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贤慧
手艺
罗贤慧
朋友因为一个小手术,在医院“小住”了几天,回来后把医院旁的一家锅盔店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虽然位置有点偏,设备有些简陋,老板有点怪,但那锅盔是真的好吃啊!吃一次够你记三年!”仿佛为了那一张锅盔,她就算在医院里长住下去也值得。
趁着周末,我冒着大雨,一路寻上门去——“唯美食与好书不可辜负”,别说是下雨,就算下刀子也挡不住吃货搜寻美食的决心。
出发前,朋友特意手绘了一幅简易“地图”。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找了好半天。不怪我路痴,实在是那地方太难寻——与医院仅一墙之隔,与人流如织的凯旋路也只是一街之隔,但老板偏偏找了个冷僻的巷角安身,不管从小巷的哪一头进去,都要步行两百来米才能走到,这个小店仿佛刻意要与喧嚣繁华的世界拉开一段距离。幸好,我的朋友还特别交代了一句:“进了巷子往前走,看到围了一圈人的地方就是。”果然,我转进巷口,老远就看到一家店门前围了几个人,还真是那“传说中”的锅盔店。
不过这根本不能算是一家“店”,顶多只是一个“摊儿”。小摊的设备极为简陋,粗眼一看,就是一炉、一铛、一橱、一案板而已。案板两米多长,一米来宽,一头放着揉好的面,上面盖着白色的纱布;另一头是一个小小的木制饼橱,分上下两层,每层又分为左右两格,每一格都贴着标注口味的纸笺:“白糖”“红糖”“椒盐”“方酥”,四个格子都是空空如也——他家的锅盔总是一出炉就被抢光,那饼橱几乎就是个摆设。
案板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烤炉,几乎要两个壮年男子才能合围。炉子上是圆形的生铁饼铛,几个锅盔正在饼铛上滋滋作响。案板下面放着一桶香油,一只塑料桶,装着大半桶清水,旁边是一个塑料盆,还有一只超大号的保温茶缸。所有这些,就是小摊儿的全部家当了。
老板其貌不扬,40多岁的年纪,皮肤黝黑,长脸,浓眉,小眼,头发很短,微卷,下巴隐约看得出一点点胡茬,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一身半旧的深蓝色夹克,外面系着一条白布围裙,也是半旧的样子。此刻老板就坐在炉子旁,每隔一会儿,就揭开饼铛,把炉子里的饼翻个面儿、掉个边儿,然后又慢慢坐下。看他慢条斯理的动作,我差不多明白了为什么他只能开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摊儿——动作那么慢,效率那么低,怎么能挣钱?
旁边等候的顾客已经有五六个,有提着菜的大妈,有举着钱的小学生,还有几个打扮入时的美女——我总觉得她们那一身打扮,应该去星巴克里听着音乐喝咖啡,或者坐在日式料理店里优雅地品着精致的鱼生、寿司,而不是守着一个路边小摊等一张刚出炉的锅盔。
老板干活不急不躁,顾客也都气定神闲。炉子里的锅盔像怀了身孕的女人,肚子越鼓越大,颜色也越来越焦黄。每揭开一次饼铛,空气里便腾起一阵扑鼻的酥香,我旁边的小学生已经咕嘟咕嘟吞了好几次口水。
终于,锅盔们的肚子高高挺起,老板拿出一张来,在锅盔鼓胀的肚子上拍了拍,听听声响,然后放在案板上。“耶!终于烤好了!”小学生一声欢呼。
老板手脚麻利地把大半锅盔从炉子里起出来,小学生要两个红糖馅儿的,大妈要一摞白糖馅儿的,美女们怕长胖,都要椒盐味儿的,饼装好了,老板再一一递到顾客手里。老板收钱的方式也特别——除了方酥饼是两元一个,其余的都只卖一块五,客人自己算好价,把钱放到一旁的塑料篮子里,如果要找零,也是自己从篮子里拿,完全自助,他从头至尾连眼皮也没有往这边抬一下。
这时,炉子里只剩几张方酥饼——这种饼做起来最费工,烤起来也最费时,还得等一会儿。不过朋友也最推荐这种口味。我反正不急,便索性再等一阵。旁边一位美女像是赶时间,忍不住问:“老板,还没熟啊?”老板拿起一个锅盔按了按,说:“熟是熟了,但是还没烤脆。”美女掏出钱夹:“只要熟了就行,麻烦你帮我装一个呗!我赶时间。”老板笑了笑,把锅盔又放回炉子:“要赶时间,巷子口有一家蛋糕店,你还是去买面包吧。”“这……”美女看看炉子,又看看手表,叹了一口气,一跺脚,转身往巷子外面走去。
我终于知道朋友为什么说这老板“脾气有点怪”了,便替那美女说:“既然熟了,为什么不卖啊?”老板头都没抬,说:“没烤脆还叫什么方酥饼?烤锅盔,该用什么火候就得用什么火候,少一秒钟都不行,不能为了多卖一个饼就把手艺坏了!”我暗暗吐了吐舌头,没敢再多言。
等待的时候,老板又开始做饼。我这才算见识了他的“真功夫”。只见他揉面时如武林豪侠运掌如风,包馅儿时如闺中绣娘十指如飞,刷油时如丹青圣手笔走龙蛇,揉擀包捏一气呵成。面杖翻飞,面饼飞旋,几秒钟工夫,一个锅盔就下了锅,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老板做完几个红糖锅盔,再揭开炉盖,方酥饼终于烤好了。我顾不得烫,欢天喜地接过一个。长方形的锅盔热腾腾地捧在手里,饼皮是诱人的金黄色,最鼓胀的地方略微带点金红,焦脆的饼皮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可别恼啊,那碎掉的部分正是最为香脆的精华所在!把饼拿近些,面香、油香、芝麻香、椒盐香、还有一种碱面发酵后特有的香气,顺着热气扑鼻而来,我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无比温暖、无比熨贴。
太烫了!我吹了吹气,一口咬下去——不怪朋友词穷,那种美味,真的再也找不到什么语言来形容,我只能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滋味,从口腔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那种美妙,只有自己去尝过才知道。
一个锅盔很快就下了肚,我决定,尝过“幸福的味道”,还要再试试“甜蜜的感觉”——再买一个红糖锅盔!这时又早有几个新的顾客排队候着了。一对小夫妻在摊前看了好一阵,男的问:“老板,你这锅盔怎么卖啊?”“方酥两块,椒盐和甜的一块五。”老板手里丝毫没有迟缓。女的说:“你这饼太大了,能不能给我们做小一点儿啊?”老板斜了那女的一眼,没搭腔。
男的赶紧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店里卖肉夹馍,想从你这里拿饼。但是你这锅盔太大了,夹的肉多,我们控制不了成本。能不能帮我们做小一点,另外我们每天要的量肯定比较多,能不能给我们优惠价?”老板把最后一个锅盔放进炉子,这才停了手,直起身说道:“我的锅盔都是这么大,绝不偷工减料。我每天的力气也只够揉这么多面,做完就收工,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做锅盔批发——只图做得多,面没揉够,锅盔就不是那味道了!”说完,老板再不理那小两口,又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小夫妻没办法,只能摇摇头离开。
又是一炉锅盔被一抢而空,我也等到了我要的红糖锅盔。走出小巷,雨还在纷纷扬扬地下,雨水直往人脖子里钻,但是手里捧着热乎乎的锅盔,唇齿间缠绵着红糖浓酽的甜香,我竟一点也不觉得冷。
走出巷子,拐角口果然有一家蛋糕店,装饰精美的橱窗里陈列的甜点和满大街的蛋糕店没有什么不同,店里的生意似乎也还不错——这里从早到晚熙熙攘攘,随便开一家店,应该都比那个小锅盔摊儿挣钱快。
我忍不住回头望望那个锅盔摊,才几分钟工夫,那里又已经等了一圈人。
从小摊到巷口不过两百米,却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巷外做的是“生意”,巷里做的是“手艺”。
责任编辑:陈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