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珺
已45岁的刘红霞,内心仿佛没有一刻不柔软。她会亲手把童话“种”在地里,更会拿起彩色的刷子让学校“变得”五颜六色。于是,在中连乡中心小学,你踮起脚尖,会惊叹墙外是田野漫漫,墙内却是童心灿灿。
这的确是一所真正的农村学校。从冷水江城区出来,要拐进一条荒凉的柏油路。柏油路就像一条分割线,这边是赶牛的老者,那边是灰暗的小楼。刘红霞娴熟地驾着汽车,笑着回忆起几年前这里的“坑洼不平”:“马路坑洼不平,刮擦到底盘是常有的事;学校‘坑洼不平,文化贫瘠、教师贫瘠、孩子贫瘠……”
“贫瘠”一词让人五味杂陈。“你心目中的农村是怎样的?真实的农村又是怎样的呢?”刘红霞指了指田野,“那赶牛的老者很可能是空巢老人,那田埂上无所事事的小孩内心其实有着浓烈的渴望。”
的确,当有人觉得那些农村孩子的眼神透着冷漠时,刘红霞总能从中发现温情脉脉。“‘冷漠是因为缺少呵护,他们一定在等着谁去牵起他们的手。”刘红霞微扬起脸,仿佛在述说着一个童话。
这是属于一位教育人的童话。在这个童话世界里,失去的童真被寻回,自卑的童心被爱抚,美好的乡村漸渐回归。
这又不只是童话。农村的孩子同样拥有奋飞求知的渴求。因此,童话只是引路,童心永存心中。
“于农村而言,童心急需呵护”
在中连乡中心小学,刘红霞提出的理念为“童心育人”。
那是在2012年,已有15年副校长经验的她,第一次走上校长岗位。
也许每一位醉心教育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理想:打造一个完全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前进的学校。刘红霞也不例外。“校长是一所学校真正的引领者。”她说。
因着这样的理想,我们可以将其之前都视为“沉淀”:以实践沉淀理念,以学习沉淀思维。于是,在师范的苦读、在城区学校的历练,以及赴上海三年的“湖南省小学校长第十一期高级研修班”跟班学习等,都成为了她来此农村学校的“前奏”。
也正因为这些“前奏”,当一个初秋的早晨,刘红霞第一次站在学校操场中心思考“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自己的价值观与学校全体师生的价值观进行有效对接”以及“怎样才能最准确地探究出适合农村教育的行走模式”时,脑海中便隐隐约约有了思路。
彼时,中连乡中心小学只有斑驳的围墙、沧桑的教学楼、蓬草依稀的操场;苍白的钢筋水泥,映着树上的鸟儿仿佛都没有了生气;刘红霞的一声“同学们好”还没说完,孩子们就飞也似的散开去……
“学校应该像果园,她的角角落落,甚至空气里,都应该弥漫着甜甜的教育芬芳。”正如她的名字,刘红霞憧憬教育时,总面飞红霞,“就像《窗边的小豆豆》中所描绘的巴学园,我们每一位教育者,特别是小学教育者,都应有这样的梦想。”
可,如何把梦想变为现实?在农村,这样的梦想又是否永远只是梦想呢?
“毋庸置疑,越来越多的教育者在探究和实践将自己的学校变成‘巴学园,比如‘童心育人就并非罕见的学校理念———那满校园的童真与童趣,不正像是小林校长的‘巴学园吗?但是,这其中,真正的农村学校又有多少呢?”刘红霞提出疑问。
的确,人们似乎并不太相信一所农村学校的文化建设能有多深入。毕竟,囿于纠正孩子的行为习惯,你的精力就得耗费大半,且可用资源少之又少,何谈文化?
“缺乏什么,就从什么开始。”刘红霞笃定地说,“每所学校的地域、资源、现状不一样,文化也不会一样。因此,我们的‘童心育人的侧重点也一定与别人的不一样。于农村而言,童心急需呵护。”
刘红霞爱极了农村孩子那淳朴的小脸蛋儿。这总让她想到自己的童年。有一次,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小小小文具盒》,她偷懒抄了一份,结果被那位老师当着众人的面,点名道姓地批评得体无完肤。“这件事情让当时幼小的我很是受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的自尊心都埋在了地里。”因此,多年后,当面对自己的学生犯错时,已为教育人的她总会亲切地以“满崽”(冷水江方言,意为“很可爱的崽崽”)开头———
“满崽,你看———”刘红霞指着地上的垃圾,话还未说完,扔垃圾的孩子就会自觉捡起。
“满崽,你们在干什么?”听闻此言,纠缠在一起准备打架的孩子也会立马分开。
“这就是温暖的力量。在犯错时,除了被忽视、严厉的批评,甚至一些打骂,这些孩子几乎很少感受过如此被疼爱、被呵护。他们就像一颗颗小星星,只是蒙上了些灰尘而已。”刘红霞的语言,柔软如吹过校园的风。
在中连乡中心小学,每一个孩子都是一颗“小星星”,每一位教师都是“擦亮星星的人”。因为柔软,这样的“擦亮”,也注定是温情脉脉的、饱含感情的、充满童心的。
于是,在“消防安全日”时,这所农村小学的国旗下讲话是这样的:“有一次,大熊婆婆想种菜,可是她地里有很多野草。她想,我放一把火把草烧掉,不就行了吗?结果,引起狐狸家起火,火势还越来越大……这件事引起了森林大王的注意,于是,他们紧急召开了消防知识大会……小朋友们,你们从这个故事中懂得了哪些消防知识呢?”
于是,他们有了自己的“童心化小星星守则”:“……白雪公主丑小鸭,习惯柱子书虫屋,一花一草一角落,童话校园我珍惜;垃圾宝宝在路上,弯腰捡捡送回家,不怕脏来不怕累,传统美德人人夸……”
于是,他们在原本苍白的校园里“种”上童话,国内外著名童话大师的作品简介引领着孩子去广泛地阅读;他们在冰冷的围墙上画满了彩色的童谣,一辆奔驰在蓝天白云绿草地上的“童趣号”列车就这样“开”进了操场;他们将操场上的小石柱子涂成五颜六色,并在柱子上用温暖的语言和图画为孩子们推荐着一本本童书———
比如,他们这样介绍《小王子》:“即使世间如寒冬般冰冷,我也要用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彼此……”
“这说的不正是教育吗?”刘红霞感叹道,“我们互相取暖,正如童话开启了童心。中连乡中心小学的孩子们由此打开了心灵、获取了温暖,进而改变了行为、认知了世界。”endprint
“于教育而言,童话只是引路”
在孩子的世界里,万物皆有生命。风会唱歌,雨能跳舞,连笨重的石头也会娓娓动听地讲述有趣的故事。
“所以,我们该用儿童的思维去干预儿童,这才是符合教育规律的做法。”刘红霞说得朴实而简单。但,稍想便知,这定是一件需要“深入浅出”的事儿———深在教师背后,浅在学生面前。
2012年,在刘红霞的思路还未完全清晰时,她无意间翻阅到了浙江省上虞市金近小学校长何夏寿发表在《人民教育》上的一篇文章———《写个童话给自己》。看着何夏寿打造的“小鲤鱼”童话世界,她如获至宝。她给何夏寿写了一封诚恳而温情的信,不久后,更是踏上了北上的列车,与何夏寿进行了面对面的交流。
“从缘起童话到耕耘童话,从建设童话到研究童话,从种植童话到放飞童话……何校长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别坚实、特别幸福。这让我茅塞顿开。”刘红霞说,“可是,我们有我们的校情、我们有我们的困惑,所有的借鉴,都该因地制宜。”
的确,一所学校既扎根于脚下的那片土地,同时又拥有着无限可能性。“教育的路一定是越走越宽的。学校的可能性就能影响孩子的可能性。我们虽是一所农村学校,但从育人来说,孩子的成长需求又与城市的孩子是没有差别的。因此,于教育而言,童话只是引路。”
于是,在中连乡中心小学,通过童话,养成教育成为了孩子们喜闻乐见的事;以童话为引领,孩子打开了阅读的突破口;童话故事与童话般的语言,成为了这里的教师呵护童心的主要方式———这是一种具有鲜明“童话”风味的育人模式,且此处的“童话”已跳出纯文学意义,象征着更为广阔的诗性、自由、超然的童话精神。
“所以,我爱用‘童话化这个词,落脚点依然在童心。”刘红霞说,“农村孩子的心灵太贫瘠,得多方面地打开,更要争取全方位地拓展。”
因此,那个初秋的早晨,当刘红霞的脑海中有了思路后,便紧锣密鼓地开始制作“基于童心校园背景下小学生养成教育童话化行动研究”的课题标书,遂以大课题引路求发展、小课题研究求突破的方式改变着学校的教育行走模式。研究的过程,也是童心环境、童心课堂、童心课程、童心活动逐渐丰满的过程。当然,她也渐渐明晰了“童话引路,人性为本:办童心教育”的办学主张。
无疑,童话引来的路是欢乐的。三月“芝麻开门”故事节、四月“笨狼进城”读书节……九月“神笔马良”美术节……十二月“新龟兔赛跑”体育节,孩子们在童话中唱跳、在童话中创作,欢笑声穿越校园、飞向田野、深入心田。
童话引来的路是丰富的。从《擦亮星星》童话读本到英语课的《快乐口语》、手工课的《“签”变万“画”》、实验课的《植物画的制作与生物趣味实验》,童话化的校本课程在这所农村学校不断拓展,滋养并充盈着一颗颗真挚的童心。
童话引来的路更是充满文化味的。你听,课前三分钟,孩子们正在用儿歌诵着:“孔丘孔丘,额头上长个肉丘。杏坛设教讲儒学,著书立说写《春秋》。三千好弟子,七十二高徒,一部《论语》传千秋……”
不可否认,自从明晰理念以来,刘红霞没有一刻不在思考:既然童心教育不只是童话,那么,又该朝着哪些方向继续拓展呢?
很快,她便找到了突破口———将童话化与传统文化进行对接,即以保全童心的方式传承优秀传统文化。于是,新课题《基于儿童本位的传统文化序列化创编研究》应运而生,探讨以儿童喜闻乐见的方式种下传统文化的种子,一如《儿歌版华夏百杰篇》中的“孔子”篇。
“对于农村小学生来说,那些深奥的传统文化直接拿来‘圣经贤传是不太可行的。但我们可以用儿童文学的思想和方法来梳理、甄别、改造传统文化中的资源,不是吗?”刘红霞的眼中似有星星闪过。
当然,这只是一个思考与研究的开始。
刘红霞相信,放大“童心教育”的外延,这样的思考与研究也绝不会停止。
“于个人而言,童真意为成长”
期末的校园,午后宁静而安逸。
正和我聊天的刘红霞忽然想到什么,站起身来,走到阳台那里望了望。
“我是在找我们一位副校长。”刘红霞走过来略抱歉地说,“学校给老师们制作了一个排分表。我想让她先思考一下,下学期开学时,是不是可以买点小礼物鼓励鼓励排名靠前的老师。”
刘红霞总想着让老师们“带走点什么”。比如,网上买的19.8元一根(讨价还价后为16.5元)的跳绳。“一来我是想向老师们倡导健康的生活方式;二來是为了安排下学期的工作———我想开设一门传统文化花样跳绳课程,需要提前让老师们感受一下。”
还比如,2014年她从北京背回冷水江的一摞书,且都是同一本。
那是北京一所学校的两位年轻的班主任所写札记编撰成的书,刘红霞很是喜欢,便决定多带一些,让行政与班主任老师们都来学习学习。
于是,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扉页上仔仔细细地为每位老师写上了不同的寄语———
“小丽:我有一个假想,如果我身边的人都是真正的读书人,我们的世界和生活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我有一个理想,让学校成为真正读书的地方。我有一个梦想,从书香校园到书香社会。梦也迢迢,路也迢迢。愿我们一道且行且珍重。”
“兰兰:我一直以为,真正优秀的教师,首先一定是一个真正读书的人。其次,一定是一个善于反思写作的人……你的文字、你的作品,积聚起来,一定也是一把火炬……”
“芳芳:这个女孩很像你,清纯、漂亮。读万卷书,伴千年树,愿书与你和孩子一同成长……”
……
细腻如斯。当回想起第一个学期期末教师会的情景时,中连乡中心小学的老师们依然感动不已。他们都记得,校长刘红霞用心为每一位老师都画了一幅简笔素描画。在《一路有你》的背景音乐中,她更是为每一位教师员工述说了一段温情脉脉的话,让人笑中带泪。
“这些都是发自我内心的声音。”刘红霞说,“站在学校管理的角度看,校长必须首先是一个有着丰富情感的活生生的人,方能和教师产生心灵上的共鸣。”
是的,若说童心是情感至上,教师又怎不是情感至上的群体呢?
“大约与教育相关的人群,对情感互通的依赖便不会少。”她笑了笑,“这不正是层层剥开教育会看到的东西吗?”
层层剥开后那简简单单的东西,她称之为“童真”。“于个人而言,童真意为成长。”刘红霞说。
这大有点回归原点看事物的意味。“世事浮躁,若你能拨开迷雾看到本质,并始终以一颗童真之心去践行。你会发现,成长便蕴含其中。”
比如,刘红霞对于“课改”的看法。
“课改并不如我们想象中复杂和模式化。放到我们学校,回到教育原点,不正是站在儿童的立场去打造真正的‘童心课堂吗?”刘红霞的思路清晰无比。
她说起原教务主任(现为学校德育校长)潘佩兰的一堂童话研讨课———《月亮的味道》。课堂上,老师别出心裁地展示出了自己画的长的、短的、高的、矮的自行车,充分打开了孩子们的想象;那“只让你们看一眼”的“月亮”和温情的寄语,久久吸引着孩子们的注意力。———这真是一位从童话里走出来的老师!
可,似乎还缺点什么?
“要把童话课堂打造成为孩子生命的课程。这关乎我们教育的终极目标,它不仅针对孩子,还针对老师。月亮的味道是什么?是一个人的经历、一个人的阅历、一个人的感触。也许是一首歌、一幅画、一段感情、一个人。所有的童话一定要抓住与现实的切入口,让孩子得到生命的体验。”
从童话上升到文化,从文化回归到生命。刘红霞“轻轻松松”说着,仿佛在说一件极为自然的事。
“教育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窗边的小豆豆》里的小林校长做了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吗?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孩子的声音、柔情地看着孩子们的眼睛。那是生命与生命的交流。”她的脸上又露出了那抹红霞,“而我,愿用童心牵起这生命的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