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玉玲
狙击手
龙玉玲
一
秦志波哭了。
无声的泪水将黑夜濡湿成一汪泼了墨的水。黑夜可以掩盖人的视线,却掩盖不了悲伤的蔓延,秦志波听到泪水滴落在被面暗沉的声响,就像小的时候,母亲的泪水滴落在他身上,泪水是热的?凉的?但他知道,有一种泪水却可以让人痛彻心扉,无法承受。
冬天的夜晚静谧而深沉,一切都屏息了发出声响的欲望。外面异常的安静,哪怕是偶尔一辆出租车在街道上急速而过的呼啸声也不曾传来。黑夜封存了整个世界,类似于凝固起来的寂静是它此时能够呈给的唯一。寂静可以使人安然入眠,但静起来的气氛却成了发散心事的酵母。秦志波看到自己的心事在无边的暗夜里扩散、膨胀成一堵墙、一座山向他翻滚、冲撞而来,将他压迫得几近窒息,欲罢不能。黑暗中,他大睁着泪水模糊的眼睛,希望看到渴望中的一丝光亮或者一个具体的实物,来转移内心的张皇和不安。可是,房间里漆黑一团,使他努力睁大的瞳仁失去了搜寻的意义,就像已经卷入漩涡的双手,孤独而无助。他咬住被角,但还是止不住哽咽出了声,是那种渴望释放却又试图压抑而不敢声张的悲泣。睡在旁边的妻子闻声坐了起来,却没有开灯,是怕蓦然而至的灯光刺痛丈夫已经红肿起来的眼睛。她捧起秦志波的头颅,像宽慰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把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白天挂过点滴,丈夫身上的烧已退去,这一段时间折腾,秦志波瘦去不少,摩挲着丈夫瘦瘪的脸颊,她心疼得掉了泪。
“咕嘟咕嘟”一杯水灌下肚,秦志波恍惚的神思才有松泛,脑子还晕乎乎的不肯抬起来。刚才,他又从梦中惊醒,梦里梦外,都在抓挠着,不肯放过自己。一宿一宿,他只得这么大睁着眼睛,熬到天明。
妻子告诉秦志波:白天,她已经去过那一家,一切按照秦志波的意思在办,争取年前把她们一家料理妥当。
秦志波的心获得了宽慰,一直纠缠着的不安才稍稍消停些。他感激地握住妻子的手,妻子的手温润而细腻,捏在手里,让他的心为之妥帖。
算算时日,停职反省已经一个月有余的时间,再过几天,就过年了。他不指望节前局里给他一个结果,怕的是自己没法应对内心越来越浓烈的这份痛疚。
妻子不以为然,关键是见不得秦志波憋屈。妻子说大不了不干了,我来养你。妻子早些年办私企,现在做得有些大,手底下有二百多号人白天黑夜轮轴为她在忙乎,说话自然就有些底气。
可秦志波不甘心,脱了军装他就穿上了警服,二十五年的狙击手生涯,竟然结束于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真实狙击?这似乎是个讽刺,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结局的残酷,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秦志波,你真的不是干狙击手的料?
二
三百米开外竖立的一支粉笔,透过放大数倍的瞄准镜,在秦志波的眼里只是一根牙签或者一截面丝。
他把自己伪装成与周围统一的色彩,像一只打着埋伏的猎豹,极具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会在猝不及防间,给对手致命的一击。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不能有一星半点的差错出现,不能有任何的侥幸心理的存在,否则,便会被对手窥探出破绽,鹿死谁手,不到最后一刻难见分晓。已经数小时过去,秦志波一动不动,期间,有一组搜索分队从他潜伏的草灌前趟过,走在最后的那个兵,居然停下来冲着他尿了一泡尿,尿骚味冲进了他的鼻子;一条胳膊粗的乌梢蛇冲他吐着信子爬过来,因为碰到狙击枪枪管的滚烫才别过了爬行的方向;一队蚂蚁爬进了秦志波的裤管,结果被辛辣的汗水沾湿在大腿根部,它们撕咬、挣扎……但秦志波不能动,他知道,在数千米之外的一个高地上,一架高倍望远镜在搜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轻举妄动,前功尽弃。他感到自己成了这丛灌木的一部分,同样在蒸腾着一蓬蓬的热浪,尽管整个身子塌湿在汗水里,但他必须让自己静下来,让自己的心跳保持着原有的速度。他在等待,等待猎物出现的同时捕捉稍纵即逝、一招制敌的瞬间,或者说,这是在锤炼,锤炼一个高超的狙击手必备的耐心和毅力。你见过潜伏在水草里的狙击吗?秦志波把自己和枪装扮成水草的颜色,埋进去后,可以一整天静止不动。他把自己装扮成树的颜色,夹杂在树丛间,俨然成了需要用足够的耐心去等待生长的一截枝干,还有把自己埋进烂臭的泥土里……时间这个时候成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在肢解着你的耐心和毅力,你的耐心和毅力必须是一汪砍不断、戳不破的水,柔润而坚强地令对手找不到可以进行挑衅的借口和破绽,而后,你把所有等待的时间压缩成那一枚破壳而出的弹丸,浓缩的力量瞬间爆发,无坚而不摧!秦志波激动于自己的想象,他每每潜伏在那儿一动不动,但这恰恰给思绪提供了尽情飞翔的借口和理由,这个时候他分化成两个人:一个俨然成了木雕泥塑;另一个却天马行空,在想象的空间里自由驰骋。他可以无碍地想着过去和眼前的一些事情,或者某一次的快乐和尴尬。有时候思绪可以走出去很远很远,在遥不可及的那一头回望狙击枪的锋芒和凌厉,有时候思绪被压缩得很短很短,就像一只鸟儿从一根枝干跳跃到另一枝干那么短,闪念之间仍保持着回味的张力。但想得最多的,还是当兵离开家乡之前的时光。他想着小时候的自己和那时候自己心目中的故乡,故乡的景象和人物是那么突兀地翻现在他的脑海,就像从村边流过的河水,是那么清晰而清冽地滋润了他此刻的信马由缰。记得夏天的时候,他和那些已然面目模糊起来的伙伴一起到村旁的河里洗澡、摸螺蛳,河水是那么的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见在水下划动的脚丫子。冬天来了,一场一场的雪覆盖了村前山后,他们一起提着棍棒到树林里去搜索野兔的踪迹。和这群伙伴比较,秦志波玩得最好的是弹弓。在有效射程内,秦志波可以瞄哪打哪,因为有弹弓在手,秦志波的回忆便有些拉满劲道的意味。有一回,秦志波射杀了几只麻雀,他把这几只死鸟串成串,拿回去想在母亲和妹妹面前邀功请赏,以为她们会接纳他的战利品还有挂在眼角眉梢的炫耀。可是,母亲见后却惊骇失色,破天荒地狠狠扇了他几下,差点把他为之骄傲的弹弓扔进灶膛烧成了灰。当母亲拉着秦志波,将几只死亡的麻雀掩埋进土里的时候,她的眼里盛满了泪水。母亲善良而怯懦,她见不得死亡和受伤,平和的脸上总是洇着一层不曾散去的忧伤。秦志波怎么能忘记穿上军装离开家的那一天,母亲伫立在家门口目送他远去。那一刻,母亲没有哭,她怕伤心的泪水会拖拽儿子远征的脚步。等秦志波走出去很远很远,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的时候,远去的村庄已然模糊,母亲已经凝固成还没来得及融化的一个细小的黑点,就像等待狙击的秦志波,凭借着回忆的这个画面,他可以用意志抗衡时间对身体承受的极限冲击,不动如山。他的思绪可以恣肆飞扬,穿梭于远去的背景和眼前的真实之间,可最后的折羽而归,却总是在以母亲为主题的这幅画面里收尾,让他眼里总是蒙了一层雾,心里总是浸了一汪水。这样越来越柔顺的情绪与怀里抱着的他视若生命一般的狙击枪的生硬与冰冷或者说与一个杀手的冷血相排斥,这让他莫衷一是,存在着自己也难以把握的心理变化,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存在这样的心理,秦志波也说不上来,作为一名优秀的狙击手,唯一的想法,应该是无条件地服从狙击任务,以完满的战绩完成狙击,任何可能影响狙击的存在都应摒弃。生命因狙击而存在——耳麦里终于传来狙击的命令!秦志波关闭思想的阀门,凝神敛气,这个时候,枪与人已经合二为一,他迅速判定风向和风速,排除强光对射击的干扰,而后,果断而轻微地扣下了扳机——不用看,三百米外竖着的“牙签”或者“面丝”已荡然无存,蓬起的一丛烟雾告诉他,这又是一次完胜的狙击,出色而精彩。
秦志波已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演练,直到后来,他成了指导和设计这种演练的教练员。他仿佛是为了当狙击手才鬼使神差地穿上了这身军装,每一次的狙击手集训、比赛,他都会得奖或者立功,也因为出色的狙击成绩被提拔为军官而改变命运。他热爱狙击,渴望狙击,每一次的演练,他都会在进一层的历练中斩将夺冠,囊括金牌,没过多久,秦志波就成了闻名于部队的神枪手。可他不满足,不,是对这种已经编排好了的演练兴趣索然,这一次的演练无非是上一次演练的翻版,不过是换了个场地,把森林狙击换成滩涂狙击,或者把山地狙击换成平原地狙击展开而已。秦志波没有沉浸在仿佛为他一个人设计的狙击演练的独舞中而陶醉,他渴望着成为神枪手中的神枪手——也就是传说中的枪王!他梦想着能够成为《兵临城下》中的瓦西里,只有经历实战的锻造,才能成就一名狙击手的高超和伟大。实战,多么诱人而令人遐想的词汇,想象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在隆隆的炮火和密集的枪声中,狙击手就像肆虐的幽灵,向对手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死亡气息。他在等待,让战场的气氛压抑而沉闷,他会在任何不经意的时间和想象不到的地点出现,改变战场对峙双方的命运和进程……秦志波渴望成为这样的狙击手,哪怕在与对手的两两较量中自己没有占到便宜,或者被更高明的狙击手一击毙命,他也因完成了一名狙击手的使命而完满,而无憾而终。可是,和平年代,久居和平,战争不会因为秦志波的渴望而出现,直到退出现役,脱下军装,秦志波以为,这辈子,他的狙击生涯只能停留在演练的层次,他甚至遗憾地认为,自己摸了那么多年的枪,只不过是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重复着一次又一次并不存在实质意义的射击,当然,除了改变命运。
最后一次触摸狙击枪,他竟然有了诀别的凄楚和遗憾。
原以为,此生与狙击再也无缘,却不料造物弄人,或者蓄积多年的狙击功底已经将他此后的人生与这杆狙击枪紧紧捆绑在了一起,现在,不是他选择狙击,而是狙击选择了他——凭借着在野战部队的狙击经历和优异的狙击成绩,秦志波是直接被地方公安部门要到特勤队,并走马上任狙击手教练员,不再参加转业时其它职业的选择。当穿着警服的秦志波再次拿起狙击步枪,他感到内心已经熄灭的渴望再次燃起撩人的光芒,原来这么多年的狙击手生涯只不过是一次漫长的潜伏,他在等待,等待渴望的场景出现,就像在叙写自己的狙击生涯,因真实的狙击存在而让故事变得饱满而具有灵魂。
不是一个真正的狙击手,不能够理解秦志波对真实狙击的渴望,这不是渴望杀戮和凶残,当你把瞄准镜里的十字环牢牢地扣在暴徒的胸膛或者头颅上的时候,就是在阻止罪恶的衍生和扩展。从一开始,秦志波就给自己的狙击下了如此的定义,或者这就是他对自己的狙击给出的一个能够经得起自我评判的定位。不是吗?他以狙击手的身份出现,代表的应该是正义和公正。所以,当这一切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当狙击的任务下达的时候,秦志波兴奋得有些颤抖。可是他立马稳住了自己,这种状态不适合操枪上阵的狙击手。他吻了吻手中的枪,说伙计,动真格的了,你可得替我争口气。
秦志波选了个极佳的位置来完成他人生的首轮狙击。不需要设伏,依托楼顶的边墙,他就那么俯身瞄准,两座楼捱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不到四十米的一块草坪,对面楼顶发生的一切尽在其中。透过瞄准镜,秦志波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劫持人质的“歹徒”的面容,包括他额前那一粒不规则的黑痣。他将瞄准镜里十字相交的中心点移到“歹徒”暴露的前额,挪开、瞄准、挪开……秦志波在等待,等待完成人生首轮真实狙击的出现,这种等待因为时间过久竟让他惴惴不安。
时间过去很久,等到太阳绕过秦志波的头顶,在他身体的另一侧沉下去很深的时候,事态的发展还没有得到一个相对松缓的解决。劫持者一直用那把切牛排的刀抵住人质的颈项,没有妥协的迹象出现。在这之间的过程,秦志波却弄清了事情发生的梗概。劫持者与被劫持者是员工和雇主的关系。他们一行数人受雇于老板,在模具厂打工。说好了的,这个月的第一天结清半年的帐,拿到钱才好回去准备过年。可是等到结账的这一天,老板却玩起了漂移——失踪了。再等几天,无果的情况下,他们知道被骗,心存的那一份侥幸彻底破灭,老板早就设好了圈套让他们钻,半年的血汗钱说没就没了,真是嘴里吞了沙子往肚子里咽——那个难受劲。他们到劳动保障部门投诉,负责接待的人倒还客气,可老板人都不见了,纵是公家人愿意出力,也不知道力气往哪儿使,只是查封了模具厂,叫他们耐心等待老板出现的那一天吧。他们恨死了老板,可这种恨就像一个闷在肚子里打转的磨盘,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让人憋屈得无法忍受。这一天,他在街上游荡,想找个零碎的事儿挣个回家的路费,不经意间,却看见了老板。老板搂着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走进了这座装潢考究的楼里。他捂住差点叫出声的嘴,尾随着老板一直到了最高层的旋转餐厅。老板点了盘带血的牛排,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他从门厅后面闪了出来,说老板,你还我们的钱。老板一愣,脸色赤铜,但随即恢复了常态,说你谁呀,认错人了。他揪住老板的领带,把他拖离了座位,在那张还算白净的脸上狠狠扇了几下。老板在情人面前折了面子,恼羞成怒,拼命地反扑,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餐厅顿时大乱。服务生跑过来帮忙,老板到底理亏,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说兄弟,我把账给你结了,还另算你一个月的工资,但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对旁人提起。他不答应,说要结得把我们大伙的账一起结了。老板这回真的恼了,骂你个没脑子的穷鬼,不怪吃苦受穷的命。两个人又打成一团。真要打起来,吃亏的是老板,他身子虚,使不上力气,情急中操起插在牛排上的刀子乱戳。他火了,力气使出来惊人,先是别过老板的手腕,夺过刀子,卡住他的脖子,用刀抵住老板的喉管,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他拖到了楼顶。楼很高,站在楼顶极目四顾,城市尽收眼底,如果不是碰上这事,独自凭栏,登高望远,仰观天地之无穷,俯察人如织车如梭之渺小,倒会收获另一番心情。只可惜惊恐连连,险象环生,老板差点被气急败坏的他掼下了楼,吓得老板美丽的情人捂住眼睛失声尖叫。
警察闻讯而来,包括秦志波。
谈判专家说错不在你,你现在放下刀子问题不大。
他吓傻了,这么多警察围住自己,看来自己一定得坐牢。他甚至后悔今天跑出来找事做。早晨出来的时候,老婆还唠叨他不要出门,都快过年了,谁这个时候还雇人呢?他不听,也是想出来透透气,谁知道就撞见了这个鬼!如果听老婆的话不出门,或者他知道出来后会碰到老板还会一连串地发生这样的事情,打死他也不会出来。半年的工资没就没了吧,难不成还要把后半生都搭进去。都是老板,他恨起来,攥紧了手里的刀。
谈判专家告诫他,千万别激动,已经准备好了你需要的钱。
他不要。他只要老板欠他的钱,冤有头债有主。
可老板已经没有钱了。老板痴迷于赌博,前一阵子输了几百万,还倒欠不少,他不仅躲着员工,还躲着债主,如果被债主发现,一定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他绝望了,平白地走到这种地步,是老板把他推进了火坑。
谈判专家动了情,说你想想老婆孩子。
老婆一贯反对出来打工,说不出来大伙还是一样的人,出来就成了下等人,每天骑着三轮车收废品,受够了别人的白眼,不出来还不能过日子了?现在哪儿还没饭吃,没衣穿了,真是!但他还是出来了,他们那儿还处在待开发的边缘,穷倒不怕,怕的是亏了一双儿女。
还真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警察竟然找来了他的老婆,还有自己的一对孩子。老婆哭天抢地,看来是被这个场面吓坏了,和儿女跪在当口,一迭声地讨饶。看到一家子落魄到这种地步,他连死的心都有了。他不愿意让孩子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愿意在儿女心目中留下如此凶残的形象。他惭愧,也好后悔,老婆跟着自己,没有享受过好日子,也因自己没有能力让孩子过得更好而自责。都是这个可恶的老板,把自己逼迫到这种地步,叫他以后怎么做人!他恨起来,手里就用了劲,切牛排的刀子本来就不怎么锋利,他来回用刀梭脖子的动作就显得特别扎眼。
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秦志波接到了狙击的命令。
秦志波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劫持人质者和他的那一家子身上。他想起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去捡碎花生的情景。地里的花生并不能一粒不剩地收拾干净,等到来年开春的时候,总是有些遗漏的分子从覆盖着的土层里拱出细细的嫩芽。母亲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挽着他在地里寻找着这些足以当作食物充饥的碎花生。那天运气还真不赖,也许是已经没有人稀罕这些碎花生了,他们很快就挖了足足一大碗的碎花生,将篮子的底部都盖实了。秦志波很高兴,晚上,就可以饱饱地吃一顿算是新鲜的蔬菜了。整整一个冬天,他们吃的都是泡在盐水里的酸菜,嘴角都吃起了泡,看到耸出土层、嫩绿的花生芽,他口水都流了出来。可是,不等他和母亲的高兴劲一直延续到踏上回家的路,延续到可以闻到锅灶里的香气,他们的篮子还有那散发着诱惑力的碎花生就被一个结实的男人夺走了,他说这是他家的地。母亲和他呆在那里,其实,能够挖到这些碎花生,他和母亲已经踏过不知多少块的地,走出去很远很远。强悍是一堵厚实的墙,拒绝着孱弱的攀爬。母亲哭了,无助而凄凉,冰冷的风撩起她开始灰白起来的头发,掠起一地的苍凉。父亲已经不在,去往他的天国无声而安逸。从那时候开始,秦志波就强烈地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他要保护母亲,还有,不让自己的回忆充满悲情的色彩。
狙击的命令再次通过耳麦传来。
秦志波操枪、瞄准,当他的食指搭在扳机的一瞬,他发现,他瞄准的对象竟然是被劫持者的头颅。惊出一身冷汗之后,秦志波迅速移动狙击枪,确定瞄准的目标。
狙击!狙击!!
秦志波不能再犹豫,果断扣下扳机,应和着沉闷的枪声,一颗象征着秦志波真实狙击生涯的子弹灌进了劫持者持刀的手腕,牛排刀应声落地,可是,不等候着的人们蜂拥而上,劫持者竟然朝着秦志波伏击的方向飞奔而来,他跨过了楼顶护栏,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势,像一只怒飞而被射中的大鸟或者一只盛满破旧衣物而被扔弃的包袱,无所顾忌地坠向地面,把自己混同于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只盼早早地消失,不再眷顾人世间的一切。秦志波眼睁睁地看着他跌落,就像看一个硕大的物体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瞬间缩小而化为无,他感到一击而中的是他自己,趔趄着往后退步,一屁股坐在地面上,一脸的颓然。这样的结局来得太突然,颠覆了秦志波关于第一次履行狙击任务的种种猜想。
对外,这是一次并不存在遗憾的狙击,被劫持人质脱险就意味着救援的成功。
对内,秦志波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不仅有失狙击水准,而且严重悖离现场任务的要求,酿成这样的结局,对秦志波处理的意见暂定为:停职反省。
三
长长短短
脚走四方
短短长长
来到阳关
阳关好陡
有只恶狗
左一口 右一口
莫咬我破衣裳
莫抢我碗里汤
左一棍 右一棍
恶狗不难赶
只恨路太长
…………
秦志波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童年,他和妹妹合着歌谣的节拍在玩游戏。游戏很简单,只需单腿作金鸡独立状,将脚前的石块或瓦片踢进已经画好的数块不规则的网格子里,一边踢,嘴里一边还需念叨着“长长短短……”的歌谣,踢进的步数和歌谣的节拍相应和,以踢进框格的石块多者为赢,每一次都是妹妹输得多,弄得她老是哭鼻子,后来,秦志波慢慢输的次数多起来,妹妹就开心地笑了……秦志波摇摇沉重的头颅,能够从颅壳里掂量出的依旧是疲乏。他真的不想从刚才的梦境中走出来,童年的梦是那么稀缺地给予他温馨的抚慰,梦里的场景不再充斥着泼面而来的血腥,让他惊悚,让他一次次从惊恐中挣扎着醒过来。可是,醒过来的时候,秦志波也不得安生,睁眼闭眼间,他的眼前总是重复着那天狙击的画面,那一跃而扑下楼的身影和他身后撂下的妻子和儿女的孤孑,成了秦志波挥之不去的梦魇。
是我杀了他。
我是个刽子手。
秦志波一遍又一遍责问着自己,日复一日,罪孽感的累积就像刻意编织的一张网,在收缩着他的心脏和血管,令人欲罢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会窒息,会在日积月累的自责和愧疚中萎缩了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他需要救赎,就好比亲手去栽种庄稼,因其旺盛而使自己精神也会好起来一样。
秦志波不是医生,但他渴望知道怎样才能救赎自己。
春节来临之时,下了一场雪。雪后初晴,空气清冽而新鲜。在一个天气还不是十分明朗的早晨,秦志波出了门,这是自事情发生之后,秦志波第一次出门。他家居城东,出了门,把大衣的领子竖起,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左顾右盼,也没有换乘任何的交通工具,而是径直穿街过巷,踩着没有化尽的雪沫,直奔城西的方向,朝着那一片等待拆迁的城边村而来。因为妻子的帮助,按图索骥,没费多大的劲就找到了那一家租住的所在。一路上,秦志波的心繁杂得如同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的车辆,他设想了种种见面之后的情景,哪怕是最为尴尬的场面出现,他也得默默承担,他这样告诫着自己,仿佛是戴罪之身,来偿还曾经的罪孽。他们一家三口(原来是四口)租住在即将拆除的民房最底层的车库里,铁皮的卷闸门,最里面顶墙的是一张床,床边是一张老旧的短桌。进了门,左手边是些简单的炊具,右边墙角堆积着色彩繁乱的回收而来的饮料空壳,还有硬壳纸板。小的是男孩,正倚门墙晒太阳,手里端着一只旧瓷花碗,碗里盛的是令秦志波分辨不清的大杂烩。大的是女儿,十岁左右的样子,正给躺在床上的妈妈喂着一碗水。见来了生人,两个孩子害怕,叫着“妈妈”,一起蜷在了床边。床上的女人闻声坐起来,只是哀伤依旧,还没有从丧夫的痛楚中走出来。屋子里光线暗弱,秦志波心怀忐忑,不小心踢起脚边的一个易拉罐,惊碎了一脑子故作平静的希望。他再不敢直视这一家三口,怕这个简直不能直腰的车库里弥散的哀伤会刺伤自己已经脆弱不堪的心,可是,两个孩子臂膀上的挽纱还是让他几乎哆嗦起来,他觉得空气突然太闷,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女人仄起身,说你是……
她以为是房子的主人或公家人催她搬家了,不是说好年后拆迁的吗?
秦志波嗫嚅着,说我是……
他想说我是救助站的。
他想说我是福利院的。
他还想说我是慈善机构的……
可是,秦志波说不出口。他怕自己一旦撒谎,会原形毕露再也把持不牢自己。急切中,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钱放在床前的桌子上,钱里还夹着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的是他的联系号码。他朝着不知所措、已经开始有些惊惶不安的娘儿仨深深鞠躬,而后,急踹踹地走出了这间让他不能承受的屋子。
秦志波在骂自己的卑鄙,但他只能以这种方式试图消除内心的痛苦,但事与愿违,见到他们之后,秦志波希望得到的那份安宁仍然找不到可以栖息的归宿。他想了很多很多,想起了自己十三岁的那一年,母亲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重病击倒,他拉着年幼的妹妹到三十里外的姑姑家求助,完全是凭着来过两次的模糊的记忆在寻路,路上还下了一场大暴雨,当他拖着妹妹一身泥水站在姑姑门前的时候,姑姑抱住他们嚎啕大哭。姑姑是怕,怕他和妹妹如果路上有个闪失,怎么跟死去的哥哥交代?
泪水打湿了秦志波的脸颊,秦志波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路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完全融化,寒气钻进了鞋子,可他并不理会渗入肌理的冰冷。也许,只有心无挂碍,路才走得轻松,走得顺畅。
四
如果命运可以折返,还会选择狙击吗?
这是一个已经不存在任何意义的命题,秦志波反复问着自己,他发现自己依然眷恋着那杆狙击枪,可令他怀疑的是那份握枪的自信。
狙击的生涯应该是激情飞扬、令人无限荣光的回味,然而,历经渴盼,等来的这一次真实的狙击却像遭遇了一颗卡槽的子弹,回味就如生了锈般涩重而牵强。
在等待处理结果的这些日子里,秦志波回忆的触角是那么的敏感而纠结。他不断回忆着自己作为狙击手的过程,包括第一次拿到枪的兴奋和好奇,一次次,因为狙击出色而授奖、立功、提干……这些,都已经因为时光的久远或者已经不存在现实的意义而被记忆冷落,如果说能够值得回味,或者回忆狙击生涯还能够令他获得稍许宽慰,以让他面对眼前的窘迫可以稍微缓解内心彷徨和不安的,也许只有脱下军装、离开部队之前的那一次狙击大比武。
那是一次军区级别的狙击手大比武。参赛的选手是军区所属部队挑选出来的顶尖高手。出征前,部队首长给秦志波壮行,说你可得替部队争口气,打出成绩算你个人的功劳,却是整个部队的荣耀。秦志波听出了首长的弦外之音,那时候,他官阶少校正营职教官,在军区大比武夺魁,无疑会立功,会提前晋级晋衔,也就是说,这次大比武给了秦志波晋升的好机会,把握住了,回来就步入团职的行列,秦志波一无靠山二无门路可寻,官途上的竞争从来就不乏后来者,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比赛如预期的一样顺利,数轮下来,秦志波斩关夺隘一路领先。他本来就名声远扬,同场竞技,和他分在同组的个别选手,因为慑于他的威名,竟乱了方寸,打得一塌糊涂,早早就被淘汰出局。明天,是最后一场决赛,秦志波踌躇满志,志在必夺,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他的心很平稳,强敌对抗,情绪过于波动是狙击的大忌。比赛间隙,他甚至为参赛选手表演了有名的“一弹两孔”的绝技。也就是在标靶前插一把军用匕首,刀刃向外,秦志波在数百米开外操枪、瞄准、射击,弹丸撞向刀刃,被劈成两半,在后面的靶子上穿了两个弹孔。就凭这一手,他已经是冠军。
决赛前夜,秦志波在房间里看书。他看的是著名作家刘震云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秦志波很喜欢这位河南籍作家的语言风格和他文章中的乡土气息,让他在似曾相识的情景里咂摸着无穷的味道。这个时候,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名士兵。秦志波认得他就是从一开始比赛就紧紧咬住自己的那个一级士官。士官没有给秦志波行军礼,而是“扑通”跪在秦志波的跟前。士官说他来自豫西大山里,那儿交通不便,还很穷,他家里也很穷很穷,出来当兵,他就没想过还回去,可他读书成绩不好,不能考军校上学,唯一的出路,就是通过狙击比赛获得名次,立功、提干,转变命运。这次比赛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如果他不能一举夺魁,将面临着回老家接续父辈命运的现实。可是,几轮下来,他已发挥到极致,始终克服不了秦志波这道障碍,他求秦志波,明天比赛高抬贵手,如果能这样,秦志波就是他的恩人,他替远在豫西的父母给秦志波磕头。秦志波沉默了,这可是一道难题,好像在刘震云的小说里见到过这样与命运相搏的那一份抗争和苦痛,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病逝的时候,没有告诉远在部队的他,等秦志波提干后探亲,守在家里的只有孤身一人的妹妹,母亲和妹妹是割弃不了的一生的痛。秦志波答应了士官,唯一的条件是永远不要公开这个只能是他们两个人知晓的秘密。那一夜,秦志波彻夜难眠,他真想就那么穿梭在刘震云编织的故事里不愿走出来,沿着故事提供的线索潜行至人生的终极地带。不是么?之后的很多时候,能够排遣内心郁闷的,就只有看小说。第二天,比赛开始,谁也看不出秦志波情绪上的变化。他一枪撵着一枪在打,直到发挥最后一发子弹,秦志波稍作犹豫,还是果断地击发,只不过在扣下扳机的霎那间,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算是秦志波狙击生涯的首次“败北”,但后来每每想起,他不后悔。那一次的选择,只是多了关乎命运的一些假设,也许他不是以营职的身份离开部队,后面的路将会改写,更不会有这一次难堪的狙击出现吧。但如果他不让出机会,那名士官的选择也许只能是回到豫西大山,去面对他认为的命运的窘迫。
而现在,秦志波已经做好了到基层派出所任职的准备,可能还会被“发配”到边远的乡下,但对于秦志波来讲,这没有什么不好。他来自于农村,骨子里还未曾远离乡下泥土拙朴的气息。
最感谢的,应该是妻子,妻子挑了个较好的地段,给他们一家三口租了个不错的屋子。妻子把这个几乎陷入绝境的女人安置在自己的公司上班,活儿轻松,享受的待遇却不菲;挑了个较好的学校和幼儿园,等过完年,她的一双儿女就可以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上学了。妻子所做的一切,是在替秦志波卸着心中郁积的块垒。这几天,他不再噩梦连连,可以正常起居甚至能够平静地等待局里处理结果的到来。
夜里,秦志波轻轻触摸妻子的脸颊,他以为妻子睡着了,谁知道这个女人却适时地把握住了秦志波递送而来的温存,趁势蜷缩进他的怀里,啜泣起来。
秦志波内心盛满了愧疚,自出事以来,连累着妻子为他担心受怕,何曾顾及过她的一点儿感受?
五
太阳真给力,就像空中燃起的一盆红旺旺的炭火,又像是一条可爱的哈巴狗,伸出温软的舌头把出门晒太阳的人舔得心头痒痒的。时间过得很快,正月过去一半,年算是过了。天气阴沉着也有些日子了,一旦太阳出来,心情顺势舒朗,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用太阳的光和热擦亮已经有些阴湿的心情。
秦志波玩得很开心,在游乐场里,他带着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玩,坐过山车、骑旋转木马、玩碰碰车和蹦极……两个孩子还从来没有玩过这些东西,既新鲜又刺激,他们和秦志波已经不再陌生,过年的这一阵子,他几乎是陪着他们一家在一起过的。看着两个孩子玩得高兴,秦志波不由心生歉疚:他答应过儿子,天晴了就带他到新华书店买图文并茂的故事书,可他也答应了这两个孩子,天气放晴一定带他们到游乐场来玩个够。他们告诉秦志波,以前数次经过儿童公园,他们真想体验这里能够提供的快乐,可是,爸爸总是以门票太贵而让他们只能停留在游乐场牢固的栏杆外,羡慕着里面一群群和他们一般大的孩子。生活总会越来越好,孩子们的无忧无虑感染了秦志波,他看着大的姐姐帮扶着年幼的弟弟跨上旋转木马的那份仔细,心里头又有东西开始流淌,这场景又让他想起了什么,他赶紧转过身去,而眼里能够看到的,是大人呵护着孩子,在已经能够流动的阳光下,喧腾起一蓬蓬笑的声浪。
尽兴之后,秦志波带着两个孩子吃牛排。他们还是第一次光顾这里,比大年三十吃年夜饭还兴奋。秦志波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给孩子们一人点了一份儿童套餐。小男孩高兴起来,大快朵颐,吃得脑门流汗,忘乎所以,也许他觉得秦志波可亲,在他心里秦志波已经成了自家人,也有对秦志波讨趣的意味存在,就说:
是你杀了我爸爸。
秦志波脸色煞白,呆在那里不能动弹了,他感到有条绳索正勒紧着脖子,让他喘息困难。
大的女孩一脚踹翻了她的弟弟。小男孩委屈着爬起来,顾不得擦脸上的鼻涕和泪水,凑过来摸秦志波的脸,像安慰受伤的同伴:
妈妈说,你是个好人。
秦志波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狙击的命令,局领导在电话里吼:
秦志波,你他妈的休息好了没有!
匪徒是公安部通缉的A级逃犯,从大西北南下,辗转大半个中国,身负六条人命,其中就有嗷嗷待哺的婴儿。匪徒当过兵,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因恋爱受挫,他杀死女方一家之后,一路背负着命案南逃,在本市火车西站下的车,被便衣察觉之后,见情势不妙,不等便衣靠近,劫持了一名正从他身边经过的孕妇,现藏身车站对面的商贸大厦,试图寻机逃脱,当务之急,是救下被匪徒劫持的那名人质。
你的魂从哪里丢的就从哪里捡回来!局领导对秦志波如是说。
秦志波闭起眼睛,他感到太阳传递过来的热量让他血脉喷张,每一个毛孔都已经张开来在畅快地呼吸。
匪徒开出的条件是:一个小时之内准备一百万元现金和一辆加满燃油的轿车,还有,所有的人员必须远离他五百米之外,否则,他会和人质同归于尽,一人抵两条命,他赚了。
答复是:只要不伤害人质,一切照办。
机会来了。
秦志波已经观察了很久,透过仅容得下枪管的一条细缝,秦志波寻找着下手的机会。他注意力集中,不再漂移自己的思维。
匪徒果然狡猾,他把自己藏身于人质身后,下了楼,慢慢往车那边挪,他和人质重叠在一起,如果不能从侧方找出破绽,一击而中几乎是不可能。他手里的刀很锋利,是那种开过锋的带血槽的刺刀,非切牛排的刀所能比。
秦志波在匪徒的左前方设伏,他屏声敛气,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也许是太热,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瞄准镜里,十字相交的那一点在躁动不安地找寻着属于它最终的落脚点。秦志波看到孕妇因为极度惊恐而呼吸急促、面容失色,她本能地护住肚子,机械地往前挪着碎步,已经不能有任何的表示。秦志波恨不得扑过去,直接面对面和匪徒干个痛快,但他头脑很清醒,他知道,他的任务是出其不意地干掉孕妇身体遮拦住的那个人,而且要保证孕妇的生命安全,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打开车门之后,匪徒犹豫了。是先把人质塞进车还是自己身体先进车?这是个难题,因为无论作何选择,他和孕妇的身体势必要不再重叠而错位,哪怕就是那么不经意的刹那,他知道,都会给他带来致命的打击。最终,他选择了后者,就在扳过人质的身体意图位移、把自己的身体坐进车里的一刹那,枪响了……
世界倏忽寂寥如最初的鸿蒙,当瞄准镜里洇起一蓬如花的红,就像小时候他和妹妹采摘的映山红一般的深红,秦志波闭上了眼睛。他听到一群从城市上空飞过的鸽子挣翅翔宇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儿歌声越过楼群,飘进他的耳朵,清晰地可以触摸,可以张开双臂去拥抱。秦志波这才想起:过了正月十五,就开学了。
他笑了。
(插图: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