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草 香
每到割过草以后的那些日子,我们就会闻到浓浓的草香,说是香似乎也不恰当,因为它带些苦味,还有些凉意,然而在我们看来,再没有比草更香的东西了 。
草割过了,原先被遮掩着的地方是一览无余了,闪着亮的水泊、树桩,藏在草丛里的一棵开着白花的野栗子树,还有那些枯草盘成的鸟窝,它们的主人在割草的时候就惊叫着拍着翅膀飞走了,现在留下它们孤零零的,有些凄凉。但那草香是无处不在的啊,它让这一切都显得生气勃勃,让人心醉神迷。我任性地整天开着窗子,就是晚上也不例外,那草香就会被凉风送进来,闻着闻着,我也就睡着了。然而第二天醒来,我就会发现窗子是关着的,那就等于是说,小舅夜里来过了,他替我关了窗子,或许还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皮大衣,重新盖在我的被子上,或许还俯身长久地注视着我,而这些我全不知道。
然而这草香会留存许多天,那些天里我就把整天的光阴耗在窗子前和草地里。我會捡起一截枯树枝或小石子往草丛里乱丢,被打到的地方有时会飞起鸟儿来。我也会一遍遍地去抚弄那些草茬,手心被它们刷得痒酥酥的,草汁也会把我的手掌染得绿绿的,手纹也会清晰起来,像一些横七竖八的乱草,多乱呀!
晚上,我带着我的绿手掌睡到床上去,并且长久地不肯入睡。挟着草味的凉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小舅要来了!我预备等小舅去关窗子,就大声喊:“我没睡!”然后用被子蒙上脸,只露出眼睛,月亮那时正在我窗外,月光照到我床头,我的眼睛里有月光,亮晶晶的。这样,小舅就不会走,坐在我的床边等我要求他讲些什么奇异的事,带草味的风吹进来,墙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小舅要来啦!
第二天我们见面了,谁也不提头一天晚上的事。小舅会说:“走路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你真是笨得要命!”或者:“羊栏该修了,黑耳朵老是踢卷毛,该把它单另关着。”我总是满怀兴味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而他总是不动声色。
只有在夜里,草味的风越来越浓,小舅进来关窗子的时候,我才会大声喊:“我没睡!”然后我用被子蒙住脸,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准备听些奇异的故事。我们一天天重复着这样的游戏,并且乐此不疲。
比 喻
看到小舅挑着水走到门口了,我就从窗前翻起身来去开门。因为跑得太快,门打开了,我还喘着气,小舅是弯着腰的,他眉毛底下的眼睛瞪着我说:“跟土鲁昆一样。”土鲁昆可是街上的野孩子啊,常给人追着跑,喘着气。
小舅就是这样来比喻一个人的,总是说“跟谁谁谁一样”。当他从你身上发现了某种他不喜欢的、不够从容和体面的东西,他就会说你“跟谁谁谁一样”。他总是能找出一个与你有着相似之点的人,而听的人也会知道这些相似之点是什么。他总是这样眼光敏锐,而所作的比喻也总是令人发笑。尽管他每次都不改变这个句式,只是改变里面的人名,也依旧令人发笑。
如果你说话太多,小舅就会说你“跟王二喜的妈一样”。王二喜的妈在这里是多嘴的老太婆的代表,农场的人很少有人像她那样成天无事可做的。如果你穿着不够整洁,小舅就会说“跟边卖丽一样”——那可是个疯女人啊,头上扎着五颜六色的毛线,手里举着一支木棒, 在垃圾里翻来翻去。
人们总是引诱小舅来作出他的比喻,因为那是多么令人发笑啊。在灯下,在炉火旁,那是我们经常的娱乐。可是小舅若是发现了你是有意在引导他拿出这项绝活来,他就会躲闪着,看你心急。小舅是多么机敏啊。
有时候我会跟着他到涝坝边去,看他挑水,回去的时候,手里举着一大把在涝坝边采的灯笼草跟在他后面。到了门前,我依然喘着气跑去为他开门,他眉毛底下的眼睛瞪着我说:“跟阿番江一样。”阿番江也是街上的野孩子啊!可是我一点也不生气,我不能想象若是没有我开门,挑水回来的小舅会是多么费力……也是多么孤单!就像是菜园的篱笆上,少了缠啊缠的牵牛花。
古堡幽灵
又是在看露天电影的时候,我睡着了。
电影叫做《古堡幽灵》,讲的是一个大楼里住了好多鬼,后来人们要把楼拆掉,楼拆掉鬼可就没地方住啦!所以鬼就一个个地出来了,盆子罐子就在半空中飞,床自个儿动来动去。
我还是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小舅舅正把我往床上放。
我睁开眼睛,知道电影已经演完了,急得不得了:“《古堡幽灵》最后咋了?”
小舅舅觉得很可笑,也不回答,故意学我:“《古堡幽灵》最后咋了?”
我缠着他要他讲后面的故事,仿佛那些我没看到的部分就特别的精彩。
讲着讲着,我就又睡着了。
第二天发觉还是没听到最后的结局呢,就又问:“《古堡幽灵》最后咋了?”
小舅舅又笑了,又学我一遍。随后,他把我看电影睡着的事,还有我的问话,一次次地学给姥姥、姥爷、小姨、隔壁姗姗家。要不了多久,农场的人都知道我看电影睡着了,还问傻话。姥姥就说他:“不许再学大刚!”可他再学的时候,姥姥还是一样地笑着。
可恶的小舅!都过了好多天了,他也不肯忘了,时不时问我一句:“《古堡幽灵》最后咋了?”在饭桌上,菜园子里,早晨有雾的小路上,他会猛地想起这句话来,看起来是把脸朝着别人笑着,说的却是:“《古堡幽灵》最后咋了?”这一句话快说完的时候,他又猛地把头调过来,看着我,笑着说完。我追着打他,他跑得快,也不给人打。
再不就是在葡萄架子下,摘黄瓜的时候,或者晚上数鸽子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就说出这一句来。周围的人就全笑了。
金盏花
有一些情景注定是要我反复咀嚼,并且久久之后才能消化得掉的。我知道它其中有些什么含义是现在的我所不能了解的。就像现在,呵,那么多的云缓缓地向天边移过去,好像在天和地交接的那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它们吸过去了。然而一只鸟从它们要去的方向飞回来了,昂着头,高挺着胸,紧闭着嘴,它在这汹涌的、无一例外地前进着的云的队伍里,像一个叛逆者。它终于尖厉地叫了一声,振翅飞得更高些,就不见了。这天空,这云为什么走得这样快,难道它们不怕终有一天它们全都在我窗前展现过吗?或许不多久,我又会重复地看到刚才那朵像是一匹奔马形状的云啦!endprint
这是早晨。我躺在床上,对自己说:“我要把这些全部记住!”然后我又倾听着一切响动,准备等小舅一走过来,我就重新闭上眼睛。然而一阵嚓嚓的声响过去了,那是树叶子在摇,不是小舅在穿衣服,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过去了,那是在窗子外头。
我光着脚从青砖地上直跑过去,像一阵穿堂风,看到在小舅床上躺着的人,我才想起来,小舅出去啦,他叫这个人照管我。
我看着他躺在小舅躺过的床单上,我看着他盖着小舅盖的被子,我看着他的头在枕头上压出的窝,那么深的一个窝!都可以种树了!
我把椅子拉得吱吱响,我又去把窗子打开,再关上,再打开。
他伸着两条胳膊两条腿,那么大的床,都不够他睡的。
他动也不动。
“小马!”我大声喊,我听小舅这么叫他。
“小马!”我又喊。
“小马!”他还是躺成“大”字,睁开一只眼睛说:“你叫我什么?小马?”
我一点也不怕他,我还问他:“那我叫你什么?”
他用两只手撑着,一点点地把上身立起来靠在床架子上,拖着两条腿,就好像两条腿不听使唤了,没有知觉了,瘫了,或者是用另外的什么东西做的。然后他穿衬衣,扣子一个一个地扣好了,这才向前一倾身子,让后背离开床架,把衬衣的后襟拉展。
我看着他一件一件地穿衣服,我只知道我穿衣服的时候,要是有人在旁边看着,我会很难堪,所以我故意看着他穿衣服。可他一点也不在乎。
一条发了白的工装裤,一件浅蓝的衬衣,胸前的两个扣子不扣,敞着,长脸,长鼻子,要不是眉毛的缘故,还算长得好看,可是他的眉毛是倒八字的。这叫我很高兴,好像那眉毛是听了我的话长坏的。
他系着裤子,拖拖拉拉地走到窗子前去,皱着眉头往外看。
他用手一撑,坐到窗台上,懒洋洋地把两条腿收上去,再转了身,就从窗子上跳下去,跳到外面去了——从窗子里跳出去了!这还不算,他就从那些香菜,那些开着白花的香菜丛中走过去了——踩着开着白花的香菜走过去了!
“走哇!”——是對我说的吗?他也不管,自顾自就走了。
到了路上我就更不怕他了,我给他指着看麦子地里飞起来的一只蓝蝴蝶,自顾自地跟他打赌说那种蝴蝶的翅膀会闪光呢!又说那些麦子地割过以后我就去拾麦穗,拾了一大筐呢!
“都是你拾的吗?”
我一下泄了气,是啊,我比划出的筐子也太大了!不过我马上就又找到话说了,我说小舅跟人比赛割麦子,割得很快,一下子把那个人吓坏了——“吓坏了!”我这样说。
“你小舅就是跟我比赛的嘛!”这个小马说。
“你输了你还说呀,要是我跟别人比赛输了我就谁也不说!”我自以为说得很聪明了。
“可是我就是输了嘛!”
“嗯,还有一次——”我搜肠刮肚地找新鲜事。
“你看,那个水闸,我和你小舅在那里守过一夜的水闸。”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嫉妒得不得了。我就喊他:“小马。”
他歪歪地低着头看着我。
“你怎么喊你小舅?”
“我就把小舅喊小铁。”
啧——他吃惊得不行。
“只有我才这么叫他。”我很骄傲地补上一句。
“我不也叫他小铁吗?”
“你叫他和我叫他不一样。”
我想等他问我怎么个不一样法,我早想好了一些话。不过这一次他不问了,脸往前看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还忘了说,小马走路像个老头一样,而且还是个穿着拖鞋的老头。他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被拖着,他的脚好像不是他自己的,拖着鞋,一点也不心疼脚,好像生怕脚用不坏似的。吃——吃——就这样,听着可难受了。所以一看见锯木厂的大门,我就撒着欢先跑进去了。
再看见小马的时候,我手里捡了一根大树枝转得跟风车似的。
“你听着,那个有转轮子的机器跟前不许去,听见了没有?”
“我——听——见——了!”
他也不多说话,转身就走了,一会儿和人搬木头,一会儿拉大锯。
怪啊,现在他也不驼着背垂着手走路了,也不拖着脚往前蹭了,他腰杆挺得笔直,脚踩在地上,还用力地往后一蹬,小腿肚子往后一挺。
我一个人在锯木厂里乱跑,堆得很高的一堆大圆木头我也爬到顶了,一个锁着的小木房子我也凑在门缝上往里面看过了,金黄的锯末子给我扬得满天满地。
“呔!你是谁带来的?干什么呢!”
喊得太凶了,我转过去一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冲我叫呐,脸上的肉这么一喊,好半天还回不到原样。大热的天,还穿着有四个口袋的衣服,灰灰的,捂着里面的胖身子,脑门上的头发都像是热得烧死了。
“小马。”我大胆地把小马的名字说出来了,心想小马那么高,那么壮,才不会怕他呢!
这个人笑了一下,呀,笑得太难受了,把一个嘴角往上提了一提罢了。
又笑了一下,说:“好嘛!”
我见过的人都没有这样笑的,也没有这样阴阳怪气说话的,我有些怕他了。
这人又笑了一下,就走进一个红砖的小院子里去,把门“砰”地一合。
里面的屋子是两层的小楼,第二层的窗子开着,窗台上摆着一盆花。
那花我认得,小舅说那叫金盏花。
我见过的金盏花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那盆子里只种了一棵,真可怜。
再见着小马我就大叫:“小马!”
他们好多人在那里休息呐,听见一个小孩子这么样叫人,都抬头看我。
我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赖到小马旁边就坐下了。
“砍下来的树都死了,怎么上面还长着枝子、叶子,还是绿的。”
“树的心还没有死啊,树心里还有水。”
“树心里的水用完了呢?”endprint
“天上还下雨呐!”
“天上不下雨呐?”我在无穷无尽的提问里发觉一种乐趣,所以缠着往下问。
“天上下一点点雨就够树苗子活上好一阵子的。”
“天上好久不下雨呢?要是再来了一只羊呢?”我存心不让那树苗子活下去。
“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孩呢,心这么狠。”
我生着气了,听过有人说我调皮的,还没听过人说我心狠的,我知道心狠不是好事情,像农场的条条,对他妈不好,老大声大气的,还老动手呢。别的老太太凑在一起,一说起他们家,就说:“啧啧,狠心白眼狼。”
“心狠的人是因为没人对他好,像你,你小舅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也这么心狠,嗯?”
我一下就不说话了,闷了半天,才说了:“怎么样就不心狠?”
“对别人好啊!”
“那我对别人可都好着呢,小舅一劈柴,我就想啊,我快长到小舅那么大,那也就可以劈柴了啊!”
“这还差不多,不过,对别人好,光心里想着,没有用的。”
“那怎么办啊?”我又不能劈柴,眼看就只能是狠心白眼狼了。
小马想了一下,笑了一下,低声像告诉我一个秘密似的说:“比如,在窗台上摆一盆花。”
我一下就糊涂了,条条家窗台上也摆着花呐!我就赶快把我想到的这一点说出来了。
“那可不一样啊,你要摆一盆最好看的花,对谁好,就告诉谁,花是给他摆的,摆一天就是说你们还好一天。”
“那我要告诉的人可多了,多多,姗姗,对了,还有篮子,我有一次把她们家的葵花头掐掉了看看长不长得出两个头,她都不生气。”
“嗯,不能告诉这么多人,只能告诉一个人,和你最好的一个人。”
“一个人啊?”
“最好的一个人。”
“对了,小舅。”
小马笑起来了。
回到家里我就往后园子里跑,花园的一个角里有好多瓦片的花盆,我找了一个最好的,又到地里去挖土,最后我想起来了,種一棵什么花呢?八瓣梅,牵牛花,羊角奶,波斯菊,这些都是开着花的,满园子都是,哪一棵最好呢?
“现在是秋天啦,要种就种棵耐冷的花。”
我快快地把那些花都想了一遍,那些花我都没见过它们开得过秋天的。
“种一棵金盏花吧!”
这个主意是他想出来的,那种金盏花准没错。我跑到园子里去,一会儿就挖了一棵栽到盆子里了。
一会儿我又觉得金盏花不好了,又把那棵金盏花给提出来,种了一棵矮矮细细的葵花进去了。葵花很丧气的样子垂着头,我就把它搬到太阳底下去,直到太阳落山了,葵花的头也没有抬起来,我就又去折了一枝红柳插到葵花旁边,把它的头用绳子拴在红柳枝上。
一个黄昏我就在干这样的事情。
第二天我又跟着小马到锯木厂去,这一次我是乖多了。我在一堆圆木上坐着,一会儿我就发现了新的游戏,我数那圆木断面上的圈纹。
“一,二,三......十四。”
“一,二,三......二十。”
刚数了一个有二十圈的,我就听见有人大喊大叫的。
天塌了?地裂了?房子着火了?我赶紧往人喊的地方跑。
密密的一圈人,围在中间的是小马。
小马坐在地上,裤腿卷上去,腿上流着血,从腿上流到地上,流到土里,土就成了紫的,流到锯末上,锯末就成了橘红的。小马痛得龇牙咧嘴的,一绺头发沾着汗,贴到脑门上。
一个男人蹲在地上,拿着纱布往小马腿上裹。
我把脸转到一边去,不敢看那血,可是脑子里还是红红的一片,我都恶心起来,赶紧把头抬起来。
木头堆,红砖小楼房,天空,在我眼睛前头摇晃而过。我只模糊地记得小楼房窗子后面一张苍白的脸孔,惊慌失措又痛苦的一张脸,一闪而过。苍白的脸,幽暗的屋子,就像是月亮和天空。
唉,月亮,你让光弥漫,照到这,照到那儿,干草垛,木头牛栏,晾着一双忘记收回的鞋的窗台,你都照到了;结着白痕的涝坝边的盐碱地,白花花的芦苇地,牛栏里刚饿醒的小牛,你也不曾忘记。月光啊,大片大片,洒上平屋顶,洒上不冒烟的烟囱,月亮,你让人流泪。
你也照到刚流完泪的人脸上,刚从疼痛中睡去的人脸上,你把人照得脸色幽蓝或者青紫,像死了的人一样。你也想摄去熟睡的人的灵魂吧,像太阳在白天收去地上的水汽一样吧,那你就做吧,你尽管去做,不声不响地。
你照到小马的脸上,把他照得也跟死了一样,多好多好,月亮你尽管去做吧。
我快快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只有当我脸上最后一点因残留的思想带来的生气也消失了,月亮才肯将她的光芒施加到我脸上,把我的脸庞照得幽蓝或者青紫,那是她给死去的人的特别的恩宠。
天快亮的时候我给一阵东西被打翻的声音惊醒了,我光着脚跑到发出声响的地方去,小马恼怒地扶着床边的桌子,地上是打翻的椅子。
“你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锯木头啊!”
“我不扶你!”
“你!”
“不。”
我安安静静地盯着他。
小马笑起来。
“那你替我去锯木厂吧!”
我当他是拿我开心呢,气鼓鼓地我就说了:“我又不会拉大锯!”
小马赶紧说了:“不是的,不是的。”然后想一想:“你去给我看一盆花。”
我一下子很聪明了:“金盏花。”
小马不好意思啦,说:“不要给别人说啊。”
我很得意,马上就出门了。一路上我都很得意。
快到锯木厂我就寻思开了,难怪小马天天要到锯木厂去,因为那金盏花啊。那屋子里住的不是那凶男人吗?所以我就想好了,一定要看看摆那花的是谁。
花还在窗台上。endprint
这可好了,我在窗户下等着,看看会有谁来摆弄那盆花。
花后面是屋子,什么都看不见,再看仔细点,就只能看见花后面的桌子上立着一面圆镜子。
我就凑到院墙的木板缝子往里看。
一个女人打了一盆水在院子当中洗头发,头发墨黑墨黑的,一双又细又白的手把头发搓来搓去的,手指头细细的,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像连头发都穿不过去。头发下面的脖子是白白的,像一截芦苇根一样。
身上穿的是白的衬衣,黑的裤子。
头发洗了半天,女人拿了一块大布把头发上的水吸一吸,一拢头发,就站起来了。
脸白得像没见过太阳一样,眉毛淡得像婴儿的一样,眼睛细细长长的。
嘴唇没有什么血色,紧抿着。
顺手摘了木板墙角的一朵金盏花往耳朵边一别。
手指头上可能染上花梗子上的绿汁了,她就往水盆里浸一下,又划了几下。
坐了一会儿,把水盆里的水一泼,就进屋去了。
白颜色的衣角一闪,就不见了。
直到她再也没有出来,我才快快地跑回去。
小马在院子里坐着。
我就在他面前跑来跑去。抽屉里的粗麻纸给翻出一叠来,裁成小块,一串葡萄上包一张,这样子防鸟吃,也防蜜蜂叮。
小马说话了:“那串没包紧。”
我就把那一串包紧。
小马又说话了:“那几颗烂掉的不摘掉,坏水掉下来,把其他的也糟掉了。”
我就把那几颗摘掉。
小马又说了:“哎——”
我故意当没听见。
小马犹豫一下,又开口了:“大刚——”
我嘻嘻一笑,笑着笑着就变成大声笑了,收也收不住,我就跑掉了。
我听见小马在我背后也笑了。
第二天我自己跑到锯木厂去。
是不是花叫鸟吃了?鸟不吃金盏花呢。是不是花干死了?那院子里开着那么多呐,不会再栽上一棵?反正金盏花是没摆出来。
回到家里我不声不响地跑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大刚,大刚。”小马在那边喊。
我不回答。
“大刚,我知道你回来了啊。”
我不应声。
那边就不喊了。
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小马在那边屋子里唱歌。
“在那高高的山冈上,紫花地丁啊盛开了,紫花地丁凋谢了,落在高高的山冈上。”
翻来覆去就这么四句。
“紫花地丁凋谢了,落在高高的山冈上。”
远处走夜路的人也学会了,远远地像回声似的跟着唱了起来:“落在高高的山冈上。”
夜凉了,月亮又在找着那最像死人的熟睡者了,就像那些鬼故事里的吸血鬼找那些血最鲜美又最疏忽大意的人一样。
夜凉了,又是谁的魂魄给月亮摄走了,摄去做她的燃料了。远远的走远的人像回声似的唱着:“山冈上——”
金盏花再没有摆出来,这“山冈上”就唱了好多天。
后來也就不唱了。
倒是那些老走夜路的,放水的,赶羊的,全都学会了,半夜就听见远远的星空下有人在那里唱着:“落在高高的山冈上。”
这一天,有人唱着“落在高高的山冈上”进来了。
是小舅。
我就忙开了,又把我栽的花往外搬,又给他看我写的字,画的画。
小马就悄悄走了。
当天晚上他就又来了。
“要走了。”小马说。
“先坐场部的汽车,再坐火车。”小马说。
“汽车坐三天,火车再一天。”小马说。
“那边可有认识的人?”小舅说。
“没有。”小马说。
“男人嘛,一个人怎么也都过了。”小马说。
“自己又不怕对不起自己。”小马说。
“走了啊。”小马说。
“好好的啊!”小舅说。
小马没有说话,用力点头。
就走了。
“汽车坐三天,火车再一天是什么地方?”我问。
“远着呐!”
月亮升上来了。没有小马唱歌了。远处也没有人唱歌。
我就自己唱:“落在高高的山冈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