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光闪耀的诗意

2017-09-28 23:48:10叶君
文艺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李琦友人泪水

○叶君

泪光闪耀的诗意

○叶君

伴随着中国社会的经济转型,相对于20世纪80年代,文学、艺术的边缘化早已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经过较长时间的沉寂,近年来,中国大陆诗坛却呈现出另番景象。各种诗歌评奖、诗歌朗诵、诗人聚会层出不穷,喧嚣不已,令人眼花缭乱。诗歌边缘化似乎又是一个错觉,相反,这是诗歌比任何时候都要热闹的时期。眼下的诗坛,更像一个嘈杂的“走秀场”;一些诗歌作者与其说是“诗人”,倒不如说是关于诗歌的行为艺术者。

对此,李琦私下里常常忧心忡忡。在接受学者访谈时,她坦言诗歌的边缘化是正常的,认为边缘化并不是对诗人的负面评价,“恰恰凸显了诗歌精神的高贵和不同流俗”①。李琦曾多次谈到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文学是其重要的精神和文化资源,决定着她的价值立场和艺术趣味。的确,读李琦的诗,可以分明感到她对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家那高贵、高洁人格的继承,对正义、良知的坚守和对人类各种朴素情感的体察,发之为诗,简朴沉静、庄严厚重。诗人自谓,对诗歌的热爱、对亲人的牵挂、对真理的坚持,是这一生的三大要义。而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诗歌创作之于李琦,更像是一个“擦拭银器的过程,劳作中,那种慢慢闪耀出来的光泽,会温和宁静地照耀擦拭者的心灵”②。诗与人的深度融合,源于李琦诗歌创作的高度自觉而达至的明心见性。而眼下,言不由衷,将诗歌创作当作一种技术活的“匠”化诗人比比皆是。正因为“慢”,因为“宁静”,李琦不受外在喧嚣的影响,始终葆有一个诗人的尊严,秘诀就是自甘边缘化。

爱恋──亲人之爱、友人之爱、恋人之爱,自然,以及关于人生的思悟,是李琦诗歌创作的基本主题,反复歌咏,成就了太多脍炙人口的美好篇章。早有论者注意到,雪花、冰块、绿茶、君子兰、草原、远方、微笑等等,是其笔下频繁出现的意象。当被问及是否要警惕这些可能带来的审美惯性时,李琦自谦这可能是个人能力的问题,并自省道:“我的诗歌可能会偏于顺畅而缺少了内在的张力,缺少了好诗应该具有的某种陡峭和意外感,缺少了让人为之一震,有某种陌生化的审美感受。”③然而,很多时候,诗意的陡峭、表达的奇崛并非难事,难的恰是从平常物事、日常场景里捕捉到不易体察的诗意,并平常道出。当今,更常见的倒是那些为博眼球而刻意造出的惊人之语或俏皮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人太多,而诚意直面个体内心和周围社会的诗人却越来越少。在我的理解里,诗歌意象的相对“单一”,源于无论是李琦本人还是其诗歌创作,早已越过了追求新奇的阶段,而进到一个从容、平静的境界;而且,“单一”更受李琦追求诗歌写作的本质性与普世性的内在规约。

然而,我想说的是,在以上诸种意象之外,或潜或显,李琦诗中更常见的意象是——泪水。那些泪光闪耀的句子,常常让我在感动之余,历历回想起所亲见的诗人在不同情景里眼含泪水的情形,以至有些分不清诗里诗外。与李琦相识十年,那些闪耀的泪光,成了我深刻的记忆,而集中读她的诗,也给了我一个机会,细细回想这十年来我们的交往与友谊。那标注于每首诗后的写作时间,成了我回溯时光的一个个界标,好奇地想象着诗人写作此诗时,我们有怎样的交往,或是自然想起有关该诗的本事。阅读亲密友人的诗作,竟是一种如此惬意的别样经验。

还有,也许是老了

我越发脆弱。哪怕看到

一条尚未污染的小溪

自由的、没有束缚的鸟群

或者,婴儿那种一无所知

无邪的笑,一个诗人

动人的诗句。我的眼睛

都会迅速潮湿,有时

未及控制,泪水便无能地

流泻出来

这是李琦在《与友人书》里的一段夫子自道。我自然知道这里边没有丝毫的矫情。对于李琦的过于易感,一开始我似有不解,而随着自己也步入中年,则对她有了极其深切的认同。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固然会让人变得日渐脆弱;然而,自由、天真、才情,还有原始的日渐稀有,才是真正令人感伤的原因所在。而这是一颗善良而敏感的心灵,所要面对的几乎无处不在的困境。最近两年,李琦在诗中传达失落和感伤的同时,也有对现实温和的讽刺。诚然,在这个孩子不敢搀扶倒地老人,肉身和精神的牢笼无处不在、粗鄙成为时尚、空气不能呼吸的时代,让一个对世界怀有深深爱恋的诗人,如何不常常眼含泪水?因为与这一切相呼应的,是人的心灵世界的极度荒芜,在娱乐精神成为主导性意识形态的当下,让人们那冷漠、坚硬的心防有所触动,并非易事。对于死亡、不公、弱小,没有同情、没有愤怒、没有悲悯,眼泪同样慢慢变得稀少。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无法说清,到底经过了什么样的历炼,让我们的心灵如同枯井,不见一丝潮意。在这种背景下,重读李琦的诗,对我而言,那些闪耀的泪光竟然如此触目而温暖。那一行行潮湿的诗,在一个个北中国的冬夜,让我的内心变得柔软。一个中年男人的眼窝随之变浅,被李琦感动,跟她一起感慨,一起悲伤,一起憧憬,一起含泪笑。

李琦笔下那些泪光闪耀的诗句,源于亲情、友情、自然,还有对历史感悟,显然有其独特的美学追求。或点染、或直面、或转移、或赋形,变化多端,耐人寻味。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站在你们共用的墓碑前/我刚唤一声,就有泪水来临/瞬间,我又是那个备受疼爱的孩子”(《清明致祖父祖母》)。泪水是思念的无声表达,这是诗人描述自己站在祖父祖母墓前的瞬间感受。前三句简单、平易,如同日常陈述,第四句波澜陡起,却不是故作奇崛,节制而耐人品咂。第三句里的“泪水”并非具体描述,却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原因在于,诗的抒情主体虽然已为人妻、人母,但在即便已经逝去的祖父母面前也永远是个孩子。“备受疼爱的孩子”自然让人联想到泪水,是对“泪水”具象化。读到后两句,我的脑海里便浮现一个手捧鲜花的女孩子站在墓前,淌着眼泪,轻声呼唤祖父祖母的情景。李琦对诗歌技巧始终存有一份理性的警惕,认为好诗不在技巧,炫技更是小道,其近年诗作,大多是这种全然褪尽“火气”,明白如家常,却又常常在貌似不经意的一两个句子里,诗意与才情毕现。

李琦写亲情的诗作很多,泪水似乎应该是常见的意象,其实不然。在写亲人的诗作里,泪水即便出现,也常常是轻淡的点染,体现了她对情感的节制,以及表达上的自觉性。《我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脸》一诗写到诗人揽镜观照,由容颜的改变而缅怀与丈夫的昔日恋情。一句“带着泪水的吻痕”,让泪水参与构造了一个全新的意象,清新脱俗,并让人生出无限遐想。而李琦笔下的母女关系更是动人。“先是各退一步,而后/又彼此逐渐走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母女关系的微妙变化,被诗人用最简单的话形象道出,干净而富有哲理。母女分居两地,见面成了她们的节日,聊天聊到体力不支。在充分交代了两代人既是母女又是朋友的关系之后,诗人紧接着呈现了一次日常别离的场景:女儿趴在自己的肩头说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转身就走”。这一场景让前边的铺垫有了呼应。而此时,作者貌似平淡地补上一句:“她怕我看见涌出的泪水”。精巧之处在于,此处的泪水有相互借代的意味,写女儿的泪水,实则也在写自己奔涌而出的泪水。矗立在读者面前的,是泪水奔涌而出的母亲,目送女儿背影的形象。不用直接描写泪水本身,便令整首诗诗意翩然。

除了点染,李琦诗中也有对泪水的直面。“垂死的友人/一滴硕大的泪/从眼角到枕巾/这是泪水最后的路程”。(《怀念·呼吸正在把呼吸带走》)这是李琦笔下罕见的对泪水本身穷形尽相的描写。“一滴硕大的泪”的意象充分传达出与挚友死别的严酷,整首诗因为这一意象,而给人以巨大的震悚感,让人真切感知到抒情主体那深深的哀痛。更重要的是,那滴泪并非静止,从眼角到枕巾,是它最后的旅程,预示着友人跟人世无声的短暂告别。如同一个推到读者眼前的特写镜头,这滴硕大的眼泪包蕴着丰富的内涵,诸如友人对人世的留恋,抒情主体即将失去朋友的无限痛惜等等。诗人通过对一滴眼泪的直面,将内心的哀痛渲染得淋漓尽致,动人心魄。同时,也让人看到,因情动于中的烈度不一,在李琦那温润诗风背后,亦会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凛冽与残酷。

李琦对泪水意象的营构,自然并不满足于此。与点染、直面相对,李琦有时将泪水意象进行转移,以他物拟出而别具神韵,隽永俏皮。《跟友人去看他的故乡》一诗,叙事与抒情相夹杂,情随景迁。“跟友人去看他的故乡/他说得多好/带最亲的人,到最亲的地方”。整首诗起始两句平淡如水,第三句还是李琦那惯常的风格,诗意陡起,而语调家常,让警策之句并不突兀。离乡游子带最要好的朋友在故乡漫游,指点旧物,缅怀过往,遇动人之景,心情不免有难以自制之时。“友人说,看:我的小学/他目光温柔,声音有些异样了/学校的眼帘下,是汤旺河的流水”。从诗的前半铺垫至“声音有些异样”,泪水的意象已然呼之欲出,但诗人却故意将笔锋一转,转而观照绕着学校流淌而过的“汤旺河的流水”;并将汤旺河的位置描述成在学校的“眼帘”下。温柔的目光、异样的声音、眼帘、流水,当所有意象的铺垫都做足之后,诗人不觉将友人那挂在眼帘的泪水,进行了巧妙的转移,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足可见出李琦高超的抒情技巧。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5年第6期上的《伶仃之美·这么静》,在泪水意象的处理上,与《跟友人去看他的故乡》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由于情感的丰沛,一扫后者的小巧而元气淋漓,极具冲击力。无论抒情技巧,还是思想深度,在我看来,《这么静》都是李琦在诗歌创作上所达到的全新高度。

这么静,静得悄无声息

三千多个隐去身躯的人

从士兵到将军,按生前部队排序

仍旧是一支队伍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子弹

有怒火、血性,爱恨情仇

三千多座墓碑,默望着天空

这么静,静得让我相信

这里一定发出过巨大的声音

某个雷雨之夜,或许

三千多个声音会一起呼唤

喊疼,喊彼此的名字,喊未了的心愿

喊故乡,喊妻儿,喊至爱亲朋

喊得雨水滂沱,喊得星光颤抖

喊出如此空旷而怆然的,一片寂静

这首诗的副题是“拜谒腾冲国殇墓园”。2014年底的腾冲之行,给了李琦无比巨大的心灵冲击,先后写了几首好诗,但以这首最为大气磅礴。诗人那难以遏抑的激情,来自国殇墓园墓碑群的冲击,一座座墓碑之下便是一个个曾经年轻、鲜活的生命。而作为“50后”,这份震撼还在于,眼前情景与一代人自幼所接受的历史常识的巨大背离。从东北到西南,一个月内,她两度前往拜谒。读这首诗,我完全想象得出李琦站在某座墓碑前双眼噙泪的情景。这首诗里,她没有一个字写泪水,却让我读着读着眼底潮湿,心头收紧,鼻子发酸,以至泪水满脸。我想,这也应该是很多人读此诗的经验。情感的奔突与表达的节制,在这首短诗里几乎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字面上没有泪水,诗行间却泪光闪耀,诗意弥漫。

《这么静》的第一节比较节制,但情感的波涛在酝酿,在慢慢聚拢。诗人想象那些战死者身体里都有“子弹”“怒火”“血性”“爱恨情仇”的同时,我想,她有意没有写出的还有──“泪水”。因为整首诗对国殇墓园的凭吊,完全放弃了惯常的关于民族战争的宏大叙事视角,观照的是那一个个长眠地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泪水”并非代表柔弱,恰是普通人在面对生死时人性本色的流露。第二节,诗人似乎听见了长眠者们的齐声呼唤。六个短句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喷薄而出,呼唤的不过是:疼、彼此的名字、未了的心愿、故乡、妻儿、至爱亲朋。这些世俗的心愿,更其彰显人性的光辉。至此,在上一节里那个刻意掩抑于文字背后的泪水的意象,随即被赋形:“喊得雨水滂沱”。“雨水”是泪水的代指与比拟,“滂沱”则传达了情感的烈度;摇动于内心的真情实感,在诗人笔下得到了最朴素,亦最华美的表现。多年前,有论者认为李琦的诗歌属于“轻型诗”,或许意指其诗作缺少铺张扬厉的气势,抑或宏大的规模。李琦自感自己的诗越写越短,而如果诗真有所谓轻型、重型之别的话,那么这首《这么静》虽然篇幅短小,给我的感觉却是一首气势恢弘的重型诗。

李琦说她在“诗歌中感受到语言无边的魅力,领悟到精神的丰盛和深邃。这种体验实妙不可言!它能让我体味到心灵的神秘性,享受到一种很真实的快乐。”④的确,仅从李琦诗中一个平常到几乎为人所忽视的意象的分析,就可以触摸到诗人那细腻、高贵的内心,感受一种素朴而缤纷的诗意言说。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①陈爱中《边地的诗意徜徉──访诗人李琦》[J],《文艺评论》,2014年第9期。

②李琦《自序》[A],《李琦近作选》[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③④吴投文《李琦:写作特别像擦拭银器的过程》[J],《芳草》,2016年第6期。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编号:12BZW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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