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续增
特朗普当选已经快一年了,可是关于特朗普现象的讨论仍然是个热门话题,人们从各个方面寻找原因,但是我感觉几乎都是从外部的局部的地方着眼。例如,希拉里总结的原因是她不该在华尔街进行有偿演讲,不该在担任国务卿期间使用私人手机处理公务,等等。这些尤其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更像是鸡毛蒜皮。其他的还有什么外国机构的干预和插手,其实这些都不足以影响大选的结果。倒是从美国社会底层的反映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去年那个时候,住在我隔壁的邓兆祥先生常常坐在我的客厅里极力地推崇特朗普,跟我争论不休,有时我都有些不耐烦了。他的依据是他多年来在美国的生活经验和观察,而我依据的是长期对国际政治的理性思考。以我当时的眼光看,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赛,让一个商人跟一位政治家竞选总统,就像是让一个业余拳手去打泰森。我注意到美国的各种民调公布也无一不是有利于希拉里的结果。
然而,事情就是那样诡谲,最终的结果让人们大跌眼镜。怎么回事?原来是大量的选民隐晦了自己的意向。
2012年我游历美国,在给俄亥俄大学讲演我对中国汉字的论说期间,正赶上奥巴马竞选连任,我看到有不少人家在住宅门前的草坪上竖起了标语牌,用郑重的或是诙谐的语句表明自己支持奥巴马或者罗姆尼,当时我注意到,大部分美国人是支持奥巴马连任的。美国人向来大大咧咧,不爱隐晦自己的看法,可是这回就不一样了。从美国回来的朋友说到这次投票时说,有相当多的选民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想法,只是在最后投票时悄悄地把选票投给了特朗普。
美国人怎么变得这么羞羞答答了呢?
剖析这个原因需要说很多的话。
西方民主,尤其是美国民主,被许多人视为人类完美的文化成果,似乎有了它,西式民主会一帆风顺地延续它一百多年的强劲势头,直到地球上每一块长草的地方都披上它的绿荫。
是的,它是先进的有人性的制度,但它还没有达到完美的境地。凡是把一种社会制度认定为完美的时候,就会现出它的另一面。想当年,乾隆皇帝在接见英使马嘎尔尼时,曾经自信地给这些外藩小国下了“指示”:“我朝家法,中外一体。”——你们所有向往文明的国家都应当实行我们中国的制度。他老人家没想到在他死后四十年,比起来像个庞然大物的中国就叫眼前这个莞尔小国打得满地找牙。
在挖掘了一层又一层的表面现象后,我发现特朗普的横空出世是一个先兆,预示着美国社会正在面临着制度危机。
一直以来,美国的社会制度很能体现民众对社会生活的诉求。整个二十世纪,无论是热战期间还是冷战期间,美国人都很相信政治家的宣传,靠着政治家的睿智,美国人打败了轴心国的狂妄野心,后来又成功地结束了冷战。但是,当那些直接威胁美国人生存环境的“异端”消失以后,美国人并没有落得一个清闲。最近几十年美国人却花了那么多的银子也解决不了看来并不太起眼的“小问题”,例如朝核问题、基地组织问题等,但是这些问题并不能影响大多数美国选民的生活,何苦再在那些“小问题”上花费财力呢?——这是我在揣摩美国民众的心思。
现在的美国人相信,世界的大格局今后不会再有大的变化了,理想主义的航船应当向现实主义的大陆转舵了,应当好好地解决一下国内的问题了。而特朗普的竞选许诺恰恰呼应了美国人的这一期许。那么为什么会有上面所说的“羞羞答答”呢?
原因是美国人是很好面子的,不但政客们好面子,普通民众也是如此。从政客角度看,让美国从世界事务中抽身,抛弃掉“自由世界领袖”的光环是件“丢面子”的事情,而要保住面子当然就得花钱。从普通民众角度看,干预中东乱局、制裁朝鲜援助韩国要花钱,带头向地球的温室效应开战,美国人也得掏出最大份额的银两,纳税人当然比政客还心疼。于是,讲究经济核算、主张“回归美国”的老商人特朗普就偷偷地让基层民众爱上了。但是,如果选前大肆张扬自己的观点,好像自己太小家子气了,于是先选择默不作声,到时候再出手。
如果换一个时间,比如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特朗普就绝对没戏,就是十年前美国人还在标榜“世界领袖”而没有太多的国内问题时,特朗普也不能成为一只“黑天鹅”的。
深入到这个层次的下面,是我一直关注的另一个论题,那就是“大政府小政府”问题。
美国人已经开了一百多年了的顺风船,到了互聯网时代才真正地遭遇了“风暴”。中国古代著名的政论文《察今》有一句很到位的话;“时异势移,变法宜矣。”现在已经不是工业时代了,信息化大潮的冲击,逼迫各国必须对自己在工业化时期形成的经济格局做出调整,这是件需要花大钱的事情,而且需要政府拿出大的魄力才能跟上进程。不然的话,期初表现为经济上的“落伍”和萧条,首当其冲的是就业和通胀,再往后必然会引起一系列问题,甚至引发社会动荡。
2012年我到美国的第一站是底特律,看到的这个曾经的“汽车之城”市面上一片萧条。产业升级不利让美国汽车在日本、法国和德国的追赶下变得狼狈不堪。深层次的原因是美国的政府太“小”了,对市场主体的影响力、对市场的干预程度都太小。和日本和德国相比,美国对国内银行业的干预力很弱,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美联储)远远比不上哪怕一般国家的中央银行,它只是制定政策和实施货币政策,其成员却不是政府官员,而是私人银行家和金融寡头。
相对上面那几个发达国家,美国政府确实显得“小”了点,对国家金融和经济的影响力尤其是弱项,在后来中国制造业加入世界大市场的竞争以后,就更加明显了,中国的政府更“大”,在关键产业升级换代的节点上,在筹划社会就业的手段上,中国能够调动起全国所有的财力,产业调整所引起的社会各阶层的不满甚至社会秩序的紊乱,中国的“大政府”解决起来也有着极大的优越性,这是所谓自由世界的西方各国都无法具有的优势。
中国的经济体制是举国体制,政府可以直接指挥以国企为首的市场主体进行升级改造、产品更新,动作可以很大、行动可以很快,西方的企业再大也不是整个中国的竞争对手。最明显的例子以前是纺织业、钢铁业、造船和高铁,后来又加上电器制造业,现在这些大投入大产出的基础领域几乎变成了中国的独角表演场。endprint
跨越多种产业升级换代必须让多个处在局部地位上的利益主体老老实实地咽下限产甚至下马的苦果,这样的相对国家大计的“小付出”,在西方世界是很难用行政手段解决的。这样大手笔的调整如果发生在西方国家,政府要跟所涉及的各个利益方(企业、工会、地方势力等)进行繁复的对话磋商、讨价还价,最后还需要履行死板的法律程序,时间成本高昂,效率低下,这往往会丧失抢得先机的机遇,让实行大政府体制、能够快刀斩乱麻的中国人偷着笑。中国人就是这样在一些新兴领域迎头赶上的。
是西方人发现和发明的新材料新技术,可是它们的推广应用取得最明显社会效应的往往是中国。其中最主要的有信息传输技术、纳米工程、大数据库的存储和应用、航天工程的民用化、基因工程等,而许多情况下迅速产生社会效应的却发生在中国,这就是“大政府”的长处。
早在20世纪70年代,曾经有一位西方学者说,现在的西方人需要向中国两千多年前的孔圣人那里去学习点智慧了。具体学习什么?我认为就是中国人的治国理念。
西方的民选政府清廉是清廉,谦卑是谦卑,但是临时工一样的“仆人”的身份决定了他们不敢在它的“主人”面前太过放肆,以求得“主人”下届选举时手下留情。如果社会结构不变,生产结构不变,国际秩序不变,人类的技术手段不变,还都好说,但是当今之世恰恰是上述的这几项要素都在迅猛地变化着,为了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很多时候需要一个智能的敢于负责任的政府的“胆大妄为”,而且这些艰巨的举措不应当受到社会制度所决定的四年一届五年一届政府更迭的影响,在西方这就是难以做到的事情了,而在中国就有这样的制度优越性。
上面所说的一切,是有条件的,再强调一下这是在生活方式、社会结构、国际秩序都基本不变的情况下是如此,没有这些先决条件,大政府的弊病(如容易产生腐败或者懒政甚至侵犯民权等)就有可能显现出来了。
从短时间来看,美国不会有改变这个现状的大英雄。不是美国没有这样的英雄人物,而是这样的英雄一旦出手,他们马上就会遭遇不测。美国历史上有7位总统死在任上,翻开美国的金融史我们会发现,这几位遇害的总统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企图扩大政府的金融大权,把长期以来一直握在金融寡头手里的货币发行等权力转移到政府手里。7位总统中包括林肯和肯尼迪这样的受到多数美国人拥戴的公认为伟大的总统。
比较起来,当今横空出世的特朗普不会成为下一个林肯或者肯尼迪,他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和足够的理论修养,最多他只是一只勇敢地撞擊这道岩壁的飞鸟。他说不出西方的政治家和政治学者们职业性的大道理,他只能用一个个具体“对策”来试图扭转这场主要来自中国方面的挑战。从这近一年的施政效果看,虽然他处处受制甚至骂声不断,还是可圈可点的,曹德旺的汽车玻璃厂和富士康的组装厂最近落脚美国就是例子。
在本届联合国大会上,特朗普这样评价自己的政绩:“美国自11月8日大选以来,表现非常良好。证券市场达到创纪录的新高,失业率16年来最低……现在美国的工作人口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多。”
依我看,这些成绩只是他抓了见效快的几项措施,要想从根本上解决体制上的问题,让政府变得更加“有为”,还必须对现在的政府形式做根本性的改革,难度可想而知。
再往外部延伸一点,特朗普现象不止是美国独有的现象,它在欧洲、日本也有体现。英国之脱欧,就是英国人看穿了欧洲共同体,这个用几十艘舢板组合成的“航空母舰”太低效了;德国的默克尔,她的“大公无私”精神给西欧带来了混乱和危机,这是特朗普现象的反向例证;而日本,在经历过十年九相走马灯一样的动荡期以后,不按照规则出牌的安倍晋三却第三度登上首相宝座,也是在说明凡是实行民选制度的国家,相当多的西方民众都在期望能有个“胆大妄为”的政客来冲击一下他们的“小政府”的低效率了。
最后是我的结论。
以现行的西式民主所组建的政府虽然能反映斯时的民意,但是不会产生中国人政治理念中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气魄,因而它不具备超越民意的内在动力。在社会发展的平稳时期,这样的政府可以为社会很好地服务,但是一旦社会面临时代更迭的关隘时,则无法做出超越民意、有利于将来、而不利于当下一些势力集团的抉择,从而可能在国际竞争中丧失机遇,被其他民族或国家甩在后面。西方人如何建立一个新的机制,让这样产生的政府既亲民又高效睿智呢?这确实需要从东方智慧中汲取营养。特朗普现象就反映了当下西方社会的这个内在冲动,只是它仅仅以“民呼”的形式出现,无法成气候,而政治学者要是想在这个方向思考探索,则极有可能遭到美式政治学者的攻击,给他们扣上“尼采超人哲学的翻版”的帽子。至于这个趋势的势头今后如何发展变化,我估计不会太久就会有人出来掀起关于这个论题的争鸣热潮的,特朗普现象只是这个变革前的一只“早飞的燕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