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晓流
一九二九年,朱自清先生的前妻武钟谦女士在扬州老家病逝。一九三二年十月,先生以饱蘸感情的笔触,如泣如诉地追述了亡妇的一生,写下了这篇情文并茂的散文。
《给亡妇》采用书信体,以第二人称的写法,通过对他们婚后十二年间家庭琐事的回忆,再现了一位小资产阶级家庭妇女被生活中种种艰辛和劳累折磨至死的一生,赞美了亡妇作为良妻慈母的完美人格,同时也是旧中国知识分子家庭生活的写照。
文章是以叙家常的口气开头的。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了你的世界……
看去平淡如水,却把亡妇完美人格揭示给了读者。人事的变迁,世事的浮沉,妻“未必注意”,唯独孩子和“我”才是她生命的全部内涵。这两句话概括了亡妇十二年的生命历程,也客观地交代了“我”感激怀念亡妇的原因,是文章的“眼”,也是全篇内容的总领。
接下来,作者象是坐在亡妇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讲述她离开自己(而不觉得是对亡妇在天之灵讲话)后,六个孩子大的怎样,小的怎样,男的如何,女的如何,无一漏挂。十二年的夫妻恩爱之情,彼此间自然十分了解,朱先生知道,他们最小的孩子六儿是亡妇最牵肠挂肚的,因而写得尤为详备:
六儿……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了。我劝你少亲近他……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你整天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那里又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老舍先生说过“不用任何形容,只是清清楚楚写下来的文章,而且写得好,就是最大的本事,真正的功夫”。(《关于文学语言问题》)上面几行文字通过娓娓的叙述把读者带到了小家庭生活中,听得出慈母的呼唤,看得见亡妇孱弱憔悴的身影。 “提”、“抱”、“汤”、“药”、“冷”、“暖”,在这些平凡的字眼里,透出一个崇高的母性的形象。“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既是作者对亡妇不幸遭际的深切同情,也是对旧中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无法摆脱经济拮据这一社会现实的形象揭示,于细微之处见大义。
继而,作者围绕文章的核心——“孩子和我平分了你的世界,”一一展开叙述。朱自清先生象一位技术高明的摄影师,先将“文眼”广为辐射和扩散,然后将生活中的无数散光点进行精细地筛选取舍,最后找出聚光点来,从而完成他的人物拍摄。全文有两个聚光点:一是作为慈母的亡妇,二是作为良妻的亡妇。文章自然地由前面的概述转向下面的分叙。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劈头一句,突兀而来。粗心的读者往往不易一下子分辨出这句话究竟是颂扬还是抱怨。实在的,句中所寄托的情感是复杂、微妙的,因此不妨顺着作者的思路往下看:“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了你七八年。”二十年代后期的朱自清先生,已任清华大学教授职,在教育界、文艺界均颇有名气了。论理,武女士对孩子、家务完全可以不必操劳。那是什么力量使她一连喂养了四个孩子呢?是爱,是伟大的母爱!试想,母亲在四个幼小的生命里倾注了多少心血? 七八年的日日夜夜,又熬白了母亲多少根青丝? 她似尽丝的春蚕,泪干的蜡炬,在孩子的成长里,在孩子的欢声笑语中消磨着自己的青春,耗尽了羸弱的生命。“亲子之爱”的血液,在她周身流动。读到这里,我们发现了上面那句话的丰厚内涵:是颂扬。它颂扬了亡妇的崇高的母爱;有抱怨,抱怨亡妇不该为孩子而忘掉自己的存在。它是作者感激、自咎、追悔种种矛盾复杂情感的集合。
你对孩子一般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没有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拼命的去爱。
这是作者将亡妇母爱精神向深层的推进。亡妇不以孩子多为累,更无男女之别的世俗偏见。“拼命的去爱”写她爱的深沉和执着。尽管“病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但谁又能不说她是世间最坚强的女性,最无私的母亲呢?
作为良妻的亡妇,她的性格是透过家庭生活中的细小矛盾展示的。作者沉浸在甜蜜的往事回忆之中:
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
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叫人写了一封回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一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有给你写信。暑假里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
这段文字涉笔成趣。“我”动怒回家,妻笑脸相迎,一句话未说,矛盾却已涣然冰释。在一怒一笑的对比中,把亡妇温存和顺的性格维妙维肖地再现给读者。“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一次的抗议”一句,语言形式活泼别致,但表达的情感却深沉凝重,它概括了亡妇贤淑谦恭的性格特征,也寄寓着“我的内疚和忏悔。此外文中两次记述了亡妇背书逃难的情形,展示了亡妇忠于丈夫,支持丈夫事业的精神。当时兵荒马乱,亡妇拖儿将母,翻山越岭,已够呛了,可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因为“你知道我是爱书的”。她把丈夫的书和自己的生命等同起来。我想,在朱先生斐然卓著的学术成就中,一定浸透着妻子的心血和汗水。文章有两处写得催人泪下。一是妻体谅我“怕人生病”的坏脾气,病重时“听见我的脚步声”,便“一骨碌坐起来”,一是她返里待亡的日子里,独居幽室,虽然明知自己不久于人世,但“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这是作者感情的最高峰。如果說,前面是如怨如慕的娓娓叙述的话,这里则是如泣如诉的内心表白,凝聚着作者的悲恸和泪水。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这里虽然没有慷慨激昂的场面,读者却感受到了一种潜在的震撼人心的感情力量。
文章最后写作者两次上坟祭奠亡妇的情景。作者以“谦,好好地放心安睡吧,你”这样一个欧化的句式,来寄托“我”无法排解的哀思。从音节上增强了文章的抒情特色。
《给亡妇》一文成功地运用了“横贯式”的结构方法。所谓“横贯式”,就是用感情线索将生活中各种本来不相关连的片断,按照内容表达的需要,分门别类地排列起来,看上去“形散”,实际上“神凝”。郎加纳斯曾形象地把文章比如完整的人体,认为“一个优美章节的组成部分,一经拆开,它的高超品质就散失消灭。但联合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且用和谐进一步巩固了起来……它就获得了新的语气。”《给亡妇》结构的精到之处就在这里。作者为了表现亡妇完善的人格,在他们十二年夫妻生活的长河中,撷取了一些看来细小却意蕴深含的琐事来结构全文。这些琐事不是孤立的、游离的,而是有极强的向心力,它们共同表现亡妇作为“慈母良妻”的完美人格。作者摈弃了时间,空间顺序的概念,从记忆中抽出家庭生活中平凡琐屑事件,使之服从于文章抒情的需要。后面写到的逃兵难,坐月子、“我”的坏脾气等等,也具有这种特点。纵看,事件间的空间很大,是开放型的,它恰好符合国画中“疏处能走马”的画理;横看,则是完整的艺术整体,又是闭合式的,中间不可增加其他内容,否则会影响艺术整体的协调和一致。
口语化,方言化是历来为人称道的朱自清散文的语言风格,这点在《给亡妇》一文中得到了充分地展示。叶圣陶在《朱佩弦先生》中说:“谈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被提及的。”朱自清先生自己也持这种主张,提出要“回到自己口头的语言” (《今天的诗》)。《给亡妇》中,没有一个要注释的字词,也没有一个难以理解的句子,是地地道道的口语。“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这是最普通的人也说得出的话。还有“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这些口语化了的语句里,流露出的是真的、美的感情,达到了“沛然从肺腑中流出”的艺术境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