一次,入住一年后,是在2014年。他们不知道这(养老院)是艺术创意换来的,他们也不知道艺术的概念——也不需要知道,只要他们的生活有所改变(就可以)。
Q:你有很多的社会介入的作品包括时装秀、电影、慈善项目等等,对你影响最大的是哪一部分?
A:哪一个都是我人生中的一部分,都是全力以赴的投入,都是我的成长。不是我一开始计划好的,我没有特别大的规划,我只是做了一个作品,得到反馈后,才有第二个作品。
Q:可能反馈得到的争议比较多,有真的感受到心理压力的时候吗?
A:其实,我很在意别人的评论的。我是这样理解艺术家的,所有的主流社会谈成功都是在现实层面进行的,所有电视上成功的主人公都是在现实层面产生的,社会整体的价值体系都是这个层面的。我尊重宗教,是因为我觉得宗教是多层的,我希望社会也应该是多层的,好的艺术可以开出层次的,我一直在努力地创造自己艺术的层面,这个层面包括时装秀,通过时装的镜子看这个社会,在这之上没有人提供一面这样的镜子,以及提供的服装和款式,这就是我在努力开创的层次。当然,现实和这一层次交错的时候会受到很多的误解,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这些年下来我很遗憾得出一个结论,真正的艺术属于少数人。因此只能是误解。
Q:有没有想和这些争议对抗?
A:我不对抗,依然会关注这些争议,希望可以听到有意义的声音,有意思的反馈,但这些总是少数。大家都在往前追赶,我可能稍微慢点,我没有开过微信,这可能让我损失了一些机会,但生活需要选择。
Q:接下来有哪些打算?
A:说实在,对未来我还是挺迷茫的,展览结束后看看对此会有什么体会,然后再做出下一步的打算。我认为自己性格挺分裂,但尤伦斯的策展人对我说,其实你没有那么分裂,不管油画还是行为艺术都在展现社会,你是一个完整的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