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纸上交出我的灵魂”

2017-09-27 06:02宋宁刚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神木梭罗写作者

宋宁刚,1983年生,2013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博士。发表诗歌、散文、随笔和文艺批评文字多篇(首)。出版有诗集《你的光:2001-2016》,批评随笔集《语言与思想之间》。现任教于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

认识惟岗,是在两年前、省作协举办的一个“80后”作家研修班上。那次,与惟岗一起从神木来的,还有诗人青柳、十指为林和破破。相比魁伟黝黑、大有“乔帮主”之气的青柳,幽默好玩的德乐(十指为林的自号),聪敏过人、率直不驯的破破,惟岗并不特别显眼,只是他的淳朴憨厚的笑,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直到半年后,读到惟岗的散文《神木自然观察》(载《延河·上半月》2016年第8期),才让我重新认识了他。怀着几乎有些难以相信的激动,我紧接着读了他的《自然札记》(载《散文百家》2016年第4期),终于心悦诚服地确定,他是一个好作者,并在心里直呼,相见恨晚。这两组散文的质地之纯良,会让人想起已故的诗人、散文家苇岸。后来我知道,苇岸正是惟岗极为喜欢的一个作家,是他心目中的兄长式的写作者。更巧的是,他和我几乎是在前后相差一周的时间里,不约而同地拜访过苇岸的老家。他比我做得更好,他找到了苇岸的家人,拍下了苇岸生前一些珍贵的照片。

正如苇岸喜欢梭罗,让梭罗式的写作及其理念在自己所生活的北京昌平县城、他的老家北小营村以及其周边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惟岗也喜欢苇岸和梭罗,通过对两者的学习,内化为他对神木的土地和天空的观察、凝视、感受与体悟。他不是以借重模仿,凭靠概念来写作的,而是将某种意识经过反刍、消化后,成为自己身体、进而生命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他的写作的最可贵之处,在于其文字的“扎根”性。

惟岗的诗歌也是如此。扎根于自己的生活,扎根于生活中的种种情境。不同的是,在散文中,惟岗更倾向于通过相对冷静的叙述,对神木的风物进行细致的观察和描述,较少直接地抒情;在诗歌中,则较少客观的叙述,而是带着深深的情感、乃至情绪,即使这情绪是以低抑的音调出现。也因此,他的诗歌就天然地具有了浓厚的抒情特征。

陕北高原是个神奇的地方。那么干旱、广漠、多尘、寒冷的地方,人们生活焦苦,豪爽顽强,却产生了情感细腻微妙、撼动人心的民歌,想想真觉得不可思议。为数众多的民歌当中,女子的执拗、果敢、倔强、专情,又是最令人难忘、甚至揪心的。惟岗不是陕北民歌中的女子,但是他的诗却具有同样倔强和专情的质地。比如《宴会上的油糕》(顺便说一句,这首诗也是我在惟岗的诗中看到的表述简洁、节奏明快的佳作之一)中写到的“我”对“夹在牛肉和烤鸭之间”的油糕的情感。之所以有这样的情感,不仅是因为“我”的童年记忆,更因为它相比宴会上的重要菜品的不起眼。对被忽略之物的在意,是惟岗诗歌的一个显著特征。他笔下,被载在一辆大卡车、狂奔于高速公路上的骆驼,历程表上显示着113万公里的开出租车的师傅……之所以被注意到,都与此有关,至少是部分地有关。

惟岗的诗,大都出自这种本然的生活情境和情感情境。像《里程表》《高速路上的骆驼》这样的作品,看起来似乎不够具有现代性,但是极为人性,从中更是可以看出诗人作为一个人的善意。话说回来,文学的重要价值之一,就是“增加我们对自我与世界的犹疑,让高速运作的機制适当地审视自身的根基。它不会让一切坚固的事物都烟消云散,而是可以滋养一切坚固事物的土壤。”(范昀:《特里林的现代文学课》,载《书城》2017年第3期)就此而言,包括抒情在内的传统的书写方式,自有其重要的意义。其实,惟岗的诗并非传统的抒情。他笔下的诗行有时读来会令人心惊。不信请看:“我需要很多个春天,走向我/第一个走向我的父亲,让他/拾起古老的耕作技艺,第二个为了/我的母亲,让她两鬓斑白……”(《我需要很多个春天》)。“我需要很多个春天”的理由之一,是为了让母亲的“两鬓斑白”,其中的意蕴不够现代?“这个冬天,只有悲伤被煮沸/逝者已冷,生者茫然,我/被抛进凝冻的山村之中/幽怨的铜唢呐将我的骨头吹裂……”(《在一场葬礼上感觉是我在死去》),这样的诗句,不够峻峭和奇崛?

除了深沉的抒情,以及从本然的生活情境出发,陕北民歌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透彻、锐利、勇敢、明快。就最后一点来说,惟岗的诗似乎还有待改进。总体来看,他的诗在叙述上似乎有些迂回,节奏也有些廻缓了,缺乏某种必要的直接性和深抵人心的明透性。《问候》《生日》等诗,都不同程度地都有此问题。之所以如此,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表达上缺乏足够的准确。比如《雨中的马》的最后,说“这场大雨/全下在了它内心的天空”。一场大雨如何会下在一匹马的“内心的天空”?而不是它黑色的眼眸?它的“内心的天空”又是怎样的?读来不禁令人感到有些抽象和难解。

当然,这只是一些个人之见,未必确当。其实,对于惟岗这样刚刚迎来而立之年的写作者来说,最重要的,是他已然认领了写作这件事,并且决心更加自觉地走下去。就此来说,惟岗的写作是令人欣慰的。他早就从心底接纳了写作,也为此做了很多自觉的准备。正如他的书房在我所见过的同龄人中是少有的丰富和专精。所有这些,都显示出他作为一个写作者的趋向成熟和值得信赖。惟岗有一首诗写到父亲。不像很多年轻人怀着叛逆的心所写的那样,突出与父亲的差异,而是写自己与父亲的相似,以及尽管相似、却又不属于他的矛盾与复杂:

哦,父亲,我越来越像你/我曾和你一样,栖息于草地/穿越于云朵和群山之间/在闪光的树丛中沐浴神恩/啊,父亲,我不属于你/那进入你我身体的,是/水,麦穗和无垠的天光/你引渡我到这万物丛生的世界中/我找到了新的兄弟和父亲/你一定很欣慰/我不再孤独无依

读到这样的诗句,在激动之余,我也感到深深的欣慰。以这样的体察来写自己与父亲(进而父辈)的关系,只有感触深沉的人才可能。来自父亲而不属于父亲的惟岗,属于什么呢?应该是属于写作,正如他所说,“在纸上交出我的灵魂”。他所找到的“新的兄弟和父亲”又是谁呢?自然应当是怀着类似理念的写作者,比如上文提到过的苇岸和梭罗。正是在交出自己灵魂的纸上,惟岗获得了超出生物性存在之外的更大的存在,也赢得了超出物理世界之外的更大的世界。在后一个世界中,或许更为艰难,却也更为幸福,并且“不再孤独无依”,因为他有更多沉默的同行者。

[责任编辑:李 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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