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孔德淇
手术、放疗、化疗,常被视作治癌“三大法宝”,但在上海龙华医院名老中医刘嘉湘手中,传统中医药成了治疗癌症的第四大法宝。
1972年,刘嘉湘在全国率先系统提出“中医扶正法治癌”的观点和疗法,一直以来,他都是该理论的倡导者和杰出实践者。悬壶行医六十余载,刘嘉湘诊治的肿瘤患者达50余万例,从国家领导人到普通老百姓,不少被西医判了“死刑”的晚期癌症患者都实现了“带瘤生存”,更有少数完全治愈的奇迹。
“1998年我们有个肺癌病人,早期很小一个,大概一公分多一点,3月做的肺癌手術,到5月头痛了,发现转移到脑子里,然后就做化疗,化疗后不行6月份做了伽马刀,8月份发现头部肿块没缩小又大起来,1999年9月到我这里来吃中药,现在完全好了,19年了,她已经60多岁了。”
83岁的刘嘉湘,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近三小时聊谈,几乎都没饮过一口水。他兴致盎然地追忆决志岐黄的青年时代,分享自己对中医药学的热爱推崇,以及一路探索扶正治癌的丰富经历。
“中医和西医不同,讲求整体观念和辨症论治。《医宗必读》说:‘积之成者,正气不足,而后邪气踞之。肿瘤是全身心的病,肿块仅是一个局部表现,正气虚,身体平衡失调,外邪侵入引起气滞、血瘀形成肿块。以前人们把消灭肿瘤作为治疗目标,开个刀拿掉就好,但有人术后会复发转移。后来医学界认为,肿瘤五年内没有复发转移才算治愈,放疗、化疗在美国实行几十年来,五年生存率并没明显提高。现在医学界又提出新观点,既然无法彻底消灭,治疗重点就成为如何带瘤生存,延长生存期,提高生存质量。这就需要正确认识人和瘤的关系,你是要瘤还是要人?”
面对西医缺乏有效治法的晚期癌症,刘嘉湘多年来一直倡导“扶正治癌法”,重视“以人为本”,以生存期为肿瘤治疗的重要标准,这与当今肿瘤疗效评价中重视生活质量和生存期的方向不谋而合。
“扶正培本是中医治疗肿瘤的大法,旨在调节人体的阴阳气血和脏腑经络的生理功能,纠正异常的免疫状态,增强机体内在抗病能力,提高免疫功能,从而抑制癌肿发展,达到缓解病情,延长生命,甚至治愈的目的。这也是近年医学界对中医药治疗肿瘤感兴趣的原因。”
今年,刘嘉湘因其在中医治癌领域的卓越贡献荣膺第三届“国医大师”称号,至今上海仅6位名中医享此殊荣。“现在上海6个‘国医大师4个都走了,今年跟我一起评上的朱南孙也97岁高龄了,尽管腿脚不便,她也依然在坐诊。”
解放初,年仅16岁的刘嘉湘考取了福建军区医务学校医科,较系统地学习了西医基础理论和临床知识技能,1950年毕业后分配到福建军区当卫生员。
“部队驻扎海边,我们在城里,战士生病什么的就打电话过来,我们就赶过去。那时我才17岁,背个小小的红十字药箱,另外配了一把枪,因为刚解放,土匪多。我从早上6点多走到那边大概12个钟头,一路跑到海关,当时部队卫生所缺药,战士受外伤就稍微处理下,内伤根本没什么药。”
两年后,刘嘉湘在县城新华书店偶然买到一本《新针灸学》,好奇使然,他用津贴费向苏州市承淡安针灸社邮购了一套针灸用具,先是放胆在自己身上练习扎针,熟练后便用于实际工作,为一线官兵患者治疗时常获奇效。“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战士操练时昏倒,我用针扎了下人中和太冲,他就醒了!还有个战士胃痛,我扎了内关、足三里和中脘,几下他就不痛了。”
刘嘉湘尝试针灸疗法的这段经历,不仅解决了当时部队缺少医药的问题,也燃起了他学习中医的愿望。“后来我跑到福安专区中医院,看到医生搭搭脉,再看看舌头就开方子了,我觉得很惊讶。当时对中医书也不懂,买了本《针灸大成》,里面都是古文,因为家里祖父是秀才,教过我古文,所以还有些基础,然后我就开始看,但那时也是似懂非懂。”
担任助理军医后,为争取进一步深造,刘嘉湘自学数理化课程,1956年先后报考了浙江师范学院和上海中医学院,收到两所院校录取通知单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穿着军装一路坐火车来到上海报到。求学伊始,因听不懂本地老师上课,每晚他蹲坐在宿舍楼门口的灯下反复研究课堂内容,直至完全消化吸收。这股子钻研精神,在他毕业后的行医生涯中从不曾改变。
1962年,刘嘉湘于上海中医学院毕业后留校工作。跟随沪上名医张伯臾抄方的日子里,他废寝忘食,深得张老行医精髓。“张老开方子时喜欢抓头皮,嘴巴一直在讲他的思路。我跟在后面,他讲什么我就记什么,半年基本上把他的东西都记下来。张老的医德很好,对病人非常和蔼。他问诊很仔细,临证以察舌苔为主辅以脉象,用药又很精炼,一般都不超过10味药,经方和时方结合,例如当年治疗胃癌病人,他加用一味‘木馒头,病人真的好转了。”
多年后,刘嘉湘在实验室验证了当年恩师用药的机理,发现确实有效。
现代中医学对肿瘤的研究始于上世纪50年代,当时中医治癌以“攻、杀”为主,疗效不理想。肿瘤治疗到底是以攻瘤为主,还是以人为本?带着问题,刘嘉湘慢慢走上探索中医药治癌的艰辛道路。“中医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从整体观出发辨症论治。中医治癌最早都是走清热解毒、化痰散结这个抗癌药路线,以前那个五味药包很出名,店里配好给你一包,这其实和西医思路基本一样。”
1965年起,刘嘉湘主要从事中医药及中西医结合肿瘤的临床研究工作。他博览古代医籍,查阅大量近代文献,凡是对肿瘤症状的描述、治疗方法,都一一记录下来。他重新整理1958年至1962年间师从张伯臾、陈耀堂、庞泮池等老中医的经验笔记,并结合自身临床经验,分析了2000余例肿瘤患者的临床资料,认为正气虚损是肿瘤发生发展的根本原因和病机演变的关键,正气虚损与机体阴阳失衡,气血失调,免疫功能减退密切相关。在此基础上,他根据传统的“扶正”学说,以扶正为前提来达到“祛邪”的目的,开始了对“扶正治癌”的探索。endprint
1968年上海中医学院成立肿瘤研究组,刘嘉湘任组长,他与基础部几位教师一起,除了肿瘤门诊外,用了两年时间对50味中草药进行了实验动物肿瘤抑瘤作用的筛选工作,从中寻找出有效抗癌的中草药,提高了临床疗效。
1970年为贯彻周总理“一定要攻克癌症”的指示,医院开设了30张病床的肿瘤病区,收治肿瘤患者进行中医药及中西医结合治疗肿瘤工作。
1971年,刘嘉湘总结此前两年间108例晚期肺癌患者的治疗经验,对比发现,以辨症论治治疗后近期有效率为56%,存活1年以上患者39例;而单独只用肺五方治疗的18例患者却无一例存活超过1年。此项临床研究为他的学术思想奠定了基础:中医治癌应以辨症论治为原则,扶正为主,兼顾祛邪。1971年在上海召开的全国抗癌药物科研经验交流会,刘嘉湘报告了“中草药治疗165例恶性肿瘤疗效观察”论文,并介绍了十张有效抗癌药方,其中就包括治疗脑瘤、淋巴瘤的中成药“7011”。
1972年,对刘嘉湘来说是难忘的一年。在北京召开的全国肿瘤免疫工作会议上,他撰写的《中医扶正法在肿瘤治疗中的应用》获得业界极高评价,“这个会其实是西医一个会,由中国卫生部、全国肿瘤防治办公室和中国医学科学院一起召开的,当时老前辈谢少文教授是中国医学科学院的卫生免疫专家,他跟我说这篇文章他看了三遍,力推让我做大会报告。我写的这篇文章,有中医理论,有辨症治疗、每一个疗法后面我都有病例对照,下面反响非常好。”
刘嘉湘1972年大会上的这次报告,是为国内首次系统提出中医扶正治癌的学术观点和方法。2005年,扶正治癌系列研究通过吴孟超和王永炎院士领衔的专家委员会的鉴定,刘嘉湘的扶正治癌理论与实践的研究先后获得上海市科技进步奖二等奖、国家教育部科技进步奖二等奖,中华中医药科技进步二等奖,从而确立了他“扶正治癌”学术思想的首创地位。
刘嘉湘有个“百宝箱”,收藏着大量患者的病史,一沓沓病例,也是一段段向死而生的故事。
刘嘉湘用中药治疗后生存期最长的几位癌症病人中有位潘姓男子。1965年,当时39岁的潘某被确诊为胃癌,剖腹手术时发现,胃部有6厘米×4厘米的肿块与胰腺粘连,并已广泛转移到腹膜,晚期无法切除。他在极度悲哀的状态下来到龙华医院看中医,刘嘉湘接手后采取中药治疗。病人吃了中药后奇迹发生了,一开始他坐着推车到医院,两个星期后病情好转,三个月后自己行走到医院,一年后肿瘤开始缩小,两年后肿瘤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这名病人70多岁时仍好好地生活着。
1971年,一个22岁的姑娘患上直肠癌,由母亲陪着来看中医。刘嘉湘采取口服与灌肠中药相结合的方法治疗。一个月后,大便次数及便血明显减少,治疗五个月后大便正常,半年后的一天,一块肿瘤组织脱落出来,送病理证实为直肠腺癌。一年后肿瘤部位被正常的黏膜覆盖。这以后,姑娘連续吃了几年中药,病灶最终完全消失。“看着病人病灶缩小,情况改善,活得很好,我真的比什么都高兴。”
捧着几十年的老病例,刘嘉湘像捧着一堆绝世宝贝。他至今记得曾经救过一个晚期肿瘤的工厂老师傅,那天,十多个工人围着求他:“如果他死了,生产关键技术就失传了,厂就没法办下去了。”
刘嘉湘坦言,多年来,这种从医的成就感激励着他不断探究中医治癌的新方法。
“当好医生,离不开恩师,更离不开患者,我最要感谢的还是患者,是他们成就了我的今天。”
刚当医生时,他总是认真接待每个病人,详问病史,没想这给他带来了重要线索。当年,一位患胃癌的杨姓病人长期在他的门诊随访,有次杨某被蛇咬伤,服用了季德胜蛇药片,没想胃癌病灶竟缩小了。蛇药片能治癌?1968年,刘嘉湘在上海中医学院成立了以他为组长的肿瘤研究组,带领大家按图索骥筛选出了七叶一枝花、八角莲、苦参等近70种具有抗肿瘤效果的中草药。
为研制提升肺癌临床疗效的中药,刘嘉湘又从临床有效的经验方药中筛选出12味具有益气养阴、清热解毒的中药(主要为黄芪、北沙参、天冬、女贞子等),制成益肺抗瘤饮(后称为金复康口服液)。
金复康口服液经国家食药监总局批准,进行多中心随机分组290例原发性非小细胞肺癌对照治疗临床试验,结果显示:单纯服用金复康组,肿瘤缩小50%以上的缓解率为11%,金复康加化疗组,缓解率为42%,单纯化疗组为23.33%。经统计学分析,两组有显著性差异,可见金复康口服液治疗非小细胞肺癌有一定缓解作用,并能改善肺癌患者生存质量;金复康口服液与化疗并用有明显的增效减毒功效。
“为什么叫金复康?肺是金,就是让那个肺恢复健康,所以叫金复康。”
目前,金复康口服液已被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进行Ⅱ期临床试验,研究发现,该药不影响化疗疗效、不增加毒副作用。这也是中医药治疗恶性肿瘤首次得到国际肿瘤界的认可。要让世界接受中医扶正法的疗效,必须要用实验数据说话。刘嘉湘将治疗癌症中医疗法带向了世界。
从上世纪60年代起,刘嘉湘就采用现代科学方法,证实了扶正法治疗肿瘤的作用。过去40多年,刘嘉湘主持的中医药治疗晚期原发性肺癌临床及实验研究课题5次被列入国家科技攻关项目,开展扶正法治疗晚期肺癌的多中心、随机对照研究,疗效显著,达国内领先、国际先进水平。他发明治疗肺癌的中药金复康口服液、正得康胶囊、中药外贴治疗癌痛的蟾乌巴布膏均已由药厂生产。
“金复康12味药,其中清热解毒占了3味药,正得康里有8味药,没有一个解毒的,都是益气、养阴、补肾的药,八味药里有个陈皮,陈皮是理气的,其他七味都是补药。我的研究生都做扶正的药,做了以后发现,清热解毒抑瘤20%左右,化痰软坚也就20%多一点,但益气养阴和健脾补肾的药抑瘤都能达到百分之三十几、四十几,甚至六十几,这个有明显差别,抑瘤最好的是正得康,它能提高免疫功能,我台湾一个病人到现在已经30几年了,吃了以后精神很好,这个药每次都一箱箱拿到台湾送人,很多病人点名要。”endprint
上世纪60年代,刘嘉湘经反复筛选药物,于80年代最终研制出蟾酥膏(后称“蟾乌巴布膏”),经临床多中心、大样本、双盲、前瞻性、随机对照验证,由他领衔创新的这种中药止痛膏,部分中药外敷,可达到活血化淤、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功效,有效率高达93%,更有晚期肺癌胸痛患者外敷后实现72小时无疼痛的奇迹。这一具有中医特色的发明,1985年获卫生部科技成果甲级奖。
善用古方、却不拘泥于古方是刘嘉湘诊治的最大特点。作为中医治疗肺癌领域的“王牌”,如今他仍孜孜不倦、潜心研究。“师古而创新、守法而灵活,是为原则。中医是古人留给我们的一块宝藏,好好挖掘,将会收获更多惊喜。中医药不能走进只会调理养生的怪圈,中医药有其立竿见影的疗效,要让更多人认识、重视这种疗效,中医发展将更有作为。”
“今年的号早已经挂满,10月份开始挂明年的号,通常半天时间就关了。现在我们的门诊量一年45万人次。”
刘嘉湘创建的龙华医院肿瘤科目前已成为全国综合医院最大的肿瘤科、全国肿瘤专科医疗中心、全国中医临床研究恶性肿瘤基地。
“一個好的肿瘤多学科综合治疗需要以患者无瘤生存期,总生存期,远近期毒副反应,患者生存质量和治疗成本等为最终判断指标。”刘嘉湘说,“肿瘤治疗的方法不但有手术、放疗、化疗等西医常规治疗,而且分子靶向治疗、免疫治疗等多种方法蓬勃发展,但是任何一种肿瘤治疗方法均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恶性肿瘤的治疗已进入多学科综合治疗的时代,因此,必须充分运用各种有效的治疗手段,相互取长补短,局部全身并重,才能进一步提高肿瘤的治愈率。随着分子生物学、基因组学、蛋白质组学等现代高科技在中医肿瘤领域的应用,多学科之间的交叉、渗透,中医、中西医结合肿瘤学正在从经验医学、实验医学,向整合医学(或称系统医学)时代发展,未来的中西医结合肿瘤学将在全球科技竞争中脱颖而出。”
这位耄耋老人的每日行程依然忙碌,早上6点半起床,晚上基本要12点才睡,为了梳理病症资料。“我常跟下面的医生说,病人是老师,生了这个病,都知道要死了,到处找医生看,所以你看病问诊要注意,在什么地方看,吃过什么药,吃了药以后怎么样,西医都从动物上面做实验,这些病人是在自己身上做实验,这个经验非常宝贝。我一直讲,不要认为自己了不起,你还是从病人那儿学来的,但你要综合实践、验证论证,这样才能提高。我常说,你们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没好好写几篇文章,我说,你们是很忙,我再忙,最少还有100多篇论文。”
回顾50年的抗癌历程,刘嘉湘感慨,“我搞肿瘤,毛主席五篇文章对我影响最深,《实践论》,《矛盾论》,《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还有《愚公移山》。为什么这么说?比如《实践论》,从临床看有没有疗效,方法对不对,你要总结,要重复验证;《矛盾论》,我们中医来讲,你要抓主要矛盾,病人可以跟你讲很多,但你怎么分析,到底是阴虚,还是气阴两虚,还是虚中加湿,以虚为主,还是以湿为主?这里面有一个整体观,这个很重要;为人民服务、白求恩大夫都是一种精神,早年那个时候,我从早上8点开始看,3点半吃中午饭,晚上看到9点半,一天最多能看307个病人,这就是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也是一种精神,肿瘤是难题,现在来讲,也没有根本解决办法,不管是手术、化疗、放疗,包括我们中医也好,总的目的就是让病人改善症状,活得长、活得好。”
(《适道仁心·大医国手》由华润三九联合本刊共同策划、出品)
刘嘉湘
生于1934年,现任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主任医师、教授。上海市名中医,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2017年荣膺第三届“国医大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