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敏 依
图/敏 依
浣花溪,这条小溪该有多美才能被冠以这般勾人的名字,也许是因为溪畔的草堂和草堂的主人杜甫。而锦江畔望江楼里有一副楹联,却要把浣花溪的半边风光另分他人,“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雨,要平分工部草堂。”
这个堪与杜甫平分浣花溪风光的人叫薛涛,乃唐代一介风尘女伎。她父亲在安史之乱中流亡蜀中,回首经年的惊涛骇浪,历史和政治的洪流让一介小吏心悸不已,恰嫡妻裴氏诞下一女,薛父便为她取名“涛”,字“洪度”,以期安然度过洪流滚滚的岁月。
也曾夏夜执团扇、扑流萤,也曾春日荡秋千、斗草戏。然而,噩运来时前尘皆如梦。十四岁那年,父死大厦倾,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子该如何担负起家的重任?难道曾经和父亲偶然的对诗竟一语成谶?
遥思当日,父亲望着庭中一棵茂盛的梧桐树吟出“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本欲寄托自己不随俗流的人生志向,却被薛涛脱口接上,“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恰恰为她的人生设下了解不开的咒语。
十六岁的薛涛身无长物,而生存是最残酷的现实。一个灵动的女子置身于凄凉世道,不知该何去何从。她能够出卖的只有尊严和才情,能够坚持的是灵魂的贞洁和清烈。她丢给世人一个悲凉而又无奈的背影,就此迈入了冷暖自知的俗世。
她的字激昂着巾帼之美,洒脱着行草之风,飘逸着弄影之姿。她的诗也浑不似闺阁女子的愁短情长,自有一番冷眼观世的睿智清醒和苍凉沉着。
薛涛凭借着超凡才情,轻而易举地成为蜀中红极一时的诗伎。可即便如此,她终究要陪酒赋诗、弹唱娱客。彼时,她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韦皋。那时韦皋被朝廷派到成都任剑南节度使,他听说薛涛诗才出众,就破格把她召到帅府侍宴。韦皋有意试她才情,薛涛从容赋就。韦皋大为感叹,虽是个风尘女子,诗词却清丽凄婉、怅古愁旧,绝非欢场女儿心性。
从此,帅府每有宴饮,必招薛涛,韦皋甚至要向朝廷推举薛涛做女校书,不愿让她在风花雪月中贻误终生。然而,奏请一伎女为官毕竟有失体统。韦皋在他人的劝说下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后人王建赠给薛涛一首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经此一事,薛涛才名远播,文人雅士争着与她诗词唱和,各地路过的官员也争着一睹薛涛的芳容。薛涛的招摇让韦皋萌生了醋意,于是韦皋以慰问边地守军的名义,把薛涛派往偏远的松州。乍闻此讯,薛涛怎么也不相信韦皋会这样待她,然而聪明的薛涛终于在人生浮华中看清了只属于她的凄凉和寂寞。那一刻,才名和美貌统统成了最具讽刺意味的装饰,王公子弟、觥筹交错,这一切都是假的,没有意义,唯一真实的是—她是一个依赖别人的悲悯和怜惜而生存的风尘女子!
她是敏感的,也是聪明的,在赶往松州的途中,她写下了十首离别诗托人送给韦皋,也称《十离诗》。她用了十个心酸的比喻,不惜把自己比作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而把韦皋比作自己依靠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如此自轻自贱取悦于韦皋的诗稿,让韦皋心下不忍。他如何不知心性高傲的薛涛肯这样低首乞怜有多么无奈。她虽是风尘女子,却因有一番别样的清骨,才令他如此厚爱,倘若真的失去了这些棱角岂不可悲?于是韦皋很快就召回了薛涛,对她宠爱如初。然而,这一变故终究在薛涛的心里留下了伤疤,使她更深刻地明白什么是人生!她能够对世俗做理性的退让,却在心底坚守着气度和胸怀。
不久,韦皋被封为南康郡王,从薛涛的生命里退去了。此后,剑南节度使换了又换,一晃就换了十一位。她如自己诗中的孤傲雨竹,愿与竹林七贤同醉,与娥皇女英同悲,她的风度赢得了每一位节度使的青睐和敬重。离宴笙歌一次次上演,华堂绮筵一次次落幕,她心中的悲凉与落寞却日渐加深。岁月就这样蹉跎,谁会在意她笑颜背后的哀伤,谁会伴她在寂寞的黄昏,谁会珍爱地握住她的红酥手,谁会在花前和她诗酒赋心曲,谁会任她不用伪装地放肆爱恋?
直到那年,她等来了那个一见倾心的人—元稹。那年,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成都。薛涛被元稹的气度和风华所折服,而元稹也没想到薛涛虽在风尘之中,却颇具兰心蕙质!
一年的时光倏忽而过,元稹完成了蜀地的任务,要回京都去。元稹走后,薛涛在凄苦中啜饮着甜蜜与忧愁,汇成了绝世名诗《春望词》。而元稹呢?早已另有了年轻貌美的姬妾刘采春。
薛涛是让人敬重和叹息的奇女子,从期望到绝望,她的内心经历了人生中最凄凉的洗劫。此前的薛涛心洁如冰雪,此后的薛涛则清烈而冷静,她静静地斩断了与元稹的情缘。她终于知道,朝生暮死是常有的事,而自己不过是微同草芥的诗伎,何必与恩恩爱爱苦苦纠缠?
流年如水,静静地在薛涛的心头滑过。经历了人生的波澜与起伏,经历了一场刻骨而荒凉的爱恋,经历了内心深处的一次次洗劫,她反而在喧嚣尘世里安静下来。她尽量闭门谢客,一心借诗词遣怀,在浣花溪畔埋葬自己的思念。
已近暮年的她,索性在远郊筑起了吟诗楼,以女道士的装束隐居楼中,远离了浮华官场,远离了曾经的繁华春梦,而后寂寞地离开了人世。
表面繁华的一生中,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寂寞,都随着历史的风烟慢慢消散了。
花似伊
文/王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