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兰华
黄河从青海巴颜喀拉山的卡日曲,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九省(区),长途奔袭5464公里,穿东营,在利津、垦利两县的空挡岔开双臂,一个猛子扎到了渤海湾。黄河一路征程,汇集了35路诸侯,每年挟裹4480亿立方米流沙之众,造陆面积75万2千多平方公里。
这个古老的摇篮,孕育出了举世闻名的儒家鼻祖孔老夫子。战无不胜、决胜千里的兵圣孙膑。英姿飒爽,不输男儿的唐赛儿。积淀形成了独一无二的齐鲁文化。
黄河在渤海湾淤积并冲撞出的千沟万壑,随着潮涨潮落,盈漫或干涸,船帆点点,咿咿呀呀的渔民的劳动号子声,应和天上排成“人”字的大雁队伍。
黄河之水灌入大海,浩瀚的海水退了又退,早就被太阳凝视成了河滩,年久日远,沧海桑田。黄河逼退了大海,再用自己的膏腴加以涂抹,沉淀后就有了那么厚的好土,养活着两岸的黄河儿女。
多年后,土地会反碱,海不心甘地又从黄河的袍下钻出花白的脸。人们为了生存,常常人为地掘开黄河大堤漫水挂於。几个甚至几十个村子扶老携幼,牵着牲口,赶着生灵,往高处搬家。等黄河水漫成一望无际的黄色世界的时候,老少爷们心里有着展望未来的憧憬,也有对当前处境的无奈。
不管怎样,两岸的人民就是这样轮番交替地劳作,搬家,决堤,然后,再重建家园,再耕作生息……周而复始了近千年。原先黄河滩上没有树木,以后就有了柳树,槐树,最普遍的是红荆条,学名:红柳。
认识红柳倒不是在临近黄河的滩涂,而是,离黄河二十里的村庄。成年劳力在生产队劳动散工时,勤快的人就顺手在沟渠岸边割几把荆条。沟渠大坝边缘就爱长红柳,它跟马兰似的长的很嚣张,四散开来,红红的枝条上面布满苍绿的叶子,跟松柏的叶子差不多,只是柔软不扎人。
人们把割好的红柳条子放置在空地上,等到晒干后,一抖,干枯成灰黄的叶子簌簌地落到地上,红柳光溜溜地。再用草要子扎成一个捆,被扛回家往猪圈角落里一扔,待到冬闲季节编制条筐或者篮子挑到集市上去卖钱。
十几岁的时候,去黄河坝里的河滩上割大豆。大人去割豆,我们这些孩子们就去撸野绿豆,去捡拾干柴烧水做饭。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河摊上,柴禾是不缺,到处都是。我们专门去捡拾往年枯死的红柳,又干燥,又耐烧,火头硬,一会吊着的黑铁壶就响鼻。这些红柳的柴禾,不是立着,是躺着的,被干燥的黄河沙埋着,掩着,搞不懂这些植物是怎样被风搬运的到处都是,就是不在它原来生长的地方。
红柳,生命力极其旺盛,耐旱耐碱。专门长在盐碱地里,当然,好地里也有。那些被当成柴禾烧的红柳骨骼,肯定是被雨水或者上潮的海水给淹灌了,因为,它最怕大水的,容易烂根子。跟父亲一样,属旱鸭子的。
红柳就像我们这些苦命的人,艰苦条件下,从来不会向命运低头。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跟红柳脾性一样的人。父亲八岁时,一直瘸腿的爷爷就撒手人寰,又不愿意跟母亲生活。
于是,他一个八岁的孩子,毅然决然地扛着瘪瘪的铺盖卷投靠他乡。
现在的人很难想象,上世纪四十年代,一个八岁的孩子能顶一个成年劳力用。他竟然指挥着牲口去耕地。两手抚把,吆喝一声:驾。黄牛就往前弓起背闷闷地往前拱,黄色的土像波浪似地翻向铧犁的外边。
每到地头,父亲吃力地用肩膀把沉重的铧犁抗着调头,有时,牲口不听话,不等犁着地就往前闯。父亲被带倒,一个跟头一个趔趄,膝盖都磕破了。他默默地咬紧牙关,从不出声。几遭地耕下来,小小的人儿就变成了小土人了。
生活的艰辛,还能挺得住,关键是人的欺生。其实,畜生是值得信赖的。你对它好,它就不辜负你,听你话。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凶残和最可恶的动物,欺软怕硬,是人类的本性,尔虞我诈,阴险狡诈才是对外来户构成最大的威胁。
父亲跟红柳一样,每年受一刀的苦。
农村欺生是常有的事情,父亲生平第一次跟人决斗是跟本村家庭最大的大姥爷,面对人高马大实力跟自己成反比的恶劣环境下进行的……大姥爷乜斜一眼瘦弱却从不服软的父亲,一个老鹰扑食,大手像钳子一样掐着只达到自己胸脯的父亲的脖子,众目睽睽下,大巴掌搧的父亲满脸是血,父亲被举到半空又被贯下——就在人们的惊呼和大姥爷以胜利者姿态准备结束这场战斗的时候,父亲以大无畏的精神,一骨碌爬起来,顺手从旮旯里抄起一把镐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扑上去,狠狠地向大姥爷的脚面子砸下去。
在农村叫三个二大爷不如叫个小舅子来的好使。
拳头要比理论现实的多,立竿见影的快,经此一战,血性汉子的性格确定了父亲在生产队中的地位,也教训了那些欺软怕硬的窝门汉。当两个月后大姥爷再上工的时候,父亲已然是庄稼活道门门娴熟行行精通,戴苇笠扛锄头汉子中的佼佼者了。
俗话说人有三不幸:少时丧父,中年丧妻,老来丧子。这样说来,我算是这个不幸圈子成员之一了。
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悲惨的命运在我的身上重演。对父亲的记忆有点模糊。
一九七几年的时候农村好像还是生产队集体生产模式,父亲是第二生产队的副队长。他跟大多数农民一样大都是文盲——当队长是生产实践经验和为人忠厚的回报,因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就无法每天给上工的人考核、记录工分,所以,只有带头干活当副队长的命了。
我家有一架三套马车,一匹高头大白马,还有两匹枣红的骡子。
每当春冬农闲季节,父亲就成了养车人供奉的神仙了。联系拉脚的活络,运费结算洽商,组织车马队伍……父亲弄得是井井有条。当时,在九二三厂(胜利油田前身)揽活队伍中是首屈一指的,响当当的牌子,就象现在的9000认证,公认的。现在的八分厂残存的老建筑的青砖大多数是他们运输的。
早上天还黑月月的,母亲就已经起床做饭了。
过一会儿,就听到父亲吆喝牲口的声音,一阵杂乱的马蹄和马儿喷嚏的声音过后,马铃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渐渐消逝远去了……一队由牲口和赶车人组成的运输队伍,蜿蜒一华里,一辆跟一辆,延延绵绵,断断续续。
火红的朝阳洒在每一架马车或地排子上,馬儿、驴儿甩着耳朵,喷着响鼻。人们趴在车厢里,嚼着油条啃着烧饼,嘘溜着自备的热茶水。父亲打头,大白马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铜铃闪耀着斑驳的耀眼的紫光,撞在健壮的肌肉上,发出欢快清脆的铃声,分外悦耳。两匹骡子,精神抖擞,立起尖尖的耳朵,头一攒一攒的,风似地扬蹄疾走。
这个时候,父亲点了烟斗,深深吸一口,闭上眼睛享受着尼古丁带来的麻醉。他偶尔扭过头,逗耍后面的车把式,“老秃,把脸挪开点,小心你的驴放屁崩着你”。“聋的,你顿顿,我的驴大肚带好像松了……”“那就列后面去,人熊驴赖还非排前头”。“后面去……后面去……”人们随声附和,起着哄。父亲右手腕子轻轻一摇,“啪!”清脆的鞭花在半空炸开,“得儿,驾……”接到口令的马儿猛地一窜,三架辕的头车象狂风一样飞驰起来。呵呵,人们粗犷淳朴的笑声回荡在土路的上空。
大家精神起来,纷纷甩着鞭儿抽打着自己的牲口紧张地跟上前面的车。牲口蹄子踏地的庞大混乱以及夹裹着秃叔那苍白无力的叫骂声,将那土泥路抛得远远的似遗弃的一条黄带子。
上面政策又变了,乡领导直接到村委会督促解散了父亲组织的拉脚队伍。父亲处理了自己的车辆跟三头牲口,一心一意在生产队里干自己的副队长了。
记得最后一次拉脚,带了我,那天风很大,父亲解开围腰把我揽在他的羊皮大衣里,我的脑袋探在外面,左顾右盼,弱小的后背贴在父亲那坚实温暖的胸脯上,幼小的心灵无畏而踏实。
中午,父亲特意为我买的肉火烧,那葱花肉的香味让当时的我感觉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多少年了,葱花肉的香味常常进入我的梦乡,滋润着我那贫瘠的心房。
父亲离开我已经四十年了,他的音容笑貌已然模糊,然而,父亲那紧紧包裹着我的大衣散发着羊皮以及烟草味,以及厚实的胸膛的温暖,却常常诱惑着我,叫我梦魂牵梦绕。
在我孤独无援的时候悄然而至,抚慰着我受伤的心灵。我常常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的黄河滩上,抚慰着松柏一样的挺拔的红柳,宛若依偎着久违的父亲。叫我安静,给我勇气。
那枯干却遒劲的枝干,幻化成黄河滩上扛着铁犁,倔强地挣扎在土浪里的的汉子,一直向前,向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