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主义
虚构的意义在于虚构本身。
我的发小王义管我借五万块钱,我问干什么用,他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事情发生在一个叫记忆杂货店的地方,当时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店主是个穿毛衣的中年男人,殷勤地从玻璃柜台中掏出一件件商品:三十五块钱一张的蓝精灵贴纸、二百块一盒的小熊猫蜡笔、五百块的塑料球、两千块的布偶……我制止了店主:“别麻烦了,我不买。”
毛衣男人眨眨眼睛,露出虚假的笑容:“为什么呢?这可是珍贵的记忆啊!”
“只不过是些老玩具罢了,就算真是几十年前的古董,这种量产的东西,做工又粗糙,没多大收藏价值。”这不就是在“收智商税”吗。
“对于无关的人来说或许是吧,但是您再仔细看看,这些东西都关联着您的记忆啊。”店主热切地看着我,手指在每一件东西上轻快地拂过,像在变魔术,“您看这个布偶,难道没有印象吗?”
确实,那个河马布偶刚被拿出来时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小时候只有过一只布偶,就是这样一个绿色棉布做的河马布偶,后来不知道去哪儿了。长大后也留意过毛绒玩具店,但是河马造型的布偶本来就不多,朴素的棉布做的就更少了,从来没有见过一样的。这家店还真有本事,居然淘到了,简直和我曾经那只一模一样。但是无论如何,两千块钱简直是明抢。我摇摇头,抱起双臂,以示绝不上当。
店主放下布偶,拿起塑料球:“那就看看这个吧,喏,您拿在手上感受一下,不买也沒关系。”
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态度让我有些恼火,我赌气地接过球,就在拿到手里的一刻,一种奇特的熟悉感从手心传来,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把它拆开了。
需要说明的是,球是由几个彩色的弧形塑料片卡在一起组成的,相互之间并不紧密,我完全无意识地推动红色弧片的一端,把它从球上推下来,紧接着又拿掉了架在下面的黄色和深蓝色弧片,剩在手里的半球轻易坍塌,我才回过神来,为自己莽撞的举动后悔不迭,这下要被讹五百块钱了。
“没事,装回去就好。”店主说,好像并没有打算讹我,反而带着一种鼓励的神色。
我又低头看看彩色弧片——咦?我认识这玩意儿,这不就是我小时候那个可拆卸的塑料球储蓄罐吗?橙色弧片上还有投硬币的孔。这东西我会装,都拆装过好几百遍了,怪不得刚才一上手就忍不住拆了它。我麻利地组装好,在手心掂了掂,弧片之间还是很松散,像那个被我拆装了几百遍的旧储蓄罐。我又回想起小时候球装满了硬币后的重量感和满足感。要多久才能攒一球的硬币啊,这些硬币能买多少东西?话说回来,那个球后来去哪儿了?
“如您所见,”店主伸手把球从我手中拿回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挂着一点傻笑,“这些东西都来自您的过去,是非常珍贵的纪念品,因此价格上稍微高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什么纪念品?只不过和我有过的一样而已。”
“不是一样哦,就是本体。您刚才也感受到了吧,附着在上面的记忆。如果不是记忆中的原物,是不会产生这样强烈的感觉的。您再试试这个——”他把一个只有两寸大的玩具电话机放在我的手心。我瞬间感到当年收到它时的惊奇:这么小的电话机,做得这么精巧,每一个按键都可以按……可惜没玩几天就被我摔坏了,想起这一点我沮丧起来,手指也摸到了电话机壳上的粗糙,凑到眼前一看——我这么说你肯定不相信,当时我也不敢相信,那个小电话机是坏过又被胶水粘起来的,虽然粘得很细心,但接缝里多余的胶水还是难免产生粗砺的手感。巧合吗?还是这个男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警惕起来,审视摆在我面前的东西,挑出了一个破绽。“说什么本体,开玩笑的吧?”我指了指铁皮青蛙,“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从来没有过铁皮青蛙。确实好像每个人都有过,但是很可惜,我真的没有,从来没有过。”我重拾信心,自以为戳穿了一个险些让我上当的骗局,得意起来。
可是店主一点也不慌张:“您似乎把‘记忆中的和‘属于您的这两个概念混淆了,我们记忆中的东西当然有很多并不属于我们。事实上,这只铁皮青蛙就曾属于您的一位小伙伴,但是您玩过,所以它存在于您的记忆里。不信摸摸看——”
我迟疑地伸出手去,铁皮青蛙携带着一整个——不,是好几个夏天向我扑面而来。瞬间仿佛置身于那些夏天的烈日、绿荫和蝉声中。夹杂在其中的微微的醋意是我对小伙伴的嫉妒:别人都有,就我没有……但这嫉妒是轻微的,过去了就忘的,所以我始终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去买一只青蛙。
“那时候买一只铁皮青蛙,大概需要攒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吧,”店主说,“而现在,您每天的零花钱有没有三五十块?所以这只铁皮青蛙卖三百块也很合理吧?仍然是您一个星期的零花钱而已。”
我每样东西都摸了摸:河马布偶让我感到安心和困倦;蜡笔让我燃起涂鸦的热情,仿佛可以回到过去选择成为一个画家;泡泡胶让我想起和我一起玩泡泡胶的小狗,它的黑鼻子又湿又凉……
“为什么都是玩具,还有别的东西吗?”
“因为大多数人最想找回的记忆就是小时候的记忆。别的东西也有,少年时的、成年后的东西,只是附在它们上面的记忆可能并不让人愉快。”
“我想看看。”
“好的,您做好心理准备。”店主蹲下去,在柜台下掏出几样东西来。
一沓信,信封上是我少年时代的笔迹。我看着收信人的名字想:这个混蛋怎么把我的信丢了?还是卖了?
一个项圈,上面挂着的金属片是一枚一号电池负极的锌片,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字母P。这是我亲手为我的小狗皮皮鲁做的项圈,在它死去后和它一起由我亲手埋了。这个诡异的杂货店竟然盗墓?盗皮皮鲁的墓?
最后是一把柄上缠着红绳的蒲扇,不需要触摸那把蒲扇,我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那是我奶奶的蒲扇,怎么会到这里来?它当然不可能跟奶奶一起入土,但是我也从没想过“它去哪儿了”这个问题——奶奶早已不在了,蒲扇去哪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现在不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只要摇动这把蒲扇,就如同奶奶回到我身边。这也正是我今天找你借钱的原因——那个混蛋竟然开价二十万!我已经凑了十五万,你借给我五万,我就能买下来了。你知道奶奶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你得帮我。
沉默了一会儿,我笑出声来:“王义啊王义,为了借钱,你真是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
“你不信没关系,钱得借给我。”
“借给你没关系,你得说实话。”
“好吧。”王义痛快地答应了,“但是你得替我保密。”
接着他讲了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二十万我当然不会出,奶奶的蒲扇本来就该是我的东西,天知道怎么会到他手里。事实上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个杂货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了,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过去?怎么搞到和我过去一样的东西?或者按他的说法——根本就是来自过去的东西?这些东西带来的回忆是真的附着在东西上的,还是他用某种方式对我进行的心理暗示?洗脑?巫术?诈骗?虽然我想不通,但可以肯定绝不正经,更不正常。
店里没有摄像头,墙角倚着一根球棒,我和这东西没有交集,不知道它是用来忽悠谁的,姑且借来一用吧——我拒绝了这几件东西,趁店主俯身把它们放回柜台下的时候,抄起球棒砸在他的后脑上。店主一声不吭地倒地。很好,东西都是我的了。这时身后传来了推门声——
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毛衣,虽然相貌相差甚远,但是莫名觉得和倒地的店主很相像。看着手握沾血球棒不知所措的我,毛衣男人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看中这根球棒了吗?它承载着您一段惊心动魄的记忆呢。价格也很合理,只需要二十万。”
“所以你要二十万是赎回你杀人的凶器?”
“谁杀人了!打晕了而已。我下手有分寸。”
“后来的这人是谁。”
“他说他是店主。”
“你打晕的又是谁?”
“也是店主,他俩合开的。他们说如果我不买,就交给警察,球棒上还有我的指纹呢。我说我没有那么多钱,他们说可以去借。他们管这叫众筹记忆。”
“犯了这么大的事,要你二十万真的很合理。”
“很合理。”王义点头。
我大笑起来:“这故事有意思,我喜欢。”我起身拿钱给王义,“这是五万零三百。”
“怎么还多三百?”
“顺便把我的铁皮青蛙买回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