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玥
T大姐提醒我观察一个有趣的现实,单位发体检报告时,拆看毫无心理负担的,多半是30岁以下的姑娘小伙子;而放在那里捂着久久没有勇气拆看的,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其表情好像是高考发挥没底的学生,这会儿却要面对要命的分数条一般。
T大姐在我单位负责书籍的勘校。她敏锐觉察到的这种忐忑不安,就是每个中年人心境的必由之路——上一代已经差不多进入耄耋之年,急需精神的、体力的、金钱的全方位扶持;而下一代书还没有读完,工作还没有找到,对象与房子都没有解决。我们这些已经走向疲惫衰老的中流砥柱,不得不站在命运的激流中,帮上下两代人抵挡这些惊涛骇浪。这个时候,最可怕的,就是这根中流砥柱也扛不住压力,发出坼裂之声。
怕拆看体检报告的T大姐与w大姐自己的故事,恰能说明这一切。
有天我去向T大姐请教校对清样上的问题:在道光年间,有一位躲在尼姑庵里吸鸦片而促使道光帝下决心禁烟的庄亲王,是叫什么名字?校样上写的名字是奕賣,看着就不对,然而我查阅了清代亲王的世袭制度,越看越不能确认这一位庄亲王,究竟是第几代世袭的亲王。
谁晓得我的难题,在T大姐看来完全不是问题。她闭眼思索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道光十八年在灵官庙中被查出来吸鸦片的那位庄亲王?
我答:“是。”
她毫不犹豫地把庄亲王的名字写给我:奕镈。还解释说,镈字既是钟磬类的乐器,又是一种锄头般的农具。在清代,农业与礼乐一样受到皇家的重视。
再次仔细查阅那段历史,果然是。我大吃一惊,以为自己遇见了扫地僧式的清史专家。
T大姐淡淡地说,30年前,她念中学时,历史很差的,尤其是背各种大人物的生辰与卒年,背各种大事年表,背得脑袋里一团浆糊。然而45岁之后,却迷上了看各种历史书籍。契机说起来很心酸。7年前,T大姐76岁的老父亲因肾衰开始每周3次的血透,那个阶段老人家已经被肾衰折磨得体力衰弱,每次去医院血透都需有人扶持、看护。而T大姐的老母亲已经79岁,显然不堪当此大任。于是这任务就落在长女身上,T大姐白天上班,晚上陪护父亲血透到22点,再打车送他回家。血透病床前,T大姐起初拼命地承欢膝下,搜肠刮肚要找些新鲜有趣的话题来安慰父亲,但父亲半闭着眼,已经不太有精神回应。父亲不忍看到女儿陪护的时间这样荒废,就说,你从图书馆借些书来看,年深日久,也长些见识。爸爸已经拖累了你,当然不希望你将来回忆这段时间,只剩下满满的牺牲感。
T大姐就开始在血透病床前看书。她看的第一本书是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看完明朝,又看清朝,这两个朝代,从来源于正史的历史小说,到专家的学术讲义型的畅销书,到由历史专家把关的影视剧本,再到各种个性化的人物传记。历史书籍不像探案、推理书籍,一拿起来就放不下,方便她随时观察父亲的状况,该喊护士喊护士,该喊医生喊医生,从来没有耽误看护的正事。到后来,连T大姐自己也惊讶,那些枯燥的历史知识,都在她脑子里连成了一张有弹性、有光泽、有捕获能力的蛛网。只要一有问题向飞虫一样莅临,她马上就能捕捉、响应、消化。
同样怕看体检报告的w大姐,事业忙得风生水起,30来岁生了一宝贝儿子,说话比较晚,5岁之前都说不出长句子。夫妻俩也带儿子求过医,江苏、上海的医院都去看过,医生从来找不出确切的病因。孩子看上去问题也不大,就是很害羞孤僻的样子,妈妈教他跟人打招呼的时候,眼神会游离到别处。
孩子小学时功课还跟得上,只是到了五年级,数学开始不及格,请了无数补习老师也不凑效;初中一做数理化,脑子就像喝多了酒一樣陷入奇怪的混沌中,令w大姐大光其火。奇怪的是孩子历史很好,三四年级的时候,已经把新华字典后面的历史纪元表记得滚瓜烂熟了,甚至每个皇帝的生卒年份都一清二楚。孩子连去三次故宫,并不是奢望穿越,而是想看一看脑子里那些牵挂已久的帝王,都盖着什么样的锦被,用着什么样的炕桌儿……
一天,一位朋友听这位笑中蘸泪的母亲说起儿子的种种症状,提醒她说,你孩子的这个情况是不是自闭症?上网一搜,当妈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孩子所有的表象最后都指向了一个结果:高功能自闭症。而当年医生对孩子的误诊,令孩子错过了到自闭症康复机构进行训练的最佳年龄。
w大姐花了快十年时间,训练孩子最基本的与人交往能力,并把他培养成一个会用彩墨画昆曲人物的“小画家”,帮助他找到朋友,找到认可,找到可以充实未来生活的路。这条路,看似崎岖,也看似狭窄漫长,我们都不知道这么多年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她从没有跟我们说起过对儿子未来的担忧,但每年的体检报告,她都不敢看,必须由一位要好的同事,帮她拆封细看过之后,告诉她结果。
苍天有眼,她每次体检的指标都不错。这位不敢老去,也不敢病倒的妈妈,松了一口气之余,都会请同事吃饭。她的儿子也会参与饭聚,但从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他,妈妈是为了什么事高兴成这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