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渔
“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
——为毛子诗集《我的乡愁与你们不同》而作
朵 渔
我爱战争期间,那些等待丈夫/归来的妇女/我爱阵亡士兵墓碑上/悄然安放的玫瑰//我爱被征服的国家,秘密的聚会/我爱宵禁之后,那走上街头的传单和人群//我爱电车/我爱旅馆/我爱流放的路上,还在谈论诗歌与星空的心灵……//可我爱的那么多,却依然不够/爱多么丰饶啊,又多么的贫困/(毛子《我爱……》)
我从毛子兄的诗集里单独拿出这首诗来说道几句,以作为对这部诗集的祝福。
“我爱”,是一种祈祷仪式。“我爱”作为一种自我牵引,让我可以一直走下去。
什么是爱?“深信他人的真实存在便是爱。”(薇依)深信-他人-真实-存在,四要素缺一不可。深信近于信仰。他人,不仅仅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而首先是对自身的确立。确认自身的同时也确认了他者的真实存在。如巴丢所言,“我爱你”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你成为我生命的源泉。在这个作为源头的清泉里,我看到了我们的愉悦与幸福,但首先是你的幸福。
爱没有对手,恨才有对手。爱也不是一种政治激情,与政治激情相对的是恨与迷狂,在政治里,总是存在某些敌人,但是爱无敌人。因为爱就是要包容差异,在爱中,政治上敌人变得与自己相似了,“你是我的源泉”。恨、恶、情、欲,爱超越于这一切之上。爱站在高处。爱不是欲,欲转瞬即逝,并不断重新开始。爱始终在。它是一种强有力的、可作为我们生命的内在结构的东西。
“我爱战争期间,那些等待丈夫/归来的妇女/我爱阵亡士兵墓碑上/悄然安放的玫瑰”。这爱的,还是远方,包括“秘密的聚会”、“街头的人群”。
爱没有预设它的对立面。爱不需这样的矫情。
但多少垃圾,多少欲望,多少恶,都在将爱拉低,以便制造自己的对手。爱溶解这一切。即便是垃圾。巴丢的追随者齐泽克说,“让我们去爱上垃圾,爱上我们这个将要完蛋的世界,爱它们到尽头,一直挺下来,熬出头,带着勇气忍受,在不可能中实践可能,站到命运的另一边去,直到让我们自己都惊奇为止。”
爱不可能之爱,这是托尔斯泰曾欲遵行的一种无条件之爱的权利,将其上升到一种神性之爱。他知道唯有这样方可得救。因为恨没有出路,恨在低处,恨只会带来更多的恨。
爱如尼采所言的超人,超善恶。
爱如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他将内心的道德律与头顶的星空并置,给道德颁布了普遍必然的、无条件的命令。
爱是将一种不可能之可能作为一种信仰来对待,这不可能将成为一种坚实之物,就仿佛为儒家的践行功夫增添上一抹形而上的色彩。
爱是唯一上行的自救之道。但,如何爱?
“我爱电车/我爱旅馆/我爱流放的路上,还在谈论诗歌与星空的心灵……”这是爱。也就是说,直到我们爱上自身,才真正触及了爱。
如何爱自身?薇依说这几乎不可能,因为只有上帝才会爱上自身,而我们只可能爱他物。在此意义上,“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
但仍有一种方式可以让我们爱上自身,那就是通过爱上帝来爱自身。因为上帝爱我们,所以我们要爱自己。通过此转折来完成自爱。
事实上,具体的爱是一种丰饶。
有一天我呆立小区门口的桥头,看桥上那些匆匆走路的人,那些骑自行车的,骑三轮车的,那些开着轿车呼啸而过的,那些四处觅食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敢停下来,结束生活的鞭打。只有一个流浪汉不慌不忙,他斜卧桥头,目光迷离,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我想起雅斯贝尔斯哲学自传里的一段话:“我常或凝望远景,仰望苍穹白云;又常或坐或倚,不做一事。想象之流无拘无束,在其中的沉思冥想十分宁静,只有在这种宁静中,才容许那些宁静产生作用。否则,一切工作就要变成无结果的、非本质的和空虚的。我觉得,对于一个人来说,如果不是每天做一回梦,他的星,即引导我们一切工作和每天生活的星就会暗淡。”
有时候怀着感恩的心情在生活的细节里每一驻足,都是爱。
恶则要单调得多。
比如说,爱他者,“对于幸福的人来说,爱就是愿意分担不幸的被爱者的痛苦。对于不幸的人来说,爱就是在得知被爱的人在快乐之中而心满意足。本人却不分享这种快乐也无分享的愿望。”(薇依)这种具体的爱是自身丰饶的标志。
爱,我爱,可“我爱的那么多,却依然不够”。爱也是自身贫贱的标志。
深信-他人-真实-存在,是爱。一草一木也是爱。
诗是可以带我们回到源头的一种创造。或说,诗最终带来的,是爱。
这首诗的结句说:“爱多么丰饶啊,又多么的贫困”。这种对爱的体悟让我深为感动。
朵渔,诗人,随笔作家。1973年出生于山东,199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写作诗歌、随笔,主持共同体出版工作室。曾获柔刚诗歌奖等多项诗歌奖。著有诗集、评论集和文史随笔集多部。现居天津和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