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焰的往事

2017-10-17 17:30李为民
飞天 2017年10期
关键词:卫国

李为民

1

1981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刘卫国跑到弋矶山医院家属楼,找到同届毕业的程焰。

刘卫国眼睛乌亮,长得高大帅气,和程焰站在一起,程焰显得瘦小。他不停地问程焰,他考上合肥工大的铸造专业毕业后会不会分到工厂?以后能不能考研究生或者出国留学?这类摸不到头脑的问题以程焰当时的阅历是无法准确答复的。但程焰很灵光,没有正面回答,他列举了那年达芬奇画蛋的高考作文题,说如果紧扣“师之教有方”和“徒之学不怠”这两个论点,肯定不会跑题。那意思只要你继续努力、锲而不舍,不管在哪儿都会有一番成就。

程焰的父亲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时候,他跟着母亲下放到安徽歙县很多年,吃了不少苦,回到城里,学习跟不上,邻居刘卫国帮了不少忙。结果他考上了中科大的地球物理专业。随后的四年,每学期开学和放假,程焰挑著扁担,两头分别装着刘卫国和他自己的被褥和书籍,俩人乘过江轮渡,扒火车,风风雨雨。大一到大三,每逢周末,程焰跑到合工大给刘卫国洗床单。那时正值青春期,床单上经常有巴掌大的精斑,刘卫国也不忌讳,脸色只略微红一下。程焰有意无意地问他是不是恋爱了。他摇头,说就想出国,哪有心思?不过他承认高中有个很要好的女同学叫韩菁,都在部队医院长大,算青梅竹马,现在安徽医科大学读书,她曾当着他的面提起过程焰,因为她父亲当年和程焰父亲同在干校劳动,另外也很羡慕程焰考上名牌大学。

那个韩菁家是干什么的?程焰不经意地问。

八六医院的院长,她父亲官复原职后,享受副军级待遇。

你们俩倒是挺般配的嘛!程焰笑着问。

算啦,她大小姐的脾气我伺候不起,不过我爸妈倒是想攀附他们家的。

快大四的时候,刘卫国报考了重庆大学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他私下找程焰喝了一顿酒,脸红脖子粗地发牢骚,他妈为了不让他离家,绞尽脑汁要撮合他和韩菁好。你评评理,焰子,他摊开手,我这辈子就想考研出国。我妈自私,讲我是长子,就应该承担责任。

程焰笑答,你应该理解做父母的心情,你要委屈,就和我比,郭沫若奖学金都拿了,全科大每年就评出十五个人,我只要向系里递上申请,拍屁股就能去美国,可我以后还是想回老家,我爸有冠心病。刘卫国擂了程焰一拳头,就你孝顺!他忽然像发现新大陆,定定地看着他,要不,你帮我出国,我把韩菁介绍给你怎么样?程焰摆摆手,略带羞涩地说,我有多大本事?再说,我们年龄还小,婚姻大事不是一句话就能定下来的。程焰心里明镜似的,有一次在刘卫国的学校玩,见过一次韩菁,冷冰冰的样子。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在安医是一朵校花,追她的人无数,都说她长得像香港明星关之琳。程焰可能小时候生活在农村,苦惯了,烧锅做饭,烟熏得眼睛直流泪,借着灶膛里的火苗看书,孤僻惯了,用现在话讲,情商不高,可他组织管理能力很强,是系里的学生会干部,这又难以解释了。

大学四年程焰过得轻松,他不光勤奋,脑子转得也快,大二就拿了郭沫若奖学金。他父亲已经给他定下调子:毕业回老家的供电局,工资待遇好。毕业那年,系主任和辅导员跑到他家,他爸当时在弋矶山医院当院长,恰好处理一桩医疗事故,冠心病发作,躺在家里疗养。两位老师拿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和邀请函,苦口婆心劝了大半天,他爸脸上罩着阴云,轻描淡写地说,孩子的事还是由他自己做主吧。程焰一口咬定要回老家。系主任是个火爆脾气,回到学校,把程焰叫到办公室,冲他呵斥了半天,见程焰低头就是不吭气,最后一摆手,说名额让给你寝室的吴国威了,你去南京天文台吧,离你家不过几十公里。他爸也无可奈何,毕竟当时入学时在志愿表的栏目上填写过“服从组织分配”。

快毕业的某天,程焰打电话喊刘卫国过来聚聚。凑巧那天韩菁也来了。她挽着刘卫国的胳膊,显得疲惫,朝程焰大方地微笑了一下,眨眨眼,算是打招呼。程焰脸有点红。韩菁烫着山口百惠式的短发,可头发像要飞起来的蘑菇,额前的碎发用发卡别起来,露出宽亮的脑门。那天程焰在外籍专家的西餐厅请了他俩。程焰好像和服务员很熟,瞥了一眼菜单,一口气点了三个汤、五个菜。很快,服务员端来蔬菜沙拉,又上了黑椒牛排和奶油虾。程焰把虾盘子端到韩菁面前,说尝尝,阿拉斯加的暗条虾,我和吴国威陪内布拉斯加州的一个外教做实验晚了,他喜欢点这道菜。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这道菜。韩菁问吴国威是谁,刘卫国抢着答道,程焰是保送去美国的,可他没去,名额让给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吴国威。韩菁没领情,把虾盘推给程焰,只拿了一块牛排,用刀切开,放一小块到嘴里,慢慢嚼了两下,忽然像是要呕,咽咽口水,慢慢放下刀叉。

洋玩意,挺好!刘卫国一边招呼韩菁,一边挽起袖子,摆开大吃一通的架势,焰子,我寝室里一个哥们嫌专业不对口,中途退学回东莞老家和父母专门养殖这个东西,出口到新加坡,可赚钱了!程焰点头附和,新加坡自来水都靠进口。他漫不经心地叉起一块黑椒牛排放进韩菁的盘子里,韩菁立刻用叉子叉了回去,眉头微蹙,硬生生地对程焰说,你吃你的吧。程焰瞄着韩菁说,以后你出门要戴口罩。

为什么?她迟疑地望着他。

现在严打,坏人多,我看着你都动心思了,别说坏人了,你刚才走到我身边,我感觉像被太阳刺了眼睛。刘卫国嘿嘿乐了,程焰喝了点红酒,可能他想活跃下气氛。

韩菁沉下脸,低声说,程焰,请你帮个忙。

程焰笑眯眯地说,赴汤蹈火都可以!

请你离我远点!她缓缓站起来,刘卫国拽住她胳膊,吧着嘴大口嚼着,含混不清地问,干吗去?

厕所。韩菁一离开,刘卫国凑近程焰,悄声说,她一个学长把她甩了,去美国读博士去了,她憋着一股气,我带她出来散心。程焰脸色舒展开,半开玩笑地问,要不我来做回替补?正说话,韩菁回来,大家闺秀似的端正坐好。程焰注意到她发型变了,发梢外翘,身上飘着淡淡的杏仁香。

从西餐厅出来,走在刚拓宽的鹅卵石路上,幽僻阴郁,不远处是旱冰场,人很多,连围栏外都围了密密的一圈脑袋。里面的人流在场子中间像一锅刚煮开的水饺,不停地翻滚、挤撞。你会滑吗?程焰主动问她。还行。她乜着眼睛看他。endprint

什么叫还行,和我比呢?

你别和我套近乎,我不愿意和你比!她似乎有点气恼。

什么呀,她就是个旱鸭子!刘卫国幸灾乐祸地捡起一块石子朝路边左侧一块面积很大的野湖使劲投了下去,石子突的一下消失了。湖水茵茵,泛着树木倒影的青绿色。程焰也捡起一颗石子扔出去,石子像只欢快的小鸟,沿着纹丝不动的湖面打着水漂。刘卫国有些尴尬地恭维韩菁,让韩菁和你比,她可是重庆人,江边长大的呢。

哼,真笨!韩菁好像被刘卫国气着了,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握住程焰宽厚的手掌,她的指尖又冷又硬,不过很好看。程焰有些不好意思。

程焰带着俩人在拥挤的人群里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长凳,刘卫国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抬起下巴朝前面努努嘴,那意思是不想动了。韩菁换好旱冰鞋,一个黑人留学生转了个漂亮的弧线停在她面前,要带她下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那个黑人以为她会滑,牵着她的手还没转两圈,韩菁趔趄着摔了个跟头,后来又恶作剧般连续让她摔了好几跤。韩菁皱着眉咧咧嘴,可怜地揉着屁股。黑人龇着白牙,笑得放肆凶猛。

周围也响起笑声,程焰猛地冲上前,一拳将那黑小子揍翻在地,黑厚嘴唇立刻肿得翻了个卷儿。几个熟识的同学把程焰拉开了。刘卫国用力把韩菁拽起来,韩菁羞恼地甩开他的手,紧紧攥住程焰的手,俩人滑了几圈,她渐渐有了些感觉,他俩开始交谈。她问程焰为什么会打架,程焰回答跟我妈下放在歙县,为了不被欺负,学过一些太极和散打。随后韩菁偶尔张张嘴,笑得勉强,一会儿又弯下腰,程焰见她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以为她累了,便牵着她的手,重新坐回到原来的凳子上。刘卫国哎呀惊叫一声,噘噘嘴。程焰惊奇地注意到,韩菁坐过的凳子上,洇出一大片带血的湿痕。程焰尴尬地站起身,朝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走去,殷勤地弯下腰,和她们嘀咕了几句话。刘卫国宽慰韩菁,没事,他是學生会主席。

2

后来的大半年里,程焰一没事就去皖医,韩菁也单独来科大找程焰,程焰有时在,有时不在。不过那段时间尽管忙着毕业论文和系里的事,他还是陪着她,骑车在校园里转。韩菁的情绪比第一次好多了,坐在后座上,搂着程焰的腰,问他为什么不去旱冰场了,他这个教练怎么当的?程焰蹬着车,回答天天去,担心你又碰上那个黑小子。车晃晃悠悠。

韩菁笑了,撒谎都不打顿儿,我天天去那儿,都没见你的鬼影。

那我们走岔了呗。程焰一拍后脑勺,你是不是对我有了牵挂?那我可就惨了,我可就怕别人管了!

我就要管,谁让你惹我的?又是请吃西餐,又是滑旱冰,还打架,听刘卫国说你差点受到学校外事办的处分?她幽怨地问。

那倒不至于,写了份检查,我是学生会干部,麻省理工和普林斯顿的保送生,学校还指望我争荣誉呢。唉,可惜家里不能让我如愿。你们女生都喜欢管别人私事吧?程焰头也不回地问。

别人我没兴趣,我只想管你,你听好了,我这辈子就认准你了!韩菁像只小山鹊,叽叽喳喳。俩人东摇西晃、一左一右画着幅度很大的“S”,一路骑过图书馆、实验楼、外教别墅区,云堆在天上奇异无比,有无穷多的亮点和暗点,空气里含着桂花香,两人眼睛里一切都像在腾空旋转。程焰说,咱们还年轻,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少来这一套,你跑到我们学校纠缠我,怎么不把精力放在学习上?韩菁把手伸向天空,轻盈地划动。

那我不是误入歧途了嘛!

韩菁像是没听见,不管怎么说,你要是背叛我,我就和你拼了!

她咯咯地笑了。穿过视听中心的二层楼,程焰又骑到原来吃西餐的鹅卵石路上,路越来越直,云越来越低,左侧就是野湖。程焰骑到高坡,猛然停住,憨笑地问她,要不要下去看看?韩菁默默张开双臂,像大雁一样,从高坡飞了下去。程焰觉得她简直在飞,速度之快、身体之舒展、心情之轻盈,是从未有过的。她飞到湖边,依旧张着双臂,小心翼翼倾着身体,探着头。程焰从后面拦腰抱住她,她又笑了,回音像涟漪,一波一波滚到对面的树丛中。湖面还是那么凝滑,又黑又稠,程焰的脸贴着她的头,她的发丝冒着洗发水的香味。程焰俏皮地问,咱们这是在恋爱吗?韩菁小声说,我都向我爸妈承认了,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还有,哪天你得见见他们!她转过脸。

程焰目光躲闪,谈恋爱是夸张,我们彼此只是有好感愿意做朋友而已,因为在你没有把握之前,任何承诺在时间面前都是苍白的。你也不希望我是个不诚实的人吧?程焰脸上露出笑容。你敢不去!她擂了程焰一拳。

她家就住在八六医院部队大院里。透明的阳光和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空气碰撞着程焰的呼吸。教师家属区安静优雅,到处是绿色植物。那天韩菁满心喜悦,和程焰肩并肩,她穿一件粉紫色长袖高领毛线衫、深紫色的布裙,露在裙外的腿修长秀美。到处是朝气蓬勃的穿军装的学生,她不好意思挽住程焰的胳膊。程焰双手插兜,还是那么从容淡然,漫不经心的,有些冷冷的,面容却是性感的。

跨进家门,他们简单地和他父亲寒暄了几句,她父亲正接待客人。程焰进了韩菁的房间,他有些好奇地环顾了下四周,宽大的落地窗,红色厚重的垂地窗帘,铺着粉红色床单的单人床,书柜、书桌、彩电等所有家具,一应俱全。韩菁削着苹果,带着一丝自豪和优越感说,本小姐的闺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除了我爸,你是第一个。

脂粉气太重,程焰走到书柜前,随意抽出一本书,翻了两页。

你是不是经常出入这些地方?韩菁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要不我怎么好奇呢?这第一个不说明问题,也许是个打前站的呢,大队人马一会儿就到。程焰嘿嘿一笑,耸耸肩。又来了!韩菁不高兴地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程焰。

你是不是把什么都弄得郑重其事啊?别把我弄得跟上门女婿似的,我不习惯。程焰大口咬着苹果。

你早晚会习惯,我们家有规矩,子女一旦有了对象,一定要带回家来,算是履行程序吧,以后的事由自己做主。哎,我问你,待会儿见到我爸妈没事吧?

你爸不就是部队里的院长吗?我爸也是院长,我犯得上紧张吗?程焰捏起她一缕长发,抚了抚她顺滑的发梢。endprint

程焰,我就喜欢你身上满不在乎的气魄。韩菁抬起头,眼里一片晶莹。

秘书殷勤地将俩人引入客厅。一番客套的招待,大家落座。程焰觉得她父亲很和蔼,不过有种军人的气质,明朗的面部线条,一股逼人的锐气从眉宇间散发出来。他说,虽然我和你父亲是多年的老同事,不过文革前还没有你。你今天来,倒引起我和她母亲的好奇心,我女儿的眼光不会错。

韩菁的脸颊刷地红透了。

程焰清了一下喉咙,韩伯伯,韩菁和我认识的时间不长,彼此不算太了解。

韩菁捅了一下程焰,爸,他欲擒故纵,假客气。不然我不会带他来家里。

韩院长目光在程焰脸上扫了一下,我听刘卫国说你毕业后不打算出国,想照顾老爷子?也好,父母在不远游,况且老爷子文革受了不少罪。

程焰咬了下嘴唇,韩伯伯,有个故事里讲,医生对一个瘫痪的病人说,你真幸运,你有比正常人还多的时间来学习和思考。你的前途一定光明。所有的宽慰话无非是两种意思,一种是发自肺腑的期盼,另外一种是敷衍。韩院长和爱人张素琴面面相觑,顿了顿,问小伙子,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韩菁慌忙岔开话题,不谈这些,他出不出国对我都无所谓,他说他想毕业分到供电局上班,待遇什么的都不错。爸,您不是还有个老战友在供电局当一把手吗?韩院长眉头紧锁,小伙子,问你个问题。

韩伯伯请讲!程焰平静地坐直身体。

韩院长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秘书立刻凑上打火机,点燃,韩院长深吸一口问,我有个老同学在美国一家很权威的肿瘤医院干了几十年,最近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得了晚期肺癌,按照常规治疗方案,必须立即进行手术,还要做几个疗程的放疗和化疗。但他选择了回家静养。他的解释是所有的治疗不仅要杀死癌细胞,还要杀死正常的细胞。再说老年人新陈代谢慢,癌细胞扩散的速度要比壮年人慢。你如果是主治医生,你怎么看?

韩菁瞪圆双眼,嗔怪地抱怨,爸,您不是刁难人嘛!他学医啊?

程焰却不急不慌,微笑地说,韩伯伯,万事理相通,我有个导师是哈佛大学的教授,他说大部分美国人投票选总统,其实内心都会有理性和情感两种情绪在作祟,看哪个占上风,就去投哪个一票,也就是看不清形势的时候,你就会下意识地作出决定,用情感的那部分去投票。其实对科学的研究也如此,人在认知方面,中国有句老话,旁观者清,我们总善于通过人的表面去揣测他的动机,那么你以为自己的动机是正确的吗?也不是。其实你是用同样的方法来揣摩自己为什么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抱歉,可能有点拗口,简单点说,你选择什么实际上只有天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这实际上是从弗洛伊德回到了康德的不可知论,弗洛伊德说人可以不知道自己,但他相信医生和旁人可以知道你为什么不知道你自己。所以您老同学选择的治疗方案,有感性和理性成分,作为旁人,我无法回答。就像我今天忽然为什么坐到这里。他做了个深呼吸。

韩院长眉宇间略显一缕赞许的神色,点点头,名牌大学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好了,由你妈妈问吧。张素琴扶了一下眼镜框,凝望着程焰,你们两个孩子才二十出头,不觉得早了点吗?韩菁咬咬嘴唇,低下头,我又没说现在结婚。

还有个问题,你能保证一辈子对我女儿好吗?张素琴问程焰。

阿姨,平心而论,我不敢保证,甚至不敢保证和您女儿结婚。一丝笑意从程焰的脸上悄悄弥漫开来。

张素琴点点头。

韩菁脸颊发烫,哼,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带你来了!

张素琴冲女儿条件反射地皱眉,程焰,你是个非常有性格的青年,有极强的理性,有成就大事的基本素质。你这种气质的孩子,对一个纯情的女孩子是非常危险的,你可能会成就一番事业,但对一个家庭不会负有责任感。我们不干涉孩子们的终生大事,今天破个例,我觉得你们两个不合适。

程焰喉结滚动了一下,阿姨,您真的不愧是个好母亲。韩院长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手一挥,孩子,代我们向你爸妈问好,晚上一起吃个饭。

树影婆娑,月色依旧。路边淡蓝色的小花在怒放,丛丛月季显得繁荣娇艳。清风拂过,花香扑鼻。漫无目的地走出家属大院楼,程焰转脸瞅了韩菁一眼,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随缘吧。韩菁的声音抬高八度,你自卑了!你看出来了?他嬉笑地在她温柔灵秀的脸上轻抚了一下,洪常青说,砍头不要紧,只要……滚!韩菁的声音轻而平静,内心却像发生了地震。她注视着他,他脸上的线条柔和生动,与第一次见到的他没有多少差异,但此时此刻这张脸近在咫尺,令她心情糟糕透顶。

你知道吗?你最大的本事是把你求别人的事兒变成别人来求你。

谢谢你夸奖,我觉得你和刘卫国倒挺合适的,他将来出国还能带着你陪读,比守着我在老家呆一辈子强。

你混蛋!韩菁气恼地转过脸。改日当着你俩的面,我非说和他结婚。

程焰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说当然可以啊,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属于你,除了知识谁也抢不走。

感情也抢不走!

你不是刚才还说要和刘卫国结婚吗?他无所谓地笑笑。

我那是气话,我们之间难道真的没有可能?她抬起视线,神情沮丧。

你看长江边的黄沙能长出玫瑰吗?我看不能,充其量只能是个温床,养出小螃蟹。程焰指着路径边的花草,美丽的花朵需要恰当的温度、土壤和水分,感情也一样,别人不忘真情,那是人家觉悟高,你自己就不要太当真了。

韩菁的眼神由茫然变得空洞,扭头就往家里走,程焰嘿嘿了两声,转过身。

你给我滚回来!韩菁的声音变了调。程焰慢慢转回头,笑了,插进裤兜的双手伸出来象征性地搂了一下韩菁,男性的手指有力地捏住了她的指尖。她有些不知失措。

床头灯暧昧的光影里,程焰把她扳过来,翻身到她上面,她的眼睛像两弯细月,幽亮温美,甜丝丝地笑着。他心里一热,俯下身在她眼皮上吮了两下,慢慢撩起她的背心,双手捧住她两颗圆满的乳房,轻轻叹口气,头埋下去,一点点往下移,她的小腹平滑,细窄的胯骨掩在圆润的腰下。韩菁哦了一声,发出深深的叹息,我来那个了。endprint

是吗?程焰抬起头,掩饰嗓音的颤抖,我对血一直有着莫名的兴奋,以前在农村一看杀猪,我就来劲儿。

韩菁哼了一声,你把我当什么啦?她背过身。程焰扳开她,她一下挺直了身体,搂紧他的脑袋,摸着他的耳朵、头发。程焰抬起头,有些吃惊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好像知道早晚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感觉她的两只手已经移到他的腰下,身体拼命抖,在他身下拼命地一蹿一蹿,像是一头惊惶的小鹿。

稍息,他靠坐在床头,拿出根烟,点着吸了两口转手放进她嘴里,说,卫国说你抽烟。俩人没说话,屋里静悄悄的。万籁寂然,下弦月挂在窗棂,夜色格外辽远动人。韩菁呛了一口烟,程焰拿过烟放进嘴里,断断续续地说,我妈给我找了个朋友,叫李敏玲,为了我也分到供电局。她爷爷是歙县的老中医,专治跌打损伤,我跟他学过武。我妈出诊走山路,经常给毒蛇咬,老爷爷治好过我妈的蛇伤。

所以你要报答?你不觉得荒唐?

程焰没有回答。

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挺孤独的。

是一种灵魂上的孤独,漫漫长夜,我独自行走,何处是归宿?他又有点调侃。

有没有想过有了爱情会好一些吗?比如两个人走路起码会温暖一些。

你和刘卫国不是有了爱情了吗?

韩菁摇摇头,把烟又放到嘴里,他告诉你啦?

程焰点点头。

那好,我告诉你,卫国是我的好朋友,他爱我,也爱过其他女孩,都是真诚的,但他不会负责。爱是生活,他的生活永远在变动,他不甘寂寞,而女人需要依靠和稳定,他不适合我。她扔掉烟头,月光下,她穿着柔软的棉质睡衣,长长的黑发披散着。

说下去。

他远离我,是不想我深陷其中毁了终生。而我可以一辈子在你身边。韩菁又问,你还有烟吗?程焰叹口气,改天我和你聊聊李敏玲。

3

程焰的父亲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网,最后把程焰从南京天文台调回到老家的供电局。至于为什么不让程焰出国,他言之凿凿:文革前他是第一批准备赴苏联巴甫洛夫医科大学的进修生,毛呢大衣都定制好了,等啊等,后来等来文化大革命,没去成。他感慨,没去成是件好事,回来肯定也活不了。所以平安就是福。

那几年他家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程焰分到“电老虎”的供电局,奖金比工资还高。他爸有些得意地说,怎么样?不出国生活照样可以过得好!程焰的确天赋异秉,刚到供电局,自己抱了一大摞电气工程及自动化方面的书,没事翻翻,一下就成了業务骨干,不久就在他母亲老家繁昌的五十万变电所当上副所长,手下管了六七十号人。

韩菁毕业后主动要求分到弋矶山医院妇产科。有一回在韩菁家附近散步,程焰不解地说,八六医院是部队待遇,工资高啊!韩菁说,和你有了来往,我好像心灰意冷,对别的男孩子不感兴趣了,你说我对异性是不是没有激情了?程焰不屑地说,你犯得上问我吗?找刘卫国啊。你混蛋,你当初干吗来惹我?等我动了心,你又把我甩了。

程焰拱拱手,笑嘻嘻的,我也是受刘卫国之托,话到嘴边,他嗓子一哽,匆忙让话题转了个弯,我向你道歉,怎么都行!

这还差不多,韩菁继续沉着脸,有什么话都倒出来!程焰嘿嘿一乐,你是琼瑶小说看多了吧?非要把我安上一个可怜巴巴的角色才安心,我已经低三下四向你忏悔了,我什么时候向谁道歉过啊?

哼,什么道歉,都是假的!就最后一句才是真的。算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我们是朋友行吗?她的脸凑近他。那天傍晚,夕阳反射着淡淡的金黄色,她穿着乳白色紧身高领毛衣,衬托得脸庞更加俏丽,饱满的乳房高耸着,好像要急切地跳出来。程焰回望她一眼,半开玩笑地说,当然,永远。不过你可得和刘卫国打个招呼,要不是我高风亮节,你们俩不会有今天。别喝水忘了挖井人!

又过嘴瘾了是不?我会一直看着你,看你将来的妻子到底什么样子,要是不如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一直到1985年,刘卫国依然走背运,考上重大读研的时候,签证一直没过。他找了程焰,程焰找了他在南京天文台的学友,把刘卫国弄到南京航天大学计算机系当助教。好不容易刘卫国的托福和GRE成绩都通过了笔试,程焰又托同学关系,帮他联系了德克萨斯州立大学。不过,程焰半开玩笑地提醒他,我帮你是有条件的,你上次说的话我可是当真了。哪句话?刘卫国疑惑地问,我要当你的替补,和韩菁呗。刘卫国挠挠头,犹豫地问,那我也当真呢?那不行,程焰故意绷着脸,那时我不敢光明正大地爱她是因为你,现在你想清楚了?

没想清楚。

程焰说,重色轻友,那我帮你想。

那时刘卫国经常找韩菁,借她家里的国际长途电话联系美国的学校,韩菁找外贸公司的同学借大哥大给他。他叽里哇啦乱嚷一通,对方据他称是专业导师,似乎对他蹩脚的口语表述很恼火,挂了电话,最后甚至不接听他的电话。联系美国的学校又泡汤了。程焰劝他:还有新加坡的国立大学呢,那里费用各方面都便宜。

刘卫国眼珠瞪得如烧红的煤球,掰着手指算给他听:我现在是南航的正式职工,校方早就有规定,在半年见习期的教职工如果离职或辞职,视情况必须缴纳两万五到三万的赔偿金,我出国自费的担保金是我父亲拿单位集资建房的十万和积蓄抵押给校方、再以校方的名义向德州的大学提出留学申请的,几乎倾囊而尽。你人托人找到南航校长,勉强同意以学校的名义做担保,等于公派自费的出国签证问题解决了,现在美国的学校出尔反尔,这个账怎么算?担保金怎么从学校要回来?

程焰说,还是我来想办法。

另外,韩菁也出了件事,在做剖腹产手术时把棉纱缝进产妇肚子里,产妇发高烧一个月,等做B超才发现,子宫必须切除三分之二。程焰的父亲代表院方和家属谈判,不走司法程序,好不容易把事故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最后家属闹着要主刀医生赔偿三万块钱。

韩菁跑到繁昌找程焰想办法,恰好遇见李敏玲穿一身藏蓝色绒衣绒裤、背着厚重的黄军包站在门外。韩菁有些惊讶地上下打量着她。程焰下意识一把将李敏玲拉进屋,你怎么来了?李敏玲解下马尾辫的尼龙绳,散开头发,红扑扑的脸蛋上干干的,凸显着几颗雀斑,左额头上蹭着一块黑,程焰伸手帮她抹掉,倒了杯水给她。她呼呼吹着,猛喝了几口,说从医院过来,我爸的肺造影病理切片报告出来了,你爸已经安排华山医院的肿瘤专家作了会诊,可能要去上海做手术。过两天你回老家把妈接过来吧,我这边事儿太多了!程焰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大方地向韩菁作了介绍。endprint

李敏玲礼貌地冲韩菁点点头,取下身上的包。程焰从包里拿出把扇子使劲替她扇,她一脸轻松地问,怎么,心疼我了?

嗯。程焰有些尴尬,瞟了韩菁一眼。

她的目光尖锐地划过李敏玲的脸,生冷地说,你真漂亮!难怪程焰被你迷住了,和我保持距离呢。

李敏玲无所谓地笑笑,显得大气,你也不差。

可我心里有点不平衡。你不在的时候,他追求过我,我还带他见了我父母,可还是败在你手里!韩菁像投了一颗原子弹。

程焰半张着嘴,头皮发麻,望着两个女孩。

现在你还喜欢他吗?李敏玲带着调侃的语气问,凝视着韩菁的牙齿,紧密、结实、洁白,似乎能反射光线。

我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吗?可我想,一个在我眼里无足轻重的男孩子,值得我俩议论吗? 空气变得沉闷。

韩菁盯着她。

李敏玲接过程焰递给她的脸盆,潦草地用毛巾浸水擦了把脸,从包里取出雪花膏涂上,漫不经心地说,你今天来就为了想和我说这个?其实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嫁给他,人活一辈子,结婚嫁娶是日常生活,和爱情没有必然的关系。

程焰的脸色在光线下变得难堪、发青。

工作后有了和韩菁断断续续交往的经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自己泰然自若。没有做贼,竟也会有心虚的感觉,而且李敏玲的语气也变了,冰冷的、硬硬的,像一块生铁。她从来就是一个大气从容的女孩子。为了缓和气氛,韩菁岔开话题,你老家在哪儿?

歙县的光明镇,忙完这阵子,欢迎你去玩!

韩菁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正是午饭点,出了变电所院子是一段柏油马路,往右拐,拐上一截宽敞的土路,那家小饭馆门面很小,挑着小布幡,三个人刚坐下,一群硕大的苍蝇立刻拥了上来,落在他们面前的碗筷上。砂锅端上来,锅面上滚着酱油调料,油花下盖着肥厚的猪大肠和炖得烂熟没了形的雪里蕻。李敏玲向店家挥手要了几瓣蒜,先给程焰两瓣,又递给韩菁几瓣,有些歉意地说,要不是程焰喜欢吃猪大肠,我们就换一个干净舒服的地方。

程焰像缓过劲来,要了二两白酒,倒了三杯酒,韩菁推开酒杯,红脸摇摇头。气氛有些活跃。程焰吃得狼吞虎咽,贪婪地咀嚼着,浓浓的肉香更加汹涌。李敏玲像年轻的母亲面对贪吃的孩子,笑眯眯地向韩菁解释,以前她家杀猪,程焰像过节似的。程焰没搭理李敏玲,问韩菁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笑而不答,问李敏玲是不是省电校毕业的,她家有个邻居分到那儿当领导。显然没话找话。

程焰和李敏玲对视了一下,差点把嘴里的食物喷溅到地上。李敏玲皱着眉,扯了一把他的胳膊,要他把毛衣脱下来,抱怨他不礼貌不检点,身上脏兮兮的。韩菁听着有点别扭。程焰嘴里喷着酒气,转脸有些自得地对韩菁说,对不起,她的背景资料忘了介绍,北大电气自动化专业毕业,为了我,主动放弃留在电力部的高薪待遇,随我来到家乡插队。现任供电局办公室主任。这次要不是她父亲病重,我们局里去美国GE公司考察的名单上不光有她的名字,还是领队,当然也就没我什么事了。程焰嬉笑地端起酒杯。李敏玲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优越感,不停地给韩菁的碗里搛菜。韩菁脸上火辣辣的,胸口阵阵窒息,低头又要呕吐,站起来拎起挎包欲走。程焰懵懂地看着她。李敏玲脸上的微笑忽然一僵,也起身示意程焰送送韩菁,而且她眼睛猛然一瞪,含着怨气,比任何时候都浓烈。他心思乱了。

路上韩菁仰着脸长吐了口气,声音有些嘶哑地告诉程焰来的目的。程焰的情绪立刻松弛下来,钱没问题,等回家我就取存折给你。韩菁急忙摇摇手,你女朋友的父亲不是得重病了?本来我自己能解决的,可刘卫国出国的违约金,南航漲成三万五千元,我只好先帮他了,我不愿向我爸妈伸手,他们不清楚我出了这件事。不过我外地还有哥姐呢。程焰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李敏玲,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就这么定了,我就是你哥!然后打了个饱嗝,新加坡还是我让他找在美国的吴国威托人联系的,兔崽子出国也不事先和我打声招呼。

刘卫国告诉我了,吴国威很热情,他说你为人义气,把保送美国的名额让给了他,所以他必须帮助刘卫国。不过卫国觉得新加坡太小了,和南京差不多大,没什么意思。先探探路子吧。

韩菁接下来说了一句话,让程焰的思绪又变成了一锅粥。我怀孕了!这应该是她来找他的主要目的。

程焰故作高深地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愤愤不平地说,这个混蛋!回国我非收拾他不可,太不像话!

韩菁的眼泪掉了下来,我从来没遇到像你这样冷静理性的人,像个哲学家。程焰有些手足无措,韩菁的话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恐惧,香烟烧到指尖,他在疼痛中又凑到嘴边吸了一口。他说,你不会觉得……他竭力克制声音的颤抖。

你不必为此烦恼,你是个老古董,像生活在19世纪里,即便你结婚也和我无关,我未来的丈夫未必是你。韩菁的眼圈红了。

如果哪一天你爱上别人,你会离开我?他问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韩菁牙齿紧咬了下嘴唇,我们的关系是对等的,以前说好的,我们只是朋友,亲密关系是我们彼此需要的产物。因为我们都很孤独。你也可以当成是游戏。说完她扭身走了。

大半个月过去了,李敏玲的父亲开始咳血,程焰只好请了几天假连夜赶回到歙县老家。后半夜到家,早上脖子被一阵瘙痒弄醒,他以为是密密的黏汗,伸手一摸,是手心,略略有些温,指尖依旧冰凉。一刹时有些恍惚,睁开眼,随即坐了起来。

韩菁手捂住他的嘴巴,程焰足足看了几十秒,揽住她的腰,又很快松开。起身关上厢房门,拉上窗帘,又轻轻把她揽过来,把自己发热的嘴唇贴到她那双杏眼的眼睑上,哆嗦地低语,韩菁,你能来我心里真高兴!他还想把她抱紧点,她轻轻抽出手,羞涩地说我有点累了。对了,我问你,你的血型是A型吗?程焰诧异片刻,点点头,半开玩笑地问,你来不会就为问这个吧?

韩菁幽幽地瞅着他,低下头。

门外天井边的黄狗吠了一声。李敏玲的母亲戴着老花镜坐在矮竹桌边纳鞋底,冲他们喊了一声。程焰拉开厢房门,亲热地喊了一声阿妈,说这是我大学同学,医生,能治阿爸的病。母亲不过五十出头,干燥花白的头发、粗糙褶皱的脸庞,显得像个老太太。她从眼镜的上方打量她,漠然地哦了一声,贵客啊,我这就去镇上割点肉,吃过饭跟你们走。程焰深深呼口气,有些怯弱地说我去吧。阿妈,今天没有去城里的船了。韩菁有点舍不得地攥紧程焰的手掌。程焰温存地给她递了个眼色。母亲从眼镜上方瞟了韩菁一眼,说也好,我拾掇一下,吃过饭你带这位姑娘到附近转转,这里景色不赖的。endprint

程焰跨出祠堂大门,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蹲在地上择菜。几只鹅黄的小鸡围在母亲身边转来转去。韩菁赶忙半跪着帮着母亲择菜。母亲仍旧一副沉郁的样子,姑娘,我闺女从小跟着程焰受罪,命苦,焰子这孩子看着聪明,其实傻得很,差点坐牢。韩菁惊得心脏仿佛停止跳动,张大嘴巴,小心翼翼地哦了一声。

看得出你喜欢他,上次我闺女回来跟我说了。

哦,不,阿妈,韩菁羞得满脸涨得通红,程焰他——不会喜欢我的。我来是为阿爸病情的事儿。

那谢谢你了!唉,他看你的眼神我就觉得不对劲,母亲叹口气,焰子就是书读多了,读糊涂了,心里想什么都不会说,亏得我闺女大度,管得住他。几只小鸡又无所事事地唧唧唧跟着母亲进了灶房。韩菁跟着母亲在祠堂的灶房里忙乎。程焰一脸汗回来。韩菁尽管心里翻江倒海,可她一脸的平静。

吃过饭,俩人各自背了个挎包,出了家门。韩菁有些急不可耐地想离开,好像这里隐约藏着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危险。程焰扶她上了三轮车,揽住她的腰。她头靠在他肩上,沿着新安江边逛,茶园、八角亭,密密麻麻都是人,打牌、看报、嗑瓜子,远处停泊着几艘破旧乌黑的小轮船。程焰说,这里没意思,还是去马仁山转转吧?韩菁点点头,俩人下了三轮车,从后山顺狭窄的土路上了山。山里氣候变幻不定,一会儿豁亮,一会儿乌黑。走在水流湍急的木板栈桥上,一眼望下去,是深不见底的山涧和溪流。韩菁闭上眼睛,钻进程焰的怀里。

怕吗?

有点。韩菁眼神飘忽不定。

那回家吧?

不,今晚我不回去了。韩菁摇头,像只受惊的小鹿。

为什么?程焰和蔼地问。

你坐过牢。你阿妈告诉我的。韩菁惊讶自己的脱口而出。

她都告诉你啦?那么你认为我是坏人?程焰像早有准备,平静地问。

韩菁眼里含了一汪泪,低下头。程焰蜻蜓点水地讲了他和李敏玲的一些往事,关键的地方忽略了。山风很响,远处的树木依然静默,对面的山更加黝黑。

俩人在新安江边一家澡堂改建的旅馆找到一个单间,好在不要任何证件,登记交钱就可以入住。韩菁困得睁不开眼,歪靠在床头睡着了,还不住地干呕。程焰先在水房里胡乱用冷水冲了一把澡,又接了两暖壶热水,向服务员要了木澡盆及香皂毛巾。关了一个热光灯,坐在昏暗里静静地望着她。不知多久,韩菁睁开迷蒙的眼睛,看到澡盆。程焰站起身,说我回去给你弄点吃的送来。韩菁轻轻说,别慌着走,帮我擦个身子吧。程焰呆愣了一下,很快点头。

他关了灯,屋外楼角的白炽灯光透了进来。韩菁背过身,他慢慢帮她脱下喇叭裤和红色套头衫,她伸手解开胸罩搭扣,又褪下三角裤,浑身赤裸着抬脚跨进盛满热水的澡盆里。晃了一下左手臂上的红色景泰蓝玉手镯,有些自得地说,刘卫国送给我的。

真好看!程焰拧干毛巾,撩开她的头发,擦她的脸、眼角、鼻翼两侧和脖子。

不过是假的。哎,你不说点什么啊?她的语气有点矫情。

程焰敷衍地直点头,行,改日我也送你一个。又浸了浸毛巾,擦她细窄的腰。

我喜欢蓝色的。韩菁转过身体,程焰心脏跳得有些加快,水有些凉,他兑些热水,拧干毛巾,轻轻擦她那对柔嫩的带着粉色乳晕的乳头。韩菁默默望着他。擦到她略微隆起的小腹时,他有点手忙脚乱,迅速擦起浑圆光洁的大腿和腿根,他的手在她两腿中间穿过,虽然小心,还是让她轻轻颤动了几下。她叹了口气,说,我问了刘卫国,他也是A型血,我偷偷跑到南京鼓楼医院,找了我爸的老战友的一个朋友,做了国内最先进的穿刺检测,也没鉴定出来。我来这里就想问你怎么办?在城里你天天有人管着。

程焰满脸汗水,憨厚地笑笑,艰难地清清嗓子,咱们之间仅有过一次接触,我学过概略论,按英国数学家贝叶斯定理推断——韩菁慢慢蹲下身,胳膊抱着膝盖,哽咽地说,我希望是你的,可你没有勇气接受我。

程焰一时找不到话应答,僵硬地站着。

4

考虑到老人看病要花钱以及以后俩人办大事需要开销,程焰瞒着李敏玲,从变电所的财务科拿出三万元,悄悄给了韩菁,她竟然没有推辞,低头承诺适当的时候会还他,私下和病人了却了赔偿之事。程焰僵硬地摆手说不着急,但心里发虚,她的态度让他有些意外。这不应该是她的个性,却也消解了他的一些不安,起码她怀孕引发他的恐慌和猜疑暂时可以缓解一点,韩菁毕竟是个医生,她清楚自己会怎么做。

在去美国考察之前,程焰和李敏玲轮流去弋矶山医院照料老人,有时还能见到韩菁帮着找医生张罗着,她明确告诉李敏玲,老人现在体质虚弱,在保守治疗一些日子后必须去上海动手术。她还通过她父亲的老战友,联系了上海医院的床位和主刀专家,在当时以程焰父亲的权威和知名度也很难办到,这的确让李敏玲感激得眼圈都红了,私下一个劲地劝程焰找机会感谢韩菁一家人。程焰明白韩菁的意图,可又不好解释,只好说谢什么呢?人家什么都不缺。要不,我娶了她算了。他伸了个懒腰,呆愣愣地望着她。行啊,你让我重新变成黄花闺女!李敏玲倨傲地淡笑,一把擒住他的后腰,程焰怪叫一声。

那天傍晚,程焰拎着饭盒刚跨进住院部大楼,冷不丁迎面碰到韩菁,她也拎只保温盒,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笑意盈盈地说,我做的手擀面,别老猪大肠什么的,记住啊,吃多了老了会得高血压。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弥漫在程焰的鼻腔,他点头,俩人并肩爬楼,程焰注意到她穿着浅紫色线衫、深紫色棉布长裙,脚踏白色平跟球鞋,左手腕上的景泰蓝细镯子变成蓝色,叮叮当当响着,肩上乌黑的长发飘飘扬扬,他心里掠过一丝暖意,调侃她,还是琼瑶书看多了,你这是准备嫁人啦,穿给谁看啊?去你的。他觉得她的心情随时会飞扬起来,意识到怀孕一说像一页书轻轻翻过去了,便说别动,在上下楼人流的众目睽睽之下,附身帮她紧了紧白球鞋的鞋带。

韩菁似乎有点感动,拿手轻抚他柔顺的头发,温柔地说,改天我带你去个你从没去过的地方。他大大咧咧回应,好啊!走到病房门口,俩人对视了一下,竭力调整情绪,让自己变换成笑脸。俩人跨进门,韩菁将手里的保温盒递给病床边的中年妇女,韩菁附身对瘦得脱形、面如黄纸的老头说,阿伯,感觉好点吗?老人刚打过吊针,眼神里有一丝微弱的亮光,他的目光从韩菁脸上缓缓移开,聚焦到程焰脸上。他冲韩菁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地点点头,带上房门。程焰轻轻地又用力地把老人皮包骨头的手捧在手里。老人口齿不清地说,焰子,你和敏玲的事儿就算了吧,还是没缘分。endprint

为什么?程焰睁大眼睛,以前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这些年我一直在改,阿妈也看到了。老太太背过身,用手背擦眼睛。

孩子,不要以为我们老了就不理解你,我们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你心里想什么,我们都明白。

如果您心里明白,就应该让我们在一起,而且敏玲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唯有报答!

你们全家已经报答我们了。唉,正是因为太明白了,才不愿意你们年轻人再犯以前犯过的错。

程焰结结巴巴地说,我和韩医生什么也没做,有什么错呢?

什么叫错?老人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就是你一辈子都后悔开始的那一刻,等你意识到了,永远都无法挽回。老人虚弱地喘息。

您不能经历了痛苦而不再相信生活了。我和敏玲经历过挫折,可我们永远不后悔!

老太太似乎一直忍气吞声,从床沿转过身,恼怒地埋怨,老头子,都这样了,还绕什么弯子?刚才那姑娘把你和她的事几天前都告诉我了,哼,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怜玲子还不晓得你们的事儿,要不是看在……老太太脸憋得通红,眼眶里闪出泪花。不知什么时候韩菁推门进来,叮嘱程焰,她询问了值班室的护士,还有一次输液,要先吃点东西。她将老人扶起来,执意要喂,老太太犹豫片刻,阴着脸说自己来。韩菁手快,已经细心地用筷子挑起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嘴边,吹得不那么烫了,才小心翼翼地送到老人嘴边。老人嘴里散发出的气味熏得程焰几欲呕吐。韩菁咬着嘴唇,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老人可能确实饿了,顾不得喘息,大口吞咽着,老太太脸上渐渐有了暖色。快吃完一小碗时,程焰刚舒口气,老人嘴巴忽然一张,哗地一下,一股热烘烘的东西直冲韩菁喷射过来,她来不及躲避,胸前的线衫骤然挂满污秽,汤汁和未消化的面条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头发一绺一绺的,散发着酸腐的腥味,被褥沾湿了一大片。

程焰惊慌失措,边干呕,边按铃喊护士,然后迅速冲进卫生间,拽出毛巾递给憋出眼泪的韩菁,拉着她冲出了病房门,三下五除二把她的嘴和脸擦干净,又擦拭她的前胸。护士冲进病房,手脚利落地卷走了酸臭的被褥,给老人上了呼吸机。老太太从病房门探出头,苦巴巴地低声说,焰子,快打电话给小玲,医院又下病危通知书了!程焰皱着眉头瞟了韩菁一眼,她半跪在过道上,用毛巾蘸着热水使劲擦拭呕吐物,胸前大片大片的湿。她掩饰着委屈说,还愣着干什么?人命关天。她费力地摘下装饰在胸前的粉红色胸针。程焰索性脱下他的运动衫披在她肩上,羞愧地说对不起!话音刚落,李敏玲急火火地赶来了,顾不得和俩人打招呼,满脸的疲累交加,冲进病房。韩菁甩掉肩上的运动衫,迅速跟着跨进病房。

老人的手背、胸部和鼻子分别插上管子,身边围了几个医生和护士,他们在轻声低语。程焰机械地倚在门边,瞠目地注视着披头散发一身狼狈相的韩菁也参与其中的交谈,对着X片指指点点,神情冷静。身边的李敏玲穿着工作服,脚蹬一双绝缘大头皮鞋,手里拎着安全帽。她很瘦,因为大框架的髋部,肥大的工装裤在臀部也紧绷绷的,透着鲜活的健康的饱满的气息。她两眼定定地盯着韩菁。韩菁的眼神在躲闪,在承受着一个精明执著、能给人压力的女性的目光。所以她不时可怜地回望身后的程焰,那种目光是虚的,近乎迷离和凌乱,令他觉得受用和报复的快意,像味道一样可以品尝,如果不是出于气氛所迫,他真想闭上眼睛,全身放松。

但猝不及防,他的胸口还是被狠狠捅了一下,他几乎龇牙咧嘴。李敏玲满脸涨红,伏在他肩头啜泣起来,医生护士纷纷避开。韩菁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似一阵冷风飘走了。程焰的心在下沉,陷入一种复杂无望和不着边际的失落感之中。

程焰在上海的医院呆了半个多月,因为要出国考察,便提前回到单位。一起回来的还有李敏玲的母亲,他陪着她回了一趟歙县老家,弄了一些中医偏方,准备让老母亲带回到上海结合化疗使用。像心灵感应,程焰刚从歙县回到家,韩菁立刻给他挂了电话,说值两天大夜班后,约他去镜湖岛上的西餐厅、也就是她所言没去过的地方。想到和李敏玲在上海吵了一架,他握着听筒,犹豫地说,我们以后就不要单独见面了,等李敏玲回来,我俩会专门谢你和你父母的。

什么意思?事情不谈清楚,我没法安静下来。

有什么事情等她回来再说好吗?我心里很乱,真的。他语气诚恳。

虚伪,你说好就好,说断就断啊?韩菁的声音变了。

那你说吧。

不是我自作多情,如果我没猜错,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你想要我找你。如果你和你女朋友认为我是那种人,我不会约你,我没那么贱!程焰沉默。

说话,说实话呀,说你讨厌我,你敢说吗?我俩今后不联系了!韩菁语气凌厉,

程焰有点招架不住了。我说过愿意和你做朋友,可你在为难我,我们怎么做朋友?

我为难你?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为难你吗?

程焰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真想回到大学校园的时光里。

你还是虚伪,你明明清楚回不去了。要不你就做我男朋友,要不你们想一个处置孩子的办法,咱们再也不来往了!韩菁重重的语调里用了“你们”二字,有威胁的含义。

好吧,那就不來往了。程焰慢慢挂断电话。他感觉她打的是公用电话,因为声音嘈杂。

韩菁的确是在人民电影院附近的电话亭里,而且她很烦躁,又给从新加坡回来度假的刘卫国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陪她看场电影,说心里闷。刘卫国那边正和一帮人大呼小叫喝酒,挺爽快地喊着马上到,不一会儿俩人就坐到一起。电影是根据一部名著改编的,很长。刘卫国偶尔在黑暗中侧过脸。韩菁拢着两条长腿,团成一团缩在座位里。他小心翼翼抱歉地说他正在打工,欠她的钱一定会还她。无聊,你以为喊你来就是要债啊?

嘿嘿,大小姐,我明白你不是黄世仁。他挠挠头,你最近还好吗?听同学说程焰要出国考察?你和他?

你什么意思?韩菁的额头很亮,映射着银幕上五颜六色的光。

他伤害你了吗?他讪讪地问。

你觉得这是伤害吗?看来你也相信流言蜚语。她盯着银幕,眼光时而单纯,时而异常冷静。endprint

我是关心你。劉卫国握住她的手,她甩开了,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之间不可能发展成别的关系,我们没有默契,那是你一厢情愿!对了,我听我爸说你在等我,你父母还要上我们家来,你到底想干吗?

如果你愿意,我愿意等。

她摇摇头,漫不经心地说,什么叫我愿意?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要好早就好了。我们只能这样,搅和在一起会很别扭,更谈不上幸福。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福?你没试过怎么知道结果?刘卫国灵光一闪,沉吟片刻,说对了,我昨天和程焰还有他几个哥们见面了。韩菁慢慢转过脸,垂下眼睛,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撒谎了?

好了,大小姐,不提他行了吧?刘卫国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他说什么了?

嘿,我说呢,也没什么,这狗日的酒干多了,附在我耳边念了一句诗,要我转告你,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那意思你该明白。

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韩菁的脸颊流了下来,对不起,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将头埋在膝盖里,两只修长的胳膊揽着小腿。

你今天是怎么啦?如果你还在等他,我就此打住。刘卫国语调有些激动,带着酒气。

我谁都不等,我对任何人不感兴趣!

没有人愿意孤独地生活,因为你是人。

人和人不一样,我就适合一个人生活。她干呕了一下。

只要有我在,就不可能!

韩菁深深喘口气,冷笑一声,说傻孩子,难为你了。似笑非笑的样子很像电影里那个吉卜赛女郎。好不容易挨到散场,随着人流出了影院,俩人有点默默的,紧挨着,被人流裹上中山路边的百货大楼。人群渐渐散去,刘卫国推着自行车,便道上就剩下他俩。他无聊地问她电影怎么样?她忽然停下脚步,踮起上半身,隔着马路,透过梧桐树叶,终于看清楚百货大楼门口的石阶上蹒跚地走下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年轻的是程焰,年纪大的是李敏玲的母亲,灯光下的她头发花白,操着浓郁的家乡口音,大声说着什么,程焰不住地点头。她的目光收了回来,轻描淡写地说,卫国,送我回医院集体宿舍吧,我不想回家了,你陪陪我。

刘卫国有点意外,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天越来越闷,很快滴起了雨点,连成雨线,不一会儿又弱了下来,自行车摇摇晃晃拐上劳动路,刘卫国感觉身后的韩菁像受到电击,一抽一抽地抖,以为她发寒,便大声说,我还是送你回家吧?韩菁说好吧。刘卫国又说,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爸妈想去你们家,是找你爸帮忙向总参反映一下,能不能不转业回地方,我长年不在家,二老怪孤单的。你别多心!

只要你别多心就好。韩菁手搭在刘卫国的后腰上,心情舒展开来。

我们家的特殊情况你也清楚,爸妈是近亲成的家,你不会是担心我的染色体有问题吧?所以不答应我?

这哪儿跟哪儿呢?说正经的,我答应你,我爸就听我的,不过你也得帮我个忙!

说吧,刘卫国气喘吁吁,车拐进医院,家属楼群的灯光密密麻麻地亮着,一派温馨和静谧。刘卫国放慢车速,贴着院墙抄上一条土道,车一碾,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干吗呀?这么偏僻,图谋不轨?刘卫国停下车,转过脸,憨厚地笑笑,你不怕见到熟人?用一只胳膊搂住她,又不由得把她揽过来。韩菁轻轻躲开了,抬起头,光线虽暗驳,可面孔轮廓清晰。她低声说,卫国,今晚我过得很愉快,谢谢你!

帮啥忙?不会说你要嫁给我吧?

韩菁手紧紧贴住他的手背,她的手心有些温,手指依旧冰凉。她幽幽地说,算是吧,我想咱俩领个结婚证,等过些日子,你还是自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刘卫国没有惊慌和意外,下意识地挠挠头,奚落地问,明白,可你说我这个白炽灯泡是500瓦还是1000瓦的?韩菁扑哧笑了,替他拢了一下褶皱的线衫衣领,有付出就会有回报呀!

你不说我撒谎吗?刘卫国默默地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我回来真的见到这家伙了,他说你在找他,可他就不愿意见你,就像你明明知道他心里有愧,他不给你坦白揭发的机会,那只能这么解释,要么他在折磨你,要么他还爱着你。

哼,犯得上吗?他是我什么人?我心里已经把他埋葬了。她的眼睛里平添了几分冷漠。

刘卫国叹口气,就算埋葬了,方尖碑还会排在一起,墓志铭上写什么呢?

5

回到家,韩菁跨进客厅,父亲戴着老花镜在看报,张素琴黑着脸,剑拔弩张地盯着她。你还有心思看报,老韩?韩菁有意跺了下脚。

菁菁已经心里不舒畅了,别再给她施加压力。当领导的语气依旧是一副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家里什么事都不管!她要早点离开那个小流氓,就不会有今天了。

骂谁呢?韩菁怒目圆睁。

闭嘴!都那样了,你还强词夺理!还知道要脸吗?张素琴怒吼。

谁不要脸?凭什么骂我?你是不是我妈?我是不是你女儿?

你还指责我?我早就提醒过你了,你非得和那个流氓混在一起!你一个大姑娘未婚先孕,满世界都知道了,你怎么做人?我和你爸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你知道什么啊?为什么指责我?为什么不相信我?韩菁僵立片刻,猛然冲进自己的房间。父亲扔掉报纸,跟着女儿大步迈进房门。姑娘,无论发生什么,爸爸都理解你。父亲的语调依旧冷峻。

她哆嗦着说,爸,你去告诉妈,我和程焰很单纯,而且,我很爱程焰,就算和他有什么,我也不后悔!她咬紧嘴唇,额前一缕黑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过了许久,父亲走出来,皱着眉头,带上韩菁的房门。张素琴急切地迎上来。这件事我来处理,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父亲略微躬了躬身子,眼神却是居高临下的痛苦和自责。

程焰出国考察原定期限是十四天,可他申请签证延期了半个月。这期间,张素琴瞒着丈夫,独自找到程焰父母家,双方坐定,客套了几句,直奔主题。程母嘴角挂着不屑的讥诮,你凭什么说你女儿怀的孩子是我们家焰子的?

这话什么意思啊?我女儿那么单纯,她唯一交往的人就是你们家程焰。endprint

那是你说的,谁知道她有多少朋友?那个刘卫国不是一直缠着她吗?程母虎着脸。

血口喷人!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张素琴气得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

程院长微笑地示意张素琴坐下,坦然地说不要吵,都是自家人,韩院长是我的老上级老朋友,那么苦难的年月我们都熬过来了,儿女间的事儿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程院长瘦瘦的,发丝里是大片霜尘的痕迹,面孔满是慈爱和愧疚。

程院长,您儿子居然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女儿还年轻,这一辈子怎么办?您想过吗?张素琴抽噎起来。

那你想赖上我儿子是不是?我了解我儿子,他懂得什么男女之道啊!要不是你女儿看上我儿子,我儿子能看上你女儿?程母昂着头,斩钉截铁地辩解。

张素琴继续抽噎地问,程院长,您要是不管,我就到市里省里找一个说理的地方。

程院长掏出小葫芦药瓶,含了几粒速效救心丸,有些沉痛地问,这件事来得突然,我们都是学医的,检验报告都出来了吗,张医生?

我这当妈的心里最清楚了,已经快三个月了,这还用问吗?一定是您儿子干的!

张医生,我有点糊涂了,您的意思是我们家程焰强迫您女儿对吗?

这话什么意思?张素琴惊惑地睁大眼睛。这是个原则性问题,如果是强迫,那就是犯罪,如果是两个年轻人一时冲动,说明他们……程院长沉吟片刻,轻轻点头。

程院长,您还想包庇您儿子啊,自始至终一直是您儿子在纠缠我女儿,受伤害的是我女儿!张素琴几近哽咽。

程焰已经谈恋爱了,你要赔偿还是让我儿子坐牢?程母插进来,眉宇间透出愤恨。

张素琴愤怒地质问:我女儿一辈子的大事,你们拿什么赔偿?

张医生,我有个想法,找個时间,当着您的面,我能和您女儿谈一谈吗?我们家儿子我了解,如果他犯了罪,送他到公安机关,我绝不会姑息纵容。程院长的语调依旧舒缓平静。

事后张素琴真的趁女儿上长白班,硬是拽着她闯进程院长的办公室。没有任何意外,程院长客气地端茶倒水,招呼母女俩坐下,关上门。韩菁脑子乱成一团麻,一脸茫然和羞怯。一边的张素琴依旧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程院长打趣地说,韩医生啊,你和程焰的事儿,让咱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假公济私了。韩菁低下头,艰难地说,程院长,我妈说话做事有些偏激,您不必在意啊!张素琴铁青着面孔,脸转向窗外。

他和蔼地笑笑,我能理解,父母不管怎样,都是为儿女好,我先问你,你是不是不顾及二老的情绪自作主张啊?

不,我爸妈最疼我了,我怎么会不尊重他们呢?可他们也应该给我自由选择人生的权利。她抬起头,眼里是亮晶晶的光,我和程焰,我很爱他。张素琴厉声呵斥,我没你这个闺女!

妈,咱们来之前不是说好的吗?您不插话的。韩菁涨红着脸,嘟囔了一句。

程院长继续和蔼平静地问,程焰从小就是个淘气孩子,你确信你们在一起合适吗?

他毕业后,我们一直有来往,处得很好。我要和他结婚。另外我也怀孕了。韩菁再次低下头。

你父母会同意吗?他盯着她。

那您和阿姨会同意吗?韩菁神色黯然地抬起头。

程院长怅然地笑笑,点燃一根烟,说程焰应该告诉过你他有个对象叫李敏玲。我和你父亲在干校接受改造的时候,程焰和他母亲一直在他们家吃住了很多年。那个小姑娘聪明伶俐,心地善良,比程焰大一岁,像个大姐姐似的待他,俩人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在一个班,小姑娘是班长,程焰是学习委员,孩子喜欢她、依恋她,砍柴、放牛、拾猪粪,整天在一起。程院长脸上露出疲惫不堪的苦笑,后来俩人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和你一样,小姑娘怀了孕,不敢声张,找到程焰的母亲,他母亲知道瞒不过去,吞吞吐吐地告诉她家人,她母亲像疯了一样,告到公社。程焰当时十七岁,小姑娘十八岁,都到了懵懂无知的青春期啊,民兵营长把程焰捆起来关了两天,吓唬他要送他坐牢。孩子惊吓得嗓子哭哑了,我连夜赶到那个偏僻的山沟里,因为我还是被专政对象,也无能为力,他母亲以泪洗面,痛苦、自责、愤怒,抱怨我不管孩子。最后我咬牙找了地委的领导,四处托人找关系;或许是程焰母亲人缘好,方圆几十里,治好过不少村民的病,或许是那里民风淳朴,程焰最终躲过一劫。我和他妈当即向她父母表态,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就是亲家了。小姑娘眼泪汪汪的,唯一的要求就是我们一家带着她搬回城里去住。那是1977年发生的事儿。后来两个孩子都很争气,李敏玲恢复高考制度第一年就考上了北大,程焰经历了那次事件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在李敏玲的鼓励下,考了两年,终于考了个状元。那年正好是我恢复工作之际,在给孩子填写录取志愿书时,我留了个心眼,让孩子报考了中国科大,没有让他去北大。我想让他出国,可他母亲死活不肯,非要让孩子毕业后回到老家,兑现当年的诺言。程院长将烟头摁灭,惨然地笑笑,唉,有时候啊,人生就是个轮回。

长时间的沉默,韩菁面色黯然,心犹如鞭子抽打一般地疼痛,她咬着嘴唇,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蓦然站起身,强拉硬拽,拖着母亲就走。张素琴气急败坏地吼骂,我说他是小流氓,你还护着他,现在相信了吧?

程焰终于回到家。父亲没有发雷霆之怒责骂他,而是仔细询问他出国的情况,个人大事没提半个字,还让他好好休息。程焰这边气还没喘匀,程母拧着他耳朵,恶狠狠地问,你不接受以前的教训啊,真和那个姓韩的小丫头搞上了?他们家赖上你了!程焰脑袋嗡的一下,躲开母亲的目光,什么叫赖上啊?妈,真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你还说是捡的?

真是你的?程母惊愕地张大嘴。

妈,你心里够龌龊的。

哼,要是真的,你们就结婚,这是你爸的意思。可李敏玲怎么办?你怎么保证孩子是你的呢?

妈,我这趟去美国,弄明白什么叫DNA技术,就是通过检验血液、毛发和体液可以快速判断血缘关系,可惜我们国家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机构,只有等孩子出生后才能鉴定。还是爸有先见之明,我当年真应该出国。所以,爸没告诉你吧?他让我回来晚一些,就是见了不少老校友,退一万步,我谁都不伤害,辞职离开这里。程焰扶住母亲的双肩,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同于当年了,我有选择的余地了。程母表情发呆,疑惑地问,小混蛋,你这是演的哪出戏?真想出国?对!程焰回答。endprint

程焰上班的第一天,先找局领导汇报了出国考察的基本情况,又拿出领带和原装录放机、剃须刀摆放到办公桌上,提出给李敏玲再续二十多天假。胖领导点点头,似乎很满意,临走时拍着他的肩膀,眼神肃穆,说,好好干,小伙子,要以身作则,把队伍带好,不要出乱子!程焰像掉进冰窖里,一时揣摩不透领导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回到所里,他将带回来的小礼物散发出去,感觉有点蹊跷,所长和同事们除了态度没变化外,说话含糊其辞,目光也有些躲躲闪闪。变电所搞财务的小姑娘暗示他三万块钱的事,他沒当回事儿,告诉她等出国报销完了,他还有笔外汇补助,加上自己的积蓄,立刻就将欠的钱还上。他挠了半天脑袋,意识到可能还是和韩菁的事弄得传言四起。他先给李敏玲打了个电话,她的语调态度自然随意,说她父亲化疗效果很好。俩人在电话里热乎了半天,刚放下电话,刘卫国的电话就追来了。他惊呼,臭小子,你怎么还没回新加坡?对方瓮声瓮气地命令,请个假出来,我在中江塔下面等你!他问干什么,对方说过来就知道了。

程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好请假,骑着车气喘吁吁赶到青弋江边的中江塔下。这里青绿繁茂,拱门、石岩,甚至通至塔楼的小径大多隐在密林之中。以前大学放假,俩人经常躲到这里看书聊天。程焰顺着青石板阶梯爬到半截,一眼瞥见刘卫国背着他大口吸烟。他刚开口喊了一声兔崽子,刘卫国狠狠摔掉烟头,转身挥起粗壮的胳膊,一拳砸在他脸上。冷不丁挨了一拳,眼前金星乱飞,他火冒三丈,你吃饱撑的啊!刘卫国又是重重一拳。程焰踉跄了一下,鼻腔火辣辣酸痛,一股温热,他下意识抹了下脸,一手的血。他侧过身体,一个45度倾斜,飞起一脚,刘卫国像阵风,瞬间摔倒在石板台阶上,半天动不了。程焰掏出手绢,擦干脸上的血痕,凑近他,事不过三,你让我见血了。什么事?说吧。

刘卫国喘着粗气,艰难地坐直,你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程焰默默地笑笑,准是为韩菁,给我根烟,你不觉得我出国前后一直没骚扰她,特懂礼貌改了吗?

改了就不是你了。刘卫国掏出烟,递给他一根,俩人点上火。程焰深吸一口,不用绕弯子,其实你和韩菁还有她家人态度一样,觉得我脚踩两只船,甚至道德败坏。

刘卫国揉揉眼睛,望了一眼对面层峦叠嶂的青色山坡、远处幽灰的江水,嘶哑地说,她怀孕了,吃了苦,这都是她不该遭的罪。

你的意思是我让她吃的苦?

难道不是吗?

虚伪!别拐弯抹角了,你不会讲人话啊?程焰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程焰,你别拿粗野当个性,你给她带来的痛苦大于快乐。

你除了忙出国,爱过吗?尝过滋味吗?山风由远而近地吹来,远处的树木依然静默。

刘卫国狠狠踹了他一脚,程焰憨厚地笑了,像个天真的孩子,动手的总是你,拿粗野当个性的是你呀!

焰子,要不是为了韩菁和你,我早就回新加坡了。他猛吸一口烟,你难道看不出来她跟你在一起一点不幸福吗?你和那个李敏玲能给她幸福吗?

扯淡吧你,就你能给她带来幸福?程焰鄙视地盯着他,他为什么不选择你?

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她的感情你清楚。刘卫国眼里浮着迷蒙。

我不清楚,我清楚吗?你直截了当说想和她好不就完了吗?

她和你父亲谈过一次话后,回来央求我马上和她去领结婚证。刘卫国的眼皮低下来。中江塔顶偶尔响起鸟叫,余音袅袅。

程焰皱着眉抬起头,随即瞪圆了眼睛。他眼前通往塔楼顶层的石梯绵延百米,两侧山崖对峙,石梯大多悬于山腰,沿山势委蛇上下,下面是湍急的江水,他不敢闭上眼睛,目光久久停留在刘卫国的脸上。

兄弟,我老老实实告诉你,当你带韩菁第一次和我在西餐厅吃饭的时候,我就没有任何企图了,我把自己当做兄长,我真心祝福你们。如果我真有心计,也不会到今天。

你真是个正人君子!可她要生下你的种,要我和她假结婚,拿我做幌子!刘卫国终于爆发了。

是吗?你能保证孩子是我的?再给我根烟。程焰冷冷地盯着他。

只有卑鄙的人才会有卑鄙的想法。刘卫国狠狠地将手里的烟盒砸在他身上,大踏步走了。程焰在身后戏谑地喊,我还你一条三五烟,还给韩菁带了东西,你不要啊?

6

不过程焰内心深处真有点急不可耐地想见韩菁的念头,至少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尤其那个隐约看不见摸不着的危险东西,让他觉得心里满满的,装不下任何杂物,又觉得空落落的,什么也没留下。另外他无法释怀,自己见她的目的,想要证明什么,还是不证明什么?但有一点明确,这道坎儿他绕不过去。令他惊讶的是在电话里,韩菁的语调没有丝毫的冷漠和仇恨,边给病人关照医嘱,边轻松愉快地说,好啊,你没忘记我上次给你提过的地方吧?程焰爽快地回答,行,不见不散。

镜湖宾馆的西餐厅原是市政府接待外商和市统战部对外联络的地方,有些神秘,虽然去过美国,程焰第一次来,还是有点新奇。白衣男服务生引他在昏暗灯光下穿过门廊,走到临窗的一张方桌边,韩菁正和邻桌的两个金发高鼻的女孩谈笑,冲程焰随意地点点头。服务生替程焰拉开椅子,程焰微笑地放下手里的皮包,刚坐稳,她温柔地说,等我一下,走到吧台,踮起脚,和一个调酒师的脸颊贴了一下。调酒师将打火机凑到她脸前,她吸了一口,一手夹烟,另只手端着两只高脚杯,重新坐到程焰对面,惬意地架起一条腿。正是六月下旬的黄梅天,闷热潮湿,她穿着天蓝色吊带背心,露出白玉般的双臂和脖颈,那一刻,黑暗中的程焰忽然觉得韩菁很陌生,可又那么风情妩媚。这个发现让他有些伤感。还是他先开口,有点拘谨,回来这么久,本应该好好和你聊聊,卫国说你过得很好,我也就踏实了。对了,这是学友送给我的几件哈佛大学的T恤衫和我给你在纽约买的时装,喏,还有几瓶法国香水。李敏玲叮嘱的,上次在医院真的对不起了!

你客气干吗?韩菁还是欣喜地接过皮包,在身上比画了一下衣物。其中一套时装的胸口配了一枚蓝宝石镶嵌的胸花。喜欢吗?韩菁有些羞涩地点点头。endprint

程焰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祝贺你!我听卫国说你们要结婚了。他很体贴完美,比我强多了。

韩菁点点头,我应该有自己的爱情,你说得对,刘卫国比你更适合我。我已经接受了他,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她拿起桌上花瓶里插的一朵绛红色玫瑰,闻闻,又放回去。轻声说,你是我的初恋,在我重新开始之前,我得有个了结,对得起你和我自己。她眼睛望着他,眼神却漂游在不远的舞池。

程焰没料到事情这么不可思议地解决了,简洁明了,不愧是部队大院里出来的干部子女。他伸出胳膊,隔着方桌搂了搂她。快乐与疼痛纠缠着,似梦似烟的往事如潮水涌到胸口,程焰深吸口气,慢慢地说,韩菁,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思念,我以为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即使我说了,卫国和李敏玲,还有你父母都不会理解和相信,今天我要告诉你,这些年你一直在我身边,每时每刻。你嘲笑我吧,你同情我还是可怜我?

韩菁苦笑一下,刚才不是说好都过去了吗?你不欠我的,以前喜欢你,那是我自己的事。

那就好。程焰喝尽剩余的杯中酒,起身欲告辞。

急什么啊?坐下。她的嘴唇显得润泽而丰满,我找过李敏玲。

程焰的心在下沉。

我说她是个有神秘感的女人,对我有好奇。她说我在猎奇,而且不了解爱情的真谛,她说和你从小到大,你们之间的感情不能用爱情来概括,你们一起携手经历的苦难和挣扎,以及磨合,连争吵都充满了默契,有时候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撒谎的一方无地自容。你曾说她给予你的太多了,包括现在所有的一切。是这样吗?程焰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

还记得我说过我不会放过你吗?

程焰点头。

现在我放弃了。

你在用宽容惩罚我,你对我太了解了,对吧?

聪明,陪我跳个舞吧,就算是个告别。她走近他,搂住他的脖颈。枫栗树叶的吊灯和散发着幽黑的灯光下,程焰看到她裸露的肌肤上一片柔密的茸毛披着金色的光。我不太会!程焰有些尴尬。这有什么?我带你。她领着他,慢慢踩上节奏。舞池里人很多,相互挨着挤着。走稳之后,她把程焰的两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腰上,自己的双手搭在他肩上。程焰闻到了她头发氤氲着茉莉花的洗发香波气味。她的领口下面,一道深深的乳波随着舒缓的音乐轻轻摇晃。韩菁说,其实人生就是在走路,走累了,那是自然的。程焰勉强挤出笑容,俩人贴得很近,他呼吸有些急促。女人有时候是口是心非,比如我吧,有时候也很矛盾。顿了顿,她昂起脸,似笑非笑,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程焰盯着她,不是我准备怎么办,而是你怎么办?

你就不能主动一点?

程焰气透不过来,紫罗兰香水的气味从她领口往外冒,包围了他。他被她越搂越紧,胸脯紧贴着他,他的汗从额头、后背渗出来。当音乐高亢起来的时候,韩菁忽然将隆起的小腹贴到他的腹部,轻轻摇摆了几下。程焰浑身像触了电,战栗了好几下。

他拉着她跌跌撞撞走出舞池,喷着酒气对她说,我要走了,去内布拉加斯州读书,嘿嘿。韩菁眼里含着薄薄的泪光,蓄着慌张、羞恼和惊惧,因为她看到刘卫国不知什么时候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死死盯着他俩。她推着他说你快走吧。

半个月后,程焰被检察院的几个便衣从繁昌50万变电所带上一辆面包车,在车里,有人给他头上蒙上一块黑布,反铐住他的双手。车一路疾驰,径直开进看守所,直到被推进了四五个人一间的囚室的门口,蒙在头上的黑布才被掀掉。他醒悟过来,幻觉中像回到多年前的民兵大队部。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双脚乱踹,抵住门框,狂喊,我犯了什么罪啊?囚室里面有个胖子为了表功,抡起拳头,照着他的小腹猛地一记勾拳,他浑身抽搐成一团,门咣当一下锁上了。胖子亲切和蔼地说,站起来吧。程焰捂住小腹,艰难地挪到自己的铺位上。胖子凑近他,小子,还不懂规矩吧?以后慢慢来。

程焰缓缓坐直身体,问,你是混蛋头吧?十几年前我和你一样,喜欢打架。那时你还穿开裆裤呢,今天我不想动手。胖子惊讶地回望身后的兄弟,众人就起哄,强哥,给他立个规矩吧。程焰继续说,我懂规矩,就给你们打一回,我绝不还手,我还想出去呢,来吧,就这一回。程焰弯腰双手抱头。众人就笑,叫强哥的脸上挂不住了,抄起一块毛毯从上到下蒙住程焰的身体,连运了两口气,一口呼吸始终没匀稳,一股怒气冲上来,抡起胳膊狠狠给了程焰一下,周围几个家伙一拥而上。等狱警撞开门,程焰已经疲惫地靠在床沿上,嘴角流着血,笑笑说,没事呢,我们活动活动。狱警锁紧门。胖子徐强问,服不服?

都打过了,再问就没意思了。程焰抹一把嘴角的血痕。

你也别在乎,谁他妈进来都一样,我看你是条汉子,其他节目就免了。我呢,以前杀过猪,后来在橡胶厂的伙房差点杀了人,你这单薄的样儿,我没忍心动手。徐强拍拍他肩膀。

检察院给程焰的初步定性有两条,挪用公款和带有强奸性质的流氓犯罪未遂,正值严打时期,弄不好要判重刑。这是十天后李敏玲探监时告诉他的,她和韩菁正活动关系找人。程焰坐在椅子上,隔着铁栏杆,淡漠地说,玲子,我们分手吧,你爸身体也基本恢复好了,以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就别提了,太无聊。我对不住你,以后大家做个朋友。

李敏玲迎着他的视线,目光是滚烫的,反问,以后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当然,你一直在恨我,包括你爸妈。他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笑笑。

我没你那么冷静,你太有城府,我什么都没忘记。李敏玲呆呆地望着铁栏杆。

我也没忘记。还记得我和你提起过的睡我上铺那个叫吴国威的同学吗?这趟我去美国,他劝我留下来算了,我问身份黑了怎么办?他拍胸脯说所有的手续由他负责,他是高干子弟,纽约领事馆有朋友。可我想了一夜,还是没听劝,程焰挠挠头,我下飞机那一刻还犹豫,果然弄了这么个下场。现在见到你,没什么遺憾了,我决定忘记。如果仇恨能让你过得好的话,我宁可你恨我一辈子。是我对不起你!

李敏玲尖锐的眼神刺着他,是刘卫国写的揭发信。我再重复一遍,我从小到大就根本没有恨过你。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你是我什么人?你在我生命中没那么重要。我们永远不可能回到从前。endprint

程焰头痛欲裂,虚弱地点点头,明白,我没那么愚蠢,回来也是因为你从前为我做的一切。现在好了,我的感情就这么多,像血一样,流完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敏玲摇摇晃晃从椅子里站起身,眼冒金星,说分手的是你,背叛的也是你,受痛苦的是我,你明白吗?所有人,包括你父母都反对我和你在一起。你爸现在躺在重症病房里!李敏玲声音嘶哑。

行了,别说了!程焰扭过身,跟着狱警走了。李敏玲双腿一软,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看守所每周改善一次伙食。那天程焰碗里分到三个白面馒头和小半碗猪大肠炒梅干菜。他端着碗沉醉地深吸了一口气,龇牙咧嘴张开口,瞬间碗就被抢走了,就剩下一个馒头。他疑惑地抬起头,徐强大口咀嚼,含糊地说,你刚进来,肚里油水多,先扛几顿,我们几个替你干了。

你们的规矩里有没有绝食这一条啊?程焰咬紧牙根,我就不明白,凭什么吃我的东西还这么从容?

徐强比画了一下胳膊和拳头。

我明白了,谁拳头硬谁就能吃别人的东西,对吧?那我俩比试一下,看谁拳头硬?程焰傻傻地问。

徐强憋不住笑了,嗨,你他妈身上有虱子痒痒是吧?徐强放下碗,其他几个人围了过来。徐强拦住他们,凑近程焰,像读懂他的心思,说待会儿看守进来见到血,你就说是自己牙掉了半颗。程焰老实巴交地点点头,弯下腰装着系鞋带,倏忽之间,徐强的两条腿像在滑冰场上失去平衡,整个人四仰八叉重重摔倒在地上,程焰另只脚顺势踩在他的半边脸上,算了,怎么着您的年纪也比我大,不见血了。他环顾周围几个人,个个惊恐地往后退缩,又醒悟过来,争先恐后地将碗递到他眼前。程焰揶揄地坐在床沿上,还我的那份吧,你们几个把大哥扶起来,看看牙掉了没有。徐强半个脸肿着,口齿不清地说,小子,从小练过功夫吧?口气明显软了下来。

程焰狼吞虎咽地说,对不住了大哥,晚辈无礼了。徐强艰难地坐直肥胖的躯体,揉着憔悴的脸说,能在这里聚在一起,出去以后都是生死兄弟。众人附和。程焰笑着说,怎么听起来好像我们都是《水浒》里的人物似的?

7

大半年后,程焰的案子移送到市中级人民法院,还是韩菁的父亲顶着巨大的压力,托了老战友和各种关系,将案子改判成虚刑,判一缓二。等程焰从看守所出来,已经是1986年的春天了。武警咣当一声关上大门,程焰抬头望了一下天空,阳光很刺眼。没人来接他。李敏玲后来探望过几次,说程焰父亲心脏病突发病逝了,母亲像得了老年痴呆症,整天窝在家里神神叨叨的。李敏玲最后一次来,除了详细告诉他案子的审理结果外,还说韩菁特意找了她,告诉她为他生了个孩子。最后李敏玲婉转地告诉他她已调回老家的供电局,还找了个对象。程焰颤抖着声音说真心祝福你。李敏玲走后不久,他收到韩菁的一封信和一张还款存折。

程焰走到不远的一家小饭馆,掏出看守所给他做路费的钱,点了一碗猪大肠炒梅干菜、一打荷叶饼,又要了几瓶啤酒。一大群苍蝇又嗡嗡着围了上来。程焰想起什么,找店家要了几瓣蒜头,又另外要了两个空杯子。

店主不解地问,不就你一个人吗?别啰嗦了!望着程焰一脸的凶相,店主知趣地端来杯子放在桌上,程焰将三个杯子倒满啤酒,目不转睛地盯着杯子,然后开始吃喝。

他记不清喝了多少啤酒,摇摇晃晃走了两个多小时摸到城里。他没回家,做贼似的,绕过劳动路、人民电影院、镜湖餐厅,最后摸到徐强的大排档。不是怕碰到熟人,而是以为身后会跟着韩菁。

徐强老子是橡胶厂的厂长,他提前放出来了,在弋矶山医院附近开了个牛肉面馆。程焰低头进了屋,闻到浓烈的肉香,煤球炉上支着一口大铝锅,冒着淡淡的白汽,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姑娘跛着腿在忙绿着,冲他羞涩地笑笑。徐强介绍,我侄女,勤快能干,体贴人,以后要贪嘴了,吃猪大肠就找她。正是上客的时候,小姑娘麻利地打开叠桌,将凳子摆好,轻轻一甩头,绾出一个蓬松的发髻,她开始招呼客人。程焰望着她,忽然想起来这儿的目的,拽住徐强的胳膊,在他耳边低语,央求他两件事,先去福利院打探一下有没有个叫刘圭的小男孩,另外去一趟八六医院。徐强眉毛一挑,妈的,真痴情,还记着这娘们!我他妈也是老三届毕业的,《韩非子》里有句成语叫“燕人浴矢”,没说错吧?我看你是真遇见鬼了,行,我答应你。

程焰第二次去大排档,小姑娘将一碗肥肠端到桌子上,热气裹着肉香急切地朝他鼻孔里钻。他贪婪地猛吸一口,沉浸在久违的温馨里。小姑娘又端了几个小炒,拿了筷子和一瓶白酒一起摆在他和徐强的桌子上,低头一跛一颠出门了。程焰感慨地说,很久没享受家的滋味了。徐强仰脖闷了一大口酒,从怀里掏出一张彩照递给他,说我三姨夫的小舅妈就在福利院食堂蒸馒头。那孩子是小脑萎缩,家族遗传,是八六医院军务部派人来办的手续,遗弃的孤儿。那个姓韩的老院長一家人据说搬回四川老家去了。

程焰瞥了一眼照片,脑袋像被砖头猛拍了一下,眉眼轮廓简直活脱脱的一个刘卫国。他笑了一下,说谢谢!随即有些心酸。徐强脸红脖粗,眯缝着三角眼和他摊牌:如果他娶了他侄女,他老爷子在跃进橡胶厂还有点关系,他还能在厂工会弄个差事。再不济,看大门一个月也能骗到七十多块钱的工资。先混着吧,你还是罪犯呢。最后一句话让程焰下了决心,和徐强碰了个满杯,眼睛滚烫,迷迷糊糊很黏重,可脑袋很清醒。借着酒劲,他拿筷子点着碗里的肥肠,嘴里涌满了口水,说,老哥,我其实什么都不是,就是这串猪大肠,拎起来一大串,放下来一大摊。

程焰和徐强侄女结婚后,不久就添了个大胖儿子,但自己落下两个毛病:见了猪大肠就吐,那几年每逢过春节,李敏玲还托供电局的同事带些歙县的茶叶、豆腐干转送给他,当然会有一碗肥肠炒梅干菜,程焰总让老婆端到饭馆里。又过了两年,听老同事含糊其辞地说,她也得了家族遗传方面的疾病,去外地治疗了。程焰多方打听,也杳无音讯,只好每逢清明烧点纸。另外一个毛病是整夜失眠,什么药都吃了,甚至还看了精神病院的专家门诊,都无济于事。长期药物的作用,使程焰记忆力严重衰退,见人时目光呆滞。

十几年过去了,刘卫国真的在新加坡扎下根,找了个离婚的富婆。前几年回来,干的第一件事儿是花了几百万,将自己的痴呆儿住的福利院和敬老院挪到镜湖餐厅。第一次见到程焰,刘卫国搂着他的肩膀,哆嗦着说,这下好了,我养你一辈子。俩人坐在镜湖边的长椅上,程焰不认识似地盯着他,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可惜我俩都是A型血。刘卫国明白了话里的含义,眼里盈满了泪水,使劲点头。程焰略带茫然地望着湖面。刘卫国捡起一块鹅卵石,用力摆动手腕,石子飞速地朝远处的湖面连连跳跃。程焰也捡起一块石子,象征性地扔到湖里,仰脸长吐了口气,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儿子没有继承父亲程焰的天赋,而是干起体力活,开货车送家电、家具。这两年送快递来钱快,他又当上快递小哥。那天程焰和一帮老头在镜湖边眉飞色舞地下棋,儿子骑着电瓶车匆匆赶过来递给他一个小塑料包裹,爸,外国寄过来的,除了您的名字,都是外国字。说罢骑上车没影了。程焰懵懂地望着儿子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一僵,低头眼睛猛然一瞪,瞪得浑身发抖,寄出地:内布拉加斯州。他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缓缓打开包裹,里面是一顶棒球帽,帽里窝着一张照片和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他仔细端详照片,是一张七吋彩色全家福:左边是吴国威,一脸沧桑,微笑慈祥;右边是韩菁,还是宽亮的脑门,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浓郁的眼神,那对杏眼画了眼影,左手戴着他送她的蓝色景泰蓝细镯子,薄羊毛衫领口开得很低,乳沟毕现,春色满溢。一双儿女笑容灿烂,站在夫妻俩面前。

他郑重地戴上棒球帽,那柔柔的质感、棉毛的气息让他心里安定下来。手里攥着那块硬邦邦的玩意,他琢磨得脑壳开裂,最终还是回忆出是当年他从美国考察回来送给她那件套装上的一枚蓝宝石镶嵌的胸花,尽管破败不堪,可石子还像幽灵般隐约透着蓝光。他掏出打火机,点燃照片,火苗蹿动、跳跃,画面里的人物遽然远去。他抖擞了一下身体,像唤醒了大学时候的精气神,手臂奋力一挥,嘴里振振有词:并不时常想起,却他妈无处不在。那枚系着胸花的蓝宝石在空中悠然地画着弧线,贴着凝滑的镜湖欢快地蹦蹿、飞舞。

责任编辑 赵剑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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