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重释、价值重估与知识重构──论中华古典文艺思想史的重写及其学术意义

2017-09-28 19:01:42李飞跃
文艺评论 2017年8期
关键词:文艺思想古典文艺

○李飞跃

命题重释、价值重估与知识重构──论中华古典文艺思想史的重写及其学术意义

○李飞跃

世代既是特定的时间段,也是同样的历史经验感受,构成一个特定世代的纽带在于某种共同的精神风貌和行为准则。社会与文化的变迁越快,一代人就越可能产生一种共同的世代意识,形成独特的世代风格。当前,由于经济增长、社会变迁、文化转型、心理嬗变,尤其是知识生产和信息传递的节奏加快,使新旧世代间基于思想、感情、政治见解、人生价值、道德标准、审美及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差异而产生了“知识的世代”与“世代的知识”。就我们的世代而言,随着传统的社会关系、市场结构及思想观念的整一性逐渐瓦解,尤其经济组织方式和社会生活的精细化,不同社会成分的利益、文化诉求差异加大,使人们抛弃了长期对外在客观性、确定性的追求,打破了中心整体,造成了学术研究的“碎片化”。尤其知识创造和传播形式的变革,更强化了这一趋势,每个人都面临一个多元开放和不断演化的世界。多样性、歧异性、不确定性、不可通约性、不可概括性等状态,以及随意性、游戏化、非连续性、去中心化等特征,不仅消解了我们所熟知的既定文化和情感模式,[1]也削弱了思想共识和主流价值。以往古典文艺研究虽然基于不同的立场、视角与方法对已有论题作了新的开掘,彰显了研究个性,满足了不同方面和层次的受众需求,但它对学术研究特别是思想理论带来的问题也是严重的。当知识与思想碎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寻求文艺研究的理论自觉与历史定位,更需要我们从当代的实践、经验与问题出发,对古代文艺思想研究进行碎片整合与知识重构,建构属于我们这个世代的文艺思想体系。

一、古典文艺思想研究的当代视域

专业分化与学术分工日益细密,加速了古典文艺研究范式中整体性的消失,人们更倾向于寻求差异性和非连续性,更为关注特定的作家、群体、思潮、时段、地域、题材、文体等分类研究。这种在大边界中再划定小边界的做法,使研究者失去了全面把握社会整体和进行批评的能力,“虽然出现了一大批形式上很符合学术规范的‘学术著作’,但思想的锋芒和艺术的敏锐却大大地下降了。曾经站在思想前沿的文学批评在内部产生了自己的‘惰性’,甚至演变成为影响时代思想推进的一种反面的力量”[2]。现代意识与当下关怀的缺乏,及物性与在场性的缺失,使我们的学术研究日益成为一种自说自话或自娱自乐的史料拼图或思维游戏。

专业化知识在既定领域可能是确凿无疑的,一旦拓展领域、跨越边界,或者改变立场、转换视角,就会发现之前看似无可置疑、不容辩驳的观点就会显得不确定甚至不成立。由于我们的视野与角度影响了立场与判断,进而让研究变成了立场的阐释,不免出现主题先行、剪裁事实、过度阐释、以论代史等问题。为凸显研究选题的重要性,又往往会对研究对象的价值意义作出不恰当的定性和定位。我们竞为新说,自说自话,而缺乏相互沟通和达成共识的诚意。如何将各种歧见通过一定的架构与体系呈现出来,使不同的事实与观点都能获得一个恰当的结构定位,这是当前古典文艺思想研究亟待解决的问题。

基于当代视域,我们应尽量对研究对象进行整体把握,以对号入座方式在大的格局中展开具体探索。这种探索一如盲人摸象,“盲人只摸到部分的象,他们因为看不见全象(即没有整体观念),所以无法了解象腿、象身、象牙所属的位置及其与整体的关系。我们有了全象的印认,所以可以把细节纳入整体的关系里”[3]。只有置于整体关系中的部分才是稳定的,虽然每一种研究最终都难逃被碎片化的命运,但我们可以通过多维度和长视角来尽可能去作整体性把握,获取更为普遍持久而确定的结论。

研究命题源自于当代,观念对学术研究的影响与历史事实同等重要。一些史料我们之所以治丝益棼、过度阐释,不是因为材料本身的含义复杂,而是我们无法明确其性质和意义。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专业领域、不同的文体范畴甚至不同的学科门类,这种现象都屡见不鲜。诸如关于“文学自觉说”以及“词的起源”“戏曲的起源”“小说的起源”等问题的论争,数十种歧见聚讼纷纭,不相颉颃。尤其“文学自觉说”从“魏晋说”开始,上溯至“西汉说”“战国说”“春秋说”,下延至“齐梁说”“隋唐说”,达数十种之多。如果没有对其整体意义和实践功能的把握,缺乏概念内涵的界定与标准的统一,对话不在一个层面上,就只能是自说自话,各说各话。[4]

近代一些重大学术进展,与其说是材料的新发现,不如说是采用新观念和新方法的新发明,是现代学理在古代史料中的印证。每一次重大学术进展,背后无不是学术视野的拓展和观念的更新。王国维在古文史方面的推进固然赖于新材料的发现,但其连同词学、曲学乃至哲学、教育学等方面的创获,更是用新观念来发掘传统文献的高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等在各自领域发前人之所未发,也是得益于新问题、新观念、新理论、新方法等,才不止于“整理国故”,更是在“昌明国学”。

呈现当代视域中的古典文艺形态就要破除专业壁垒,改变学科研究碎片化的局面就要关注不同学科之间的交叉融贯。卡勒指出,理论的首要特征就是跨学科性,文学研究者就不断获益于文学研究以外的广泛领域。[5]上世纪以来的文学理论体系或流派大多不是源于批评实践,而是在吸收非文学学科理论的情况下生成的。[6]“仅1988年出版的《文艺新学科手册》,收录、介绍的文艺‘新学科’便达145个”[7],三十年来更是方兴未艾,学科的跨界与交叉研究已成为常态。之前知识的边界,现在可能就是学术研究和知识增长的中心。在这场科际整合浪潮中,不少新生学科正在改变学术的生态与形态。

文艺思想有其“即世性”和“暂行性”特征,对它们进行长时段和多维度进行把握,才能够获得一种持久性和规律性。“正是把所有历史的阐释看成暂行这种自觉,才可以使我们与永恒不断变化的整体过程保持持续不断的联系,才可以对整体性的问题充分的掌握”,从而避免“从彼时彼地出发,将某些经验的模子从全体现象的生成过程中离析出来,然后宣称它们在‘任何’时候都放诸四海而皆准”[8]。从多维度和长时段来分析,很多具体材料自然会呈现其意义,直接进入观念、思想的构现过程。在一个具体案例中稳定的结论,在多维度和长时段的研究中就可能显得不确定甚至不成立。基于当代视域,书写具有包容性、开放性和建设性的文艺思想史,中西贯通,新旧合冶,才能避免标新立异的一己之说。虽然每种写作最后都不免是一家之言,但我们可以从多维度、长时段来呈现当代文艺生态与形态,为此一时代代言和立言。

二、古典文艺思想命题的当代阐释

当前新的具有影响力的观点,往往是那些个性化、娱乐化甚至反传统的观点,它们借助于影像传媒与网络技术,使碎片化的见解迅速成为大众意见的主流,覆盖了原来严肃认真分析而得出的学术观点,呈现出“渠道多,无共识”“信息多,无观点”“声音多,无权威”的众声喧哗的局面。尤其博客、微博、微信等自媒体的出现,一些标新立异甚至哗众取宠、故意炒作的观点涌现,迅速扩散、放大,成为新的共识与常识。这时候,古典文艺思想的书写尤其需要体察受众的时代语境。如果已有基本命题不能够反映当代经验和问题实践,仅通过视角与方法的转变作出技术性呈现,只会出现众多一家之言或者补白、点缀式的研究,呈现“片面的深刻”,甚至成为新思想新理论发展的窠臼。

文艺史料遗存的不完整性、历代研究成果的片段性以及特定时代人们认识的差异性,决定了文艺思想史的书写总是不断经由碎片整合与知识重构,用当代人的观点来定义过去。不同时代对古代文艺从形式到内涵,都有不同的认识理解,其实质就是史论和命题不断重新阐释的过程。之前所遮蔽、忽略的面向、义涵与特征,在新的形势下被发明、彰显;之前所强调的价值,因时代语境的变迁而成为过去式,无人问津。知识的重构,一方面是这个时代人们社会生活与思想观念的一种反映,同时,又对这个时代的人们的生活、思想起到了系统化梳理作用。我们研究文艺的目的不仅是解决具体问题,而是参与这个时代的精神与文明的塑造。“文学的各种价值产生于历代批评的累积过程之中,它们反过来又帮助我们理解这一过程。”[9]在文艺思想的阐释与文艺史写作中确立当代观念,不但不妨碍对文艺现象及作品的理解,反而有助于打通古今之藩篱,激活潜文本,赋予其新的功能与意义。“历史的过程得由价值来判断,而价值本身却又是从历史中取得的”[10],我们要把历史过程同某种价值标准联系起来,随着新的实践与问题的提出而不断有新的阐释与发明。

我们应从当代的实践与经验出发而提出一些新问题,对原来的基本命题作出新的阐释。文艺史上的一些基本命题的探讨,诸如王国维的“境界说”、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鲁迅的“文学自觉说”、林庚的“盛唐气象”、松浦友久的“休音说”、洛地的“律词说”等。这些简明扼要的命题,体现了对文艺现象本质、功能特征及其演变规律的深刻把握与高度概括,不仅是对古典文艺演进的一种把握与提升,也是对古今相通的精神文化的一种萃取与升华。还原历史和重建历史的主张,不可避免地会造成对主体的倚重,导致对作家创作意图的极大强调,甚至认为文艺批评只要能取得当时的成功即可。但过于注重创作主体,往往使作品成了作家的注脚,作家成了作品的代言人。作品不等同于作家的文学意图,而有其独特的生命;文艺史不仅是文艺现象的发生史与演变史,更是历代学人对文艺作品的研究史和接受史。韦勒克说:“一件艺术品的全部意义,是不能仅仅以其作者和作者的同时代人的看法来界定的。它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亦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11]可以说,古典文艺思想不仅是一种历史形态,更是当代精神的底蕴。

在文艺史上,可以说没有中性的事实与材料。因为材料的取舍显示出对价值的判断:“初步简单地从一般著作中选出文学作品,分配不同的篇幅去讨论这个或那个作家,都是一种取舍与判断。甚至表现了某种已经形成的判断,这就是以要选取这一本书或这一个事件来论述的判断。纵然我们承认某些事实(如年份、书名、传记上的事迹等)相对来说是中性的,我们也不过是承认编撰各种文学年鉴是可能的而已。可是任何一个稍稍深入的问题,例如一个版本校勘的问题,或者渊源与影响的问题,都需要不断做出判断。”[12]新概念的提出和基本命题的重释有助于打破以往那种包括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精英文学与大众文学、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传统与现实等二元对立模式,真正从文艺本体和内部机制出发,将所有研究成果作为资源纳入到自己的批评视野中去,“真正建立起批评与历史、现实的有效关系,从而确立一种整体性的批评观念”[13]。

基于当代视域进行命题重释与价值重估,也要注重守正出新,经典常谈。为多出成果、出新成果,一些学者纷纷移师到艺术思想价值普遍不高的作家作品、文学思潮、文学现象的研究,或者将俗文学、应用文学、域外文学作为突破点。作为主流文学的有益补充,它们在整体上固然不可或缺,但毕竟价值和意义有限。我们要回归到文艺经典和一流题目上来,“经典能够重组过去,也能够发现(或创造)起源”[14]。文学经典可以成为知识与价值的依归,“经典一直都是解决问题的一门工具,它提供了一种引发可能的问题和可能的答案的发源地”[15]。只有从真正的经典出发,从一流的对象出发,才能提升研究的品位,发挥研究的价值与作用。可以说,研究对象决定了研究品位与精神高度,回归经典,立足经典,通过经典的阅读、沉潜与体悟,才能获得一种普遍意义上的知识与智慧。

三、古典文艺思想体系的当代建构

一个世代的学术,首先是以其整体面貌来呈现的,而整体的学术主要是结构化的知识谱系,它在“表达民族意识、凝聚民族精神,以及吸取异文化、融入‘世界文学’进程方面”[16]起着巨大作用。以往我们过于关注碎片的即时性存在而非连续过程的表现,关注艺术价值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停顿”而非时间和空间里的连贯与整合,于是在价值评判上往往不认同甚至排斥体系的建构。钱钟书认为,那些冠冕堂皇、体系严密的理论大厦迟早会坍塌,变成无人光顾的遍地瓦砾。[17]体系虽然会坍塌或过时,但回望历史,他们还是代表了那个时代或时期的高度,回避它们是研究者自身的视野与角度问题,无害于大厦之为大厦。相反,那些历史事件、思潮和言行片段等,只有放置在更大的语境中,在历时性或共时性的结构中,才能显示其更为丰富深刻的义涵。

文艺思想史是一定时期文艺思潮的集中反映和研究成果的集中呈现,它既是基于历史事实和时代特征的命题重设,又是有不同立场和特定视域的观念重塑。新世纪以来出现了众多文艺史论作品,在诗歌、散文、戏曲等专门史方面成就尤著,但这种重写如何避免韦勒克所说“混合了传记、书目、选本、同主题与韵律相关的信息和出处、特征描述和价值判断等等的大杂烩,再嵌入一些说明政治、社会和思想史背景的章节”[18],如何避免在粗放式治学模式与表面化书写模式中徘徊不前,则是我们应当正视和深思的问题。对时代整体进行把握与呈现能力的缺乏,将使我们越来越成为大时代的小人物,我们的时代也将会在历史书写中逐渐萎缩。

古典文艺思想的呈现要尽可能地实现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在体系建构中克服体系先验预设所带来的片面性,这有赖于理论构架与经验事实的相互支撑,有赖于对古典内部有机联系的准确而客观的复现。之前推出的诸如《中华艺术通史》《中国散文通史》《中国诗歌通史》等论著,正是致力于重构一个新世代的知识与经验体系。这种重构虽不免各种问题,但已体现出我们基于当代学术的整体进展而重构学术史的尝试与努力。对碎片化知识进行网格化与系统化,而一旦将这些碎片、信息与知识放到历史与体系中,对其定性与定位就会更为精准。以开放的态度、宏观的眼光向古代文艺各门类理论的体系展开全面研究,才能充分展现古典文艺思想的系统性、完整性、深刻性和丰富性,并对当代的文艺理论、创作及鉴赏、批评活动产生切实影响。

同一世代之间基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也在交融中不断确认和校准自己的身份与立场。今天我们的文艺批评或过多地注重对“人性”“美”等问题的抽象谈论,或成了后殖民、现代性、后现代性、技术理性、性别、权力话语等西方流行话语的注脚,以至“中国的文化身份及本土经验一直处于被悬置的状态”,“忽略在中国本土上生长出来的问题以及围绕这些问题所形成的中国经验”,导致当下文学批评形成发展惰性及伪命题甚嚣尘上。因此,文艺思想体系的当代建构必然要与中国经验密切联系,应“摒弃对西方流行理论和学术运作模式的机械模仿,从中国当代文学内部寻找标准和方法,建立中国文学批评自己的范式”[19]。

我们接受后现代理论对总体复杂性认识的修正,但并不意味着必须放弃对确定的追求。叶维廉说过,“每一种历史最后只是一家之言,不完全而且往往是片面的解释,因为只有那认为是重要的某些事实被挑选出来,加以突出,仿佛它们真的可以代表历史的全部!”碎片是一种未完成的学术形态,只有作为整体内容的具体构现时才会显示出其深刻内涵。“我们与永恒不断变化的整体过程保持持续不断的联系,才可以对整体性的问题有充分的掌握。当人们忽视了这种自觉,便很容易巧托整体性而以偏概全。”[20]我们尽可能吸收不同观点的合理性,通过体系架构的预设,给予不同观点以合理的结构定性和历史定位。如果缺乏对整体意义的把握与追寻,这种研究和批评就是凌乱的、肤浅的、不稳定的,不仅对当代文艺研创缺乏指导意义,也无助于我们准确认识和评价历史上的文艺现象。

我们正处于中西古今融会的时刻,理论与方法的探讨前所未有的活跃,资料累积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便利程度,尤其众多全集、总集的编纂,使得我们能够综览一代学术之盛。既有文学传播学、文艺生态学、知识考古学等新兴交叉学科的兴起,也有音乐文学、地理文学、宗教文学等传统交叉学科的发展,视野的扩大,资料的扩充,方法的多样,可以修正甚至颠覆原有单从文学角度研究而得出的观点。技术手段的进步,大数据、影像技术、云计算以及各种知识库的使用,使我们有条件从一个更宏大层面完成多学科、多专业知识的系统统合。

不同时代学术研究的立场、视野与角度不同,其观点和体系的差异自是难免。前代学术体系可能会因时过境迁而显现得相形见绌,过气过时,但无损于它们在观念史和思想史上的地位。我们不能因为我们的视野、立场、方法、角度所呈现的某一侧面而否认另外一个侧面的认识。一个世代的学术自觉,要提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特点、问题、概念、命题与体系,要建立在对学术体系的反思、批评与超越的基础之上,而体系建构可否成立关键在于能否提出新的思想理论,诚如刘斯奋所说:“文学领域出现的任何新的事实,也许都是走向新的秩序和规范的一小步。而新的文学理论体系的最终确立,才是实质性的一大步。而文学理论如何从目前的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实践中提升出自己的观念、方法、范畴和术语体系,是其能否重新发挥实践效力的关键。”[21]

四、古典文艺思想理论的当代自觉

文学发展到高级阶段的标志就是创造了一批经典之作,形成了富有民族特色的形式典范与精神传统。古典文艺就是古代优秀的文艺形式与精神情感在当下的存在形态,它不仅是一种文化经典,还是一种形式典范,一种精神传统。虽然古代文艺兴盛的时代已然过去,但其典范形式与精神内容却留传下来,通过各种方式寄生在我们肌体和血脉之中,塑造并将继续丰富我们的记忆与体验,生生不息。在与过往时代的比较中,我们的特长和目标是什么,我们将以什么样的面貌和特征被后世铭记,这是每一个学术工作者不能不有所深思的问题。

以复古为革新是古代文艺发展的常见之路,无论是唐宋的古文运动还是明清的复古思潮,其目的不是退回“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而是在接续优秀传统的同时,创造出无愧于历史和时代的文艺形式与精神。如果说中国古代文艺思想的当代建构有一个总体目标与理论统摄的话,那就是统一纳入中国古典学的建构之中。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文艺理论家以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优秀作品为典范,称之为古典文学。在东方的一些国家,也都有其经典的文学或文学样式,如日本的俳句、短歌,印度的譬喻、赞颂等。古典是代表传统文化特色的形式典范与情感经典,它明确了作为经典和典范的传统文学在当代生活中的存在价值,将古代文学从一种历史现象中激活,重新赋予其入世及物、修身养性方面的功能与作用。

古典文艺研究的传统范式侧重于作家考证、作品笺注、史料整理、工具书编纂等,方法多为考据学、校勘学、训诂学、艺术分析等,这对于理解和认识具体作家、作品和文艺现象无疑具有重要意义,但对研究对象的整体认识与宏观把握却显得乏力。一旦面对各种观点的选择,尤其“观点就不止一两个,而是有数以百计独立的、分歧不一而且互相排斥的观点;每一观点就某方面而言都是‘正确’的”,如果缺乏核心理念与整体理论的统摄,对文艺思想史的认识和书写就可能“降为一系列零乱的、终至于不可理解的残编断简了”[22]。针对学术研究中“学问家凸显,思想家淡出”现象,许多学者在不同场合呼吁要做有思想的学问,加强文艺研究的思想性探索与理论建设。

我们要提出能够反映这个时代真正问题和需求的理论,走出等靠新材料来推进学术研究的误区。“材料史是最少文学性的历史”[23],当新材料无以为继,新理论捉襟见肘之时,只有更新观念和方法,才是古典和传统重建的必由之路。因此,“走出疑古时代”“重新估价中国古代文明”“重写学术史”“重写文学史”“重写思想史”“重写经学史”“重估国学价值”等口号,实质上就是从时代精神和民族文化兴衰成败的高度来看古代文艺思想的当代建构。中国古典学的提出就是要重新认识和界定传统文化,重构和重建符合时代发展需求的古典学。打通学科壁垒,沟通古今,启发我们思考如何激活传统,发扬优秀的古典文化精神,培育中华民族的价值认同与主体意识。

无论中华文学还是中国学派的形成,没有古典文学和古典学作为基础,是难以想象的。新的文艺思想史书写,不是清代或民国学术的简单延续,也不是西方理论的检校场和实验室,而应该是基于我国古典学的传统,提出“一套问题、一系列概念、一些可资参考的论点和一些抽象的概括”[24],否则古典文艺思想史的重写是无法进行的。只有我们这个时代思想理论成型之后,这个时代的学术面貌特征,才能清晰呈现。因此,我们在努力进行具体探索与创新的同时,还应该从宏观层面提出一套能够反映和代表我们这个时代集体探索实绩的一套问题、概念、命题和理论。

每一世代都应该有自己的文艺思想史,不同文艺思想史都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社会基础及个人经验,本身就是经典思想的衍生形态。只有充分认识到世代书写的应然与必然性,才能增强书写的历史自觉,将历史性与时代性、学术性与思想性、继承性与创新性融为一炉。事实上,思想史一直处在不断重构的历史进程之中。春秋战国到秦汉时期,从“百家争鸣”到“独尊儒术”、外儒内法,可以说是第一次重构;魏晋到唐宋时期,从佛教的传入到三教论衡,以及禅宗、理学和内丹学的兴起是第二次重构;有清民国以来,西学东渐,中国现代学术的兴起,我们正处于又一次重构进程中。“秦汉时期的儒法同构,唐宋时期的援佛入儒以及近代以来的中体西用,包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都是不同思想文化在传统与实践基础上融合共生的产物。它们不仅丰富和发展了域外文化,也改善和更新了中华传统文化,形成了新的体系与传统。”[25]相较清代、民国乃至前三十年的学术,新时期古典文艺的研究,在广度和深度上都作出了新的开掘,在理论方法、视野角度、技术资料等方面都有了巨大进步。我们理应抓住这个历史机遇,基于文艺的历史形态和时代需求,以积极正面和开放性、建设性的态度重写文艺思想史和学术史,完成古典文艺思想的当代建构,在新的历史高度呈现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精神。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1][英]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前言》[M],华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页。

[2][13][19]徐志伟《确立整体性批评观》[N],《文艺报》,2009年6月4日,第2版。

[3]叶维廉《与作品对话——传释学的诸貌》[A],《叶维廉文集》[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页。

[4]李飞跃《“文学自觉说”辨正》[J],《中州学科》,2011年第1期。

[5][美]卡勒《文学理论》[M],李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6]葛桂录《论跨学科比较文学研究的发展态势及其重大意义》[J],《社会科学家》,1997年第5期。

[7]周平远《重建文艺社会学是必要的》[J],《南昌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

[8][20][美]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年第3期。

[9][10][11][12][22][23][24][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第308页,第36页,第33页,第35-36页,第312页,第33页。

[14][美]伊莱休·卡茨等编《媒介研究经典文本解读》[M],常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15][荷]D.佛克马,E.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M],俞国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9页。

[16]陈平原《“文学”如何“教育”》[A],《当代中国人文观察》[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44页。

[17]钱钟书《七缀集》[M],北京: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34页。

[18] Rene Wellek,The Attack on Literature and Other Essays,Chapel Hill:University Press of North Carolina,1982,64-77.

[21]刘斯奋《我们是否还需要文学理论》[N],《文艺报》,2004年9月16日,第4版。

[25]李飞跃《“旧邦新命”:文化的承传与重构》[N],《人民日报》(海外版),2017年1月3日,第7版。

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华思想通史”项目前期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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