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华文学:“地方错置”境遇里的“在地实践”

2017-09-27 19:33陈祖君
南方文坛 2017年5期
关键词:马华华文文学

陈祖君

在世界华文文学的版图里,马华文学的特殊经验和贡献,有别于其他区域的华文文学。与祖国大陆文化母体的分隔,催生了乡愁文学,“内在中国”和“在地文化”,是其认同的重心。20世纪50年代之后,不少马华作家将故国情愫倾注到台湾和香港,这两个地区弥补了他们暂时回不去的“中国”。所以,讨论地方经验的特殊性与“文化中国”的多元性,马华文学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化景观。

一、多重认同及“地方的特殊性”

从文学创作及作家分布的地理区域上看,海外华文文学大致可分为东南亚华文文学、北美华文文学、欧洲华文文学和大洋洲华文文学等;就文学的区域特质及作家群体的构成、创作的贡献与影响而言,以东南亚华文文学和北美华文文学最为突出①。尽管世界各地华文文学发展的进程各异、格局不一,但“母语文化”与“在地文化”的杂糅和交会,一直是它们所要面对的处境与命题,并直接影响到华文作家地方经验和身份认同的形塑。王庚武早就指出:“现代的东南亚华人,与当今的大多数人民一样,并不仅有单一的认同,而是倾向于多重认同。”②世界各地的华人,本来就存在着文化认同上的多重性,具体到每一位华文作家的创作,又进一步演绎为“差异文化与个别经验交糅出的多重性”③。关于1949年之后“写在家国以外”④的华文文学身份认同的复杂情状,从以下引述的几段论述中,不难看出其处在“中国文学”与“国家文学”之间的“模糊”及“多重”性质。

林建国:“今天不论我们如何定义(纳入既有知识论述中操作和既有诠释视野中对话)马华文学,任何一元论都没有帮助。这里我们找到马华文学与中国文学的相对位置。中国文学若是一元论意义的传统,则是死去的传统,马华文学大可轻易脱离,一如我反驳中国本位学者作家时所暗示;如果中国文学是未完成、进行中和保持开放的传统(这是事实),则马华文学当然‘属于这传统,但是同时也以自己的诠释视野与传统对话。我们看到这对话关系的影响∕收受过程,满是倾轧纠葛……”⑤

张锦忠:“东南亚华族社群,已非(早年)旅居当地的‘华侨;入籍、归化与土生土长的华人,尽管不少人仍然使用中文阅读和书写,或至少说中国方言,他们身上的‘中华属性或‘中华文化特质势必因政治、社会、文化情境不同而日渐消灭或转化。”“马来(亚)民间华社在文化属性与政治认同的问题所在,不在于认同,而在于不被认同。因此,无论马华文学表现如何,对本土的文化属性如何鲜明,马华文学乃至文化至今仍然被视(斥)为外来文学文化,只能在边际书写运作。马华文学久(暂)居边陲,自成文学系统,但在政治系统与社会系统的牵制与冲击之下,难免面目模糊,身份暧昧。”⑥

史书美:“由于华语文化在世界各地是本地文化的一面,也是一种本地的文化实践(place-based practice),因此本身是多样的、甚或多语的。不同地方的华语有不同的词汇或句型,因本地的文化情境不断演绎改变,因此可以大略称为‘语系。各华语社群文化有各自特定的历史(时间)和地理(空间)的组合,因此也不能以一套论述概括之。因为是在地的实践,华语文化永远是在不断建构中,也在不断消失中。美国部分华人第二代之后不再说华语,并非是一种失落,而应看成是本地化的自然结果,不应以民族中心的价值判断去衡量。身为在地的实践,它与所谓离散前或殖民前的国家的关系,因为不同于离散论述中所逃不出的母带关系,是多样的、复杂的、甚或完全不存在的。在马来西亚垦荒居住的华人,有些追溯数百年的历史,怎么还能称为离散族群呢?马来西亚建国也不只是半个世纪而已。华语语系研究(Sinophone studies)因此是反离散的在地实践,探索在地的政治主体的华语文化生产,而不是流放或离散主体的自恋式的怀乡母国症。……华语语系研究,其出发点是不可避免的伦理性(ethical imperative),别于大一统的‘中国性、‘美国性等等的定义,以此解构这些大一统诸论所抱持的各种中心论,如中国中心论或美国中心论。华语语系论述因此使笔者所谓的‘多向批评(Multidirectional critique)成为可能,身为在地实践,卻可同时批评不同的、跨国的各权力执行体,也正是少数或弱势的跨国主义的一种展现。在此,跨国面向的批判,是一种基于本地实践的伦理的批评,而不是‘为跨国而跨国的流行说法。在地实践认可国家机制的持续存在,而不是‘后国家的论述。以在地为本的多向、跨国批评,因此在根本上有别于其它接近‘后国家的跨国论述。”⑦

由此可见,单一的“中国性”(Chineseness)或“内在中国”,在“家国以外”的本地实践中已然瓦解。海外华文文学中的“中国”影响∕收受,同时伴随着其“本地”影响∕收受,在世界范围的本地实践中已经生产(并不断再生产)出一种杂糅的“诸中国性”(Chinesenesses)及“诸中国身份”(Chinese identites)⑧。多琳·玛西的“进步地方感”(progressive sense of place)及“全球地方感”(global sense of place)观念,对于这种“地方的特殊性”进行了较为妥当的理论阐释。她说:“地方的特殊性不断被再生产,但这种特殊性并非源自某种长远、内在化的历史。……事实是,地方所在的广大社会关系本身,在地理上也有所分化。(经济、文化或任何其他方面的)全球化并未单纯地引致同质化。相反的,社会关系的全球化,是另一种地理不均发展(再生产)的根源,亦即地方特殊性的根源。地方的特殊性导源自下列事实:每个地方都是更广大与较为在地的社会关系之独特混合的焦点。有个事实是,在某个地方混杂在一块,就会产生其他地方不会出现的效果。最后,这一切关系都会和此地累积的历史互动,产生更进一步的特殊性,而可以将这段历史本身想象为当地的联系,以及与世界的不同联系层层叠合的产物。”⑨

二、“地方错置”与“文化中国”

从东南亚华文文学及北美华文文学中现代汉诗创作的实际情形来看,两地诗人的“本地实践”既交织着“内在中国”与“在地文化”的认同矛盾,又表露出在“地方错置”境遇里生命个体“不得其所”的焦虑和无奈。

马来西亚的华文作家和诗人,不断迁徙、流转于世界各地者并非少数。从1950年代末开始,马华作者不断跨海到台湾深造,并在台湾文坛崭露头角。到21世纪初,“在台马华文学”已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论述术语,“用来描述马华作者在国境之外的台湾的文学生产成品”⑩。其中,李永平(婆罗洲—马来西亚—台湾—美国—台北—高雄—台北—花莲)、张贵兴(婆罗洲—马来西亚—台北—宜兰—台北)、黄锦树(马来西亚—台北—埔里)、陈大为(马来西亚—台北—中坜)及林幸谦、温瑞安、方娥真(马来西亚—台湾—香港)等,足可为证。林幸谦写道:

离开一座孤岛

被我伪装成,故乡的异国

离我远去

美丽的历史已经颠覆

消失的他者

也是一种乡愁

一种伪装的回归

——《离开民国》(1993)11

秋天我只身离开半岛

意图解构乡愁的密码

却发现破碎不堪

梦的碎片

滑过银河的中心

划破中年

——《破碎的乡愁》(1995)12

仪式开始的那年

欲望早就落在边陲

……

故乡以外,他们告别

用异族的文化

记述祖先的故乡,逃离自己

……

故乡的海水把故土埋葬

纷乱埋葬的憧憬

化为海外的中国

前世他们离开

今生的根

丧失在汪洋的海上

——《海外人》(1995)13

“伪装成”“故乡的异国”以及“伪装的回归”,其“乡愁的密码”并非“离开半岛”解得,诗人内心并不认同于异国或异地;而在故乡之外用异族的文化来记述那个(因不断迁徙)遠离自己的故乡,隔海怅望,又充分流露出对于“祖先的故乡”、“海外的中国”的疼痛和迷惑。诗人在《赤道线上》一文中说:“赤道线上,水色天色风景雨景一一都落在我磊落奇蟠的胸头。沉郁变化之中,只有这一景最为刻骨铭心:祖邦成了异邦,他乡成了家乡。”14作为拥有国族“美丽的历史”的华人,从“祖邦”沦落到“他乡”,因历史颠覆、乡梦破碎和海洋隔阻而使“他乡”成了家乡,“祖邦”却成了“异邦”,这是诗人最刻骨铭心的胸内之景。

陈大为的《某个回家的主题》(2005)一诗,也表达了对单一“中国性”的背离和对多元的“诸中国性”及“诸中国身份”的渴慕:

某个回家的主题 或者

某个主题的回家

都会猛力拍打 年久失修的门

影子是书生

鞋子是京城

石雕的悲伤是牙床生苔的狮子

绕口令里的石狮与诗

诗与石狮

都死透了

当真死透才能重生15

黄锦树曾以“没有家园”、“流亡”及“错位的归返”来描述旅台马华作家的境遇:“无形中默守着房客的伦理,意识到居住在借来的地方,甚至时间也是借来的——移动的中途站。”16与惯常用以描述香港特殊经验的“借来的土地,借来的时间”极为类似。提姆·克瑞斯威尔分别用“时代错置”(anachronism)和“地方错置”(anachorism)两个词汇来指称“处于错误时代事物”和“置身错误地方事物”,他指出:“游民不仅是头上没有屋顶的人,还是被评价为置身错误地方(城市、乡间、外面、当众)的人。难民不仅是为了逃避迫害而迁徙的人,还是以他们的移置建构出来的人。……地方是由构成‘社会的人群造就的,但地方同时也是生产人际关系的关键。”17这一评断,既注意到乡村特性、城市空间与无家可归状态之间的双重“错置”,也涉及地方认同与道德评价之间的紧密联系。来自其他地方的游民、难民和寻求庇护者,虽然可能对“我们的地方”、“我们的文化”造成威胁,但同时也参与和构建“我们的地方”和“我们的文化”。

游川的《金马仑橙》则隐喻了故乡文化(“祖国文化”)与在地文化(“国家文化”)和其他外来文化“参种”的历史现实:

朋友告诉我

金马仑的橙子

虽然皮厚肉干汁酸

原本可是潮州柳橙的品种

移植来此,不知道是

阳光太热,雨水太淫

参种变孬,还是水土不好

才落成这副模样18

移植而来的潮州柳橙,不管是因为所在地的阳光、雨水、土壤的综合作用,还是因为嫁接或授粉(不排斥有“另外的地方”的可能性),“参种”的结果就是现在的“这副模样”。诗作虽然持批评态度,但也道出了故乡文化、在地文化以及其他外来文化共同构建“我们的地方”和“我们的文化”的事实。

刘亮雅认为,“在台的马华文学从李永平、张贵兴到黄锦树、陈大为等已形成文学传统”,“马华文学描写的非马非华、亦马亦华经验和台湾文学里描写的被殖民经验有类似处。而已归化台湾的马华作家似乎也可以视为台湾作家。在台马华文学提供了丰富的跨国文化异质想象,也凸显了‘中国性的问题性。”19其实,这种对于“中国性”的疑问,在合理化香港、台湾多元混杂的地方经验的同时,何尝又不是一种“返归”、“归化”于开放的“文化中国”的合法化诉求?

香港诗人梁秉钧曾说:“在我们的心中,其实有许许多多的‘中国,包括许许多多不同区域族群所发展的不同的中国文化,包括由阅读过去作品所建构的‘中国……我认为任何讨论中国文化的人都必须兼容这些,否则中国这一概念便被限死在一种论述:把中国看成是一种均质的独霸专一排他狭窄固定而气脉将尽的东西。”20这种开放的“中国”观,既使不同地方的“许许多多的中国”,包容于丰富、多元的“文化中国”中,同时也针对西方的强势话语进行纠正和批评,与“西方”及西方论述形成一种新的对话关系。从文化地理学的层面上说,开放、多元的“诸中国性”、“诸中国身份”,正是多琳·玛西所强调的“地方的概念绝对不是静止的,地方也是过程;地方不必要有框限封闭地区的分隔边界;地方没有单一、独特的‘认同,地方充满了内在冲突;地方的特殊性不断被再生产”21等发展的地方观的典型例证。

结论

马华文学,与海外其他区域的华文文学一样,有着相似的文化历史和现实境遇。正是母语文化(“祖国文化”)、在地文化(“国家文化”)以及其他外来文化(包括西方文化)的交会、浸润和影响,促成了“地方错置”境遇里的“本地实践”,开出别样的花朵,结成不同的果实。从文化影响、文化结构上看,首先是作为文化传统的中国和西方,其次是马来西亚本国文化,以及台湾、香港等地的文化,共同型塑马华文学的文化性格。由于马来西亚特殊的地理位置和马华作家、诗人具有一定规模的岛外旅居,其“本地实践”甚至具有“地方再置”的二次性。譬如“在台马华文学”的双重乡愁(中国/马来西亚)。对旅居台湾的马华作家、诗人而言,台湾其实是一个新的地方。无论是文化乡愁的倾注还是家国认同的焦虑,在第一次“地方错置”之后,又面临一次“地方再置”和“地方再认”的实践历程。

【注释】

①刘俊:《论海外华文文学的总体风貌和区域特质》,见《从台港到海外——跨区域华文文学的多元审视》,107-122页,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

②王庚武:《中国与海外华人》,235页,香港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

③黄锦树:《马华文学:内在中国、语言与文学史》,9页,马来西亚华社资料研究中心1996年版。

④周蕾(Rey Chow):《写在家国以外》,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是其英文论著Writing Diasporad(1993)的中文版。

⑤林建国:《为什么马华文学?》,载《中外文学》第21卷第10期(总第250期,1993年3月号)。

⑥张锦忠:《南洋叙述∕本土知识:他者的局限》《马华文学与文化属性》,分别载《中外文学》第20卷第12期(总第240期,1992年5月号);《中外文学》第21卷第7期(总第250期,1992年12月号)。

⑦[美]史书美(Shu-mei Shih):《华语语系研究刍议,或,〈弱势族群的跨国主义〉翻译专辑小引》,载《中外文学》第36卷第2期(总第417期,2007年6月号)。

⑧周蕾指出,在西方人看来,中国的“非模仿”性质常被凸显为“中国”的种族外衣,就算是现代海外华文文学如何多元,它们都被简化为西方眼中的“中国”:“无论流徙书写如何富非模仿性、实验性、颠覆性或前衛性,在西方也是被视作‘中国来归类、推广及接受……”因此,她主张破除“中国性”的迷思,疏通单一同质化的谬误,并强调“诸中国性”、“诸中国身份”的重要性。见[美]周蕾:《作为一个理论问题的中国性》(“On Chineseness as a Theoretical Problom”),原载英文杂志《第二界》(boundary)第2卷第25期(1998年秋季号),转引自朱耀伟:《本土神话:全球化年代的论述生产》,24-25页,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2年版。

⑨21[英]多琳·玛西(Doreen Massey):《全球地方感》(“A Global sense of Place”)。转引自[美]提姆·克瑞斯威尔(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像与认同》,徐苔玲、王志弘译,114-115页,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版。

⑩张锦忠:《文化回归、离散台湾与旅行跨国性:“在台马华文学”的案例》,载《中外文学》第33卷第7期(总第391期,2004年12月号)。

111213林幸谦:《诗体的仪式》,36、160、162-165页,台北九歌出版社1999年版。

14林幸谦:《赤道线上》,季季编:《语录狂》,102页,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89年版。

15陈大为:《靠近罗摩衍那》,41-42页,台北九歌出版社2005年版。

16黄锦树:《没有家园》,载《印刻文学生活志》2004年12月号(总第16期)。

17[美]提姆·克瑞斯威尔:《地方:记忆、想像与认同》,徐苔玲、王志弘译,164-165、196页,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版。

18紫藤编辑工作室编:《动地吟》,24页,马来西亚紫藤(马)有限公司1989年版。

19刘亮雅:《文化翻译:后现代、后殖民与解严以来的台湾文学》,载《中外文学》第34卷第10期(总第406期,2006年3月号)。

20梁秉钧(也斯)与[美]Gordon T. Osing的访谈,收录于梁秉钧的双语诗集《形象香港》(City at the End of Time:Poems by Leung ping-kuan,Hong Kong:Twilight Books Co.,1992,P. 163)。访谈原文为英文,此处援引叶维廉的译文,见叶维廉:《全球化与回归后的香港文学》,载《第三届香港文学节研讨会讲稿汇编》(临时市政局公共图书馆编),200页,香港临时市政局公共图书馆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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