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在桂林的岁月

2017-10-17 02:12方朔
文史春秋 2016年11期
关键词:浙大丰子恺桂林

方朔

丰子恺,我国现代画家、散文家、美术教育家、音乐教育家和翻译家,是一位多方面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他的漫画幽默风趣、富有哲理,文章风格雍容恬静、深有韵味。1938年他逃难到桂林,应邀在省立桂林师范学校(简称桂师)兼任国文和美术教学,通过选讲南唐后主李煜的《相见欢》《清平乐》《虞美人》等词,把内心对日军侵华暴行的愤慨以及爱国思想灌输给学生。丰子恺在桂师完成了《教师日记》书稿,留下了他在桂师任教时的乡居生活记录和与朋友往来的宝贵史料。

更难能可贵的是,1981年6月3日,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致信在北京的著名老作家舒群:“很希望能从您那儿了解到我父亲的一些情况。”当时舒群虽重病在身,还是坚持接受采访,为后人留下了一段关于丰子恺在桂林的珍贵的口述史料。

舒群与丰子恺的交往始于武汉,当时舒群与丁玲共同创办《战地》文艺刊物。据舒群回忆说:“(丰子恺)除漫画外,他还写文章,发表在我参与主编的杂志《战地》上。武汉、广州相继沦陷后,各界名人,特别是文化界人士纷纷云集桂林。巴金、欧阳予倩、田汉、夏衍、洪深、胡愈之、宋云彬、杨林林……举不胜举,真可谓群星璀璨、文才荟萃。我是1938年10月到桂林。他(丰子恺)应临桂县两江师范学校(广西省立桂林师范学校原址)之聘,到该校任教,一家人也于同年6月来到这山清水秀的小城。”

丰子恺一家十口人和朋友张梓生一家五口人包了一辆卡车,于1938年6月23日从湖南长沙出发,一路奔波劳顿于次日下午3点抵达桂林。这时距离丰子恺1937年11月6日在日机的轰炸中离开家乡逃难,已经有7个多月。期间他和亲人颠沛流离于浙江、江西、湖南、湖北等地,来到抗日文化名城桂林,总算是暂时有了安身之所。

那年,丰子恺40岁,之所以决定逃难到桂林是受广西省教育厅邀请,给省教育厅主办的“广西省中等学校艺术教员暑期讲习班”教绘画课。同时丰子恺也收到广西著名教育家唐现之先生的邀请,到他筹建的省立桂林师范学校任教。

丰子恺来到桂林后,先是在独秀峰为暑期讲习班讲授艺术绘画课。他当时讲授的内容,后来写成了《艺术必能建国》《桂林艺术讲话之一》及《之二》《之三》。那一个月的授课,是在时时刻刻躲避日机轰炸中进行的。丰子恺的一首《望江南》词风趣地描述了当时的境况:“逃难也,逃到桂江西。独秀峰前谈艺术,七星岩下躲飞机。何日更东归?”

刚于1938年筹建成立的省立桂林师范学校位于临桂县两江圩。丰子恺租住的房子是在郊外的泮塘岭。舒群当时住在桂林市内,两人相距较远。丰子恺有时到市内相晤,常给舒群带来他的画。

在桂林的近一年中,丰子恺赠给舒群的漫画不下20幅。两人也常有书信联系,至少有20封。信都是用宣纸写的,每封信都如同一篇散文,每一页信、每一张画,都可加工裱糊留做珍品收藏。

丰子恺在1939年1月29日的《教师日记》中,对于和舒群的交往也有所记载:“……访舒群,以画赠之。画中乃一人除草,题目《锄蔓草,得大道》。此青年深沉而力强,吾所敬爱。故预作此画携画,表示勉励之意。舒群住南门内火烧场中。其屋半毁,仅其室尚可蔽风雨,但玻璃窗亦已震破,其室四周皆断垣颓壁似瓦砾场,荒凉满目。倘深夜来此,必疑为鬼物。舒群自言,上月大轰炸时非常狼狈,九死一生,逃得此身,抢得此被褥。今每晨出门,将被褥放后门外地洞中,夜归取出用之,防敌机再来炸毁也。桂林冬季多雨,近日连绵十余日不晴,地洞中被褥必受潮,得不令人生病?吾以此相询,舒群摇首曰:‘顾不得了。呜呼,悠悠苍天,彼何人哉!人生到此,天道宁论矣!……”

由此可见,一位满怀佛家慈悲之心的漫画家,和一位满怀抗日激情的党员作家,惺惺相惜,心心相通!

舒群当时25岁,在国内已是一位很有社会影响的左翼作家。他是黑龙江哈尔滨人。1932年参加革命,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青岛曾同中共青岛市委书记高嵩一起被捕入狱。1935年3月被保释出狱后投奔上海,开始发表作品并加入“左联”。

舒群早期代表作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发表后具有强烈的社会影响。之后,他和周揚、吴奚如、孔罗荪、罗烽等15人,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候补理事,舒群还是协会会报《抗战文艺三日刊》的编委。

来桂林之前,舒群路经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时,又受林伯渠委派赴山西前线,在八路军司令部给朱德总司令担任秘书。还以总部随军记者的身份,参加了著名的平型关战役,与彭德怀、贺子珍、任弼时、史沫特莱女士等结识。1938年2月,舒群去武汉与丁玲共同创办《战地》文艺刊物。1938年七八月间撤至桂林,为驻七星岩的朝鲜义勇队做联络工作。

丰子恺和舒群的结识和交往很真诚。舒群说:“他比我长15岁,是我的前辈,我的师长。可他总以平辈待我,当时年轻幼稚的我,竟也跟他称兄道弟。我们一见如故,随之便成为忘年交的酒友、密友。

他惯嗜花雕,而我爱喝白酒,我与他同饮,只能陪着他,迁就他的所好。其实,花雕贪怀了,也醉人呢。酒是我们之间交往的桥梁,相系的纽带。不管在汉口还是桂林,无论是在他的家还是我的陋室,我们每每长时间地同饮,无休止地交谈,他跟我推心置腹,他对我肝胆相见。”

舒群有一次从市内去泮塘岭,丰子恺正好在家,舒群觉得很奇怪,因为丰子恺平日教书很忙,课外辅导也颇多,白天少有如此清闲。舒群问他:“今天怎么这么巧在家?”丰子恺笑了笑将桌上的日记本推到舒群面前,上面写的是:蒋介石今日到校参观,我归家避之。

舒群想丰子恺之所以避之,是出于文人学士的洁身自好和政治上以第三者自居兼而有之。一向具有佛家慈悲心肠的漫画家,此时思想上“已印上了大大小小红色斑点。如果说他过去的作品更多地表现了人间的情味和对苦难的不平,基本属于人道主义者,那么,他送给我的《锄蔓草,得大道》等画幅,以及在武汉、桂林为抗日作的众多散文、漫画,可以说明,此时的他,已跃升为一位有理想、追求进步的爱国主义画家和作家了。”endprint

在丰子恺的日记中曾记载他们的交往:彬然言,舒群君昨日来访,与傅同榻,今晨返桂林。失之交臂,甚是可惜。舒群君留函言“桂林一旦有变,先生家族如何处置?请早为之所。凡我所能,当尽力相助。”美意诚可感谢。拟即日赴桂林与之相晤。

舒群曾劝丰子恺去延安,丰子恺没有答应。为什么呢?丰子恺说,“我虽然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无党派的人,但也不是不向往革命,不向往进步。我反反复复考虑了你的话,有时甚至作出了去延安的决定,但转而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如果我们是在红军长征时结识,或者是在苏区结识,你这样劝我,我倒真是有可能上延安。可现在不同,共产党的天下稳定了,我怎么能带一大家子去坐享其成呢?像我这样一个没有为共产党出过力的人,去坐享共产党的果实,问心是有愧的。”

1938年12月23日,丰子恺收到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的来信,说浙江大学郑晓沧先生托他传话,浙大想聘丰子恺为艺术指导。当时,浙大刚刚疏散到广西宜山(今宜州市)。浙大是丰子恺故乡的大学。逃难一年多来,乡愁也时时困扰着丰子恺,到故乡办的大学教书,也可以聊解乡愁。可如此一来就要离开桂师,想到此,丰子恺“对桂师忽感留恋。不知吾与此百数十质朴广西学生,尚有几许相聚之缘也。”

1939年1月11日,丰子恺正式写了辞职书,他到唐现之家中递交辞职书。唐现之校长素来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胸怀,虽然感到吃惊和惋惜,几经挽留,见丰子恺还是去意已定便真誠祝福他。2月28日下午,丰子恺在桂师上了最后一堂课。4月5日上午10点,浙大校车来接丰子恺一家人,经阳朔、荔浦、柳州,于4月8日到达宜山。当天傍晚,车子尚未进入宜山县城,宜山县城就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

丰子恺除了讲课之外,他在宜山写了半部《教师日记》,根据在宜山生活的感受还写了《宜山遇炸记》《防空洞所闻》等散文10多篇。其中,《宜山遇炸记》就是记述1939年夏天,他亲眼目睹宜山县城被日本侵略者的飞机轰炸的惨状。在危难之中,丰子恺仍不失诙谐。他写道:“次日,我有办法了。吃过早饭,约了家里几个同志,携带着书物及点心,自动人山,走到四里外的九龙岩,坐在那大岩洞口读书。逍遥一天,傍晚回家。我根本不知道有无警报了。”丰子恺当时在浙大担任两门功课教学,一门是教育系“艺术教育”,另一门功课是中文系“艺术欣赏”,后随校迁至贵州遵义。

1942年11月,丰子恺离开浙大,去重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任职。直到新中国成立前,舒群在沈阳忽然接到丰子恺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信很长,叙述了桂林别后,那些年他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的动荡经历,特别提到他曾有过台湾之行。对此行感到十分懊悔。丰子恺信末表示,将重返上海,志在追随先进的共产党人,决心为新社会竭尽全力。

新中国成立后,丰子恺历任上海市人民代表、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上海文联副主席、上海中国画院院长等职。

舒群与丰子恺分别后,也经历了许多变故。1950年,舒群以作家的身份奔赴抗美援朝战场,在第三十九军一一六师师部工作。其间,他撰写了长篇小说《第三战役》,可惜书稿未发表就在“文革”中随作者遭浩劫。1951年,他在北京任中国文联副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秘书长。1952年,他转入冶金战线,再赴东北。1955年,他被打成“反党集团”受到错误批判,1958年又受“开除党籍”的错误处理。“文革”期间,他的苦难经历更是雪上加霜。1978年10月,舒群终于得到第三次彻底平反。1979年恢复工作后回到北京,任中国作家协会顾问,并连续当选为全国政协第五、六、七届委员会委员。丰子恺与舒群虽不常联系,但两人仍保持着真诚的友谊。1975年9月15日,丰子恺在上海逝世,享年77岁。

后人对丰子恺的评价是:从抗日战争爆发之初的悲愤,到逃亡途中的释然。丰子恺在战争的洗礼中完成了由人世向出世的转变。“以出世的态度,成就人世的辉煌”。丰子恺的女儿对父亲的理解也颇有见地:“他告诉人们,无论外在的世界如何纷扰暗淡,人的内心都可以保留一抹亮色。他的仁爱与悲悯、善良与纯真,是守护世道人心的根本底线。这正是对战火过后,一个常态社会需要什么样身心的公民更为深入的思考。”

舒群对丰子恺的评价是:“真正是尽以全力地用汗水浇灌了社会主义文艺的百花园地。丰子恺先生去世多年了,但他在美术、文学、音乐、书法、翻译等各领域的业绩,令人敬仰,难以磨灭。他给祖国的文艺宝库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财富,祖国和人民又岂能将他忘怀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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