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斌诗选

高亚斌诗选

在春天的路上

有一次，我在春天的石子路上走

听不见的风在近处

它可能想对我说什么，但我懵懂

抬头，燕子剪出花纹，但我愚钝

水在远处，驯服着石头

我比一颗顽石更加蛮荒

我还看见，大路匆匆赶往远方

花朵专心裁出自己的形状

人们在地里埋下黄金

在巢穴里，鸟儿们挽留了光线和风声

一只羊低头，它的寻找比人还要勤恳

看见

我看见的春天，在一株老树

和枯衰的草丛

我看见的春天，在生活的低处

阳光没有找到的地方

我看见的春天，被燕子忽略

脚步不曾抵达

我看见的春天，会在冷峭时节

时代的寒风吹拂，人们低头

内心却亮起灯笼……

废园

这一天里我花天酒地，所有妖艳的

都来了，贪婪的王啊，我坐拥江山

以万物为臣仆，把她们作为姬妾

山坡的进贡，我没有接纳

桃花的善妒，也不令朕动心

我只在意那畦废园

它已经不是遭贬的冷宫，宫里人

她们都换了新衣裳，把胭脂涂好

点亮古老的灯盏，改写了

阴暗的昨天……

枯草

经过一个冬天的寒冷，草木喑哑

它们学会在深深的夜里沉默

把天空交给月光和云朵，把鸣唱交给昆虫

把寂静留给自己

守着枯干和憔悴身影

不远处，新生的草丛

风在教会它们诉说，而它们却忍俊不禁

——春天了，一切都有着

孩子气的傻和发愣

还需要一个更加桀骜不驯的夏天

它们才能安静地走向成熟

才能在来年的春风里

显出足够的枯槁与从容

不悲亦不喜，坚持守口如瓶

友人送来春天

这个春天，是友人送我的

老家的兄弟，给了我满山桃花、千亩麦田

他在窗外悬起一帘柳色

用蓝天留白，在空缺的地方

填充鸟鸣和虫声，还补上燕子的身影

最后，他把整个春天装进酒杯，用花朵劝客

喝过的人，都烂醉如泥

胃里装满了温暖和绮丽

落花

清晨，有人在窗外清扫

陨落的花，她们蜷曲了身子

还紧握芬芳，不肯放松

而枝头的花，并不见少，拥挤、繁忙

她们不惋惜、不伤心，弹去尘埃

还是昨夜的月色

光芒走向更开阔处，行人多起来

晨练的音乐空气般稀薄

人群的墨迹点染，无数的死亡就在眼前

他们视而不见

花语

你来了，我穿上最明丽衣裳

你在家，我就有枝头和花香

你迟早会薄情的吧，也许，那

我就坦然凋谢

而我的果实会是甜蜜而痛苦的

当你已离去，我一定要空空荡荡

连一片最单薄的叶子，也不留下

那时，风吹过冬天，寒冷

会来临人间……

相遇

在一株瘦小的树那里，我遇见了自己：

单薄、纤细，并且脆弱

只能在细微的风中摇荡

并不敢深陷进狂风

这个时代的乔木

在宽阔的树冠上写下伟大，而我卑微

把手指和身子侧进阳光里取暖，同时

抱紧疏落的叶子，倾听

岁月里所有的喧响与寂静

街 头（组诗）

秋风逡巡街头

清扫阳光、广告和角落的落叶

卖药人已经离去，药还香着

菠菜和黄瓜怀抱自己的翠色

西红柿独自烧起篝火

那些朴素的果筐是暖色的

梨子收拢不住光芒

秋风上了阁楼

去沽一杯岁月的薄酒

楼群的阴影随时光迁转

秋风寂寞，不去管车辆喧阗

它在那些低垂的枝头上

写下流年。许多身子佝偻了

它们沾染了荒草的颜色

暮色正在向城区落下

远行的读书人读到了炊烟和长安城

临街的窗户

三月来到市廛，它又在天气里添一层鹅黄

尘埃还没有停歇

从楼影里走出的女子

颜色还留在昨夜

人声又打开了一天，阳光

细碎地登楼，站向临街的窗户

一些故事和秘密在窗口涌现

窗户开了，引出一双手，她应该面容姣好

楼下有人愁

摊头的菜，又绿了生活的岸

卖菜人卖完了春天，他的心隐痛

那么青翠的时光

太不值钱了

临街的窗，张开，牵动人心

那个被看不见的竹竿敲中的西门庆

不使坏、不出手勾引，只是

躲在人见不到的暗处

悄悄疼痛

即事

一街劈开两岸，楼群，峡谷陡峻

上游的山林和下游的人家

盆栽的农业和店里的商品气味

只有天空无古今，它把云朵的爱和呵护

都写在高处

大街上，人比楼寂寞

速度和节奏催人老

广场舞的人群摇晃，比草还微渺

市井淡薄，它惯于迎来送往

广场接纳我们，仿佛人尽可夫

炎凉的世风吹拂，我这个落寞的陌路、过客啊

商铺向阳光敞开

却不肯为它赊卖什么——

哪怕一坛酒香，也都只为风赊

我空怀了一腔的醉意，没有酒浆的浇灌

醒在刻骨的孤独中……

窗外

窗外，黄昏把自己展开

它清扫天空、理顺夕阳，把群山一再拉远

它还要留下几朵云，驮走念头、寄托

那些高远的想象

人在楼上，栏杆瘦了

四月的天空渐渐高出三月

高处的燕子翻飞，低处

再绿一次的树木

在风中翻动心情

在楼下的空地上，女人们散开

有人变成花，有人化为鸟，有人裙裾轻扬

阻遏不住的飞翔……

而老人则成仙成佛

孩子们如顽石，被风吹走，又聚拢

窗外才是人间

楼上人看到了风景寂寞

下车

下车的人，带走了生活的一部分

有的重要，有的不重要

车继续开，它只惦记着前方

它没有伤感的心，所以不显老

风景是没有心肝的，有

青楼女子的美好和逢迎

人也就堕落了情感

车继续开，培养一颗喜新厌旧的心

在吸纳景色的同时

吐出记忆

还有上车的人，填充心里空洞的部分

增加悬念和揣测

面容都携带一些地方特征

携带尘色和阳光、村庄和口音

他们携带的青春和衰老，还有

姿色和奔波，令人醉酣

而在这期间，一些人又下车

车继续开，它饱含沧桑

显得凋零

火锅店

晴朗和友情引领我们登上高楼

狭窄的楼梯容易产生古意

但上楼后就开阔了

光线照亮了菜谱与笑脸

在梵高看来

这是一群吃土豆的人

菜谱上来

大家都有神仙的手指和派头

随随便便就点石成金

其中一个法力有限

他要点的石斑鱼

服务员抱歉说没有

一般说来，他们都是谦谦君子

拱手揖让

但美食也能乱性

一些人开始手舞足蹈、高谈阔论

像当年的曹孟德

把英雄视为粪土

况且邻桌的美人

如同秀丽的山水，映照整个大厅

我们这群穷没钱的饕餮之徒

把所有这些都当作可餐的部分

来啊：大块的肉、大盘的菜

来啊：有好吃的只顾筛来

别看我语无伦次

且听我语惊四座

（插图：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