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前+舒晋瑜
1927-2017, 这是建军 90 年来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这是可歌可泣的英雄主义,这是军旅作家的冲天激情,这是气吞山河的文学作品。
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我们特邀作家、评论家朱向前、舒晋瑜、朱寒汛联袂回眸那批英雄主义作品,以表达《博览群书》对这九十年的态度——凝望与敬礼!
舒晋瑜:建军90周年之际,关于中国军旅作家作品的梳理恰逢其时。这方面的梳理是否有很多?
朱向前:可以先谈一个大背景。近20年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学史论的研究,不论是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严家炎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还是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丁帆的《中国新文学史》,我都大体翻过,而且这些文学史大都强势进入了各大学中文系课堂。它们有一点令人担忧,就是在正视或反思近一百年或新中国以来的文学判断,都有一个或隐或显的倾向:即意识形态淡化,具体表征就是“去军事文学化”。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里在“前17年”中只提到了《红日》《保卫延安》和《百合花》等几部作品,新时期以后干脆就没有军事文学这一说了,莫言的中篇小说《红高粱》是作为“乡土小说”被论及。
1999年,我曾参与过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百年百部经典”评选,评选标准中有一条是作品在当时产生过重大影响。但入围篇目中没有《高山下的花环》,我当时就提出质疑:新中国成立35周年之际,以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为造型的彩车作为全国文艺界的唯一代表,通过天安门广场;《小说月报》转载《高山下的花环》时,加印了80万本;《上海青年报》刊出了特刊,一次印了百万份,累计印数达1100万册,尤为罕见的是时任总书记的胡耀邦自费买了两千册书送给老山前线将士,影响还不够重大吗?可是备选书单上居然没有入围——过去军事文学占当代文学的半壁江山,现在经过所谓经典化、历史化的过程之后大为缩水,令人唏噓而且忧虑。
建军90周年,看来看去也就北岳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我主编的“向前——新锐军旅小说家丛书”,年初还出版了我主编的《新世纪军旅文学概观——2000-2010》,延续了《军旅文学五十年——1949-1999》,对新世纪以来军旅文学形势进行研判,算是史的资料的梳理和整理。除此之外,大概就是你的《以笔为旗——军旅作家访谈录》。再由此观之,这本书的出版不仅意义重大而且恰逢其时,旗帜鲜明地为半个多世纪中的部分军队代表性作家,作了一个隆重、深情而热烈的回顾、缅怀、加油、喝彩。这本书的出版代表了军队之外主流媒体的声音,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在更高端的平台注视军队,表达一种致敬,为此我也深受感动,好像在孤军奋战时看到了友军杀来一彪人马,军心大振,大快人心。我要借此机会以我个人和我们团队的名义向你致以一个老兵的军礼!
舒晋瑜:如果我是军人,也要回一个军礼。其实我只是力所能及地做了一些事情,只是表达一个普通新闻工作者、一个军人的女儿对军人的崇敬之心——请您接着谈谈目前对军旅文学的研究状况?
朱向前:军事文学的创作和研究队伍目前属于“弱势群体”,作家队伍不再整齐强大,理论研究队伍更是风流云散。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军队评论家还有一些,同时地方评论家也有陈骏涛、雷达、曾镇南等,因和军旅作家有交往,或多或少地关注过军旅文学;还有老前辈冯牧先生,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先后在十三军、昆明军区,带出了白桦、公刘、徐怀中、彭荆风等一批作家,他自己也写过不少军旅作家的评论文章。新世纪以后,军内老一点的评论家也就我和汪守德等三两人在坚持,而且相对于地方文学研究,军队评论家的发声基本没有产生大的反响。在这个节点上,军旅文学更需要有识之士为之鼓与呼,我欣赏您的《以筆为旗——军旅作家访谈录》。
我很喜欢附在每位作家前面的采访手记,这些手记大多在千字左右,写得比较精准、精短、传神,把作家的特点、精华、重要节点,基本都点到了,既是评论,也是介绍,夹敘夹议,包括了对作家的基本把握和判断。这段话其实很见功力,不是一般记者能写得出来的。这既是特色,也是亮点。一般的访谈,就是设立问题请采访对象讲,讲完再整理。《以笔为旗——军旅作家访谈录》确实是采访者与军旅作家形成了平等对话,很多问题都比较有深度。甚至还有一些作家自己都缺乏思考与总結,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都是采访者在补充提炼与梳理。
而且因受访者而异,访谈形式形成了风格的多样性,就像项小米在访谈中说她的小说创作一样,题材不同,语言也不同。这就使访谈有意无意达成多样性。有的作家善于讲,比如朱苏进,总善于把思想哲理抽象化,不大讲某人某事,但又讲得形象生动。包括不少创作经验,一般作家很少在访谈中和盘托出,也许绝活绝招是不好说的,但这本访谈录中,不少作家发自肺腑地谈了很多干货。对真正学习写作的人有启示意义,仔细看的话,会学到一些东西,在写作上少走一些弯路。对研究者而言,也提供了不少第一手的重要资料,可资借鉴。
总之,《以笔为旗——军旅作家访谈录》的出版,对当下的军旅文学创作队伍,多少是一个安慰,一种鼓励。我还没有看到一个记者(包括军队的)能这么执着地长期投入地跟踪关注军旅文学和军旅作家,这很不容易。另外也能够看出,你对大量的文本是认真读过,下足了功夫,基本上把受访作家的作品代表作都仔细研究过,这也是今天这个浮躁时代一般记者很难做到的。要说不足之处的话,就是有的篇章比如采访魏巍的对话明显有些仓促,显得过于单薄,在全书中显得落差比较大。
舒晋瑜:感谢您诚恳坦率地帮我指出问题。今后有修订的机会我会继续完善。接下来,我还将有《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访谈录》和《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访谈录》出版,《以笔为旗》中未来得及收入的李存葆、朱增泉、李鸣生等作家,将陆续在这两本书中补充完善。很多时候,军旅文学被视为主流文学,尤其是报告文学作家中,军旅文学是强劲的一支力量。在这种背景下,您如何看待“军旅文学”与“主流文学”的关系?
朱向前:金一南、王树增被认为是主旋律的,是直接用军史、党史和国史说话,他们的书我基本都认真读过,我认为是符合中国国情和国史的。军人其实是任何民族任何国家的优秀分子所组成的,否则你怎么能打胜仗?所谓军人的精神无非就是英雄主义、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她最需要的就是无私奉献、勇敢牺牲、吃苦耐劳、顽强拼搏、团结一致等等,这是任何国家、任何民族,乃至一般人类中最积极向上、最光明、最正能量的精神,宣传这样的军队的文学不好吗?这些作家们大都是自觉地投身到这样一种大合唱当中,其爱国主义、英雄主义和家国情怀是发自内心的。endprint
建军90周年,就是需要“以笔为旗”,我认为军旅文学就是引领人类前进的火炬。当然,她也是检测人性的试管,人性的光辉与晦暗都会在其中暴露无遗。人性都是有弱点的,不提升就会下坠,我们就是需要充滿正能量的军旅文学来提升与引领。我做史的研究也罢,评论也罢,你对军旅作家的访谈也罢,其实都是“以笔为旗”,都是对军旅文学的一种唤醒与召唤。
舒晋瑜:您的《新世纪军旅文学概观——2000-2010》是继《军旅文学五十年——1949-1999》之后受到公认的一部学术精品,可否谈谈这部作品的追求?
朱向前:这本书有一些新的变化,文学视野也根据新世纪以来的文学生态的变化有所延伸,涉及刘亚洲、金一南等人的跨文体写作,余戈的微观战史写作以及一批中高级军官的古体诗词创作,还有网络小说等等,特別浓墨重彩地推荐了这十年来冒出的军事文学新人,也可算是本书亮点。
新世纪以来,军旅题材的影视剧和网络文学异军突起,军旅文学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大众化、通俗化。但是,军旅文学之中最富原创性的体裁(如小说、散文、诗歌)却在日渐萎缩;部队身份的军旅文学创作队伍和批评队伍愈显单薄;军旅文学批评面对新的文化生态变得无所适从;传统军旅文学美学内核当中那些最可宝贵的东西在众声喧哗之中淡化、消减。
舒晋瑜:对新一代年輕军旅作家您有何看法和建言?
朱向前:自2005年以来,以李亚、王棵、卢一萍、王凯、王甜、朱旻鸢、裴指海、曾剑、李骏、刘跃清等为代表的一批“新生代”军旅作家逐渐崭露头角。他们的创作成果偶有长篇,大多体现在中短篇小说领域,不仅数量可观,而且在质量上保有较高的艺术水准。放眼当下的军旅文坛,“新生代”是一个日渐活跃的写作群体,其主要贡献在于为和平时期的军旅写作开拓了新的书写资源。
“新生代”军旅作家大都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以后,在新技术时代,军队从战术、武器、兵种到部队官兵的知识结构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为他们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机遇和表现空间。生活的变化和读者的期待为“新生代”军旅作家提供了创新的空间和施展才华的舞台,无论是部队读者,还是数量众多的“军事发烧友”,都希望从军旅文学中窥看新军事变革时代的军人风采。“新生代”军旅作家在取材上更善于挖掘日常生活中人物丰富而驳杂的生命情态,对细节进行放大甚至夸张化的处理,探索柔软敏感的人情、人性和社会大环境相互摩擦后的内在心理体验,外化到文本层面的表现便是作品中无处不在的伤痛痕迹。他们有着立足于自身独特的、异质性的审美体验,自觉重构日常生活的诗学理想。在叙事内容上,他们倾力展示平凡个体与物欲现实之间的种种纠葛,揭示现代人面对社会的急速变化时所遭受的各种尴尬的精神处境。
但是,年轻的军旅作家缺乏军旅生活的历炼,基本都是军校生。他们的视野还应当更开阔,家国情怀也更深刻开掘。当年朱苏进的《射天狼》《第三只眼》等作品,不仅仅是代表军事文学的高度,在当代文学中也是拔尖的水平,目前看,当今文坛的年轻的军旅作家还需要很多的努力才能够超越朱苏进们当年的水准。
舒晋瑜:您曾提到军旅文学“孤岛”耸峙,如何理解?
朱向前:这里所说的“孤岛”是指进入新世纪以来军旅文学整体态势中一个突出的现象,即“孤岛现象”。这也是它区别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军旅文学的一大特点。自新时期以来,无论是80年代之初的“两代作家在三条战线作战”,还是90年代之初的“农家军歌”,总体都呈现一种“集团冲锋”的方式,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引起文坛的广泛瞩目。然而,进入新世纪以后,在商业语境强化、政治语境淡化、传媒形式变化和学术语境纯化的多重夹击下,军旅文学也急遽分化,当年“群体作战”的军旅作家队伍也飞鸟各投林,或通俗化,或影视化,人员流散,只有少数执着的坚忍者仍在“商海横流”中显出英雄本色,像滔滔商海中的“孤岛”一样,岿然耸峙蔚成大家气象。其中,以长篇小说崛起的朱秀海、徐贵祥,以非虚构文学坐大的王树增、李鸣生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无论是徐贵祥的“强攻”,还是王树增的“长征”,都体现出了军旅作家那股向着英雄主义精神高度勇猛精进的、执着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正是这股韧劲的支撑,才使他们穿越崎岖的小路,守住了新世纪军旅文学的阵地。同样具有这股韧劲的,还有诗歌领域的刘立云,散文领域的王宗仁,报告文学领域的徐怀中、彭荆风、李鸣生等等。刘立云的诗歌创作从上世纪70年代初起步,至今历经40年,其间诗风流转、诗艺革新,刘立云始终追随时代的步伐,不断地蜕变、更新、涅槃;李鸣生以航天题材在报告文学界一举成名,此后在高科技领域不断拓展,多有斩获,近年来潜心报告文学文体的探索与创新,并已然在这个路径上高张异帜;王宗仁离开青藏高原的战斗岗位后,为了重温那一份真情,50次重返高原,终于写出了素朴、纯净、诚挚动人的“藏地兵书”;彭荆风为创作《解放大西南》而酝酿了大半辈子,收集到的资料笔记难以计数,年届古稀方肯动笔,历时10年终成大器,以80岁高龄完成了此生最具分量和冲击力的扛鼎之作,充分展现了一位老军人的坚韧、执着与顽强。
2010年以来,又有如下作品值得关注:首先是老作家宝刀不老,厚积薄发,2013年,83岁的徐怀中经过半个世纪的酝酿、构思和写作,慎重推出了他的第一部非虚构长篇《底色》,将同类体裁的创作水准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就题材而言,《底色》是近50年前“中国作家记者组”组长徐怀中率组在越南南方战地采访的一 部“战地日记”,弥足珍贵。就主题而言,《底色》以战争来反观和彰显人性,睿智、通达、深刻、犀利。正因为有了难得的从“抗美援越”到“对越还击”的两次参战经历和换位思考,加上近半个世纪的时空距离,徐怀中获得了在以往战争经历中从未有过的内心体验。就文体特征而言,《底色》是小说家徐怀中一次探索性的、深思熟虑而又水到渠成的跨文体写作,别开生面。素材“非虚构”,但写法却融小说、散文、通讯、政论于一体,底蕴却又是长期的知识储备、文化修养和战争思考,别出手眼而又浑然天成。《底色》所具有的极其珍贵的文学与历史价值,已经超越了时代和历史本身的局限,无愧为新世纪军旅文学的重要收获。2012年,72岁的朱增泉历时5年完成的五卷本《战争史笔记》堪称是一场一个人打赢的战争,亦是新世纪军旅文学的重镇。该书将战争、历史与个人融为一体,采取一种适合大众读者的方式,重新讲述中国古代战争史,鲜明地体现了朱增泉独特的整体性战争观,其盛世危言的思想品格和庖丁解牛的艺术风范令人印象深刻。endprint
其次是中年作家对战争的重新审视与反思。黄国荣的《碑》(2011)对战俘题材的深刻表现和对复杂人性的深度挖掘呈现出令人震撼的文学品质。再次,项小米的《记忆洪荒》(2013)则记录了特殊年代里军旅人生的宏观历史与个体生命的变与不变。2011年歌兑的长篇小说《坼裂》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最终20部备选篇目,亦不可不提,可贵之处在于它以大地震为背景,却又努力超越地震,掘入生活的深层,去描写地震环境中的人以及他们内心的真实,从而真正走进大地震中人的精神层面。
此外,更加值得一提的是,麦家、都梁、邓一光、阎连科等作家的创作为军旅文学开疆辟土作出了重要贡献。他们有的曾是部队作家(如麦家、阎连科),有的有着部队家庭背景,有的有过短暂的从军经历,往往能以新的角度和新的眼光创作出别具一格的军旅文学作品。
舒晋瑜:您还特别关注了网络“军文”的强势崛起。
朱向前:进入本世纪初,互联网兴起,起点、盛大、晋江等一批文学互联网站崛起之迅猛,影响之巨大,令人惊讶并侧目。网络“军文”就是那些文学网站对与军事相关的文学作品的一种称谓,也是一种分类方式。这种分类方式与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工业题材”“农村题材”“军事题材”的含义不同,其背后的运行机制也不同。它是严格按照市场接受的程度来进行划分,并受到市场认可的文学种类。它按照市场规律进行大批量生产,而且通过市场渠道,拥有大量读者和具有十分巨大的社会影响力。按照这种市场化的分类方式,我们所认为的“文学”,僅仅算是“经典文学”,只是与玄幻、穿越等并列的一个文学种类,而且接受程度远不如后者。
以网络“军文”起家的有代表性的军旅文学作家是刘猛。刘猛以《狼牙》《冰是睡着的水》《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等长篇军旅小说横空出世,其中《狼牙》在2005年左右新浪读书点击排行榜长期居榜首位置。之后,刘猛又转入影视剧创作,以《特种兵》系列又创造了军旅题材电视剧的收视率新高。刘猛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后入伍从事文艺创作,开始创作之前,几乎未有从军经历。他的军旅题材创作,更多地代表了“70、80”一代热血青年对中国军队和当代军人的一种想象和期待,开辟了军旅题材创作的新天地和新气象,受到了市场和读者的欢迎。
反观多年以来的军旅文学生存状态,其内部有一套完整的选拔、培养、评判、奖励、流通机制,有专业的指导、管理、教学机构,有专门的奖项,也有力度可观的扶持,还有数量相当多的文学杂志。应该说,军旅文学的硬件设施很强。但是,如果单纯就社会知名度、影响力等软实力而言,军旅文学与网络“军文”天文数字的点击率相比,就相形见绌了。我们甚至有一种危机感,军旅文学的生存圈子正在缩小,军旅文学正在成为“小众”文学。这些现象的背后,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呢?作为文学史研究,我们有必要直面自身的危机,了解自己也了解挑战者。
其实,军旅文学从来没有把自己定位为“纯文学”或精英文学,以社会影响力引领时代风气,历来是军旅文学的一大特色。从这一点上看,军旅文学不可能,也不能去意识形态化,而沉迷于“纯文学”的小天地。对历史走向和现实发展的敏锐感知,历来是军旅文学安身立命之本。20世纪80年代,爱国主义、英雄主义与人道主义成为同道人,为思想解放做出了历史功绩,与此同时,徐怀中的《西线轶事》、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朱苏进的《第三只眼》、莫言的《红高粱》诸作大胆打破禁忌,直面人的基本欲求,塑造了新的军人形象、英雄形象,成为新时期文学的名篇。新世纪以来,经过台海危机等系列事件,军队现代化提上了历史日程,柳建伟的《突出重围》和徐贵祥的系列作品直面军队建设深层次矛盾,塑造了职业军人的新形象、新个性,从而成为新世纪文学潮流的弄潮儿。
以此观之,网络“军文”实际上有着相同的历史敏感,也在不自觉地表达了当下中国的诸多敏感问题。例如,“军文”的国家民族意识、尚武意识空前强烈,为祖国牺牲的精神十分鲜明。“军文”的士兵本位意识非常凸出,他们很少站在军官的立场上来叙写故事。他们可以天马行空地写战争,写反恐,写新的战争形态。“军文”的结构一般都比较宏大,不经意间,也包含了一定的历史容量。同时,一些作品确实达到了相当的艺术水准和思想深度。
另一方面,网络“军文”受制于它的生产机制,又存在着一些严重的问题。第一,写手们几乎都没有军旅生活经历。他们笔下的中国军队是臆造出来的军队。或者说,他们笔下的军队,更多地代表了一种时代的情绪,而不是一支能够真正覆行使命的军队。更不可能真切地表达当代军人内心世界的丰富内容。第二,网络“军文”普遍较为粗糙。写手们每天要写几千乃至上万字,难有时间静下心来精心考虑、反复推敲作品的结构、主题、修辞、意境、语言,更无法“十年磨一剑”,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第三,网络“军文”的本质是一种消费性的文本。其主旨在于吸引眼球,因而少有部队作家那种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直面军队现代化过程中的各种问题及矛盾。第四,网络“军文”在生成机制与评价体系上与军旅文学完全不同,这也为两种文类相融合造成了困难。第五,网络写手对于文学史价值体系不感兴趣。他们眼中似乎不存在文学史这个维度,而更关心读者的反应和相应的经济收入。
无论如何,网络“军文”的兴起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事实上,互联网等新媒介的兴起,正在慢慢改变军旅文学的“文学性”。假以时日,这个方面的影响将更加凸显。毕竟,“文学性”从来不是一个自为自在的东西,它总是随着历史的前进不断地改变自身的内容。综上所述,我们在此作出如下判断:由于网络“军文”自身存在的问题,它的迅速繁荣很大程度上存在昙花一现的危险。另一方面,它身上所具有的新特质,又可能为军旅文学带来新的生机。
舒晋瑜:您认为军旅文学批评研究的出路在哪里?
朱向前:新世纪以来,军旅文学发展的生态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军旅文学批评研究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一方面是自身影响力在弱化,另一方面是寻找自身突破方向的困惑。首先,是对中国当代历史境遇把握的困难。该如何看待这十几年来中国经济社会的剧烈变迁,如何理解中国军人在十几年来精神世界的变化?其次,在市场经济的实用理性和新兴媒介及其多样化的传播形式更加深度介入与整合军旅文学发展的形势下,军旅文学批评研究该坚持什么、弘扬什么,又该拒绝什么、摒弃什么?第三,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学术语境纯化”的主流视野之下,军旅文学批评研究该何去何从?是将自身毫无保留地融入进去,还是保持自身的独立性?而这个独立性又在哪里?
新世纪军旅文学尚存在以下三个方面的失衡:一是题材失衡,即历史题材多,现实题材少。直面当下的作品,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远逊于历史题材作品。如何以文学的方式及时而深刻地反映时代的新质和军旅生活的新变,已经成为新世纪军旅文学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二是体裁失衡。如今,军旅文学中长篇小说繁荣,而中短篇小说佳作却很少见,诗歌、散文的情况则更加不容乐观。三是创作队伍失衡。军旅文学创作队伍年龄老化、人才流失,已成突出问题。解决这一问题,需要我们对军旅文学前途的高瞻远瞩。
(作者简介:朱向前,江西萍乡人,中共党员,大校军衔,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舒晋瑜,生于山西霍州,祖籍山东博兴。自1999年供职于光明日报报业集团《中华读书报》,现为总编辑助理。著有《说吧,从头说起:舒晋瑜文学访谈录》《以笔为旗——军旅作家访谈录》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