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那些也许才是我最想讲述

2017-10-12 11:48
南方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外衣写作者虚构

我的讲述中有多少沉默啊,那些难以言喻的沉默,大山一样的沉默,大海一样的沉默,驳杂的,广阔的,幽深的,静谧的,悄无声息的那些沉默,我笨拙的讲述难以开掘和抵达的那些沉默……有时候我甚至想:沉默的那些也许才是我最想讲述也最该讲述的。可是,恰恰也是我最无力讲述的。

有几个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作品,《一个下午的延伸》、《最慢的是活着》、《拆楼记》等,都是以第一人称写的。于是,常常被同为写作者的朋友问这样的问题:你这么写,不怕被人指责吗?不怕被对号入座吗?事实上,确实也常常被对号入座,也常常面临义正词严的指责: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那样?这样的声音总是让我无语。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小说中的“我”当然源于写作者这个我,但又不等于写作者这个我,“我”只是我生出的一个孩子,“我”只是我抽出的一个层面,“我”是小的,我是大的……不由得想到严歌苓所说的共感力。她说自己十分强调自己与人物的共感,说在创作中会将自己“掰成”不同的部分,给笔下的每个人物都安上一点自己的影子。从这个意义上讲,所有的小说写作,无论作者在写谁,其实都是在写自己,或者自己的一部分。

“黑暗也是一种真理。”我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句话。只要眼睛不盲,人人都可以看到光明。但没有光明的角落,只有心不盲的人才可以看到。人性的丰满和繁复都在这黑暗中,最深的同情和最大的悲悯都在这黑暗中。而要看清黑暗这种真理,并步履坚实地靠近这种真理,再言辞笃定地说出这种真理,写作者的内心必须有强烈的光。我希望自己能有这光。

正式开始写小说之后,我所有的文学时间基本上被两项内容占据,一项是写作,另一项就是阅读。当然,小说读得最多。当我发现同样一本书,在写小说之前读和在写小说之后读,差别居然是如此之大,我才明白自己以前简直可以说是不会读——这是小说写作对我的奖赏。在写之后,慢慢地,也会读了,会读出小说的气息、肌理、节奏和心跳了。

也由此相信:要想写得好一些,除了写、读和想,没有什么诀窍。写和想是自己和自己谈,读是自己和别人谈。如果一定要说捷径的话,读那些优秀作家的优秀作品就是最佳捷径,他们把自己最夺目的精神光芒和思想精粹都放在了作品里。那个世界珠宝满地,任你拾捡。关键是你能不能进得去,有没有看得到,有没有力量把它化为己有。

我有意地克制着自己的道德立场。我怕自己像个很有道德立场的知识分子。而那种所谓的道德立场,不是冷眼旁观,就是高高在上。这样一个立场,我做不到,我站不稳……我一向从心底里厌恶和拒绝那种冷眼旁观和高高在上。我不喜欢那种“干净”。我“干净”不了。我无法那么“干净”。

常常觉得自己太世俗了,简直是一身俗骨。亏得走了写作这条路,不然不知道会是如何不堪的一个人。而且,对于小说来说,这是多么仁慈啊,俗骨居然是不可缺少的“钙质”。此处的俗,是对人情世故的了解,是对吃喝玩乐的热爱,是对现实生活逻辑的体察,当然也是滚滚红尘里的贪婪欲望和卑微心意。我厌恶自己的俗。但将这些俗放到小说里时,又有一种复杂的快感。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让这俗只活在小说里,而我自己却不染凡间烟火。然而,这可能吗?

文学有什么用?它不是房子、车子,它就是精神产品,它的作用就是告诉人们,还有这样的生活,还有这种可能性,我们所固守的生活空间是这么的小,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想象力可以飞翔到那里去,这就是文学的作用,而且文学能触及人心灵最柔软的地方。文学和音乐或其他的艺术门类,作用是一样的,不能带有很强的实用性。一位雕塑家说,凡是带给我们幸福的东西,都是有用的。如果读到一个作品,有审美的愉悦感,就是有用的。在我们当下的生活中,物质层面的问题解决之后,很多人存在的问题都是精神层面的问题,文学解决的就是这些问题,难道不是很有用的吗?它的作用与超女选秀的作用都是不一样的,它解决的是人性和人心深层次的问题。当然我说的是好的作品,这是特别重要的。

一直以来,我写作最初衷、最原始的地方就是要和自己对话,观照自己,从自我出发。你连自己都搞不明白,怎么去明白别人呢?有句话叫“自己即他人”,其实每一个人的自身也能反映他人。同时,只有把自己搞明白了,才有可能去理解别人。

“小说不都是虚构的么?虚构不都是假话么?”有人这么说。

不,不是的。虚构只是个形式。如同影视、音乐、舞蹈一样,都只是个形式。它披着脱离实际的华丽外衣,说着最真实的话语。——真的太有力量了。如果不披着这样的外衣,它的光,会把太多的眼睛灼伤。因此,它必须披着外衣。但是,并不是说它披着外衣就是假的。它一点儿都不假。正如巴金老人所说的那样:“我的写作的最高境界、我的理想绝不是完美的技巧,而是高尔基草原故事中的‘勇士丹柯——‘他用手抓开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来,高高地举在头上。”

小說和一切艺术形式都是在以假的形式说真话。而在生活中,有太多的人都是以真的形式说假话。也正因为人人在生活中都有撒谎的经验,所以写作中的真就更是奇货可居,是沙里淘金。

从沙里出来的人,谁还愿意看沙子呢?我这么多年的写作经历告诉我:读者们太聪明太智慧了。只要你在作品中有意撒一点点谎,他们就能够看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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