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爱情叙事

代柯洋

摘要：张爱玲的小说多以大都市中的男女情爱生活为题材，但其情爱描写中又鲜见传统小说的“言情”因素。张爱玲的情爱小说，体现出来的却是“无情”的世界。《红玫瑰与白玫瑰》作为张爱玲的重要作品，具有十分典型的张爱玲式的风格。张爱玲以旁观者的姿态讲述了男女主人公之间复杂、微妙的情感纠葛，打破了人们对于美好爱情的浪漫想象。作品中的爱情是世俗的、卑微的，甚至是不堪一击的。张爱玲以天才的目光洞穿了爱情苍茫的迷雾，从中看出了人生的悲凉。

关键词：张爱玲；爱情；欲望；悲凉

张爱玲的家世非常显赫，她的祖父是清末大臣，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母亲则是天津提督的女儿，但其成长却是非常不幸。在她出生时，其家族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荣华富贵，开始败落。

張爱玲最早的人生感悟，就是父母不和。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是一个纨绔之弟，具有浓厚的没落贵族遗少的气息，沾染一身恶习：游手好闲，沾花惹草，挥霍无度，抽大烟。张爱玲的母亲则较早地接受了西方现代的思想观念，是一个新女性，自然无法忍受丈夫的行为，经常与丈夫争吵，最后实在无法忍受丈夫的堕落，而远走英国。张爱玲很小便失去了母亲的呵护与爱，“在她生命中许多场宴会里，母亲总是缺席，却又无处不在”[1]。这样的经历，无疑给张爱玲的心灵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对张爱玲后来对于爱情婚姻以及人生的悲剧认识也有重要的影响。

“张爱玲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可是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记录近代中国都市生活的一个忠实而又宽厚的历史家。她同珍·奥斯汀一样，态度诚挚，可是又能冷眼旁观；随意嘲弄，都成妙文。”[2]张爱玲往往以旁观者的姿态讲述着一个个发生在乱世中的男男女女的爱情悲剧故事。在这样的故事中，“少有幸福的女人，更少执著的男人，即使不滥情，也绝不专情”[3]。张爱玲认为，所谓的爱情往往是世俗的、卑微的，甚至是不堪一击的。因此，在张爱玲作品的爱情描写中，很难发现传统小说中的“言情”因素。张爱玲总是喜欢“破坏佳话”[4]。

张爱玲打破了人们对于美好爱情的浪漫想象，以天才的目光洞穿了爱情苍茫的迷雾，从中看出了人生的悲凉。《红玫瑰与白玫瑰》作为张爱玲的重要作品，写的就是大都市中的男女爱情故事，具有典型的张爱玲式的风格。作品通过主人公佟振保和王娇蕊之间的感情与欲望的纠葛，体现了张爱玲对爱情婚姻与人生的深切体验与认识。

一、爱情与欲望的冲突

作品一开始就以一个简单的比喻，一针见血地写出了张爱玲对于男人欲望的感悟。在张爱玲看来，每个男人都幻想拥有至少两个女人，一个是白玫瑰，一个是红玫瑰，即一个圣洁的妻子，一个或多个热烈的情妇。但男人又很难作出完全符合自己心意的选择：“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5]

男主人公佟振保的生命里，就曾经有过这么两个女人。回国之后，振保就和一个年轻少妇王娇蕊遭遇了激情。当时他内心充满了灵与肉的复杂冲突：一方面，对王娇蕊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身体欲望；另一方面，又存在着十分正统的爱情婚姻观，认为王娇蕊这样的女人做妻子终究是不合适的。在王娇蕊那里，佟振保只要欲望的满足，却拒绝爱情，更拒绝婚姻。所以在经过一番高级调情之后，即便王娇蕊对他充满了真情，他也残忍地拒绝了。在此、佟振保仅仅把王娇蕊视为欲望的对象。

作品对佟振保爱情和欲望相互冲突的心理过程，进行了细致地描写和深刻地剖析：

（一）欲望的萌生

佟振保与王娇蕊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颇为微妙与尴尬。当时，王娇蕊正在洗头发，出于礼节，不由自主地要和佟振保握手，但发现自己手上全是肥皂沫又把手立刻缩了回去。其实，佟振保这时已经不由自主地被王娇蕊所吸引，并产生了一种欲望的冲动。正如作品所写：王娇蕊虽然没用满是肥皂沫的手和佟振保握手，但手上的肥皂沫还是溅到了佟振保的手上。佟振保却“不肯擦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5]。这时佟振保心中已有不安“老觉得有个小嘴吮着他的手”[5]。

不得不承认，佟振保已经被王娇蕊的风韵和性感的身体所吸引：“闻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漠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她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才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5]佟振保觉得，以前在国外遇到的那个玫瑰好像又一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二）爱情与欲望的冲突

佟振保虽被王娇蕊的热烈与放浪所吸引，但仅仅把她当作欲望的对象。佟振保觉得，像王娇蕊这样的女人是不适合做妻子的，所以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时刻戒备着王娇蕊。但在王娇蕊的撩拨之下，又难以控制住内心的欲望冲动。对此，作品进行了较为精彩的描写：

王娇蕊平时喜欢吃花生酱，佟振保劝她还是不要吃的好，因为它容易使人发胖。但王娇蕊的回答却出人意料：“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吗？”[5]

出轨在某种程度上也属于“犯法”，因此佟振保非常警惕而又慌乱地回了一声“不”。

另外，有一次王娇蕊对佟振保说：“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5]

佟振保则挑逗地问道：“那，可有空着的房间招租呢？”又说：“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栋的。”[5]

佟振保感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王娇蕊，但同时又感到有些羞愧和危险，于是决定从王娇蕊那里搬出去。但是在王娇蕊的主动进攻之下，他最终屈服了，和王娇蕊有了肉体的接触。之后，佟振保觉得自己堕落了，但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

（三）欲望的终结

当王娇蕊在与佟振保的欲望游戏中产生了真情，并打算和他结婚的时候，佟振保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内心极为惊慌，并立刻终止了自己的行为。此后，无论王娇蕊如何向他表白，他都无动于衷。“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时间和机会，不要做得事总找得出借口。”[6]佟振保最后竟然向王娇蕊这样解释不能相爱的原因：“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个人。社会是绝不肯原谅我的……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你。”[5]endprint

佟振保的爱情和欲望人为地发生了分裂。这与他的出身、文化修养、地位以及经历密切相关。振保从小家境贫寒，后来依靠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命运，从社会底层而跻身于中产阶级。这种位置使他在都市生活中很自然地受到许多欲望的诱惑，具有强烈的欲望冲动。但是他的文化修养和出身又使他严格遵循着世俗社会传统的道德规范，不能彻底地放纵自我的欲望。所以张爱玲说自己小说中的人物除了《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之外，全是一些“不彻底的人物”[7]。

佟振保的爱情和欲望的分裂，也是现代文明状态下人的情感与理性的对立与分裂。它反映了文明与人性之间永恒的矛盾與冲突。这种矛盾与冲突在佟振保身上的具体表现则是：一方面，随着物质和文化的不断发展，现代社会为人性的自由提供了更大的空间，人的欲望被充分地调动起来；但另一方面，在现代社会中人们又失去了为美好爱情而不顾一切的生命力量和激情。在现代社会中，人们把爱情和欲望截然对立了起来，其内心也被人为地分割了，因此无论是选择爱情或是选择欲望，都不可能由一个完满的结局。

二、空洞的爱情，虚无的人生

张爱玲也有关于爱情的美好文字：“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8]但在她的作品中，这样的爱情是非常鲜见的。张爱玲笔下的爱情，更多的是一种欲望化的，即物质欲望与身体欲望的混合。这种爱情揭示了现代人一种尴尬的人生境遇：一方面，渴望真情；另一方面，在物质和身体欲望的巨大压力之下，只好让这种真情逐渐沦丧，直至毁灭。

当佟振保抛弃欲望去寻找爱情的时候，结果发现美好的爱情、如意圣洁的妻子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佟振保和白玫瑰孟烟鹂结婚以后，白玫瑰就成了“衣服上粘的一粒饭粘子”。孟烟鹂是那种苍白平庸的女性，既没有王娇蕊那样性感的身材，也没有王娇蕊的风情万种。佟振保的欲望在孟烟鹂那里得不到满足，于是就在外面嫖娼，甚至还把妓女领到家里来。而孟烟鹂为了发泄和报复对佟振保的不满，随便找了一个相貌极其丑陋的裁缝私通。

作品对妻子孟烟鹂的描写，体现了张爱玲对于爱情婚姻与人生的认识和感悟。在张爱玲看来，所谓的圣洁的妻子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女人的代名词，而那些所谓的符合社会伦理道德的主流爱情，并非出自于人内部的情感，而更多地来自于外部的要求，这样的爱情根本就不是什么爱情，充其量不过是一种世俗性的肉体交易罢了。这种爱情还不如欲望游戏显得更真诚更感人，因为欲望毕竟发自于人内部的情感。正像作品中的王娇蕊虽然放荡，但放荡中又不失真诚。

欲望游戏也有其自身的弊端，它往往会成为人生的一种陷阱。因为欲望游戏中虽然有朴素、真诚的感情，但这并不足以改变欲望的本质。所以王娇蕊在与佟振保的欲望游戏中虽然爆发出来真正的感情，但最终并未获得爱情。男人的感情充满了变数，在男人与女人的欲望游戏中，女性总是被动的。张爱玲的另一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更是清醒地又不由自主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了这欲望游戏的陷阱：“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他引起了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9]即使乔琪在感情上背叛了她，她也无法拒绝乔琪。当身体欲望获得满足后，先前被压制的物质欲望又抬起了头，接着葛薇龙就用自己的身体赚钱，用身体满足物质欲望，然后和乔琪结婚。最后，葛薇龙虽然物质欲望和身体欲望都获得了满足，但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妓女而已。

张爱玲通过一个个爱情悲剧故事，不仅表达了对爱情婚姻的认识，更表达了对人生的深切认识和感悟。在张爱玲看来，人生总是残缺不全的，它要么在古板而又传统的爱情婚姻生活中凋零枯萎，要么在欲望的迸发中遭遇毁灭，不可能有一个完满的结局，人们无论如何选择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生始终是一种无奈的悲凉。

参考文献：

[1]白落梅.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的倾城往事[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23.

[2]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272.

[3]贾月珍.鹿理梅 张爱玲情感世界的伤痕[M].北京：知识出版社，2011：135.

[4]胡兰成.今生今世http：//jiaren.org/2012/04/11/hulancheng/2/

[5]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http：//www.360doc.com/content/11/0817/18/ 2652611_ 141234868.shtml

[6]林以亮.张爱玲语录[J].香港：明报月刊，1976，12 （132）.

[7]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139.

[8]张爱玲.爱https：//www.douban.com/note/34520437/

[9]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http：//www.fox2008.cn/Article/List/List_1452.html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