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对先秦文化元典的受容探赜
——以《诗经》为例

2017-10-12 11:19李春光
关键词:诗经红楼梦诗词

○李春光

《红楼梦》诗词对先秦文化元典的受容探赜
——以《诗经》为例

○李春光

诗词歌赋作为《红楼梦》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如《红楼梦》文本本身一般,汲取中国传统文化之处甚多。就文学接受而言,《红楼梦》诗词于经史子集四部亦多有染指。单就经部而言,《诗经》在《红楼梦》诗词中的大量出现,亦绝非偶然。《红楼梦》借径《诗经》言说自家块垒,或潜塑人物性格,或暗示人物命运,或小示情节发展,或幽构周遭环境,可谓匠心独运,穿凿无痕。由《红楼梦》诗词对《诗经》的受容,亦可管窥作者对以经、子二部为代表的先秦文化元典的接受与态度,即《诗经》优先、重道轻儒的原则。

诗经;红楼梦;诗词曲赋;文学接受

相对而言,《红楼梦》诗词研究并非红学研究之重镇。陈独秀先生曾在《<红楼梦>新叙》一文中放言:“我尝以为如有名手将《石头记》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国近代史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林文光:《陈独秀文选》,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96页。随后,茅盾先生在《<红楼梦>(洁本)导言》一文中作出回应,他认为“大观园众姊妹结社吟诗,新年打灯谜,诸如此类的风雅故事”可以“全部删去”*茅盾:《茅盾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520页。。陈、沈二位先生作为倡导新文化运动的学者,深受西方叙事学典型人物理论之濡染,加之当时对一切传统文化价值进行重估的文化风气,直接导致其观点的时代局限性。且当时的红学研究尚未普及与深入,考据索隐二派搅动风云的红学气象,《红楼梦》诗词研究被弃置一隅亦在情理之中。然而,一部叙事文学作品的成就,不仅体现于这其中的人情世故,诗词歌赋亦会增加文本的思想内涵与审美情趣。正如宋克夫先生所言,贾宝玉所追求的“任情恣性”的存在方式便是“诗酒生活”*宋克夫:《宋明理学与章回小说》,武汉:武汉出版社,1995年,第235页。。如果离开了诗词歌赋,大观园这诗意地栖居将会黯然失色。更何况,《红楼梦》诗词是作者逞才的绝佳载体。如《秋窗风雨夕》便是《春江花月夜》的仿作,但前者的意境已然超脱后者藩篱而自成一家。《红楼梦》诗词在承继前代优秀文化成果之时,从神髓上则是把以《诗经》为代表的先秦文化元典作为其逞才的精神内核。《红楼梦》熔淬《诗经》之雅言,或潜塑人物性格,或暗示人物命运,或小示情节发展,或幽构周遭环境,可谓匠心独运,穿凿无痕。

一 《红楼梦》对《诗经》的受容概况简论

概而观之,《红楼梦》对《诗经》的受容可以分作三种类型。

类型一:《红楼梦》文本对《诗经》的直接引用。

例如: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贾政审问李贵宝玉的学习情况时,李贵就直接“误用”了《诗经》里的句子:

(贾政)因向他(李贵)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从上面这一段对话可以得出四个结论:第一,这种引用属于因人而异型的“误用”。正如蔡义江先生所言,红楼诗词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按头制帽,诗即其人”(在论及红楼诗词时,蔡义江先生认为红楼诗词有如下六个特点:1.真正的“文备众体”;2.借题发挥,伤时骂世;3.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4.时代文化精神生活的反映;5.按头制帽,诗即其人;6.谶语式的表现方法)*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7页。。曹雪芹在旁征博引之时正是遵循了“按头制帽,诗即其人”的原则,李贵胸无点墨,因为跟着宝玉才旁听了些许内容,把“食野之苹”说成是“荷叶浮萍”,如此谐音相近的错法,亦在情理之中,恰好吻合了李贵的地位和身份。第二,这种引用同时又属于环境指向型“妙用”。“呦呦鹿鸣”出自《诗经·小雅·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毛诗序》云:“鹿鸣,燕群臣嘉宾也。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周振甫:《诗经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31页。这时,这种引用刚好有提示环境的功用,与“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的情况吻合,而贾政厚遇这些清客更是不言自明。而面对李贵的谐音之错,贾政与清客们“哄然大笑”,这错愕与欢笑的对比,说明儒家入仕之知识仍然掌握在少数士大夫手中,下层民众仍然很少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知识。第三,有些学者认为,这句“误用”暗示了贾宝玉将来的命运,是典型的借典明志。陈子为认为:“‘呦呦鹿鸣’者乡闱报捷也,‘荷叶浮萍’者闱后潜逃也,宝玉之末路已兆于此也。”*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见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03页。此评虽有穿凿附会之嫌,但以“呦呦鹿鸣”喻指“燕嘉宾”,亲朋故旧前来道贺,证明宝玉乡闱得中;以“荷叶浮萍”喻指水流云散、万境皆空,进而暗示宝玉“悬崖撒手”、皈依三宝。亦可自成一说。第四,表明了曹雪芹推崇《诗经》的态度。在贾政看来,贾宝玉对《诗经》的学习只是“虚应故事”“掩耳盗铃”,并无实际功用,所以让贾宝玉跳过《诗经》,直接从《四书》开始。这就是贾政父子对于儒家经典——以《四书》为代表的科考文化和以《诗经》为代表的怡情文化——价值取向的根本分野。明清科考以《四书》为纲领,贾政此举无非是让贾宝玉早日习得科举的文化语境,以备日后走上仕途,光耀门楣。事实上,宝玉的逆反就体现在对《四书》的睥睨,进而对诗词歌赋这些怡情文化情有独钟,大观园所题楹联、《芙蓉女儿诔》等作品中均引用《诗经》的篇什便是佐证。可见,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轻视《四书》的行止,肯定并推崇了以《诗经》为代表的怡情文化的价值。

类型二:《红楼梦》的整体建构模式深得《诗经》之真传。

解盦居士在《石头臆说》一文中开篇名义:“《红楼梦》一书得《国风》、《小雅》、《离骚》遗意,参以《庄》《列》寓言,奇想天开,戛戛独造。”*解盦居士:《悟石轩石头记集评》,见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84页。紫琅山人在《妙复轩评石头记序》中说:“古者著人之不善,无非望人之复善耳。莫不善于淫奔,而《风》诗采之;莫不善于弑逆,而《春秋》笔之。可以知作者之苦心矣。”*太平闲人:《妙复轩评石头记》,见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37—38页。王梦阮在《红楼梦索隐提要》中说《红楼梦》“美刺学《诗》”“书法学《春秋》”“参互错综学《周易》”“淋漓痛快学《孟子》”*王梦阮:《红楼梦索隐提要》,见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294页。。由此可见,《红楼梦》于以《诗经》为代表的先秦元典之中借力不少,并在其建构模式之中留下了它们的痕迹。

首先,《红楼梦》的意旨暗合《诗经》之意旨。《红楼梦》“大旨谈情”,这就暗合了《诗经》“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的题中之义;若是要告诫后人勿行淫奔无耻之事,就必然以《诗经》正之、导之。孔子“《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的论断大体可以说的过去,即使仍有异议存在。清人江永有言:“《诗》亦自有淫声”,闻一多先生亦在《诗经的性欲观》中明言“《诗经》可以说‘好色而淫’,淫的厉害”,并进一步认为“《诗经》是一部淫诗”*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3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9、190页。。20世纪初叶,随着欧美文化人类学的兴起,泰勒、摩尔根、弗雷泽、格罗塞等人的论著或观点,经由日俄的文化传输濡染了中国学人。学者们以重估传统文化为视阈,借用西方新观念、新方法,解构性地反刍、剖析民族文化。这些阐释虽然是西风东渐、大胆创新之举,但对本民族传统文化语境的忽视,以及对西人学说的无条件受容,势必会导致异质文化对接过程的水土不服。需要申明的是,还原到《诗经》生发的时代,不可否认,《诗经》中确有像被后世诟病的“郑卫之音”这样的、些许的“色”“淫”成分,但当时采诗人采之的目的是引人“复善”,不再“淫奔”。同理,《红楼梦》之所以不同于《金瓶梅》,主要在于《红楼梦》以“情”为主旨,隐“性”而谈“情”。因此,《红楼梦》借助《诗经》意旨以“正贞淫”,来告诫后人亦算水到渠成。故张新之有言:“三百篇固各自蔽一言,《红楼梦》固不淫靡烦芜,而整齐严肃也。”*五桂山人:《妙复轩评石头记序》,见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35页。

其次,《红楼梦》中某些人物的塑造也遵循了《诗经》中人物塑造的旨趣。以林黛玉为例,曹雪芹对林黛玉“幽淑女”的定位可以追溯到《邶风·静女》的“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与《周南·关雎》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有机结合。而对于林黛玉的住所“潇湘馆”的前身“淇水遗风”的建构,更显示出《红楼梦》对《诗经》情趣的遵循。“淇水遗风”中的“淇水”,在《卫风》中被多次提及(《淇奥》《氓》《竹竿》)。大凡提到“淇水”,多会涉及到竹子的描写。以《淇奥》为例: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朱熹在《诗集传》注曰:“淇上多竹,汉世犹然,所谓淇园之竹也。”*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34页。这样的描述刚好符合潇湘馆“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的特点。因此,潇湘馆的建构,是相当符合卫风的风格的。究其文本内蕴,《淇奥》所咏实为女子赞颂君子之音。其一,这位君子仪表堂堂,衣着华贵,正是“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其二,这位君子文采菁华,处事圆融,正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三,这位君子幽默诙谐,待人宽厚,正是“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其四,这位君子忠贞淳厚,品德高尚,正是“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以这四点反观红楼君子,也只有宝玉与之相配。宝玉说:“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君子,才有资格进入“淇水遗风”。故从行文来看,潇湘馆的设置理念也深得《淇奥》雅韵。而对于黛玉葬花的艺术建构,很有《卫风·考槃》中“硕人”的某些特性,正如方玉润所言:“考槃者,穷而在下者之自乐难忘也”*方玉润:《诗经原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74页。。黛玉葬花又何尝不是一种寄人篱下之“穷”后,浇自家块垒的“自乐”方式。因此,对于林黛玉这一人物的建构从其性格特质、其环境模拟都深得《诗经》趣旨。

再次,《红楼梦》中的某些器物也遗存了《诗经》的余味。例如第十五回中,北静王水溶初次见贾宝玉之时,就赠其鹡鸰香珠一串:“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伧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而“鹡鸰”一词就出自《小雅·常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毛诗序》云:“《常棣》,燕兄弟也。”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认为:“盖初民重‘血族’之遗意也。就血胤论之,兄弟天伦也,夫妇则人伦耳;是以友于骨肉之亲当过于刑于室家之好。……观《小雅·常棣》,‘兄弟’之先于‘妻子’,较然可识。”*钱锺书:《管锥编·毛诗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83—84页。“鹡鸰”作为《常棣》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后世便固化为表示兄弟之情的词汇。韩愈《答张彻》,叶适《送巩仲同》,李隆基《鹡鸰颂》等都是通过对鹡鸰的赞颂,以表达兄弟之间的真挚感情。不难看出,鹡鸰在漫长的文化变迁之中,从比喻血亲兄弟,到比喻一般兄弟,再到比喻好朋友,再到《红楼梦》中比喻初次遇见的朋友。虽然有文化下移的倾向,但是还是保留了《诗经》中的遗意,即兄弟关系。于此同时,第二回贾雨村在叙述甄宝玉时说:“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此处甲戌本有眉批云:“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曹雪芹:《脂砚斋全评石头记》,霍国玲、紫军校勘,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年,第29页。这里对《红楼梦》所隐之历史暂且不谈,脂砚斋认为此书之深意在于慨叹“鹡鸰之悲”,进而证明《红楼梦》的建构方式深得《诗经》之真传。

类型三:《红楼梦》诗词对《诗经》的受容。

如果说《红楼梦》文本对《诗经》的直接引用是“按头制帽,诗即其人”的随意点染,借道《诗经》激活文章窍脉是“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的诗性留白,那么《红楼梦》诗词对《诗经》的受容则是将随意点染与诗性留白相糅合,并付诸饱笔的大肆渲染,是将抒情文学的机括与叙事文学的章法熔铸无痕的淬炼。

二 《红楼梦》诗词对《诗经》受容的计量统计及分析

《红楼梦》诗词对《诗经》的受容,作为《红楼梦》对《诗经》接受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单独列出,并加以讨论。通过文本研究,现将《红楼梦》诗词中引用《诗经》的回目数以及相关诗词和《诗经》原文列举如下,见表1之统计,并初步证明《红楼梦》对以《诗经》为代表的先秦文化元典的接受特点。

表1 《红楼梦》诗词对《诗经》受容的计量统计表

经表一之统计,可知《红楼梦》诗词对《诗经》的受容具有四个特点:

1.对《诗经》引用方式的多样化。

(1)直接引用。如“逃之夭夭”“鸡栖于埘”“静言思之”。

(2)间接引用。第一种,字面上的整合与重构。如“厚地高天”“夭桃”“艳李秾桃”“思古人兮俾无尤”“辗侧”“蒹葭”等。第二种,意义上的挪用与派生。如:“芍药花”“蒸赏”“鬼蜮”“惟鹤有梁”“琴边衾里”“茑萝”等。

(3)句式套用。如“爰……爰……”和“之子……”等。

2.对《诗经》意义接受的章法性。

(1)于潜藏里塑造人物性格。如:贾惜春的判词《虚花悟》。原本借助《周南·桃夭》来表示青年女子貌美如花,以喻婚姻之事,而“说什么”三字直接证明了贾惜春与婚姻无缘,暗示了她“独卧青灯古佛旁”的“冷”性格。

(2)于隐晦中暗示人物命运。如:薛宝钗的《春灯谜》。原本借助《周南·关雎》中“琴边衾里”来表达夫妻恩爱和谐,而“总无缘”三字,则在晦暗之中昭示了“金玉良缘”的必然瓦解,薛宝钗独守空房的命运。

(3)于无形处巧提情节发展。如: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借助《小雅·何人斯》中“蜮”含沙射影的典故,巧妙的提示了晴雯之死与王善保家的这样的“蜮”搬弄是非有直接关系,故而是“鬼蜮之为灾”。

(4)于幽深下搭构典型环境。如:贾宝玉的《杏帘在望》。借助《周南·葛覃》和《鲁颂·泮水》中“入泮”“采芹”的典故,来构造稻香村人地和谐的典型环境,这其中,农家风貌是自然环境,李纨教子是社会人文环境。

3.对《诗经》的引用以《风》《雅》为主,基本没有引用《颂》。而《风》以“二南”为甚,《雅》以“小雅”为甚。

通过文本阅读与梳理,现将《红楼梦》诗词对《诗经》各部分的接受做粗略统计。概而观之,《红楼梦》诗词对《诗经》的受容,以《风》《雅》两部分为主,而《颂》的应用几乎无从谈起。如图1,横轴为回数,纵轴为诗词中《风》《雅》《颂》出现的次数。不难看出,《颂》出现的频率远在《风》《雅》之下。前八十回中,《风》《雅》各占半壁江山,不分伯仲。到后四十回中,《风》的数量远高于《雅》的数量。因此,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后四十回并非出自曹雪芹之手。为什么解释诗词要以《风》《雅》为主呢?解盦居士说:“《红楼梦》一书得《国风》、《小雅》遗意。”有学者认为,“国风就是各地的情歌——包括爱情和感情。前者如《关雎》,后者如《无衣》”*郑慧生:《说“风”》,《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第75页。。《红楼梦》的文本建构模式是以《国风》《小雅》的主旨作参照系的,“大旨谈情”与导人“复善”是殊途同归的。又因为,《红楼梦》中符合《颂》要求的诗词着实不多。最为明显的则是“除夕祭宗祠”一节,其楹联以《小雅·天保》中“蒸赏”一词指代祭祀之意,昭示先祖恩德垂荫万代。在最符合《颂》的情节中,居然没有《颂》的影子,所以对《颂》的有意规避,最终为《风》《雅》的大行其道提供了最为原始的可能性。

图1 红楼诗词对风雅颂受容的统计

《论语·阳货》云:“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马融注曰:“《周南》、《召南》,国风之始,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纲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为,如向墙而立。”*何晏:《论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77页。孔子暗喻“二南”的重要性,马融进而认为“二南”是“三纲之首,王教之端”,以儒家伦理中的纲常节义来论证“二南”的重要性。朱熹《论语集注》认为:“《周南》《召南》,《诗》首篇名,所言皆修身齐家之事。‘正墙面而立’,言即其至近之地,而一物无所见,一步不可行。”*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78页。也应和了马融的说法。不难看出,上述表格中引用“二南”最多的当属薛宝钗,她从儒家正统的三纲五常、修齐治平等思想出发,引用并诠释《诗经》,可见其对《诗经》的研读之深,符合了薛宝钗的人物个性。其一,以淑女君子的论调来为“金玉良缘”寻找理论依据;其二,用“二南”以正人伦的观念来规劝宝玉,以一副道学家的面孔出现在贾宝玉面前,这也正是贾宝玉厌烦薛宝钗的原因所在。值得注意的是,前八十回中,薛宝钗援引《诗经》所作诗词多能昭示人物命运,彰显人物才华,体现其深受德言容功之闺训思想;而后四十回中薛宝钗援引《诗经》所作诗词,大多只是作者无关痛痒的炫技行为,而《与黛玉书并诗四章》中“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的慨叹,借用《小雅·白华》来感喟自己的生不逢时与怀才不遇,这与前八十回所塑造的人物性格相去甚远。故而,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绝非曹公一人完成。

4.受众是多元化与小众化的统一。

(1)文本受众的多元化。从广义的《红楼梦》诗词的受众来看,从诗词曲赋,到对联灯谜,再到酒令射覆,书信匾额,都或多或少的征引了《诗经》的内容。

(2)人物受众的小众化。从上述胪列不难看出,真正懂得运用《诗经》的是士大夫阶层,如周琼的信,皇帝所赐的匾额;其次是大观园的才子才女们,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为最;再次也是其中最少的一部分人,有如惊鸿一瞥的、深受“郑卫之音”以及前代浓词艳曲影响的优伶歌姬,如云儿等。因此,可以得出三个结论:

第一,儒家文化经典仍然掌控在以士大夫为主的少数男性文人手中。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看到当时士大夫阶层仍然钻研于儒家经典,而对其它怡情悦性之文体则显得力不从心。

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

此处庚辰本作评为“是纱帽头口气”*曹雪芹:《脂砚斋全评石头记》,霍国玲、紫军校勘,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年,第208页。。贾政作为《红楼梦》中相对正派的人物,其人品与官品在前八十回中毋庸置疑,他基本具备中国古代士大夫的所有特点:有忠孝节义的美德,兼之修齐治平的抱负。但是,其迂腐的一面也是不可忽视的。涂瀛在《红楼梦论赞·贾政赞》中认为:“贾政迂疏肤阔,直偪宋襄,是殆中书毒也。然题园偶兴,搜索枯肠,鬚几断矣,会无一字之遗,何其乾也?倘亦食古不化者与!孔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政之流亚也。”*涂瀛:《红楼梦论赞》,见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33页。至于“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一句出自《论语·宪问》,大意是说有德者未必有才。涂瀛借孔子语肯定贾政之“德”,但对贾政的“才”却是不敢恭维的。贾政之所以有德无才,一方面,是因为贾政中了书毒。这里的“书”当然是指以《四书》为代表的儒家经典。就是像贾政这样的一群人,实用知识与技能寥寥无几,但是对于“书”却是烂熟于心,说明了儒家经典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士大夫的心上,官方知识下移虽有方兴未艾之势,但是其路漫长的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另一方面,康乾时期文化思想钳制较甚,士大夫钻研于古书注解与考证,对时事与实用技艺较少问津,正如梁启超所言:“学者的聪明才力,只有全部用去注释古典。”*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见《饮冰室合集》(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1页。因此,贾政每天“案牍劳烦”,不仅说的是他要处理公务,还有的就是注释古典。

第二,闺阁之内可以研习经典,但是不予以提倡。如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中借薛宝钗之口点破玄机。

宝钗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出,大家闺秀也可以习读“正经书”,这正经书自然就是以“四书五经”为代表的儒家经典。但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女训早已根植于女性心中,她们认为读书不是自己分内之事,是不应该予以提倡的,即使可以读也应该读那些“正经书”。在“无所不有”处,蒙古王府本给出一条意味深长的评语:“藏书家当留意”*曹雪芹:《脂砚斋全评石头记》,霍国玲、紫军校勘,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年,第512页。。缘何要藏书家留意,薛家的藏书可能包括三类:(1)“正经”的儒家经典;(2)以《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这些“淫词艳曲”为代表的明清俗文学作品;(3)可能有一些反动书籍。在一个敏感的时代里,收藏一些敏感的书籍,并不是一种明智之举,很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难怪要“烧”掉。*丁淑梅:《清代禁毁戏曲史料编年》,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在第二章“乾隆初年至乾隆末年”中,提到了“乾隆年间,《水浒》倡乱,《西厢》诲淫,金圣叹遭冥谴,《还魂》、《西厢》作者堕阿鼻”一条(参见王应奎《柳南随笔》和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和“乾隆年间,戏不可演,《琵琶记》、《西厢记》污毒古人,淫词艳曲不可作”一条(参见郝培元《梅叟闲评》),其他诸条都有明确的年限限制,可见《琵琶记》《西厢记》《牡丹亭》在整个乾隆时期都是被禁止的,是被视为淫词艳曲的。因此,“烧”了它们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和自保的选择。根据《石头记索隐》的观点,蔡元培先生认为薛宝钗有南明遗老、康熙侍读高士奇(1645-1703)的影子*蔡元培:《石头记索隐》,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16页。,薛宝钗出现这样的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戚序本的回前诗有云:“谁说诗书解误人,豪华相尚失天真。见得古人原立意,不正身心总莫论。”立松轩是在为诗书误人的观点作辩解。*梁归智:《红楼梦诗词韵语新赏》,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3页。误人的原因是个体不正身心,与诗书本身并无关联。这看似是对薛宝钗(曹雪芹)的反驳,但是他告知了读书的基本前提,就是要正身心,如果身心不正,读书也就没有意义。所以,对于闺阃之内的女子来说,可以读书,但不可大加提倡。

第三,边缘阶层研习经典,是为其谋生手段增加必要的砝码。如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的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就是其中一个明证。

宝玉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你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

云儿看没看过《诗经》不可考证,但就上面这段话而言,面对贾宝玉有关“四书五经”的刁难,云儿一句“怕什么”可见其底气之足,虽说不能熟谙,但是对儒家经典的大致内容应是了若指掌的。从中可以得出一个重要信息,妓女阶层开始以掌握儒家经典作为稳固自己地位的砝码。意大利学者安·罗莎琳德·琼斯(Ann Rosalind Jones)对文艺复兴时期名妓的描述同样适用于中国:“歌唱、作乐和诙谐的谈吐、通晓古典和现代文学——这些都是名妓的造诣,也是她们区分于身份较低的妓女的造诣。”*[意]安·罗莎琳德·琼斯:《城市女性和她们的听众:路易斯·拉贝和维罗妮卡·弗朗哥》(City Women and Their Audiences:Louise Labe and Veronica Franco),见[美]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67页。无独有偶,17世纪中叶的日本名妓八千代(Yachiyo),不但能够讲解像《源氏物语》这样的文学巨著,她还工于书法,以至于“八千代体”成为当时日本妓女界的规范摹本。在几乎相同的历史文化境遇之下,妓女阶层都已经意识到,在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里,要想得到身份地位质的飞跃,就必须迎合男人的文化品味与审美诉求。云儿能够出入于薛家这样的高级宴会上,其文化素质并非低级妓女可比,而且能够当场回应贾宝玉这样才子的战书的妓女,恐怕少之又少。云儿之所以能够挤进上流文化圈,其成功要诀就在于她的(儒家)文化素养为她加了分。

三 《红楼梦》诗词对先秦文化元典的受容特征

《红楼梦》诗词对《诗经》的受容,作为《红楼梦》对先秦文化元典接受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单独列出加以重点讨论。本部分拟选取蔡义江先生、陈文新和郭皓政先生、王士超先生三个版本的《红楼梦》诗词鉴赏文本(如下表1、2、3),并提取出其中对《诗经》《论语》《孟子》《庄子》的引用次数和内容,借以证明《红楼梦》的重道轻儒倾向,以及对以《诗经》为代表的先秦文化经典的接受特征。

表2蔡本*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诗词引用《诗经》《论语》《孟子》《庄子》的情况

表3陈本*陈文新、郭皓政:《红楼梦诗词曲鉴赏》,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诗词引用《诗经》《论语》《孟子》《庄子》的情况

表4王本*王士超:《红楼梦诗词鉴赏》,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诗词引用《诗经》《论语》《孟子》《庄子》的情况

上述三个表格存在着一个问题,即由于三个版本的解诗与鉴诗各有侧重,所以会出现同一回中诗词数目不同的情况,这里暂且忽略不计,直接讨论《红楼梦》诗词对以《诗经》为代表的先秦文化元典的受容特点。

1.对《诗经》的应用明显后劲不足。如图2所示,横轴为回目,纵轴为引用《诗经》解解诗词的次数,从中不难看出其总体下滑的走势,直到第八十七回才出现了一个小高峰,而第101-120回基本没有诗歌可言,即使有,也不存在《诗经》的诱导因子。从图二亦可以看出,王本对于诗词的解释过于细致,导致其《诗经》出现的频次明显大于其他二者;而陈本又过于忽略用《诗经》去阐释诗词的意义与出处,导致其《诗经》出现的频次明显低于其他二者。所以,蔡本的折线图更具有参考价值。又根据蔡本的曲线,后四十回出现的峰顶要比前八十回出现的峰顶高一点,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后四十回并非出自曹雪芹之手,因为后四十回引用《诗经》解释诗词的次数基本与前八十回引用《诗经》解释诗词的次数相等,故得之。

图2 “三本”引用《诗经》的频次折线

2.附庸《风》《雅》。《诗经》中的《风》《雅》(尤其是《小雅》)两部分成为解释《红楼梦》诗词的主要因素,而《颂》的应用几乎没有。如图3所示,横轴为回数,纵轴为“王本”(为效果明显,故选之)中《风》《雅》《颂》出现的次数。不难看出,《颂》出现的频次远在《风》《雅》之下。前八十回中,《风》《雅》各占半壁江山,不分伯仲。到后四十回中,《风》的数量远高于《雅》的数量。研读后四十回的文本可知,抒情成分锐减,且诗词引用《诗经》体现的只是随意掇捡并穿插其中的力不从心,与前情诗词中惨淡经营所塑造的人物性格与文化旨趣均相去甚远。因此,又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后四十回并非出自曹雪芹之手。为什么解释诗词要附庸《风》《雅》呢?《红楼梦》“得《国风》、《小雅》遗意。”《红楼梦》的文本建构模式以《国风》《小雅》的主旨作参照系,又因为,《红楼梦》(尤其是前80回)对儒家学说颇有微词。故而,《红楼梦》中符合儒家颂圣要求的诗词着实不多,所以《颂》出现的频次远在《风》《雅》之下也就不难理解了。

图3 “王本”引用风雅颂的频次折线

3.《诗经》优先与重道轻儒。在同一个词或意象出现的时候,诸位学者优先选择《诗经》而不会选择其他经典。如图4所示,横轴为回数,纵轴为蔡本(为效果明显,故选之)引用《诗经》《论语》(《孟子》)《庄子》解释诗词的频数,不难看出,《诗经》的运用率远大于其他三本经典的运用率。又因为《诗经》是诸子文学共同的源头与参照,暂且把《诗经》的儒家特性抹去,可以看出,《庄子》的应用率(14次)大于《论语》《孟子》合起来的运用率(7次)。这就证明了《红楼梦》重道轻儒的思想倾向。正如解盦居士所言,《红楼梦》得“《国风》、《小雅》遗意,参以《庄》《列》寓言,奇想天开,戛戛独造。”由于中国文化中许多专有名词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当中,《诗经》优先是种必然,而《红楼梦》中,消极遁世和色空观念均可与《庄子》互为表里。故而,以《诗经》为“意”、以《庄子》为“参”的重道轻儒的价值取向,成为《红楼梦》受容先秦文化元典的基本特征。

图4 “蔡本”引用四元典的频次折线

在《红楼梦》第十七回中,曹雪芹借贾政的疑惑阐释了他题写诗词的一个基本原则。“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可见,如何处理“编新”与“述古”的关系,决定着诗词能否臻于化境。一味“编新”未免有生涩隔阂之感,一味“述古”亦有陈词滥调之憾。只有“编新”与“述古”熔裁自然,“编新”作为“述古”的终极目的,“述古”作为“编新”的文化基因,二者互为表里,相得益彰,才能淬炼出好的诗词。在《红楼梦》诗词话语形成的过程当中,先秦文化元典,作为“述古”的一种构成符号,在“编新”的过程中,在其本意的基础之上已然生发出新的文化内涵。正如福柯所言:“诚然,话语是由符号构成的,但是,话语所做的,不止是使用这些符号以确指事物。正是这个‘不止’使话语成为语言和话语所不可减缩的东西,正是这个‘不止’才是我们应该加以显示和描述的。”*[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53页。《红楼梦》的作者作为稗史巨子,在征引先秦文化元典的基础之上,完成了《红楼梦》诗词话语浇自家块垒的这种“不止”的过程。正如洪秋蕃所言:“《红楼》妙处,又莫如讥讽得诗人之厚,褒贬有史笔之严……《红楼》真枕经胙史之文。”*洪秋蕃:《红楼梦抉隐》,见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242页。李劼亦认为,《红楼梦》在风格上“如同《诗经》中原始民歌那样淳朴清新”,并把《红楼梦》“在气脉上对文化原始性的这种承继称之为文化皈依”*李劼:《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84页。。

有清一代,“《诗经》文学阐释者将诗教之情感延展到怨怒等激愤之情,使得《诗经》的文学阐释不再局限于‘中和’‘含蓄’这一狭隘的视域”*何海燕:《清代<诗经>的文学阐释及其文学史意义》,《文学遗产》2016年第5期,第100页。。这种新质的产生,为文学作品吸收《诗经》维度的多元化提供了可能。以《红楼梦》诗词为个案来管窥《红楼梦》对以《诗经》为代表的先秦元典的受容情况,可以证明《红楼梦》在语言包装、行文建构、人物塑造、宗旨意趣等多方面都接受了《诗经》。这些正是“得《国风》、《小雅》遗意”,“以《国风》正贞淫”,以“《诗》学美刺”的最好注脚。

Abstract:The poetry is an important part inADreaminRedMansionsand absorbs a great number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essences as the novel itself.For the literature acceptance,the poetry inADreaminRedMansionsabsorbs essences from the four traditional divisions of a Chinese literary.This article discussed the poetry inADreaminRedMansionswith language ofTheBookofOdesin describing the individuals and their fates,the spots and environment in the novel,which shows the author’s ingenuity. From the poetry inADreaminRedMansionswe can see the author’s attitude and acceptance to the language ofTheBookofOdesand the classics in the pre-Qin period,that is,the principle ofTheBookofOdesfirst and valuing Daoism and belittling Confucianism.

Keywords:TheBookofOdes;ADreaminRedMansions;poetry;literature acceptance

【责任编辑陈 雷】

AExplorationofHowThePoetryofADreaminRedMansionsTakesinTheClassicalCanonsinThePre-QinPeriod——TakingTheBookofOdesas Example

LI Chun-guang

李春光,湖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湖北 武汉 430062)。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重点资助项目“清代诗学《诗经》话语研究”(16D001)

I207.411

A

1006-1398(2017)04-0129-14

2017-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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