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不曾遗忘”陈竹沁
因为与“七三一”没有直接关联,我很晚才去看了日本TBS纪录片《从地图上消失的秘密岛屿》。这还缘于明治学院大学教授张宏波的善意提醒。
张宏波研究日本侵华老兵多年,她向我直言,中国电视台同期做了同题采访,“深度却有很大差距,让人感到可惜。”
“我猜还是那种受害者的控诉式视角?”我随即追问。她却不愿展开,只是说,“几天前,你曾提到(什么是)‘好的受害者,看了这个节目,会有更多感受的。”
真正去看,没想到给我极大震动的,会是片中描述的这样一个细节:位于日本濑户内海的大久野岛,被迫上岛参与制造毒气的工人和原住民都必须签字保密;对岸经过的火车,面海的窗户都要放下遮光板,好奇偷看者会遭到日本宪兵的逮捕。
这与我在《黑盒》开篇的描述何其相像!哈尔滨平房的120平方公里,就是中国陆地上的“孤岛”,也险些在地图上被“抹去”。50年代的政治运动和土地开发两波“大跃进”浪潮,已将七三一为代表的诸多日本侵华细菌部队的遗址吞没。在中国,对抗遗忘,其艰难有时无异于对抗一个时代。
91岁的藤本安马先生十几岁被骗上岛,制造毒气的后遗症是长达一生的病痛——慢性支气管炎,胃癌。胃部切除后,他吃得很少,却又格外认真。在TBS的镜头里,慈眉善目的他放下碗筷,突然换上一副严肃郑重的神情,“我必须吃饭,然后活下去”,“我要是死了,就没人为毒气的事来作证了”,说完便吞下一大把药片,喃喃道“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他給记者手写长长的生产毒气的化学方程式,他不是不能忘,是不敢忘,“忘记化学方程式等于忘记罪证,所以绝不能忘。”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许多与七三一相关的作证老兵的影子,其中很多人是原七三一部队少年班成员。
森村诚一就写过,听说吃得好、穿得好、工资高,还可以上学,“少年队员是在不了解七三一部队性质的情况下入伍的”,实际却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战后,仍被该部队的枷锁束缚着,其人生受到很大的压力。毋宁说,他们是处于受害者的处境。”
我从七三一陈列馆得知,当年最早给森村诚一去信,将他带入七三一调查事业的那个人正是石桥直方,原七三一少年队员。1993年7月,他在病床上插着呼吸管,接受了森正孝的录像取证,次年去世。
七三一部队成员命运迥异。更接近“受害者”的,终其一生的阴影和心结,要靠持续不断的作证、自省来寻求解脱;而那些高级军官、医学精英,作为始作俑者和既得利益者,无一人站到公众面前悔罪,不仅躲过司法审判,还继续名利双收。
“上帝似乎从来没有可怜过那些本应该可怜的人们,也从来未惩罚过必须接受惩罚的人们……”这或许就是七三一陈列馆副馆长杨彦君站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前内心激荡的背景。他写道,文明的缔造者和维护者,反而可能用同样的血腥和暴力,换取独立的尊严和人格,“而这一切又在某个时刻被轮回到混乱动荡的年代。”
不过,直到现在,一批未参加过战争的日本和平人士,还在倾尽人力财力,向日本公众“传达真相”,向中国受害者“赎罪”。七三一陈列馆从成立到建新馆,背后饱含着他们的支持和期待。
对于过去和现在那些挺身对抗遗忘者,我们实在缺乏太多应有的关注和关怀。如果亲历的记忆是第一重创痛,持续不断的作证是一次次再揭伤疤,那么大众的冷漠,就无疑是伤口上撒盐。这种冷漠,有时是自以为是的半知半解,更多是以自私到可笑的面目出现,“太压抑了、看不下去……”
韩晓和金成民两任陈列馆馆长,都曾公开提到近20年前某次国际会议上一位日本学者的话,“你们都忘了,我们还能记得吗?”当我写完整个故事,回荡在我心里的问号大概是,“他们尚且记着,我们还能忘吗?”
我也常常会回想起陈列馆办公室的金士成发给我的那句话,“北境不曾遗忘。”不遗忘,是为了什么。我想答案不应是台词出处的那部美剧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