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春艳
摘要:《三国演义》从女性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女性的才智和女性性别角色等方面,表现了作者的女性观。《三国演义》女性观主导倾向,是儒家思想观念,但在有些方面有所超越。《三国演义》女性观思想内涵的形成原因,与儒学和理学世俗化、实用化影响密切相关,也与世代累积过程中历史著作的正统思想观念及民间思想观念的影响有关,与作品的政治、军事斗争题材内容及其人格价值取向也有所关联。
关键词:《三国演义》;女性观;儒家思想观念;世俗化;实用化
一、《三国演义》的女性观
1、女德观
《三国演义》中的大多数女性符合儒家所提出的道德、行为规范,也就是儒家所提出的“三从四德”的女德观。在《三国演义》中突出表现于女性在婚约、婚姻的缔结中,处于男主女从的地位,表现了贞顺贤德品德。她们基本上秉承父兄或其他男性长辈之命,即便有些婚约、婚姻或暗藏玄机或预伏凶险,女性也没有知情、选择的权利。但是在作品中,这些女子本人从未对此表明自己的态度,处于“失语”的状态,这其实也表明了作者对女性男主女从,贞顺贤德的道德、行为规范的认同态度。如周瑜欲以孙权之妹施美人计夺回荆州,孙权从之,其妹嫁给刘备而不知就里。再如,曹操将曹仁之女嫁给孙策之弟孙匡,曹操以女许婚袁谭,曹操之女嫁汉献帝封曹贵人后立为皇后,孙权欲以其子娶关羽之女结为亲家等,都具有政治目的。其他如大小乔嫁给孙策和周瑜,甄宓先嫁给袁熙又嫁给曹丕,张飞之女为刘皇后等。
《三国演义》的女德观,还表现于作者对顺从男性或命运的貞顺贤良的女性,表示同情,而对僭越男权,诸如对男权心怀不满的女性、嫉妒的女性、干政的女性则颇有微词。以作品中的宫廷后妃女性为例,如王美人、董太后在宫廷争斗中先后被鸩杀,何太后也被董卓派人杀害。从作者的情感态度看,王美人无辜受害,作者是同情的,而嫉妒争宠,致王美人于死地的何皇后,作者则借董太后之口严加痛责。董太后在宫廷中争权夺利死于非命,作者也表示是“两宫互相争竞”干预朝政的恶果。孙夫人被孙权诓骗回江东,误闻刘备猇亭兵败死于军中,遂投江尽节而死,作者则借后人作诗赞叹。甄皇后因失宠于魏帝曹丕,受宠幸的郭贵妃趁机设计谋害,甄皇后被赐死,郭贵妃则被立为皇后。书中最为极端、残酷的,是猎户刘安妻子之死,她被丈夫杀死,当做野味狼肉献给刘备充饥,却符合当时的道德观念,特别是女德观。
但是,《三国演义》有的女性在婚姻上也表现了一定的自主性,如桂阳太守赵范嫂子樊氏寡居三年,赵范曾劝其改嫁,樊氏则明确宣称自己再嫁择偶标准:赵范为樊氏做媒,遭到赵云拒绝。但作者却通过赵范、诸葛亮、刘备,表示了赞许之意,可以看出作品对儒家的女德观有某种突破。
女性的贞节,也是儒家女德观所强调的。《三国演义》中大多数女性恪守贞节,符合女性从一而终的传统贞节观,其中夏侯令之女,也是曹爽从弟文叔之妻尤为惨烈。她两次自残以表示誓不改嫁的决心,先是截耳自誓,继而割鼻明志。作者借后人之诗赞誉:“弱草微尘尽达观,夏侯有女义如山。丈夫不及裙钗节,自顾须眉亦汗颜。”[1]
但《三国演义》中的女性贞节观也有舍经从权的因素,从而突破了儒家思想观念。如,法正劝刘备纳孀妇吴氏为王妃,因吴氏有大贵之相,刘备允之。又如,貂蝉施连环计,周旋于董卓、吕布之间,已无贞节可言,更何况吕布乃董卓义子,貂蝉的行为于伦理上则有聚麀之嫌,而作者则称赞貂蝉的行为是为国除奸的壮举。可见,作者对于女性贞节观有一定程度的通融。
2、女性才智观
《三国演义》的作者颇为赞赏智勇双全的女性,如南蛮与蜀军交战,南蛮首领孟获之妻祝融夫人,由于善使飞刀,百发百中,连胜两员蜀将,诸葛亮两番诈败计谋均被其识破。后虽被诸葛亮用计擒获,但其武艺高强智勇双全的性格却跃然于纸上。再如,孙权之妹未出场时,已借周瑜、吕范之口,对她身虽女子,素喜舞刀弄枪,志胜男儿,加以介绍。她与刘备回归荆州之时,有理有节斥退奉孙权、周瑜旨意前来追杀的东吴大将,遂与刘备返回荆州。又如徐夫人,当丈夫孙翊被部将妫览、戴员,侍从边洪谋害后,她表面假意应允妫览的逼婚,暗地却与孙翊旧将密谋复仇计划,最终杀死仇人。
《三国演义》的作者智勇类女性偏爱有加,可以从作者对有关情节、人物的改写、增饰和主观态度中看出。孙权之妹孙安小姐,是史籍无载的虚构人物,始见于元杂剧《两军师隔江斗智》中,刺杀刘备,是周瑜谋划,孙权首肯,孙安小姐实施。因刘备有帝王之相,致孙安小姐变卦。写刘备、孙夫人归荆州遭截杀,只用二十余字。《三国演义》对于孙夫人及相关情节则不吝笔墨。《三国演义》写徐夫人之事,较之《三国志》和裴注所记区别不大,而作品中的诗赞则表明了作者对徐夫人之智勇的主观态度:“才节双全世所无,奸回一旦受摧锄。庸臣从贼忠臣死,不及东吴女丈夫。”[2]
除了上述智勇双全的巾帼豪杰,《三国演义》中还有对于蔡琰、黄氏这样博学多才的女性的描述。作者对她们虽然着墨不多,但仍然流露出赞许之意。
《三国演义》对于女性才智的肯定,特别是对于智勇双全英武刚勇的女性的偏爱,所表现的女性观与儒家的传统女性观颇为不同。诗经《大雅·瞻仰》即云:“哲夫成城,哲妇倾城”。[3]意即有才智女性不仅对家国无益反而是有害的。而被视为儒家女子教育经典的《女诫》亦云:“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已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4]《女诫》又云:“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5]可见,《三国演义》中的女性才智观,无论其思想内涵以及审美倾向都与儒家提倡的传统女性观大相径庭。
二、《三国演义》女性观成因endprint
由上述可见,《三国演义》的女性观的主导倾向是儒家的思想观念,但有些方面有所突破。《三国演义》女性观成因探讨。首先,《三国演义》的女性观的主导倾向是儒家的思想观念,一是与儒学、理学的世俗化、实用化密切相关。二是历史著作体现的儒家正统观念,对《三国演义》的成书有重要影响。
儒学、理学世俗化、实用化,是指宋至明清以“礼下庶人”为特征的思想文化形态,所谓世俗化就是儒家的礼仪制度深入民间社会,将繁琐复杂变为通俗易懂的形式为普通民众所接受,儒家的思想观念与普通民众的思想观念互相交融。所谓实用化,是指儒学、理学特别是后者作为官方意识形态,而强化了其社会政治功能;也指儒学、理学在强化现实生活的伦理性方面的实用性,儒学、理学深入民间社会,被普通民众功利性的理解和运用的实用性。明清小说的作者大多重视以儒家思想进行教化,特别是对于普通民众的教化作用,这与明清小说的通俗属性、传播功能有关,也与儒学、理学世俗化、实用化密切相关。明代李祥指出诸葛亮的形象可以达到“扶植纲常”的效果。[6]其他如蒋大器、张尚德、博古生对于《三国演义》中的道德化人物,也有类似的表述,这些都不难看出《三国演义》的作者欲以小说创作,尤其是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达到有益风化的目的。明清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道德化人物形象,道德化的人物形象,是指人物形象蕴涵着某种道德思想观念,而其道德内涵又是以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为主,《三国演义》则首开其端,如作品中的人物刘备、诸葛亮、关羽的道德内涵分别为仁、忠、义。作者塑造道德化人物形象,其目的就是树立道德楷模,以儒家的道德人格力量感染读者,达到伦理教化的目的,《三国演义》的女性观的主要方面是儒家的思想观念,与其女性形象大多以儒家伦理道德为内涵是相一致的,均突显了儒学与理学的伦理道德特性,与儒学、理学世俗化、实用化,强化社会政治功能、强化现实生活的伦理性的思想特征相吻合。
《三国演义》中宫廷后妃的描写,多来自《后汉书》和《三国志》的记载,虽然《三国演义》中有不少的地方进行了改写,但其正统思想观念与史书却是颇为相符的。如前所述及的王美人、董太后、何皇后(太后),见于史书《后汉书》卷十(下)的记载。其中《三国演义》写王美人被鸩杀一节,与史书相符。董太后、何太后的有些描写,则与史书不同。《三国演义》写董太后因干预朝政,与何太后发生冲突,被逐出宫廷,与《后汉书》相同,但董太后之死,则由《后汉书》董太后被逐后忧怖暴崩,改为何进暗中指使,鸩杀董太后致死。《后汉书》写何太后被董卓酖弑而崩,《三国演义》将何太后之死,改写为被董卓所派李儒直撺下楼而亡。《后汉书》对于上述宫廷后妃等以诗赞进行评论:“祁祁皇孋,言观贞淑。媚兹良哲,承我天禄。班政兰闺,宣礼椒屋。既云德升,亦曰幸进。身当隆极,族渐河润。视景争晖,方山并峻。乘刚多阻,行地必顺。咎集骄满,福协贞信。庆延自己,祸成谁衅。”[7]意即:后宫皇孋(皇帝的配偶),贞静娴淑,贤明睿智,天赐福禄,颁政后宫,宣讲礼教,德高位升,宠幸尊显,宜身宜家。争宠夺利,刚愎自用,道路险阻,谦卑柔弱,顺吉安泰。骄傲自满,咎由自取,忠贞诚信,福瑞而至。祸患延及,岂由他人?不难看出,《后汉书》对宫廷后妃的臧否是以儒家关于女性的道德、行为规范为标准的,而由上述可见,《三国演义》虽然作了若干改写,但评价宫廷后妃,也是以儒家的女性观为标准,与《后汉书》是一致的,显然受到了后者影响。
其次,《三国演义》女性观以儒家思想观念为主,但又呈现了复杂的内涵。大致也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三国演义》的成书过程中,也受到民间思想观念的影响。二是《三国演义》的女性观,诸如女性的才智观,与作品的政治、军事斗争题材内容及其人格价值取向有关。
《三国志》中关羽、张飞、马超、黄忠、赵云合传中,裴松之《云别传》记载赵云拒娶赵范寡嫂之事曰:“(云)云辞曰:‘相与同姓,卿兄犹我兄。固辞不许。时有人劝云纳之,云曰:‘范迫降耳,心未可测;天下女不少。遂不取。范果逃走,云无纤介。”[8]这段记载中并无上述《三国演义》中樊氏自我宣称的再嫁择偶标准,赵云拒娶樊氏,也没有重要人物诸葛亮、刘备相劝,表示赞许之意。而《三国演义》的改写,则表现了作者的女性观对儒家道德、行为规范,特别是女性贞节观的舍经从权乃至逾越。《三国演义》这样的描写,实则与长期以来民间对于女性贞节观并未严格遵守有关,有一定的变通。而理学,则将其视作女性贞节至关重大的问题。但这在现实中特别是民间却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在《三国演义》中大部分女性恪守贞节,而有些女性则突破了贞节观,正是反映了宋至明代,儒家思想特别是理学的思想统治的强化与社会现实中事实上的某种背离的状况。
《三国演义》的女性的才智观,与作品的政治、军事斗争题材内容及其人格价值取向有关。《三国演义》在政治斗争、军事斗争中的人格价值取向是品德上重忠义,能力上重智勇,这可以说是出于政治斗争、军事斗争的需要。作品对女性才智特别是智勇双全的女性的赞美,与这种人格价值取向有关。
综上所述,儒学和理学世俗化、实用化影响,是《三国演义》女性观形成的重要原因,也与世代累积过程中融入的文化成分,以及作品的政治、军事斗争题材内容及其人格价值取向有关。
参考文献:
[1][2](明)罗贯中《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 891页,第321页。
[3]《诗经》,程俊英、蒋见元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923页。
[4][5][7](南朝·宋)范曄《后汉书》,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789页,第2788页,第456页。
[6]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90页。
[8](西晋)陈寿《三国志》,裴松之《云别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49页。
注:本文为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规划项目《论明清时期思想文化的世俗化、实用化趋向对小说创作的影响》,(项目编号TJZW12-022)研究成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