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日常心态
◎余秋雨
一个人经历了修行的长途,日常心态与以前会有什么变化呢?
我们经常看到一些修行者,明明活在今天,却在大城市里穿着芒鞋,披着麻袍,捋着长须,说着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半通不通的文言文,拒绝理发,拒绝洗澡,拒绝与一般人谈笑。这样,他们就把修行当作了一种拔离日常生活的显摆,在基点上就搞错了。
既然修行了,确实需要有所脱离,有所放弃,有所断灭。也就是说,应该产生常人所不易获得的“断见”。在“断见”和“常见”之间取一个“中道”,那是公元3世纪印度佛教哲学家龙树的意思,也是公元前4世纪希腊大学者亚里士多德的意思,更是公元前6世纪中国大思想家、大教育家孔子的意思。那些在现代城市里讲文言、不洗澡的修行者们,走了“偏道”。那么多梵文、希腊文、甲骨文、竹简文都在劝他们,但他们听不懂。
可见,修行者未必是觉悟者。
那么,觉悟者在日常生活中有哪些心态?
且分五点来略加阐述。
世俗生活正是天地万物的一部分,处处体现了真如天性。因此,真正的觉悟者大多回归到最家常的生活,亲自烹茶煮菜,而且颇为专注。写诗作文,也不再空论大势,而是喜欢描摹起居。
觉悟者留心茶炊,是因为看穿了世人对种种高论伟业的盲目追赶,觉得必须从一座座空中阁楼落到实地,寻找日常生活的底线结构。底线结构,是衡量万象的质朴准绳。因此,他们端起了茶壶,点起了火炉。
但是,即使如此,他们也不会真的把茶炊当作人生的全部重点,因为这又会陷入另一种执着。
喝点什么、吃点什么,还要仔细看看亲人是否有点疲倦、花盆是否应该浇水、厨房是否需要整理……这些事情,听起来有点琐碎,却是人类生存的老命题、大命题、初始命题、终极命题。
所谓“留心茶炊”,仅是生态比兴,并非必需形态。但是,我们如果见到一种人,半辈子文山会海、追潮逐浪,却对家常生态毫无关注,那就要有所劝导了,劝他们不要本末倒置。
很多人对“觉悟”有一种误解,以为那是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各方面的定位。
其实,那只是被动认知,而不是主动觉悟。
被动认知,使自己谨小慎微;主动觉悟,使自己跨疆越界。
生命的精彩恰恰在于跨疆越界。
在觉悟者眼里,一个物理学家写了一部畅销小说,一个诗人同时又是考古学家,一个外科医生成了地方长官,都是正常现象。古人说“术业有专攻”,却并未否认很多“专攻”可以集合于一身。例如苏东坡,是顶级词赋作家、顶级诗人、顶级散文家、顶级书法家,而且,还是一个够资格的水利工程学家、佛学家、医学家、美食家。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令人惊讶的是,他们所处的环境,远比我们今天保守和封闭。
可见,不管哪个时代,只要是觉悟者,就不会在出门前先到窗口窥探外面有多少竹篱、石栏、荆墙,然后缩手缩脚。而是会用双手推开大门,遥望一下长天大地,毅然迈步。
他们心间无阻,脚下无界。
觉悟者心中没有竞争对手,更没有永久的敌手。
几乎所有陷于对立的人们都会辩解:“不是我要与人对立,而是事先我受到了威胁”“我不制造对立,也不躲避对立”。问题是,对方也都这样说,这就构成了一个“推卸责任的轮盘转”。
觉悟者有时也会从中调解,却不会偏袒。只要求各方立即斩断“不能不对立”的具体理由,重建“不应该对立”的宏观理由。
在这个问题上,还会遇到一些难题。
在觉悟者看来,除了“反人类”的特殊例外,人类内部的各种对立大多被夸张了、描浓了、滞涨了,需要从根本上清除。
只要是觉悟者,就不会轻易动用“恶魔”“世仇”“死敌”这样的概念,也不会轻易抛出“不共戴天”“有仇必报”“有你无我”这样的狠话。他们也会生气和愤怒,但在本性上,他们都是彻底的和平主义者。他们会明快地判断世间的各种善恶是非,全部判断的最后标准,是求得天下太平。在精神领域,他们不藏兵器,不使棍棒,不问拳脚。
无论是气候变化、地质灾害,还是国际形势、亲友病情,都在不断告诉我们:世事难料。
无常,是必然;有常,是偶然。
顺着这个思路,大家对于种种“人生规划”,也不可依赖。
因为,一切都不可预测,一切都超乎想象,一切都难以部署,一切都猝不及防。某些看似可预测、可部署的部分,都只是浮皮表象的勉强连接。
我们不期待好事,也不拒绝坏事。
这样的觉悟者看起来并不强大,却百事无避、无所畏惧。
恐惧,是人类最常见的心理魔障。它因为担忧生命脆弱而使生命更加脆弱,它因为躲避凶恶逼近而使凶恶提前逼近。它所悬挂着的,是尚未到来的可能。由于尚未到来,心中的悬挂就更加沉重。觉悟者摘下这种悬挂,平静地准备与尚未到来的一切厮磨。不猜测,不臆想,不逃避。火来水浇,水来土挡,照单全收,悉数认账,得失利钝,不在话下——有了这种心态,任何恐惧都会烟消云散。
常见一些喜欢高谈战略的人,一旦遇到校舍倒塌、醉汉闹事、父母急病,就束手无策,变成一个搓手顿足的无用者。
觉悟者正好相反,平日并不出色,也没有什么痛快言词,一旦遇事,则立即火眼金睛,身手敏捷,抓住关键,解决问题。原来,他们出于对“无常”的确信,做了“无限”的准备,他们在心态上建立了一条似有似无却无时不在的心理防线。
其实在和平时期,处处都有类似的“防空洞”,处处都有这种牵引众人目光的人。
在这个意义上,觉悟者是济世者。尽管,平日他像是个潜伏者。
觉悟者深知无常的本相,因而谢绝了有关前途、理想、希望、计划的种种安慰。在他们心中,真正的前途就是永远地面临不测,真正的理想就是不断地挺身而出,真正的希望就是有效地解除危难,真正的计划就是无私地耗尽终生。耗尽了终生也无涉名利,但这恰恰是短暂生存的意义所在。
危难来时,他们佑护生命;危难过后,他们欣赏生命。
他们所欣赏的美好生命都未经事先安排,是一种纯“自在”状态。
一切美好的生命,都处于创造之中。
创造的主要动力是好奇。好奇,是对不同生命形态的惊讶和探询,并由此产生一种悬念之力,把已有的不同推向新的不同。新的不同又产生进一步的惊讶和探询,于是美好的生命过程就在寻找和参与中蓬勃向前。寻找者的自身生命,也因之而生机倍增。
觉悟者一路好奇,一路寻找,一路观赏,一路欣喜,都不以占有为目的。喜欢的东西占有了,很快就失去了 “好奇”,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动力。
这让人想起童年的田野。满眼都是无际的鲜花,孩子们追逐游戏,翻滚跳跃,已经与田野和鲜花融成一体。这时,如果有一个孩子要采一把鲜花握在自己手里,那就坏了——花茎很韧,采捋时会在手上划一道口子。采多了,两手一握,就无法像刚才那样欢快地奔跑了,会远远落在小伙伴后面,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惊呼、为什么大笑,再看自己手上,花都蔫了。
这就是说,整个草地、全部鲜花,只属于两手空空的人。只有两手空空,才能欣赏无数、接纳无数。而且,只有两手空空,才能轻松一路、好奇一路。
这又回到了我所倾心的空境美学。
一路好奇的人,永远像个孩子。很多人总在竭力摆脱孩子般的单纯和洁净,总想在生命的底牌上涂上各种色彩,填满各种文字。殊不知,所有的色彩都会变成生命的锈斑,所有的文字都会变成生命的皱纹。
只有洗去了各种色彩和文字,生命才会返老还童、重拾好奇——天天好奇,月月好奇,年年好奇,似乎永远也“长不大”了——即使到了苍然暮年,也仍然保持着好奇。
一路好奇,直到路的尽头。路的尽头,太有悬念了。乐章要结尾了,会不会有一个奇特的高音卷起满场掌声?夕阳要下山了,会不会有绚丽的晚霞吸引万人驻足?大河要入海了,会不会有成群的鸥鸟祭奠一个伟大生命的消融?
如果在尽头还如此好奇,那么,这个生命也实在是够轻松、够高贵了。
(摘自《泥步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