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红宇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尚书·益稷》
婚呢,还是等两年再结吧。许大发想了想,又说打工的事,说是太穷,要出去挣钱,等过两年挣到了钱,再结婚。美凤应了一声,低下头。那脸,扭得跟瓜地里的瓜藤一样,毛刺刺的。没有办法,美凤伸手去扯一旁的瓜叶,撕成一条一条,又一条一条在地上铺开来,殃瘪瘪的。
许大发看见美凤的手,就懒得说话。
怎么说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美凤长了一双大手。在许大发眼睛里,美凤样样都好,就是那双手不如人。美凤这两年越长越出条,越长越灵秀,大家议论起她的手,就越说越起劲。都说呢,美凤毁就毁在她那双手上。你想想,好端端一个大姑娘,手有芭蕉扇那么大,一把可以捏起一个篮球,天王老爷,哪个男人见了会喜欢?手大,就会让人想到脚粗,粗脚大手嘛!
其实根本不用想,一眼就看得见。管你美凤怎么藏,就是藏不住那双手。手巴掌又大,手指头又粗,到哪儿一坐,一大双手只好抬着,人显得小了,手背上的青筋倒是粗起来,一看就知道是捏锄头把使憨力的,她要是摸你一把,不非得把你脸上撸下一层皮来,丑死。
偏偏粗脚大手的美凤,喜欢文艺,跟着村里许再发家的文艺演出队,到处跑,跳舞,扭花灯。你想想,她那双手,要是干起农活来,肯定是把好手。要是站在舞台上呢?哎哟哟,别提了,瘦精精高颠颠的一个人,你就是把她放在最后边,只要一舞起来,任你红绸翻飞,还不是藏不住,一双大手一挥,像是挥着根系了红绸子的钉耙,要脚不是脚,要手不是手,哪还有个文艺的样子?
在许大发眼里,舞台上美凤的手,像极了电视里机器人的手,骨节粗大,咔嚓咔嚓,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把那临时搭的舞台,挖几个洞洞眼眼。这不是光着屁股跳舞,转着圈地丢人吗?
人家美凤还不这么想。人家美凤感觉好得很,你叫她别跳了,她就扯着脖子跟你挣,问,为啥?说,跳舞是我的命根子,谁还不兴有个梦有点爱好了,难道我们乡下人,就只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这道理肯定是对的,仔细想想,又觉得哪儿不对。许大发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个屁来,只好认输,由着美凤粗脚大手挨村挨寨地跳。
这就不仅是丢人了,这简直就是老母猪抹胭脂,比不要脸还不要脸了。
谁不要脸了?不都是因为穷么。哦,因为穷,唱歌跳舞就不要脸了?这话,就你许大发说得出口。美凤知道,许大发这是找借口呢,许大发这是嫌她手大呢。想到这儿,心里的倔劲上来了,又一把扯下一片瓜叶,说,咱们分了吧。许大发一愣,说美凤你说什么?分了?说美凤你想得倒好,分了,我们家往你们家送了那么多彩礼,就分了?
美凤站起来就走,在坑坑洼洼的瓜地里,像根歪歪扭扭的竹竿,边走边说,我让我们家往你们家退回去。说完,就哭了,忙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很远,才敢回头看,只看得见黑漆漆的瓜地了,上面,星星很大很大。
很简单,美凤也进城了。
本来呢,是不用进城的。穷是穷,哪有许大发说的那样穷?又不是吃不饱饭,又不是买不起衣裳上不了学。如今时代不同了,村里人跟城里人区别不大了,城里人吃什么,村里人吃得比他们还好。城里人穿什么衣服,村里人也穿什么衣服。城里人看什么电视,村里人也看什么电视。电视上不是说了嘛,如今城里的有钱人都要到乡下来住了,那你许大发还穷折腾个啥?
只是跟别人比,没有那么多钱。话又折回来说,要那么多钱干嘛?钱倒是多了,就是再也不能跟着许再发的文艺演出队,唱歌跳舞了。
所以,从坐上班车进城的那天起,美凤就知道,她心里的那个文艺梦就这样毁了,毁在那个叫许大发的男人手里了。只不过,只要音乐响起,不管在哪儿,不管有多累,她的心里,总是会一激灵,跟着,就想出老远。
她就恨上了许大发。你不是要彩礼吗?我死也要给你退回去。你不是要进城吗?你进城我也进城。你不是要挣钱吗?你挣钱,我要比你挣更多的钱。
哪有那么容易。
许大发瞧不上美凤,是有道理的。“男人手大抓寶,女人手大抓草。”这句话,就是说给美凤的。抓什么草?美凤不知道,只知道这句话是歧视她的,只知道她要在城里找个工作,比在乡下找个男人都难。
先在缫丝厂干。我们这地方,种桑养蚕,城里几乎都是缫丝厂,产丝。很多村里的女人,进城打工就是缫丝。手艺活,简单,把蚕粒倒在煮开的水中,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开始用个小刷子在上面刷,等索得丝绪,将若干个茧的丝合起来,穿过磁眼,绞成丝鞘。如今大部分活都让机器干了,人只用在一旁盯着,看着什么地方茧子缫完丝了,或者是中途丝绪断落了,你就接上。
这活计,要手巧,其实也巧不到哪儿,就讲个手疾眼快。机器根本不会等你,你只要看见哪儿断了,得“哧溜”一下把手伸进烫水里,再“哧溜”一下,抽丝接丝就得完成。这叫添绪,再笨的女人,一个月下来,靠着经验,都会干了。
美凤一双大手天天泡在热水里,又疼又痒,就是学不会。那丝太细,美凤的手指头根本拈不着。磕磕碰碰,一天下来,一鞘丝里外到处是断头,这怎么行?工厂讲究的是效益,哪有发着钱给你弄废品玩的?
不出两个月,美凤被辞退了。辞她的那天,老板盯着她的手,很鄙视,想说点什么道理,又说不清楚,最后说,你连这活都干不了,那你还能干什么?
美凤使劲藏着她的手,连补发给她的工资,都不敢伸出去拿。
确实,在我们这地方,进城来的女人如果进不了缫丝厂,基本找不到活路。混不下去了,就想着去找许大发。许大发在建筑工地上,美凤去的时候,日头正烈,像是到处冒着火。许大发眼睛里也冒着火,浑身湿得像是从澡堂里爬出来的。刚问了句啥事,围在脖子上的那条毛巾就差点被他“哗哗”流出的汗淹死。
美凤就说不出话来。许大发再问,她就说没事。许大发说没事你来找我干嘛?美凤一下恼了,说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了?许大发说我不是那意思。美凤说那你是啥意思?许大发说我就不是那意思。想了想又说,彩礼的事,我也不是那意思。endprint
美凤转身就走了,还淌出眼泪来。只不过,太阳大,一抬眼就烤干了。
美凤就跟着秀丽,去干手机贴膜的活。秀丽是隔壁村里的女人,去鎮上赶集认识的。那时候,秀丽在镇上开了间理发店,嘴又甜,手又机灵,美凤从她门前过,总感觉秀丽像只小鸟,在客人的头上叽叽喳喳跳。凡是从她理发店里出来的姑娘,个个被她打理得水灵灵的,好看得很。美凤有一次试着进去了一回,出来,许大发就拿着她使劲瞧,瞧完,拉着她街上转了一圈,遇上手机店,二话不说,进去给她买了一台新崭崭的手机。
那天,是美凤最高兴的一天。
后来秀丽嫁人了,嫁了人,就关了理发店,跟着男人进城做手机生意去了。听说比理发赚钱。美凤来了没几天,就在街上碰到过她。
手机贴膜,就是在通讯公司营业大厅对面的小巷里,在自己胸前挂个小牌子,写上“手机贴膜”几个字,然后,再支个小桌子,摆个小凳子。从营业大厅买了手机出来的,一般都要找到他们这样的摊,给手机屏幕,贴个不知啥材料弄的薄膜,说是保护。也不贵,一般就是十几二十几块的膜,贴一次,收个十来块钱的手工钱。要是遇到贴上百块的,就多收点,也就三十左右。
开初的几步都做得很好,什么除尘呀,擦拭手机屏呀,像模像样的。可只要把那膜从塑料袋袋里一拿出来,美凤就不行了。心慌。她手大,拎着那薄薄的一层,像是拎着一条滑溜溜的泥鳅,逮哪儿都使不上力气。到了贴的时候,更是要老命,对不齐,不是左边歪着,就是右边斜着。等好不容易对齐了,往下慢慢滑,又撕不下后一个离型膜了。这个时候,她会抬起汗津津的脸,想使劲透口气。就碰上了人家顾客恼死你的目光。没有办法,只好抬着活计,去找大老刘。
大老刘是秀丽的丈夫,紧挨着她们的摊摊,开了个手机配件店。卖些卡啊套啊膜啊充电器啊什么的,生意好得很,一年赚十多万。大老刘很热心,一到这种时候,忙从柜台里转出来,紧紧贴着美凤的身子,手把手地,就把那膜贴上去了。贴完,美凤已经羞得满脸通红。秀丽呢,早就满脸不高兴。
也有一贴就贴好的,这个时候,秀丽手里要是没有活,就会跑过来,跟她喊,我就说嘛,这又不是绣花,你能干好的。美凤就冲秀丽笑笑,心里更是愧得要死。
反正,就这么简单的一个活,在美凤的眼里,还是不好干。更何况,风吹日晒的,天气热的时候,热死,冷的时候,冻死。哪像秀丽说的,干几年,就可以开个小店面了?美凤想,照她这样笨的,怕是只能蹲在外面,热死冻死了。
这天,美凤肚子疼,没有去摆摊。睡一阵醒一阵,等熬到天黑,一枕头的汗。头昏沉沉的,要挣着,才能爬起来。美凤接了半锅水,顿在电磁炉上,想煮碗面吃。想着想着,就想起家来,想着想着,就想起孤单来。就要哭。
大老刘刚好来敲门。美凤问,谁?大老刘说,我们来瞧瞧你。美凤以为秀丽也跟着来呢,忙慌着拉开了门。
进来的,只有大老刘。这个白白胖胖的男人,像条好奇的狗,一进来,这儿嗅嗅那儿蹭蹭的,团团转。蹭着蹭着,就蹭到美凤边上来了。一把伸手去搂,美凤磨身子躲开。又一把紧紧搂住,美凤使劲挣。大老刘呼呼喘着气,说你挣个球呀挣!这些日子要不是我帮着,你有个球的生意!说完就使劲把美凤往床上拖。
美凤一大巴掌推在他脸上,大老刘一个仰砸,捂着脸在床上疼,半天回不过劲来。
美凤趁机跑了出来。还听见大老刘骂,说,你个臭婆娘,粗脚大手的,你娘的先人板板,你要是嫁得出去,老子一头撞死!
美凤哭了。很伤心。一边哭,一边跑。等跑到许大发的工棚,天已经黑透。
工棚里人多,许大发一见美凤的样子,慌了,披着衣裳跟美凤来到外边。问,又啥事?美凤这回直,一开口就问,你回不回?许大发问,回哪儿?美凤说,回村。许大发扭捏着,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嘛,等挣了钱,再回。再说,我这儿正挣着钱呢。美凤说,那就算了。说完转身就走。许大发追着,说,美凤美凤,我不是那意思。美凤说,你就是那意思。许大发说我根本就不是那意思。追上又说,美凤美凤,上回彩礼的事,我也不是那意思。
一口气,美凤在城外的一条小河边,坐到天亮。淙淙潺潺,清清粼粼,倒把她的心事,洗刷得干干净净。
手机贴膜是干不成了。在屋里躺了一天,美凤想好了要回家。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出了屋,往车站走。走着走着,脚还是不争气,硬生生把她带到了劳动力市场。
人不多,也不少,反正,都是进城找工作的。美凤对这儿挺熟,缫丝厂的活,就是在这儿找的。慢悠悠转了一圈,心里野牛一样扑腾得紧。想,又去缫丝厂干?又想,鬼才去!想,回家吧,回家多好。又想,怂包才回家呢!你许大发不回,我也不回。你许大发挣钱,我,我要比你挣更多的钱。
想着逛着,就碰上了赵桥富。赵桥富起先就盯着她瞧了,美凤也没有在意。后来赵桥富盯着她的手瞧,美凤才停下来,盯着他的眼睛瞧。赵桥富长得丑,还没有美凤高,西装领带一套,像只穿错衣裳的黑猴子。一看就是个精心打扮的骗子混混。
美凤对他很反感,一磨身子,就要走。赵桥富出声拦住,问,厨师干不干?美凤一听新鲜,说,厨师不都是要男的吗?赵桥富使劲摇头,面上,还带着嘲讽的笑,那模样,让美凤使劲打了个寒颤。他说,都什么时代了,还死脑筋老套路,这个时代,不创新,就得饿死。赵桥富咬牙
切齿的,一口黄板牙露了出来,嘴角,还冒出了吐沫泡泡,很激动。他说,我不要男的,我要推出的,是厨娘。
美凤一听,眉头死死皱起来。她听不懂他说什么,反正,话从他嘴里出来,就是觉得脏兮兮的,就是难听。尤其听到“厨娘”两个字,美凤心里的火一下就起来了,她说,老娘不干那脏活。说完抬脚就走,甚至觉得整个大厅,都被眼前这只黑猴子弄得脏兮兮的。
赵桥富怪,赵桥富那天死追着美凤不放。快到大厅门口,追上了,忙着喊了一句,这姑娘,瞧你这话说的,你知道柴火鸡吗?我找厨娘,就是去炒柴火鸡的。美凤一听,站住了。柴火鸡?谁不知道呀?村里不都吃这个吗?好像突然明白了事情,就觉得自己这样跟人家说话,有点过分。就说,哦,你是在找炒菜的?赵桥富忙说,对呀对呀,我就是在找炒菜的。美凤说,那,你不早说。赵桥富说,我早就说了呀,问你厨师干不干?美凤说,我没听清。endprint
边说边往外走,话就接上头了。美凤说,炒菜行呀,我在家天天干活。柴火鸡我也炒。说完又看了赵桥富一眼,说,我看你像个骗子。赵桥富一听,觉得天大的委屈,說骗子?我怎么可能是骗子呢?我当过七年兵,是个军人。美凤一听,又拿着赵桥富打量了一眼,说,你当过兵?特种兵吧。说完,自己偷偷笑起来。
说着笑着,来到一辆面包车旁,绿色的,车门上印着“龙泉山庄”几个红彤彤的字。赵桥富赶上来,指着,说,你瞧瞧你瞧瞧,我们龙泉山庄,名头都敢印在车门上,不会骗人吧。再说了,我们这是国营单位,谁骗谁呀!
美凤一听国营单位,又想起赵桥富当过兵的话,才敢伸头往车里瞧上一眼。见里面已经坐了五六个女人,心里更是一松,问起来,说,那你,怎么瞧上我呀?我怕我干不好!
赵桥富说,你手大,握得住锅铲,肯定干得好!美凤心里一热,差点涌出两股眼泪。
进龙泉山庄的最后一段路,要经过一片浓密的树林,车一钻进去,天就黑下来,坐在前边的赵桥富显得更丑了。美凤的心里,倒是渗出一道光亮来。
赵桥富还真不是个骗子。人长得丑,本事挺大。为什么能在部队待七年?凭的就是一手炒菜的好本事和一个聪明的小脑壳。你膀大腰圆抵球用,人家从连炒到营,再从营炒到团,从连长到团长,个个喜欢他炒的菜。后来一想,不划算了,再不赶紧出来做点生意,时间长了不是个事,才退了伍。
龙泉山庄也不假。国营单位。属于这地方最大的一家国营丝绸厂。这家丝厂不仅缫丝,还加工丝绸,生意做到外国去了,工人们个个生龙活虎的。一提,美凤就知道,因为,能进这家国营丝绸厂,是这地方每个姑娘的梦。
工厂大,后勤这一块就大,人家搞个龙泉山庄,是专门用来跟客户谈生意的。赵桥富不知怎么钻进去,硬生生承包了下来。什么游泳、网球、迷你高尔夫、贵宾楼餐厅……这些东西怎么弄,美凤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她们这群厨娘,要负责赵桥富的野炊项目。她要抡大勺,炒柴火鸡。
地点很美,在龙泉山庄一片依山傍水的树林里,赵桥富会整事情,什么芍药园、杜仲园、银杏园、三七园、桂花园……尽是些中药里好听的名字,他说,客人来了,瞧见这些名字,神先安下来,才能好好吃饭。
其实哪有什么中药哪安什么神呀!无非就是给灶台起了个名。一个名字,一个灶台。灶台外表很漂亮,古香古色的,上面顿一口大锅,四条长凳四面一支,就是一个中药园子了。或者说,就是一桌。
农家口味。客人来了,现场笼火,现场炒。如今条件好,笼火的时候,用固体酒精。白白的一小块,点着了往灶堂里一扔,架起早就备好的木柴,一下就着了。油用的是菜籽油,葱姜蒜和各种蔬菜,是周围村子的地里专门供的,客人要是不信,可以专门开着车,自己到山庄外边的地里择。酱用的是本地的农家酱,客人要是不信……最重要的是,鸡在后山上漫山遍野地放着,客人要吃,现去抓。
等油热透,葱、姜、蒜、花椒、胡椒、草角、八角往里一放,“唰拉”一声,就开炒了。火候差不多的时候,本地的农家大酱和着料酒一起倒进去,香味就出来了。紧跟着,小米辣、糊辣椒、酸萝卜一一下锅,一盆砍得大小合适的鸡,这才倒进火辣辣香喷喷的大锅里。这个时候,美凤大手一紧,大锅铲一抡,舞得四面开花,香气扑鼻。客人们都说,美凤炒的柴火鸡,是最好吃的。
好吃还不说,美凤后来炒着炒着,心情一好,当着客人还唱上了。
她唱:伊啦,山对山么爱对爱,蜜蜂采花深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她唱:村子出来小马街,花椒对着胡椒栽。哥是花椒先开口,妹是胡椒口难开……
她唱:小哥么莫把阿妹嫌,穷人么也要把婚连。千穷万富么不到老,总有么出头的那一天 ……
她唱:高一台么低一台,好花生在陡石岩。好花一开贵人到,朵朵朝你迎过来……
赵桥富听见了,偷着乐,跟他媳妇说,哎哟哟,还算好还算好,这个美凤,打死都不来的,我脸皮厚,死说活说才来的。
美凤也觉得得心应手。都是农家的活计,在村里,哪个会来瞧你一眼?在城里,反倒稀奇了。她一边炒一边唱,城里人围着她一边看一边听,嘴里“嚯嚯嚯”地叫着,突然间就让她觉得,自己就像锅里翻滚的那只鸡,浑身上下处处都有用了。
工资也高。赵桥富到处贴广告,山庄、厨娘、柴火鸡,生意好得不得了,客人常常排队,挤得翻桌子。二十几个灶,十个厨娘,底薪一千五,炒一桌,提成二十。美凤一天要炒十几桌,一个月下来,猛一头就拿到六七千。天呐,六七千,这就是许大发家送来的一半的彩礼钱了。第一次,美凤从赵桥富媳妇手里见到这么多的钱,根本不敢伸手去接。晚上睡不着,就翻来覆去数,先是把新钱旧钱分开来,后来又合在一起。想想不对,又一张一张理,凑着灯光一张一张瞧,接着又想起来,把那钱一张一张头是头、尾是尾对得齐崭崭的。
这才喘口气,信了。这才反应过来,今晚怎么没人叫关灯。忙转眼去瞧,同屋的张婶和刘姐,都在数钱呢。大家对上眼,都乐,都说赵桥富是个好人。
赵桥富听说,“嘿嘿”笑着,黄板牙一撬一撬的,说,共赢共赢。做生意,就是要有这个理念,共赢共赢。
也有干不下去的。张婶就是。张婶手小,抡不了大勺,一盆鸡下了锅,正赶火候呢,张婶娇小,只好两只手抓着那大锅铲,一个身子扑上去炒,呛得鼻涕眼泪直流。有两次实在不行,又烫又辣,心一慌,大锅铲掉进锅里,当着客人的面,丢了丑不说,一锅鸡也废了。等到了第三次,张婶慌得伸手去锅里捞,手伤了不说,客人眼里影响太坏,赵桥富的媳妇要开除她。
张婶跑来美凤面前哭,说她不能没有了这活计,家里男人生病,使不上力,一家老小都指望她呢。美凤一听,带着张婶就去找。
赵桥富人长得丑,媳妇却漂亮。白生生胖嘟嘟的,脖子上一根细细的金项链,耳朵上两个乖巧的金耳环,脚腕上也绕了一根,走起路来,让人觉得精贵得很。坐在收银厅里,二郎腿翘着,眉眼一露,不怒自威,活生生一个美妇人。美凤见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endprint
人家人好,笑眯眯地,拿着美凤问,说,啥事?美凤指指张婶,说,不能开除她,她家里靠她一个人养活。赵桥富的媳妇脸色一变,说,那,美凤,你叫我怎么弄?你们赵总把这一摊交给我,就不管了,天天陪什么领导喝酒去了。你们大家都应该知道,弄个生意不容易,你们的吃住工钱,都得往里面拿对不对?她这样一锅一锅地废,我赔不起呀。
美凤说,那你要是让她走了,我也走。赵桥富的媳妇一听,笑起来,两个酒窝挂在脸上,嫩生生水汪汪的,说,我怎么会让她走呢,你别吓我了。可是,这事情总得解决嘛。美凤一听,一双大手在人家面前摇晃起来,说,你只要不让她走,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问题还真的没有了。美凤想了一个办法,张婶炒的时候,她跑去帮她炒,等炒好了,要在锅边贴玉米饼的时候,又让张婶帮她贴。美凤手大,玉米面是定量的,每锅要在锅边贴出十二个饼,这对美凤是个难事。张婶手小,正好干这活。这样,美凤负责炒两个锅,张婶负责贴两个锅的饼,配合起来,只用使个眼色,当着客人的面,一点破绽都没有。有时候美凤忙死,张婶见了,还会跑过来,帮忙笼火添柴。两个人好得要死。
后来发工钱,张婶抽出五百,要感谢美凤。美凤一大巴掌推开,说张婶,你没听见赵桥富说吗?这叫共赢。我帮你炒鸡,你还帮我贴饼呢。这钱呀,算不清的。张婶听了,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快到秋天的时候,山庄里来了一伙唱歌跳舞的。住在不远处的楼里,说是要参加省里的一个什么什么比赛,封闭训练。
美凤忙丢下锅铲跑去瞧,就遇到了大花。大花是许再发家媳妇,嗓子好,个个都喜欢听她唱山歌。大花说,他们是被县文化馆选出来的,要去省里参加农村文艺汇演,比赛。那口气,像是她在文化馆拿工资样的。美凤一听,头就低了下去,拿着自己的手使劲搓。像是想赶紧把手心里那些老茧搓下来,好跟着大花去文化馆样的。大花见美凤这样子,就说,美凤,其实你挺能唱的,要是努努力,保准成。
美凤努力朝大花挤出一丝笑来。说,来我们那儿吃柴火鸡。
往回走的时候,树荫下,满地都是落叶。在美凤的眼里,一会儿金黄,一会儿萧瑟。接着就起风了,把一地的枯叶卷起来跑,美凤想去追,又愣愣站住。望着它们一直往远处飞。
后来再炒鸡,美凤就不唱了,园子里一下冷清了许多。赵桥富有点慌,跑来問,说,美凤美凤,咋不唱上呢?客人们都喜欢听呀。美凤笑笑,什么也没说。
每天,闲下来的时候,她都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最好看的那件碎花衣裳,去看大花他们的封闭训练。
二三十人的队伍,大多是跳花灯的。美凤不敢让大花看见自己,躲在一棵树后,偷偷往窗子里瞄。有一天,碰上人家跳《游春》,听见唱:城里景色好迷人,姐姐妹妹去游春。不打胭脂不擦粉,人比山色胜几分……忙伸直脖子往里瞧,就瞧见人家一群姑娘,手中拿着花伞,舞得团团转。不禁痴了过去。
文化馆带队的常老师,好几年前,在美凤家住过,跟她熟。出门来倒水,一眼就看见她了。就喊,美凤,你怎么来了?
屋里的音乐和响动好像一下就全停了,美凤慌得转身就跑。老远,还觉得后面大花的眼睛追着自己笑呢。
当晚,常老师带着大花他们来吃柴火鸡了。好多人,坐了满满一灶台。点名要美凤炒,美凤不去。赵桥富急了,忙着来找。说,美凤,客人让你炒鸡呢,快去呀!美凤说,我不去。赵桥富问,怎么会不去?美凤低了头,扭扯着围腰,说,不去就是不去。赵桥富摸不着头脑,说美凤,我看你是要成仙了,放着钱都不去挣了。美凤扭过头,不理他。赵桥富鬼火上来了,就骂,说美凤,我看你是不想在这干了!你信不信我开了你?说美凤,唱歌跳舞的难找,像你这样粗脚大手的,老子拿着铲铲进一趟城,一撮一大堆。
许大发恰好这时来找美凤,听见了,一句话不说,闷头抄起一把锅铲,就朝赵桥富头上抡。赵桥富一见,吓得满园子到处躲,就追得很多人围着瞧,大花他们,肯定也看见了。
许大发追了一阵,折身回到屋里,气哼哼把锅铲朝桌上一丢,弄得盆啊碗啊盘子呀一阵乱响。才问,这人是谁呀?他怎么你了?美凤见了许大发,突然委屈起来,大哭,指着门,喊,你给我滚!
从第一次拿工资数钱那天,美凤就知道许大发会来找她。自己有钱了,自己炒个鸡挣的钱是许大发这个男人在工地上挣的三倍多。许大发怎么会不来找她呢?许大发不仅会来找她,许大发还会跟她说结婚的事情呢。
果真,许大发不滚。等美凤骂够了,眼泪擦干净了,就说,美凤,走,进城去,我给你买新衣裳。美凤说,我有钱呢,不要。许大发说,我又不是买给你的,我是买给你爹你娘的。美凤说,我爹我娘的我也自己买,不要。许大发愣在那儿,脖子又粗又红,想了半天,才说,美凤,你是不是看上别的男人了?就刚才那个?你是不是跟他扯不清了?丑成那样,也扯不清了?
美凤说,你走,你赶紧走,我跟你,才扯不清。
赵桥富后来一直跟美凤僵着,也不赶她走,也不跟她说话。美凤呢,自己跟老板使了回性子,知道理亏,之后干起活来,格外卖力气。好像欠了赵桥富条人命样的。还是许大发把这个结解开的。
许大发又连着来了两次,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就买了酒和烟,往赵桥富那里送。还说,我家这个婆娘,迟早我要收拾她。赵桥富一看,气也消了,嘴也软了,忙对许大发说,收拾啥呀收拾,你家这个婆娘,在我们这儿可是个宝贝,今后,你可得好好哄着供着。许大发吸吸鼻子,一连声说,当然,当然当然当然。
临近中秋,大花他们要去省城了。常老师提了一盒月饼,来找美凤。月饼往桌上一放,常老师支吾了两声,也不知道说啥。美凤倒是慌了,忙着倒水让座。常老师说,就不坐了,美凤,明天要走,我就是来看看你,跟你说一声。说完就往门外走。美凤愣了半天,才丢下抹布追出去,说,常老师,我送送你。
天黑透了,四处都是山庄布置的霓虹灯,顺着山势、水势,闪闪发光,好看得很。常老师也很高兴,一路跟美凤讲,他们这次比赛肯定没有问题,肯定能拿好成绩。美凤在一旁跟着笑,好像常老师在表扬她样的。endprint
晚上的天气还是凉了,一阵风吹来,常老师感觉到冷,就停住,说,美凤你回去吧,许大发那人我了解,老好人一个,你别整天胡思乱想,如今,还是挣钱盖房子过日子重要,我们这唱唱跳跳的,也就是个乐子,没几个人瞧得上的。美凤就站住,点点头,拿着手使劲搓。常老师又说,炒鸡好啊,你不知道,后来我们从赵老板那儿知道了你们的收入,我们那儿好几个跳舞的说,等比完赛,他们也要来呢。
第二天,美凤早早就换上碎花衣裳,跑到后山去了。还好,她赶上了常老师他们。一辆小客车,颠颠簸簸的,大花的歌声从车窗里传来,引得林子里的鸟一片一片地叫,真好听。后来车上了公路,“呜”地一挣,就把她甩出老远。
日子就这样一锅一锅炒过去了。没谁赞赏她,也没谁招惹她,只有每个月数工钱的时候,美凤自己在心里赞赏着自己。也只那么一小会儿,接着,就要去算计以后的日子了。
许大发是个老好人,常老师说的,美凤的心里美滋滋的。后來见了他,表面上依旧没有好脸嘴,其实心软了,心思也就温柔起来。
快过年了,轮到美凤休息。太阳暖暖的,在房檐下透下暖暖的光来,远处的树和园子,都变得暖暖的。美凤这天想,她要进趟城,过了年,就嫁人了,她要给自己买几件漂亮的衣裳,给许大发,也买几件体面的。到时候两个人一穿,客人来了,才好看。
龙泉山庄离城只有十几里路,很近。坐在公交车上,美凤渐渐就看见了高楼。从山上望下去,它们就像舞台上一只只舞动的手臂。阳光下,县城突然就变得生动起来。好久没有进城了,美凤瞧着车窗外渐渐开阔的景致,突然有了一种依依不舍的念头。是呢,她要结婚了。是呢是呢,她一定要记住,她和许大发稀里糊涂的情分,就是在这座小城里,才真的有的。
她在一个大商城门口下了车。里面很挤,快进不去人了。年前的县城,人们买起东西来,跟不要钱样的。美凤只是看了一眼,没有跟着往里挤。她拐了个弯,想到梧桐街上去。她知道那条街也卖衣服,不挤,还便宜。
果真,梧桐街上静了许多,就快春天了,满街的梧桐树也有了生气。她看见的几棵树,好像还长出了新芽。阳光也是静悄悄的,不声不响,就洒在脚前,暖暖的,还偎在她的脖子上。
这个时候,美凤听到了一阵琴声。那声音不是很近,也不是太远。叮叮咚咚的,每一声,都好像敲在她的心尖尖上,好听得很。没有办法,她忙越过两家服装店,循声而去。
就见到钢琴了。是一家琴行,一个老师模样的女人,正在弹呢。她的手指灵巧得像是在琴键上跳舞呢。不,她的手在唱歌呢。这是在唱一首什么歌呀?美凤听得入迷,不知不觉跨了进去,悄悄站在了老师的身后。
后来那老师弹完了,凝神不动,美凤还痴痴呆呆站着,以为她还要弹。等老师发觉背后有个人,猛一回头,美凤才醒过来,羞得不知说什么好,忙冲她笑笑,摆摆手,拔脚就走。
那老师喊,等一下。美凤慌忙站住,说,我是来买衣裳的。那老师突然不跟她说话,一把抓起她的手,疯癫癫的样子,说,这么大的手,多好的一双手,可惜了,不弹钢琴,可惜了。美凤使劲往回挣,边挣边解释,说,我只是,只是听听。
那老师听见这话,眼睛一亮,问,你喜欢?美凤点点头。老师忙站起来,拉住美凤,把她按到琴凳上,说,来试试,试试。把美凤羞得使劲把自己的那双大手往身后藏。
后来还是经不住老师的劝,美凤在琴键前张开了手。那老师把她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一个一个放上去。对她说,你按下去,按下去。还感叹,天哪,可以把两个八度。
美凤就红着脸,依着老师,按了下去。
钢琴发出一阵轰鸣。那声音,突然间就朝美凤心里涌进来,突然间漫过她的心坎,小溪一样,淌遍了全身。美凤湿淋淋摇晃了一下,像是坐不稳。不敢再按,抽开了手。
那老师还在感叹,多好的一双手呀!可惜了,可惜了。要是长在北京上海,这双手,可不得了啊。
美凤忍不住,问,老师,你刚才弹的,叫什么?老师说,化蝶。
美凤匆匆出来了。老师追出来的时候,再也找不见她。只觉得有个女子,从县城的街上,飘过。
很奇怪,后来再找不见美凤了。许大发再也找不见她,赵桥富再也找不见她。
后来,他们听说,有人在上海,遇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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