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谈

李明海

女儿：

起初，我并没有刻意要给你写些什么，虽然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关口——在这天正午的阳光下，我们一起去小区门口的“速递易”，取回你盼了那么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你把它贴在心口，笑得那么开心。刚下过阵雨，天多蓝，云多白。

在这样一个资讯无比繁荣，自媒体如此泛滥的时候，仿佛你才想着要说的一些话，打开手机，什么都有了。好像再说些什么，都显得多余。再说了，我也不大会弄那些励志，或感伤，或装作高深的什么东西。

但是想到“琐谈”两个字，我倒是放松了些。就当是席地而坐，吹着夜风，看着星斗，闻草香，听虫鸣，一家人聊聊天吧。就像我们自己小时候那样，在夏天的禾场上。在高高的谷堆旁边。而月亮，正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总算可以稍稍放下了吧，挥手告别过去那些热泪盈眶的日子。

或许你的回忆里偶尔还难免会缠绕着那些分数的起落心情的纠结，你知道吗，定格在我们记忆里的，却多是些分数之外的东西。

模拟考后，老师安排你在班上给同学们演讲，介绍你是怎么学数学的。你告诉我们，你讲得还好，似乎也还幽默，因为好几次，同学们都被你逗笑了。我和妈妈追着问了好些细节，我们知道，分数会有起落，难得你这份好心态，以及言说表达的能力。

好多次来送汤，我们一起走过学校的人工湖（逸仙湖），你都要带我们走进浣霞亭，拍手招呼那些锦鲤，并指给我们看，哪一只是你自己“认养”的，你说它长得特别，在一群金鱼当中一眼就能认出来。你跟它很亲，每次到湖边，它都会过来。你叫它——“秋宝”，你喜欢用家乡话来念这个词，觉得好玩儿（在家乡话里边，这个词其实是用来指人老来得子，看得很金贵的意思，似乎跟你的金鱼毫不相干）。

就在高考前两周，我送过你一只蚕茧。那其实是我班上一个孩子养的蚕，我讨要一只，孩子同意了，于是，我开玩笑地顺便转送给你（我知道破茧就在十天左右）。我是希望这只小蚕蛾能给你紧张的备考带来一点点调剂。你后来说，岂止是你，班上的好多同学都关心着这只蚕茧的命运，下课总有同学过来探看。而它也终于在高考来临之前破茧而出了。那么雪白，不染尘埃。又那么多情，它是晚上破茧的，早上来时，你只看到了空的蚕茧。没想到的是，下午来教室时，它竟稳稳地停在你的课桌上，扑着白的翅膀，像跟你再见。然后，就飞出了教室。

你高考完，我们来接的时候，校道上空装饰了许多彩色的三角旗，在风里飘，每面小小的三角旗上，都写着孩子们的愿望。你仰着头，招呼着我们，找到属于你的那面旗，我看到了，你想去到那所有着美丽樱花的大学，想带妈妈一起看樱花。

——你心里装着这么多美的跟好玩的东西，这让我深信，你能笑对未来生活里的风雨。

但有时想想，在我们身边的这些年里，好像亏欠你许多。

小学六年，我先后在两个城市的民办学校教书，而你，一直是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来回。住处离学校都有三两里的样子，早上时间都很紧，起得早，头几年你还小，常常是在后座上拽着我的衣服，头抵在我背上打瞌睡。后几年，咱们都没闲着，每天清早上学路上，我们都会共同背诵一篇英语小短文（这也垫定了你此后外语的基础跟兴趣）。有时候起得晚了点儿，或是下大雨，还要打的赶去学校。你一直想自己踩单车，像个大孩子一样在大街上自如地穿行，却都难得如愿，因为练习的机会实在不多。加上辗转漂泊，也几乎没有邻居伙伴什么的，能大家一起骑车追逐。直到高考完的这个暑假，共享单车从高考试卷上走到身边，你才得以用好多个清晨，骑辆小黄车过街穿巷，慢慢变得自如起来。——你提前在网上了解了你将要去的大学，校园很大，会骑单车似乎是必须的生活技能。

我们一家都热爱网球。我们一起在网上选购了一把印有莎波签名的冰蓝色网球拍，你那么喜欢。却也几乎没有时间去碰它。我当然知道，这怨不得你。你们那个美丽的高中校园里有漂亮的网球场，几年里从那儿过往，我都极少看到有孩子在挥拍打网球。我所在的学校差不多也是如此，上万人的学校，能走上网球场的寥寥无几。连那标准的绿茵场，也让那些草都慢慢结了籽。——唉，我也很难讲得清其中缘由。

你在初三毕业的时候就曾说，想好好读几本武侠小说。但打听到高一就要分科，那年暑假，你默默把高一的数学从头看到尾。我也觉得读读武侠挺好，我们从小到大，读过那么多经典，看点侠义豪情的东西，会是个新鲜的感受。再有，你也自己感受到了，比如说，我们跟陌生人聊到我们的家乡襄阳，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哦，襄阳，那是《射雕英雄传》里边郭靖黄蓉战死的地方。”看看，这就是武侠文化传播的明证。

还有，你的吉他还在那个角落，已经落满了灰，可也一直舍不得丢掉，或者送人。

这次冒着酷暑，一家在华东走了一大圈。行程将要结束的时候，在异乡暗夜的光里，你靠着大巴车的椅背，自语道：“等旅游完了，回趟老家，我就要上大学啦。”

我看到你眼里的光。对你所选择的那座北方城市，你还算满意的外语专业，你存有许多期待。因为老家在北边，也因为有限的几次回湖北老家时遇到雪的经历，你一直存着这份情结。在陆续准备着上大学的行头的时候，你似乎就对抵御严寒的装备充满兴趣。呵呵，但愿你不会在西伯利亚一波接一波的寒潮里起着莼鲈之思。

接下来，在你上大学之前，我们要回一趟老家啦。上一次回襄阳，还是在三年前。这次回去，是要给奶奶过七十大寿，还有，你的表弟也要在武汉上大学啦，你的堂兄，刚刚大学毕业，在杭州工作了。这已经是同辈里，跟你血缘最近的几个了。在我们的家族微信群里，大家都感慨说，再不多见见面，亲情都要淡了。你们从小学起，就一直是在不同的城市；长大了，上大学，工作，也是在中国版图中部的一条纵轴线上，见面都不那么容易。

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一起去我出生的村子看看吧，我都有十五六年没回过了。工作后，单位变动过好几次，不停地搬迁，老家的房子走前也卖给了邻居。那个村子，你是几乎没有一点儿印象了。但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啊，也是你的根呢。我这些年写下的文字，你妈妈曾经开玩笑地说，我有三个主题：学生、女儿、回不去的故乡。你知道吗，那晚，当我们在浦东环球金融中心94层看完上海外滩，晚上做梦，仍是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我俯视所见的，却不是什么黄浦江啊東方明珠那些，我是分明看到了小时候村前的池塘、菜园、树林、铁路跟小石桥那些，那么清晰，历历在目呢。况且，还有那么些，一起长大的，以及老家的朋友，当年的文艺青年，现在也没跟文字断了关联的那些人。大家见面，怕不只是感叹儿女忽成行，转眼也都两鬓染霜了吧。

想起你要上大学了，我们也都会感慨岁月无情。这些年你在用功读书，我们也何尝不是殚精竭虑，我们常开玩笑说，你妈妈的厨艺，也是在你高三的时候达到巅峰的。你要上大学去了，妈妈半认真地说，我要开始学英语了。我大概理解她的意思，想要有一个新的起点，让自己忙碌起来（“空巢”这个词，不提也罢）。同时，也想能够继续像你一样，抛开过去，从头来过。

还是咱们一起，相信生活的美好，相信努力的意义，相信付出，相信未来。同时，学习做一个有趣的人。

（作者单位：广东中山三乡镇纪中三鑫双语学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