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鼠(中篇小说)

2017-09-26 21:46阿真��
啄木鸟 2017年10期
关键词:海伦娜刘凯琳琳

阿真��

一、为什么

两个民警搀扶着醉汉般脚步踉跄的男人,把他带到躺在湖岸边的溺水女孩儿身旁。

“是她父亲?”

刘凯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正在接受警方询问的报警人田医生。

“是他。李启明。”

刘凯带田医生快步赶了过去:“李先生,请打起精神,确认她是不是你的女儿。”

男人用痴呆呆的双眼瞪着面前的尸体,突然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可他还是一点一点地往前爬,嘴巴张得大大的,许久才哭出一声:“为——什——么?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小冬,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男人用嘶哑的嗓音大声喊着。

刘凯的眼睛就在这不经意间变得一片模糊,泪水遮住了他的视线,那个静静躺在水晶湖边的女孩儿变成了一团白雾。唉,正值青春年少,到底是为了什么,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这个名叫李小冬的女孩儿,今天清晨被遛狗的田医生发现漂浮在湖面上。确切地说,是她的小狗虎丽捕捉到了湖面的异样。住在月季花园的田医生喜欢在黎明时分到水晶湖边遛狗。这天,以往跑前跑后的小虎丽突然趴在水草旁不动了,她急回头看——晨曦中,一个火红的东西在湖面上轻轻地荡来荡去。瞬息的紧张过后,田医生用手机拨打了110报警电话。

李小冬被救生员一拖上岸,田医生就赶上前,准备施救。然而,她只看了一眼,便惊叫起来:“天哪,怎么会是她?李小冬,白云第七中学高三(4)班的学生。她爸爸叫李启明,她妈妈叫王秀芳。”

田医生一口气说出这一串名字,把旁边几个警察都搞糊涂了。

“你和她家……”刘凯问。

“她妈妈是我们康复医院的病人。好几年了,小冬和她爸常去探望。我想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她妈妈的病已基本好转,再观察一个星期,就准备出院了。”

“你有她父亲的联系电话吗?”刘凯忙问。

唏嘘不已的田医生费力地点了点头。

开长途货运的李启明经年在外奔波劳顿,他身材高大魁梧,皮肤黝黑,满脸胡子拉碴。女儿的溺水,让这个健壮的汉子精神几近走向崩溃的边缘。才一天一夜的工夫,眼窝便深陷进去,头上的白发也添了许多。

李小冬的溺水,按法医的鉴定报告,做自杀结论是没有问题的。但技术人员勘查现场时,在潮濕的灌木丛中获取的一枚四十四码耐克运动鞋印,让警方欲罢不能了。由此,在自杀还是他杀都不明朗的情形下,白云刑侦支队成立了以刘凯为组长的专案组,首先围绕着李小冬的亲朋和七中高三(4)班展开调查。

遭遇不幸,还要面对警方的询问,看似苛刻,却又是谁也无法忽略的程序。刘凯和马森必须找到李小冬溺水的原因,尽快写出结论报告。

好在李启明在外地的姐姐已经赶了过来,朴实的中年女人忙前跑后,让这个失去爱女的家显得不那么清冷、凄凉。

“除了她,我还有什么呢?出车在外,风里雨里,被呵斥,被罚款,吃尽了苦头,一想起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李启明双手蒙脸,眼泪从指缝间溢了出来,“这下,我老婆的出院也遥遥无期了,唉……”

简陋但并不凌乱的小客厅里,一台落地电风扇呼呼地开着。离正午还早,室内温度并不高,两位警官难耐的是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三个男人对坐无言,李启明的呜咽声,也让刘凯湿了眼眶。人到中年,女死妻疯,这个男人将要面对的生活让人不敢往下想。

姐姐用一个塑料托盘端来三杯茶,放在茶几上。然后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啦!好啦!警察同志还有好多事要忙,你就先忍忍吧!”

姐姐哄孩子似的温言温语终于让李启明止住了哭。他挪开捂着脸的大手,难为情地搓着。

“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没有外力伤害的痕迹,没有性侵,现场勘查,暂时也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等打捞员找到你女儿的手机,也许能得到更多信息。”马森边打开笔录本边缓缓地说。

提到手机,李启明的眼里又注满了泪水。

“手机是刚买的苹果四,降价处理的,可她还是欢天喜地,像是得了宝贝。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爱说爱笑。不错,她妈妈进康复医院好几年了,这对她不能说没影响,有时也会抹眼泪,不过一哄就好,她就这么个习性。听田医生说,妈妈很快就能出院,她那个高兴劲儿啊,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难道她不想让妈妈回家?不愿和妈妈生活在一起?难道是我太粗心,这么多年,都没看清楚孩子的心思?她在我面前的快乐只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让她常年在外辛苦劳作的爸爸高兴,却把更多的苦装在心里?我是个不称职的爸爸,这我知道,不仅给不了她好的物质生活,就连和她一起吃饭散步聊天,都少得可怜。”李启明内疚地喃喃着。

“你带她去过水晶湖吗?”

“去过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年前我从外地带了些土特产给田医生。那天她轮休,在水晶湖遛狗,我俩就找了过去。”

“七月十六号,你是几点回到家的?”马森又问。

“上午九点多钟。去公司刚交完车,手机就响了。”

“十五号夜里,你住在哪儿?”

“住在坊县城外的一个小旅店。叫什么来着?多福来,对,就是这么个店名。其实,也没睡几个钟头,晚上十点多住进去,凌晨四点就上路了,急着往家赶。”

“你最后一次和女儿通电话是什么时间?”

“我入住旅店后,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明天上午到家。她没回复,我也没多想,以为她已睡下了。”

“你和女儿吵架吗?”刘凯像是突然想起来了。

李启明怔了一下,便承认了:“吵过。”

“都为了什么事?”

“鸡毛蒜皮,琐琐碎碎。我真的记不清了。”

“最近一次吵架你总该记得吧。”

“最近一次?哦,想起来了。她有一个好朋友叫江琳琳,两人自小学开始一直是同班同学。小冬对江琳琳很崇拜,那劲头儿真像粉丝眼里的歌星,到了是非不清、盲目服从的地步。小冬认为班里女生孤立江琳琳,是妒忌江琳琳家有钱。我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江琳琳可能也瞧不起家境不好的同学。就为这,我俩便低一句高一句地争论起来。我并不想干涉小冬跟谁交往,只是希望她能有独立的人格。”

马森在笔录本上记下了江琳琳的名字。

“你女儿有什么心事,会告诉江琳琳吗?”马森拨弄着手里的笔套问。

“我想她会。女孩儿大了,总有些事情不方便对父亲说。”

“我明白了。”作为另一个女孩儿的父亲,刘凯心有灵犀地淡淡一笑,“你知道江琳琳的住址吗?”

“知道。也是环山北路,不过,512号在最北头,到郊区了。是盖在山根上的独栋别墅。”

“谢谢你。”

“我们可以看看你女儿的卧室吗?”

刘凯的这一请求,让李启明顿露难色:“我说过,我这个做父亲的很失败。为给妻子筹钱治病,我把原来两室一厅的房子卖了,换了这个一室一厅的鸽子笼。小冬没有什么卧室……”说到这儿,李启明的嗓音又哽咽了,“一间小屋,她和我轮流住。我出长途,她睡里屋;我回来了,她就睡客厅的折叠沙发。”

李启明站起身,打开半掩着的小屋房门。

小屋大约有十平方米,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一个壁橱。所有家具一目了然。

刘凯翻看着写字台上一摞小冬的课本和作业本。没有课外书,书本中间也没有夹带任何具有个人色彩的文字。

李启明坚持送两位警察到门外。

“你请回吧,多保重!”刘凯说。

李启明仍站在门口,目送两个警察离去。

“这个家的确是完了。”马森感慨万千,“不知为什么,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李小冬不是自杀,也许李启明的心里会好受些,至少,他不会这么自责。”

“对了,你留意他脚上黑便鞋的码数了吗?”

“四十二码。我一进门先目测了他的脚。”马森又补上一句,“你怀疑他吗?”

“我们还有许多细活要做。坊县的多福来旅店要派人跑一趟,运输公司这边也需要确定一下时间。”刘凯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

二、孤独的心

环山北路位于近郊,不依海,但靠山。地处偏僻,少见楼群,形不成小区,多是上下两层的独栋别墅,零零散散,一家一户自成院落。

可能是年龄的原因,人到中年的刘凯对独栋别墅没有什么好感。在他看来,两三口人住在三四百平方米的宅子里,应该是既孤独又不安全的。年轻的马森却喜欢别墅的舒适和私密性。他俩就这样讨论着来到了环山北路512号。

“请问,这是江琳琳同学的家吗?”站在一座独栋别墅的门外,马森边按门铃边彬彬有礼地问。

门内的门链搭扣拉开了一道缝,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女人站在里面。

“你们是……”中年女人疑惑地看着门外两个穿便服的男人。

马森掏出警官证:“我们是白云刑侦大队的警察,刘凯、马森。”

“哦,是警察先生!”门链哗啦啦一阵响,门开了。中年女人客气地将两位警官带到客厅里,并请他们在沙发上落座。

“应该怎么称呼你呢?”还是马森问。

“我叫江枫,是江琳琳的妈妈。”江枫微笑着说,“要喝茶吗?”

刘凯连连摆手。

刘凯上下打量着这个衣着考究、举止优雅的女人:“江女士,李小冬溺水的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

“信息时代,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消息,都会不胫而走的,不是吗,警察先生。昨天上午,七中高三(4)班家长们的微信圈就传开了。”江枫神情不由黯淡下来。

“噢。家长们在微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的都有。”

“你怎么看呢?”

“应该是自杀吧!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了,那孩子的妈妈……小小年纪却压力山大,小冬太不容易了。”江枫的眼圈红了。

刘凯点点头,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只算是一种回应:“听李小冬父亲讲,李小冬和你女儿很要好。”

“啊,是的,她俩关系不错。”

“你女儿在家吗?我们想跟她谈谈。”

“她在后院看书,要我喊她进来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想去后院和她单独谈谈。只是例行问话,七中高三(4)班男女生都要谈一遍。”

“没关系。那你们去吧!”江枫指了指客厅一侧的后门,“不好意思,警察先生,我工厂有些事情急需处理,失陪了。”她说着,就拎起了放在沙发角的手提包。

马森和刘凯站起身,朝着后门走去。

女孩儿坐在杨树下的一把竹编摇椅上,身体来回晃动着。她赤着双脚,粉色亚麻拖鞋像是用脚甩出去的,一只与她相隔有二三米,另一只有三四米。女孩儿耳朵里塞着耳机,眼睛微眯,想是在听心仪的音乐,神情是那么悠然自得。一只小鸟驻足在杨树的枝杈上,偷偷地窥视着渐渐走近的不速之客。它锁住歌喉,躲在浓密的叶子后面,小爪稳稳地钉牢在枝杈上。小家伙有点儿不知所措,黑眼睛里充满了惶恐。

女孩儿对两位警官的到来却浑然不觉。不用问,音量开得太大,她又听得太专注。

刘凯和马森来到摇椅旁时,受惊的小鸟倏地飞走了。

终于感到异样的女孩儿,这才取下耳机,塞进衣袋,慢慢抬起头来。

女孩儿上身穿一件欧莎字母印花黑色短袖T恤衫,身前有两只大口袋;下身穿一条李牌牛仔裤。这简简单单的打扮,再配上脑后的小把子辫,显得既清爽又洒脱。她个子不高,比溺水的李小冬至少要矮五公分。偏瘦的身段看上去比较小巧,精致的五官尤其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也为她增加了不少顏值。

马森掏出证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江琳琳同学吧!”

“我是江琳琳。你们是警察叔叔?”女孩儿从摇椅上站起身。在陌生人面前她显得落落大方。

小院有近二百平方米的样子,零星地长着几棵后天移栽的杨树,没有种植花草,石板铺成的甬道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小石子。三人在杨树下席地而坐,马森将笔录本翻开新的一页。

“是小冬爸爸让你们来找我的?”

马森和刘凯对视了一下:“没错,在谈到李小冬时,他多次提到你……”

“其实,他一直反对小冬和我交往。”

“为什么?”

“自卑加红眼病,自己没本事,又看不得别人好。”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冬告诉我的。”江琳琳捡起一颗小石子,“随他去!我和小冬都不在乎。如果我们在乎,就会被人踩在脚下。在高三(4)班,我们俩……我们俩本来就是边缘人。”毫无征兆地,她狠狠地将手里的石子扔向杨树。

“边缘人?”

“就像卡夫卡和凡·高,为世人所不容,独处仅属他们的‘鼠洞中。我和小冬则为高三(4)班所不容。”

“这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的家庭都有问题。我是单亲家庭;小冬的妈妈患有精神病,长年住康复医院……算了,不说了。”愤懑让她欲说还休。有两颗亮晶晶的东西在她眼里闪烁,她扭过头去,避开了两位警察的视线。

“你喜欢读卡夫卡的作品?”待江琳琳回过头,重新直视他们时,刘凯岔开了话题。

“喜欢。只要能买到的,我全读过。”

“李小冬呢?她也喜欢读卡夫卡吗?”

“是的。就因为爱好相同,我们才成了最好的朋友。”

“你熟悉的李小冬有自杀倾向吗?”马森直截了当地问。

江琳琳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她有吗?如果孤独是一种自杀的理由。”

“孤独?”刘凯重复了一句。

“是那种灵魂深处的孤独,那种与恐惧联系在一起的孤独。你们警察肯定不会有这种感觉。”

“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点。大多时候,案件一个接着一个,你根本没时间孤独。”

“这真让人羡慕啊!而我和小冬,几乎每时每刻都被孤独包围着。往往,半夜从噩梦中醒来时,茫然四顾,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空旷的阔野里,无依无靠。”

马森不禁被女孩儿强烈的孤独感所震撼,他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江琳琳却没给他机会:“我毕竟还有妈妈,小冬呢,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小冬曾经问我:我们为什么要活着?我们活着的意义何在?”

“你是怎么回答的?”刘凯问。

“我觉得这样的情绪很危险,却无力开导她,反而和她产生了共鸣。”江琳琳不无懊悔地低下头。

就在这时,她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个嗓音颇有磁性的外国男歌手声情并茂地唱着。

“胡里奥的《鸽子》。”酷爱音乐的马森情不自禁地小声嘟哝着。

“不,是我妈妈。她总是这样,人刚出家门,电话也就跟着来了。”江琳琳对来电颇有微词。

刘凯诧异地看着她:“你不接吗?”

她把手放进衣袋里,却没有掏出手机。歌声戛然而止。可能不想再被打扰,她在衣袋里摸索着关机了。

“请继续吧!”她说。

“很快就完。”刘凯随即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江琳琳,接着问道,“李小冬溺水那天下午,你和她在一起吗?”

“没有。”

“你在哪儿?”

“我在妈妈的工厂干活。”

“李小冬经常到你家来玩吗?”

“以前常来。这个暑假,我们各有各的事情要忙。”

“哦。”

“你也去李小冬家玩吗?”

“不。我很少去她家。”

两个警察一齐用不解的目光望向她。

“我就直說吧。她家住得条件太差,跟我家没法比,我不想让她难堪。”

“你有多久没和李小冬碰面了?”

“多久?也说不上多久。对了,暑假第二个星期天,我们还一起逛过书店,在那里泡了三个多小时。”

刘凯对书店的话题很感兴趣,又穷追不舍地问:“光泡不买吗?”

“也不是为了蹭书看。小冬要买一本有关精神病遗传方面的书,所以,她一直在卫生健康书架前翻找。”

“买到了吗?”

“买到了。”

“什么书名?”

“我忘记了。应该是一本学术专著吧。那天她好像很不开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买到书后她才告诉我,听医生说,她妈妈患的是心境障碍精神病。心境障碍是遗传性很高的精神病,如果父母中一方有心境障碍,子女就有27%的患病概率。”

“哦哦。”刘凯边应着边想,这也许就是压倒李小冬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记起一部曾获奥斯卡金像奖的瑞典影片《犹在镜中》,片中的女儿正是由母亲遗传,成年后,无法遏制地演绎着当年母亲变疯后的言行举止。人在恐惧中时,会无限度地放大危险性,虽然子女患病的概率只有27%,李小冬很可能把这个数字扩大了好几倍。

“她说她很害怕,担心有一天,会像妈妈一样……”江琳琳神色凄然。

“这事还有谁知道?”

“在高三(4)班,她只有我一个朋友。”

“她父亲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他是个开大货车的粗人。”江琳琳的语气里满是不屑。看来她和李启明互抱成见。

“平时你们怎么联系?发微信吗?”过了一会儿,马森问。

“对。有时也会在微信上聊天,语音啊、视频啊什么的。”

“李小冬最后一次给你发微信是哪天?”

“我记不太清了。”

“我们想知道确切的时间。你查查看。”

谈话一直都很顺畅,但马森这样要求时,江琳琳迟疑着,似有难言之隐,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已经查不到了。我……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可我还是这样做了。一接到小冬出事的微信,就把和她的聊天记录全部清除了。这也是我妈妈的意思。她说留着一个死人的微信太不吉利,也很恐怖。”

“是这样啊!”

江琳琳愧疚地颤声说:“对不起。请谅解。家里只我和妈妈两个人,这么大的别墅,白天倒也没什么,夜晚很空洞,任何一点儿响声都会引起不安。一个发生意外的朋友的微信如果还留在手机上,就好比她就躺在你枕边一样。”

马森与刘凯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下。因这验证了刘凯的理论:两个女人住独栋别墅,安全系数的确很低。

大概江琳琳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站起身,突然焦躁不安起来:“还有要问的吗?”

“没有了。只是别忘了穿拖鞋啊!”刘凯提醒她。

三、自酿的苦酒

专案组其他成员从七中高三(4)班带回来的信息,真是五花八门:自杀说、他杀说、魔咒说、精神分裂说……同学们口中的李小冬也是百变千面。有人说她活泼可爱,有人说她没心没肺,有人说她缺乏教养,有人说她口无遮拦,也有人瞧不起她。最严重的是一个名叫李梅的女生,指责她巴结江琳琳,就像江琳琳的一条狗。从这海量的信息里,当事人简直是面目全非。倒是班主任孙老师比较客观,她说,小冬就一个挺普通的女孩儿,没哪方面太出类拔萃,也没什么大毛病。小毛病是有的,比方说她去办公室,常常忘了敲门;她去你家,很少预约,而是想来就来了。她说话总是高声大嗓,不懂得收敛。我想,这与她从小没有母亲在身边指导有关。有些同学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看不惯她爱说爱笑,认为她妈妈都那样了,她就该成天愁眉苦脸、以泪洗面。反过来说,这证明小冬的内心足够坚强,没有因家庭的遭际被压垮。作为老师,我倒是很喜欢她这一点。至于李梅指责她是江琳琳的一条狗,这是殃及池鱼了。其实李梅是对江琳琳不满,你也知道这些年社会各阶层贫富差距拉大,富家女的骄横奢华往往让穷孩子心理失衡。平心而论,李小冬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女孩儿。我想,退回几年,江琳琳家也富不到哪里去。她父母离异后,母亲带着她独自生活,日子也够难的。家访时,她母亲跟我聊起当年的艰辛,还是眼泪汪汪的。总之,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有他的前因后果。小冬总不能因为江琳琳家富裕了,就疏离她吧。那么,李小冬到底会不会自杀?提到这一悬案,就连挺有智慧的孙老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觉得她不会。在我的印象中,李小冬就一说说笑笑的模样。人心隔肚皮,坚强的外表也许包藏着一颗脆弱的心,谁知道呢?

总的来说,这一圈话问下来,只有江琳琳和孙老师说得还比较详细靠谱。但在李小冬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的问题上,还是难下结论。手机打捞无果,业已停止了打捞。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追踪到那枚四十四码鞋印了。

刑侦大队不少人已默认自杀说。私下里,大家都在等待着刘凯写结论报告。然而,刘凯的心思谁也摸不透,他仍在按部就班地调动着各路人马,有条有理地布置着调查任务。

“还要继续吗?”待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马森问。他可不想看着老搭档栽跟头。除了鞋印再无他杀线索,自杀的理由却渐显清晰。如果继续兴师动众地调查,倘若凶手子虚乌有,岂不授人以柄?

刘凯语气平静地回答:“无论如何,也要等鞋印查出结果再说。”

“这可是个大工程。在茫茫人海中做鞋印比对……万一鞋印不过是游人留下的呢?”

刘凯把两页打印稿递给马森:“肖建国和曲世杰干得不错。他们还写了报告。很认真的两个家伙。”

马森小声读着“报告”——我们围绕着从湖边潮湿灌木丛中采的耐克运动鞋印,展开了大范围的调查。现已查明白云市区共有三十七家耐克鞋专卖店,在就近的凯东店,我们用鞋印和实物做了比对。这是一款新上市不久的运动鞋,黑白纯色帆布面,白边,黑底,波浪花纹,跟部是一个白色的耐克标志。据店主介绍,买四十四码鞋的人并不多,该店进了二十双,到现在仅卖出去三双。这让我们看到了希望,又對白云三十七家专卖店的进货记录做了归纳和排除,最后确定本市有七十二人在穿这档同款同码鞋。下一步,我们首要的调查对象,还是七中的男生及与李小冬有交集的其他人……

“调查的路子没错,只是,恐怕不止七十二双吧。要把七十三七十四甚至一百双考虑进来,出差旅游在外的人,随手购双鞋,并不是难事。”马森把“报告”放到桌子上。

“没错。我会提醒他们。”

“得抓紧点儿,压力会越来越大。在市里办案,人多嘴杂。”

“我知道。”刘凯用感激的目光看着马森,“你相信预感吗?”

马森不置可否。

“我相信。”刘凯说,“虽然这种感觉还很模糊,但我确信李小冬的溺水,决非表相那么简单。”

“问题是,李启明的几个疑点已澄清,再也找不到其他嫌疑人了。”

刘凯微笑着:“要沉住气啊!”

谁也没想到,在电脑前查看监控录像的杨丽丽,竟给案件的侦破带来了峰回路转——这个走出警校才两年的女孩儿,对刑侦有着极大的兴趣,亦是玩转电脑的高手。在专案组里,算是一等大忙人。

杨丽丽是从取自月季花园附近一家小超市的监控录像中,发现那辆可疑宝马车的。就在李小冬溺水那天的凌晨时分,这辆车牌清晰可见的宝马车缓缓驶向小区的大门,很快地,又原路返回,停在了路边,一个身着灰白条纹T恤的男子下车后,径直向水晶湖边走去。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男子又重新出现在画面中,他一改此前的犹豫不决,匆匆忙忙地打开车门,车子刚刚发动起来,就一个急转弯,朝着市里飞驰而去。

杨丽丽扬起细长的眉毛,异常激动地冲进刘凯的办公室,喜形于色地嚷着:“组长,找到凶手了。这人的出现和李小冬的死亡时间相差无几。看录像,我没法确认他穿多大码的鞋,如果是四十四码,那就百分百了。”

刘凯和马森把这段录像反复看了几遍。

“通过车牌找人。小杨,你继续查!”终于有了新的线索,马森又跃跃欲试了。

杨丽丽很快查明:车主名叫余聪,三十四岁,毕业于南方某大学中文系,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市直机关做秘书工作至今。没有犯罪前科,甚至没有违章驾驶的记录。

马森根据宝马车主留下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出乎意料,他在电话里刚一亮明身份,对方就焦急万分地问:“出什么事了?”

“你说呢?”马森反问了一句。

对方欲言又止。

“你过来一趟吧!”

被请进询问室后,刘凯客气地让余聪先坐下:“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余聪坐了下来,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闪烁不定。

马森再次确认他的身份,并一一输进笔记本电脑。

刘凯端详着坐在长条桌对面的余聪。三十四岁,应该说已不再青春年少了,但良好的生活条件,让他看起来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皮肤白净,身材颀长,胖瘦适中,标准型男模样。

“七月十六日凌晨时分,你在水晶湖边干什么?”马森直奔主题。

余聪愣了一下,然后才说:“闲逛。”

“闲逛?”马森恼火地瞪着他,“你家住市中心的云海区,深更半夜地跑到市郊的水晶湖闲逛?而偏偏在你闲逛的那一刻,有人溺水身亡……”

“什么?”余聪的脸刷地变白了,差点儿蹦起来,“你说谁溺水身亡?”

刘凯朝他做了个冷静的手势:“你认识一个叫李小冬的女孩儿吗?”

“不认识。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

“就是这个叫李小冬的女孩儿溺水身亡。”

不知为什么,闻听死者的名字后,余聪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紧紧张张的神情荡然无存,还不自觉地朝后仰了仰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他讲话的语调也变得有些不恭了。

“当然有关系。”马森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因为她溺水的那天晚上,你就在现场。”

“这只是一种巧合而已。”余聪理直气壮地分辩着,“女孩儿溺水当然是一个悲剧。可我和她素不相识,就像两颗各有轨道的行星,在某一瞬间突然相撞。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李小冬。”

“我可以对天发誓,此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余聪同志,我们侦破案件尊重的是事实,而不是赌咒发誓。”刘凯严肃地提醒他,“两个行星相撞,总有原因的。毕竟,你与一场命案扯上了关系,仅用‘闲逛两个字是难脱干系的。”

刘凯这番软中带硬的话,终于让余聪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有那么一会儿,他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车钥匙,缄口不语。

“我可以信任你们吗?”半晌,他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看刘凯,又瞅瞅马森,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表的羞愧,“这真的很难启齿,万一传出去,对我对她都是灭顶之灾。”

——也许,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长得不仅漂亮而且气质非凡,是那种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特高的美女。我和她是在朋友婚礼上认识的,几乎是一见钟情。我父母一百个反对,认为这样的女人像花瓶,我供不起。我还是不管不顾地和她领了结婚证,婚后,当我正沉浸在对爱情和美丽的享受中时,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不尽的失望,那怨艾加愤懑的眼神,仿佛受了天大的欺骗。事实也的确如此,她误以为开宝马车的男人肯定腰缠万贯,却不曾料到,这车是父母为了让我能体面地在市政府大院进出,才倾全部积蓄购置的。接下来的日子变得非常难熬,婚姻面临的问题,无法摆到桌面上,我们俩都是有苦说不出,索性打起了冷战,谁也不理谁。

分手,应该是迟早的事。经常夜不归宿的她有外遇,也是明摆着的事,可我就是不愿承认。这让我更加畏首畏尾地听之任之,生怕她喊出“离婚”二字。当她不再对我说谎时,也就是她不再拿我当回事了。可我对她的爱半分也没有减少,依然以她为自豪。同事、朋友甚至我父母也以为我俩很恩爱。戏是演给别人看的,而我一人饱受着对她的爱恨、担忧的夜晚,悲凉还是像暴风骤雨一样不期而至。

那天深夜,我独自躺到床上,翻来覆去,仍是睡意全无,索性翻身下床,摸黑从沙发上抓起外衣,套在身上,走了出去。

站在空空荡荡的街头,此刻,我心里只有恨,是那种欲爱不能的恨。我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她的号码上轻蹭了一下,就又缩回去了。这样的动作我不知重复过多少回了。我深知她不可能接电话,还会更加瞧不起我。

此时此刻,她又在哪里呢?真的会在妹妹家留宿吗?我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我自艾自怜地往回走着,这当儿,像是神差鬼使,就在我路经停车场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不经意间浮上心头:去月季花园找她,也许能跟她碰个正着。

强烈的妒忌心让我顾不了道德——就在前不久,我跟踪过她一次。那天我提前下班,把车停在她单位附近一个隐蔽处,坐在车里等她。果然,走出单位大门的她,没有到公交车站乘车回家,而是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就是这辆出租车,把我引到了月季花园……看着她下车朝月季花园深处走去,我怏怏地驾车而回。

然而,七月十六日凌晨,我再度在妒火难平中,莽莽撞撞地驾车来到了月季花园……我婉转地向门卫打听她的去向,对方却是一问三摇头。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我到水晶湖附近转了一圈,期待着能碰到那对野鸳鸯。

没有路灯的水晶湖四周一片漆黑,阴森恐怖。我有点儿胆怯,赶紧离开了。

“这就是我去水晶湖的原因,请你们千万为我保密。”

自始至终,余聪都以“她”来代替妻子的名字。两个警察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所以,也故意忽略了这一细节。

“后续调查如发现你说了假话,那你就必须向警方做个详细的交代了。”刘凯话有所指。

余聪的讲述,就像是为录像配音那么合情合理合拍。更重要的是,他穿着一双四十一码的真皮船鞋。刘凯递给他一张名片,说有事还会同他联系,就将他送出了门。

这样的结果让杨丽丽有些沮丧,好看的细长眉毛弯下来了:“讨厌!白费了我的眼力。”她自己也说不清该抱怨谁。

“还没完呢。”刘凯半是安慰地说,“我们只是不能拘留他,可也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解釋。随后,我们得查清他所说的每一个细节。”

“要把余聪列为嫌疑人吗?”回到办公室,马森问。

刘凯莫名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很矛盾,内心也很挣扎。我想过把他列为嫌疑人,只是,该从哪里查起?他说的就像一个故事,大部分是心理活动,小部分是独自行动,没有他人可以证明,却也找不到任何破绽。在没有充分证据的前提下,我们不能随便把一个没有犯罪前科的人扯进来,一旦搞错了,他和她的名声就全毁了。我想等小肖那边的调查有了眉目,再决定余聪该排除还是列入。”

“要不要派人监视他?”

“暂时没有这个必要。”刘凯困乏地坐到椅子上,微眯着眼睛,“有件事我想不明白。李小冬母亲入康复医院多年,为什么要出院了,才有人向她透露母亲的病会遗传?”

“这倒是个问题。”马森思忖着,“只是,这与案情没什么关系吧。即使有人这么做了,也不能与教唆自杀画等号。”

刘凯自嘲地拍了拍脑门:“哦,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思维全乱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看着被晚霞映红的玻璃窗,打趣说,“你该回家了!好饭好菜该等不及了!”

“嫂子旅游还没回来吗?要不,你去我家吃晚饭吧!好酒好菜会欢迎你的。”

“不啦!我还要打几个电话。”

“要我帮忙吗?”

“不用。是些琐碎的事情,医院、书店那边需要进一步确认。”

第二天,一男一女坐在接待室的长条凳上。两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两人的穿着打扮也颇相似,白色T恤,超薄八分裤,黑白纯色人字拖。男女长相都不难看,但就是让人觉得怪怪的。总体可以用“细长”两个字来形容,身材细长,手脚细长,脸型细长,就连眼睛也是细长的。无论从哪个方位端详,他们都像是兄妹或是姐弟俩。一样的发型,男的长女的短,一样的精神委顿。还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弱不禁风,恐怕三级风力也经不起。

刘凯和马森走进接待室。

“你们好!”刘凯先同他们打了招呼。

可能是过度紧张,两人紧绷着脸,没有回应。

“请问你们的姓名?”马森坐到桌前,从一个文件夹中取出询问笔录本,又随手拿过一支签字笔。

“她叫黄美秋,我叫刘明明。”男的一边用手搓着衣角,一边说。

“发生什么事了?”刘凯问。

男的看向女的:“你先说吧!”

女的望向男的:“还是你说吧!我的普通话不好听……”果然,女的话语间带有明显的外地口音。

男的轻咳了一声:“其实也不算是命案。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拿不准她是不是真出了事。她以前也这样过,赌气不理人,打手机不接,微信也不回……”

“就是命案!她要是没死,咋会不送钱过来?她把我从乡下带到城里,向我保证在我找到工作之前会养活我的。”女的大概觉得男的表达得不够清楚,就抢着说开了,“每月十九号,她都会送钱过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今天都二十二号了,我上个月欠的房租还没交呢。她是不同意我和明明在一块儿,说养不起我们俩,可房子是我一个人租的,房租总得交吧,这她比谁都清楚。她不是死了才怪呢……你们快给查查吧!”

“你说的她,是你的什么人?她总该有名字吧!”刘凯忍无可忍地问。

“我姐。黄美春。”

“女,三十二岁。”男的补充说。

刘凯“哦”了一声。马森认真地记录着。

“你们联系不上她有多久了?”

“有四天了吧。这之前,为我跟明明谈朋友的事,她跟我吵了一架。她不联系我,我也懒得联系她。就因为给了我几个臭钱,就要我听她摆布,没门儿!要不是房东要赶我走……”女的一说起来就喋喋不休。

刘凯只好打断她的话,转向男的:“你能说清楚有多久没跟黄美春联系了吗?”

男的用细长的手指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我想想,吵架那天是……应该是十二号吧!那天是我妈的生日,我回家了一趟,回来就发现家里闹翻了天……”

马森记了下来。

“黄美春在哪儿上班?”

“她是七中的外语老师。”女的说。

刘凯浑身一震,情不自禁地“唔”了一声,但他很快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马森也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又是七中?

“你去学校找过她吗?”

“去了。看门的说都放假好些日子了。学校也没什么集体活动。”

“她会不会去哪儿旅游了?”

男的附和着:“你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

“才不会呢!”女的立刻否定,“她哪来的钱旅游?这样的好事她连想也别想。”

“你为什么这样说?”刘凯的目光转向女的。

“不怕你笑话,她每个月都是入不敷出。工资倒不低,可她要混充白富美,花销就大了。剩下的钱,能帮我交上房租让我吃上饭就烧高香了。”

“黄美春有男朋友吗?”刘凯又问。

女的拍着手大笑起来:“有啊,有啊,不是男朋友,是丈夫。我怎么就忘了她是已婚女人呢!”

劉凯立刻紧追着问道:“她有丈夫?她丈夫怎么说?”

男的摇摇头:“我们根本就不会去问那衰人。黄美春早就不拿他当回事,去哪儿也不会告诉他。”

女的又忿忿不平地尖着嗓子嚷:“我姐真让那个假大款给骗了,开着个破车把我姐的眼给晃花了,还以为他是个钻石王老五呢!”

“一个小公务员,挣那一吊钱,有什么牛逼的!”男的撇着嘴,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算是吐了口恶气吧。

男女齐上阵,仿佛在开声讨大会,幸亏那个做丈夫的不在现场,否则,真会让这一对凶巴巴的宝贝给生吞活剥了。

刘凯再次拦腰截断了他们比天高比地厚的仇恨:“我看你俩还是先去问问黄美春的丈夫。说不定她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待着呢!”

男的和女的对视了片刻。

“那这条微信是怎么回事?”女的说着,就从衣袋里取出手机,用鸡爪样瘦削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男的也凑上去,饶有兴趣地看着,“在这儿,找到了。”女的将手机递给刘凯。

“这不是回了微信吗?为什么不早说?”刘凯有点儿窝火。啰唆了半天,黄美春还在和她微信互动呢!

“就这一条。是她发的,不是回的。”

微信名“海伦娜”,一朵鲜红的玫瑰旁边连着一条微信:速速想办法凑两万块钱,我有急用。就转我工资卡上,切切。

刘凯和凑过来的马森一起读完这条微信,又把手机还给女的:“你知道你姐的工资卡账号?”

“当然知道。我姐用这个账号绑定支付宝,有时,我也会用她的这个账号上网倒腾点儿便宜货。”

“哦哦。”刘凯连声应着。

“这是不是挺奇怪的?”女的问。

刘凯轻描淡写地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姐遇到困难,让你想办法救急,这是理所应当的。”

“你还是没弄清状况。”男的颇有耐心地解释着,“关键的问题是,我女友没有工作,她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黄美春每月十九号送来的那点儿钱。这回你明白了吗?除我之外,我女友在白云也没朋友,她到哪里搞到两万块钱。即使去卖……”男的自覺下面的话太粗俗,就没有再说下去。

“这条微信真不像是她发的。”女的撇着嘴,一脸大彻大悟的样子,“不是她发的。绝对不是她发的!”

“那是谁发的?”刘凯故意反问道。

男的像是突然开窍了:“会不会是你姐跟人合伙勒索我?明摆着,要想搞到两万块钱,得我去骗我父母。”

“你胡扯什么呀!”女的很不爽地白了男的一眼。

男的很不服气地瞪着女的:“怎么是胡扯?你姐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阴阳脸,人前装得像个高傲的公主,背地里,肮脏得很,见了有钱的男人就穷追穷赶的,就连妹妹的男朋友也不放过……”

“别说啦!”猛地,女的一声野兽般的长啸,紧接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男的,张开两只利爪,狠命地去撕扯那头长发,边撕扯边尖叫着,接着,便倒在地上翻滚、抽搐、挣扎、哀嚎……

眼前这猝不及防的一幕,令久经沙场的刘凯和马森也震惊不已。两人联手,才将她制服。男的也上来帮忙,把她抬到长椅上躺下。这场恶仗的战利品是,两个警察大汗淋漓;男的长发被揪下几缕,脸上留下道道血痕。

“她经常这样吗?”

“啊——不。”男的已经吓傻了。

“用不用送她去医院?”

“她姐说过不用。”

“你呢,要去医务室处理下吗?”

“不用。”男的站在那儿,捂着半边脸,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好半天,女的才慢慢坐起来,大口喘着气,不时还会发出微弱的尖叫声。

《犹在镜中》,刘凯的脑海里浮现出影片中的相似画面。毫无疑问,女的患有某种精神疾病,极易歇斯底里。这应该就是姐姐供养她的原因,也是姐姐不同意她找男友的原因。这之后,恐怕男的真要离开她了。对一般人来说,发病的情形太可怕了。

有那么一会儿,刘凯完全走神了,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荡着,他想起了李小冬,女孩儿小小年纪就要经受母亲的疯癫,经受父亲为制服母亲的厮打场面。李启明说她不往心里去,这可能吗?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对他和马森来说,印象是深刻的,经久都不会消失。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又可怜起黄美秋来,年纪轻轻,长相可人,却从父母的某一方遗传了无法治愈的精神疾病。而那个叫黄美春的姐姐,恐怕要面对的是家庭中的两个精神病人。唉,也难怪在人前为自尊她要高傲,在背后为了钱,她又要自卑……

马森看出这两个人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就把笔和本推到男的跟前说:“把黄美春丈夫的名字及单位写在这上面,我们去跑一趟。”

男的拿起笔,随口问女的:“那衰人叫余聪对不对?”

“余聪?”刘凯的漫游思绪凝固在这个名字上,马森也愣住了,不等女的回答,回过神的刘凯就说,“名字不用写了。请把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写在你们自己名字的下面。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你俩可以走了。”

两人同时站起身。

男的好奇地问刘凯:“你认识余聪?”

刘凯没有回答,警察没有义务告知这些。

女的已恢复原状。她侧着身子,拿眼瞟着刘凯:“你说我姐是不是已经死了?”

说来奇怪,成天与命案打交道的刘凯,却最忌讳死这个字眼。他有意忽略了她的问题,只说:“回家等着吧,一有黄美春的消息,就通知你们。还有,黄美春发的那条微信千万别删除,明白吗?”

听到余聪的名字,刘凯已巴不得马上把这两个人打发走。

“余聪对我们隐瞒了一些东西。”看着两个报案人一前一后明显生分的背影,刘凯若有所思地说,“一开头,我并没认真对待,听他俩东扯西拉,忽高忽低不着边际,还以为在弄玄搞虚呢。直到说起余聪的名字,我不由就紧张起来了。”

“他们提到七中时,我觉得不太对劲。不过,细想想,黄美春与溺水的李小冬怎么能扯一块儿?她也许只是想教训妹妹才玩失踪、求救助的,说不定这会儿正优哉游哉地在外面逛街呢!自从有了微信之后,说谎造假就再也不用打草稿了。”

“关键是余聪,关键是黄美春的丈夫出现在李小冬溺水的现场,而黄美春的妹妹又报案姐姐失踪。这里出现了两个交会点:七中——黄美春和李小冬;水晶湖——余聪和李小冬。走吧,我们去见余聪。如果他能把黄美春安然无恙地带到我们面前,他自己也就平安无事了。兴许李小冬溺水案也结了。”

听刘凯这样说,马森吃惊地看着他:“你改变主意了?”

“目睹黄美秋发病,我想了很多。一个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痛苦,李小冬又该怎样呢?不过……”

“不过我们还没吃午饭。”

“这的确是个问题。”刘凯一语双关。

“走吧,去吃凉面。”马森不由分说地先出了门。

马森在市政办公楼对面的公园里给余聪打了个电话。片刻工夫,他就从办公楼里匆匆走出来。

见到刘凯和马森,余聪半点儿也不吃惊,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有一种“我正要去找你们”的意味。

果然,他先开口了:“你们不来找我,我也准备去找你们。要不是局长那边急着发文件,我这会儿已经在你们那儿了。”

刘凯找了个僻静处,指指石条凳,三人围圈坐下。

马森打开笔记本。

“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余聪继续说道,“自七月十四日那晚开始,她再也没有回过家,也可以说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那天你们找我谈话后,我终于耐不住了,给她发了一条微信,问她现在在哪儿。结果,她很快就回复了,长长的一段,通篇都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她说正和一个朋友在外地旅游,恐怕要等开学才能回家。说他们住在高级宾馆里,吃着山珍海味,玩着名胜景点,日子就像天堂般美好……她的微信让我越看越不是滋味,当时也没顾上多想,只是身心都被浸泡在醋缸里。直到昨天,我再次收到她的微信,才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首先,她是不会主动给我发微信的,更不会一而再地发。其次,她发微信很少用标点符号,句与句之间跟天书似的连成一片。而这两条微信逗句感叹,甚至分号都用上了,行文非常规范标准。种种疑虑,让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直接拨语音视频。铃声响个不停,可就是没人接听。我又给她打电话,结果关机了,一直关机。我分析有两个可能,一是她的手机在那个男人手里,微信是男人发的,所以不敢和我语音视频。这当然是往好处想啦!往坏处想,就是她出事了,人和手机分家了……”

余聪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刘凯和马森只是静静地听着,始终没有插话,直到对方不敢往下分析了,刘凯才问:“上次约谈,你隐瞒了些事情。”

仿佛被一个石子击中了要害,余聪立刻心虚地躲开了刘凯的目光:“啊,我……”

“说吧!别再拿假话蒙人!”马森狠狠地瞪着他。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你们猜得没错,上次约谈,为了保护我可怜的自尊心,我编了些假话。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当时以为她很快就会回来,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所以,得给她和我都留一丝颜面。老实说,我一直偷看她的手机微信,久而久之,可以说偷看上瘾,无论她和我亲近还是疏离,我每天都会想方设法查看一遍。她似乎毫无察觉,也许是她根本就不把我当回事,也许是在她的心目中,我还算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總之,她对我并不设防,手机经常出现在我唾手可得的地方。最近一段时间,她和一个微信名叫‘黑月亮的人关系暧昧,互发微信很肉麻。

“七月十四日,‘黑月亮在微信中约她去位于月季花园西南角的一号别墅见面,时间定在晚上九点,说那时老人和孩子都上楼睡了,他会在水晶湖边等她。微信写得很详细,主要是讲去他家的路线,让她乘56路公共汽车,在离月季花园一公里处的五林站下车,然后,沿着一条南北小路往前走,会直达湖边。我猜测这是他第一次邀请她去家里,此前的微信中,男人时有回复都是‘感谢你这么欣赏我之类的敷衍之词。看来他终于抵挡不住她的诱惑了。七月十五日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沿着微信中‘黑月亮画的线路,驾车去了水晶湖。后来发生的事,你们在监控录像中都看到了。只是,在月季花园我找到的一号别墅里,住着一对老夫妻。这是我后来才弄清楚的。你们说这条微信是怎么回事,是她被‘黑月亮忽悠了,还是我被她忽悠了?”

余聪眉头紧锁,垂头丧气。

“这次你没编故事吧?”刘凯语气严厉,“欺骗警方,影响案件侦破,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想这你应该懂的。”

余聪连连道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我。”他说着,就掏出手机,“我说的全是实话。你看,我怕走错地方,就把这条微信拍了下来。‘海伦娜是她的微信名,‘森林鸟是我的微信名。”

刘凯首先读的是“海伦娜”发给“森林鸟”的微信小短文,的确,用词造句、标点符号都精确到了百分之百,就像中学生的作文,不,就像优秀中学生的作文。一般家庭成员甚或朋友同事之间发微信,是不会这么讲究的。

“我需要把这些微信拍下来。”等看完“黑月亮”发给“海伦娜”的约会微信后,刘凯对余聪说。

“可以,可以。只要是对找到她有帮助。”

拍照完成后,刘凯把手机还给余聪。对方又困惑地问:“这不是她发的?”

“现在还很难说。”

“她一定是出事了,对不对?”

“现在下任何结论都太早。”

刘凯打量着这个被刘明明称为“小公务员”的仪表并不委琐的男人:“如果七月十六日凌晨,你在水晶湖边遇见了黄美春,你会怎么样?”

“你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是谁告诉你的?”余聪惊讶不已。

“请回答我的问题。”刘凯不由加重了语气。

余聪苦着脸:“我不知道。我是个懦弱的男人,我很爱她,也许我会求她上车,带她回家。”这样说着的时候,他又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刘凯,“要是……要是……能不能……”

“你直说吧!”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倘若她只是跟那个男人在外面旅游,警察大张旗鼓地找她,满城风雨的,让学校知道了,她还怎么为人师表?”

对余聪的请求,刘凯不置可否,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下面的话:“有一个对你对我们都不好的消息,我想应该让你知道。你妻子和那个溺水女孩儿是同一学校的,不知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余聪错愕万分。

“你的手机要保持畅通,我们会随时联系你。”马森语气生硬地说。

余聪倒吸一口凉气,就差没哭出来了。

四、复制的微信

不幸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李小冬的死因还没查清,黄美春又无端地失踪了。如果用焦头烂额形容刘凯此时的心境,是再恰当不过了。结束了对余聪的问话,从市政那边往专案组赶,人在路上,趁着堵车的当儿,他便在电话里给杨丽丽简单地讲了讲案情,让她立刻上网查询“黑月亮”和“海伦娜”的详细资料。

“同一学校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师生一死一失踪,没有关联是难以置信的。一个是任课老师,一个是普普通通的中学生,就是这样两个人,仿佛有约似的,一个在水晶湖溺水,另一个有迹可寻,从微信看,应该也是水晶湖。那里成了她们的契合点。”坐在车子后排的刘凯继续琢磨着拍照微信。

“要不要去56路公交车调车载监控录像?”马森问。

“看小杨从网上能查到些什么再说。”

驾车的马森回过头来:“她们还有一个契合点——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妹妹,患的是同一种精神疾病。”

“两个契合点都朝着复杂的方向延伸。这些微信既不像是黄美春发的,也不应该是‘黑月亮所为,除非他是疯子。”

“你的意思是说还有第三个人?”

“还有别的解释吗?我不想再迁就余聪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了。两案合并侦查吧。关于黄美春和李小冬的关系,我们应该再去找江琳琳谈谈。”

车子重新发动时,二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路上堵车,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刘凯和马森泊好车子,沿着小径走向环山北路512号时,天色已近黄昏。

老远,他们就看到了江琳琳的背影。她站在自家门廊一侧,正在打电话。听到脚步声,迅速回过头来,通话随之终止。

“你要出门?”刘凯问。

“今天是我妈妈工厂出货的日子,我要去帮忙。”

“这么晚了,要加夜班?”

“对对!”

“我们只耽误你几分钟的时间。”

“要进屋谈吗?”

“不用了。这儿挺凉快。”

三人站成三角形。

“还是为小冬的事?”江琳琳的双脚来回动着,像是在踏步走,“刚才同学来电,说警察在查穿四十四码鞋的男生,整个七中的男生都要查一遍。”

“不仅七中的男生,恐怕白云穿四十四码鞋的男人都要接受调查。”刘凯说。

“这可真够麻烦的。”

“破案就是这样,总要给人添麻烦。这不,今天又要麻烦你了,没办法,谁让你是李小冬的好友呢?据你了解,李小冬和老师们的关系怎么样?”

“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一样,和老师不即不离的。”

“哦。她有没有特别的爱好科目?比如喜欢学英语或是数学什么的。”

江琳琳摇摇头:“没发现她有偏科。”

“有没有哪个老师是她比较喜欢的?换句话说,也就是哪个老师比较喜欢她?”

江琳琳讳莫如深地一笑:“你是指男老师吗?这属于私密的范畴。其实,高中女生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比如暗恋某位任课老师,单恋某个男生。这些只会藏在心底,关系再铁,也不会讲出来。”

“具体点儿说吧,据你了解,李小冬和黄美春老师交往密切吗?”马森觉得江琳琳理解偏了。

“你是说海伦娜?我们都习惯了她的微信名。”

“那就叫海伦娜吧。”

“才不呢!海伦娜自以为是七中的美女,从来都是以高冷示人,走路目不斜视,在课堂上也是鹤立鸡群的样子。小冬最讨厌她了。”

“唔。李小冬跟你议论过海伦娜吗?”

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心灵的一角,江琳琳突然缄默了。她紧抿着嘴唇,半晌,又咬了咬嘴唇,最后,像是终于拿定了主意。她抬眼望向黛黑色的远山,并不看刘凯和马森,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心底的踌躇:“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们,也不知道小冬是否允许我讲出来。只是,你这样问了,如果我隐瞒不报,就是对警察说谎,就是犯罪,不是吗?”

刘凯和马森都没有搭话,只是严肃地看着她。

江琳琳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别处。她接着说了下去:“就在不久前,细算算大概快有两个月了。是个星期天,从康复医院回来的小冬跑来找我,一脸的神神秘秘。她说,琳琳,你猜我在康复医院见到谁了?尽管当时客厅里就我们两个人,她还是凑到我耳边悄声说:我看见海伦娜了。别胡说了,我不相信地推开她。她不由提高嗓音说:来看医生的当然不是海伦娜,是她妹妹。我越发惊奇了:她的妹妹有精神病?小冬点点头,转而又一脸懊悔地恳求我:可别说出去啊,琳琳。千万千万别说出去。海伦娜发现我窥见了她的秘密之后,把我叫到一边,就差没给我跪下了,那个可怜兮兮的样儿,跟在学校时真是判若两人。瞧瞧,我们都以为海伦娜过的是白富美的生活,没想到,她的日子比我还难熬。至少,我不需要对任何人隐瞒妈妈的病,她呢,还要挖空心思地用假象蒙骗所有人,你说这有多累啊!

“小冬倒不是想让海伦娜出丑,真的,她只是有點儿大嘴巴,心里存不住事。我猜这事她还是忍不住跟别的女生讲了,因为我发现女生们看海伦娜的眼光变了,再不是羡慕嫉妒恨,而是轻蔑、嘲笑和不屑。”

说完这些后,江琳琳不由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压在肩头的大包袱。

“海伦娜怨恨李小冬吗?”刘凯问。

“不知道。”

“如果这事发生在你身上……”

“我会很生气。”

“会找她理论吗?”

“难说。”江琳琳突然咧嘴笑了,“海伦娜肯定也很生气。”她补充说。

不大不小的雨滴滴答答地下了一夜,刘凯也辗转反侧了一夜。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外地工作;正在休假的妻子和同事一起去了哈尔滨旅游,当进进出出只有他一个人时,两室一厅的小屋骤然变得空空荡荡,再加上这阴沉沉的天空和连绵不断的雨,心情真是糟透了。孤独感?他不由将自己哂笑了一番——这是卡夫卡、凡·高——对了,还有江琳琳、李小冬们独拥的尤物,你一个老刑警哪来的闲情逸致?归根结底,还是这缠手的案子,搞得人心烦意乱。

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了,冲了个冷水澡,给自己热了杯牛奶,倒进一些麦片搅匀,又从冰箱里取出两片妻子走前备下的面包,坐到桌前吃了起来。

面包还剩下一片时,手机响了。

“组长,顺丰快递送来一个你的快件,上面写着‘速拆。”手机那边响起杨丽丽的声音。

刘凯抬眼看着墙上的挂表:“才七点多钟,你这么早就到单位了?”

“昨天电脑罢工,任务没完成,今天得补上。”

“哦。快件你先替我收着,我马上到。”

“要是礼物,我也有份啊!”

“当然。糖果之类就全归你了。”刘凯打趣说。

李小冬的手机。这真算是一份礼物。

手机装在一个普通的旧纸盒里,外包装是两层白塑料袋。盒子的上方是一封电脑打的信。写信人称呼刘凯为尊敬的刘警察先生,落款匿名为果粉。信中内容没有涉及性别,男女无法确定。该人说手机是在某个公交车站捡到的,由于爱果心切,就三下五除二地删除了一部分微信,想等关机数日后,再做细节处理,留为己用。后来,从电视上看到机主溺水的消息,害怕了,担心自己和一个命案扯上关系。该人说一开始删除微信时,完全没有关注内容。得知机主出事后,才偷看了剩下的部分微信,不是全部。窥探别人隐私,这很不道德,可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末了,该人这样写道: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求刘警察先生不要追查我,请您原谅我的一时糊涂,果迷心窍。

刘凯用戴着塑胶手套的右手,从盒子里取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我”,是李小冬的微信名:小叮咚。旁边是一个有着泉水般清澈双眼的卡通娃娃。

接着是通讯录。小叮咚的人缘不错,加她微信的有几十人。

“海伦娜也在上面。”刘凯稍显吃惊地说。

“这没什么,组长,所有任课老师和学生都要互加微信,主要是便于联系,比如布置作业、下个通知、讨论问题、或是吐个槽什么的。”杨丽丽颇为内行地说。

刘凯继续浏览着小叮咚的微信,“我的天——这是什么!”刘凯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怎么啦,组长?发现遗书了?”杨丽丽也凑了过来。像传染似的,“我的天——”她也喊了起来。

冲击视线的是小叮咚接收的最后一条微信,发信人海伦娜:马上过来!你妈妈又犯病了,现在水晶湖边。我和她在一起。坐56路公共汽车,在五林站下车,然后,沿着一条南北小路往前走,会直达湖边。什么也别问,详情见面后再说。

这是一封被编辑过的和海伦娜收到的如出一辙的微信。发信时间是七月十五日晚上八点半,而晚九点则是56路公共汽车最末一班的发车时间。

“难道……”杨丽丽从齿间迸出这两个字,就没下文了。显然,她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组长,我们是不是要把那个顺丰快递员找来?”稍顷,她犹犹豫豫地问。

“他只是个送快件的。”

“通过他不是一直可以追查到发件人吗?”

“发件人请求我不做追究。”

“那你准备放他一马了?”杨丽丽难以置信地瞪着刘凯。

“没错。”

“为什么呀?”

想不到刘凯完全成了对方的辩护人:“人家把捡的手机还回来,已经很好了,再去追究,就太不近人情了。谁也不愿意和命案有瓜葛。对了,根据这条微信,你来给发件人做个简单的侧写吧!”

“组长,你都不追究了,还做侧写干吗?”

刘凯高深莫测地一笑。

杨丽丽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那我就说了:性别男;十八岁至二十二岁之间;有可能是个在校大学生;性格嘛,有情趣,较幽默。家境贫寒,手头一直缺钱,否则,现在苹果七都上市了,他连个苹果四都买不起。”

“预期的效果达到了。”刘凯说。

杨丽丽不解:“这话什么意思啊,组长?”

“一个穷孩子,犯了道德错误,当然要原谅了。不是吗?”

杨丽丽就近拉了把椅子坐到桌前,一手托腮,小脑筋也开始转动起来。

“组长!”猛地,她站起身,心急火燎地嚷着,“我还是得去就近的顺丰站点跑一趟。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万一发件人就是凶手呢?”

刘凯的眼睛仍盯着手机:“嗯,你先回答一个问题:凶手为什么要把李小冬的手机送回来?按一般常识,地球人都知道警方会顺藤摸瓜,寻找发件人。如此,他岂不是在引火烧身吗?”

杨丽丽那漂亮的细眉毛蹙成一团,苦苦思索着。

“这个就当给你留的作业吧。赶紧回去把黑月亮和海伦娜的个人资料整理出来。”

“好咧!”就像听到了大赦令,一经从问号里钻出,杨丽丽立时又恢复了她活泼的天性。

“还有一件事。”刘凯喊住了已冲到门口的杨丽丽,“李小冬手机的事,除专案组成员外,不要对外人透露。”

“明白。”

不等马森收起雨伞,刘凯已急不可待地把海伦娜和黑月亮的个人资料推到他面前。

海伦娜,本名黄美春,已婚。河北玉田县人。1982年出生,2006年毕业于白云大学外文系。2010年在白云第七中学任英语教师至今。家庭住址:云海区新海中路249号。

黑月亮,本名陈锐。离异。江西南昌人。1972年出生,1996年毕业于白云大学外文系。2000年在白云电视台任记者。2004年始辞职经商。现为百川商贸有限公司董事长,公司详细地址是白云西路139号甲。家庭住址:云北区四台路蓝月亮小区1202户。

马森从资料上抬起头:“我们是不是应该马上接触黑月亮?”由于案件的主要线索是一系列微信,他也很自然地使用起微信名来,“从他那里如果能查到海伦娜的去向,此案也就打开了一个缺口。”

“这三人的契合点是,黑月亮和海伦娜都毕业于白云大学外文系;海伦娜和小叮咚分别是白云七中的老师和学生。接下来的问题就复杂了:黑月亮给海伦娜发微信,引她到水晶湖;海伦娜复制了黑月亮的微信,经编辑后转发给小叮咚,将小叮咚引到了水晶湖。这个谜团就像哥德巴赫猜想一样令人费解。”刘凯接下去说。

“眼下,我们面对的是三个嫌疑人:海伦娜、森林鸟和黑月亮。仅从微信的层面分析,海伦娜的嫌疑最大。首先,她是小叮咚所在班级的英语老師。其次,小叮咚和她互加微信。第三,她对小叮咚的家庭情况一清二楚。最重要的是,她对小叮咚抱有怨恨。”

“你说的,也正是快递手机的人想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杀死小叮咚的人是海伦娜。大概的脉络是这样的:七月十五日晚八时许,收到海伦娜微信的小叮咚急坏了,本来就要出院的妈妈病又复发了,还跑到了水晶湖,她能不心急如焚吗?于是,来不及在微信上和海伦娜交谈,就匆匆赶往56路车站。肯定的,她上了车,她在五林车站下了车,顺利地到达了水晶湖,然后……”

“等在那里的海伦娜把她推入湖中?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推理。假如凶手就是海伦娜,那么,她的失踪也是自然而然的事。畏罪潜逃!”

“设计得有点儿简单化。”

“我也这么想。你不认为这个手机出现得很蹊跷吗?就在小肖和小曲遍查七中男生鞋码的时候,手机快递回来,随机送来的是一条指向凶手的微信。当然,也不排除是一种巧合。”

“發件人在我脑子里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我得再想想。”末了,刘凯说。

五、海伦娜与小叮咚

江琳琳睡眼惺忪地站在门里。

她很有教养地朝两位来访者问好,然后,请他们到客厅的沙发上落座。

“你妈妈不在家吗?”刘凯扫视着客厅。

“她一大早就去工厂了。”

“哦,还不到九点呢。我还以为这个时间能碰上她。”

“你们要找我妈妈?”一丝不易觉察的困惑从江琳琳的脸上一闪而过。

“我只是随便问问。”刘凯一带而过。

杨丽丽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江琳琳,然后朝她浅浅一笑,便打开笔记本,准备做笔录。作为专案组的新兵,外调场合,她很少发问。

“有一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有人捡到了李小冬的手机,快递给我了。”

听刘凯这样说,杨丽丽花容失色。组长居然将这种仅专案组知道的秘密告诉江琳琳,太出人意料了。这是临时起意还是信口开河?她偷眼望向刘凯,就差没喊出声:组长,你没犯糊涂吧?

“小冬把手机掉哪儿了?”江琳琳倒是坦然接纳了这个信息。

“发件人说在一个车站上捡的。”

“噢。不是他偷的吧?”

“难说。不管怎样,能送回来就好。”

“你不追究他啦?”江琳琳问了和杨丽丽同样的问题。

“我已经原谅他了。”刘凯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他不清空你们在微信里的聊天记录,我还要感谢他呢。”

“全清空了?”

“还留了一部分。他很自责,说偷看别人微信,是不道德的。”

“虚伪!”

“的确有点儿虚伪。”

“手机上留没留遗书?”江琳琳问。

“没有。自杀的可能性很小。现在看,是海伦娜老师发给她的一条微信,引她去了水晶湖。”

刘凯话一出口,杨丽丽先是瞪了他一眼,忍不住又在心里喊了:组长,你这是违反纪律啊!

刘凯视而不见。

“海伦娜给小冬发微信?”江琳琳好看的小嘴张成了O形,“然后,把小冬推进水晶湖?”

“逻辑上是这样。”刘凯说。

“太可怕了!你们逮捕海伦娜了吗?”

“还没有。证据不足。”

“那条微信不就是有力的证据吗?”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私下里说说可以,呈堂的话,就显单薄了。再说,那个四十四码的耐克鞋印不是也很可疑吗?”

江琳琳沿着自己的思绪,急切地说:“可别让她跑了。中国这么大,只要她离开白云,想再找到她就难了。”

“没错。“刘凯回应着。

“组长,手机的事不是要保密吗,怎么随便就说出去了?”两人一坐进车子里,杨丽丽就忍不住开炮了。

“江琳琳是李小冬最好的朋友,手机找到了,不告诉她,有点儿于心不忍。再说,我们每次来,人家都热情接待,这也算是一种回报吧。”刘凯振振有词。

“反正你的爆料不太合适。”杨丽丽嘟着嘴,“我的脑子全让这次问话给搞乱了。”

刘凯依然好脾气:“好啦,我接受你的批评。对了,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在别墅外等我泊车时,我接了一个马森的电话,他和黑月亮联系上了,澄清了一些疑点,也添了一些疑难。”

“他给海伦娜发了那条约会的微信,这没错吧?”

“他说他没发。七月十四日晚,他人在去北欧的飞机上。”

“什么?黑月亮可真是个大滑头,有图有真相也敢抵赖,呔,怕他老婆知道了,罚跪搓板?这叫有贼心没贼胆。男人真的不能有钱,有钱就变坏。哦,对不起,组长,咱们小组的男人除外。”

刘凯任凭她说下去,只是笑而不语。

对这个未曾谋面的黑月亮讽刺挖苦了一番之后,杨丽丽仿佛突然来了灵感:“不是他发的,那会是谁发的?他老婆——原配和小三约会——一个诱敌深入的故事。”她说着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情节不错,题目选得也恰当,可惜他是个离异单身男人,资料可是你在网上搜索的。”

这个包袱抛出来,打击力度太大了,正为自己的杰作得意的杨丽丽一下蔫了:“那他总该知道海伦娜的去向吧?”

“约会微信不是他发的,他怎么会知道海伦娜去了哪儿?”

“嗯,也对。只有发那条微信的人最清楚。”杨丽丽眨着眼睛说。

“思路完全正确。”刘凯做了肯定的回答。

城市主干道白云路又堵车了。

“该死!”公认好脾气的刘凯看着自己被前后夹击的桑塔纳,还是冲口骂了一句。

坐在后排的杨丽丽好一会儿没吭声了。刘凯瞟了一眼后视镜,好家伙,她居然睡得东倒西歪了。

刘凯赶紧把车载收音机音量调低了些。

支队长的电话就是这时打来的。

“老刘,你现在在哪儿?”

“车堵在白云路上,我们正往回赶。”

“发生了更糟糕的事。你直接把车开到月季花园辖区派出所,我们随后就到……”

杨丽丽醒了,她不明就里地看着刘凯铁青的脸:“怎么啦?组长。”

“不能再糟了。从月季花园辖区派出所传来消息,一群驴友在黄石崖下面的一个涵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派出所的有关人员在死者随身物品中,找到一张黄美春的身份证。经辨认,身份证上的照片就是死者本人。”

“她也死了!是畏罪自杀?”杨丽丽愣怔了半天,才迷迷瞪瞪地问。

“不是自杀。脑后有钝器击打的伤痕。”

杨丽丽用力晃着脑袋:“什么?居然是他杀?我要崩溃了。”

刘凯无暇回答,他已拨通了马森的电话:“……增派的四人马上就到……从现在开始,跟踪监视余聪……彻查黑月亮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百川商贸每个人都要问话……当然不能拘留他……我知道他人还在国外……”

听着刘凯和马森的通话,杨丽丽的心跳突然加速,霎时感到了一种临阵前的紧张气氛。

六、木偶操纵者

阴凉的涵洞让尸体在三伏天的腐败程度降到了最低,法医的尸检报告很快便放到了刘凯的办公桌上。

被钝器击伤,脑部有淤血等等,都是耳熟能详的技术术语。让专案组始料不及的是海伦娜死亡的时间——七月十四日晚九点到凌晨两点之间。也就是说,海伦娜早在李小冬溺水的前两天,就已被人杀害。

随着海伦娜死亡时间的确定,案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嫌疑人海伦娜成了被害人;那么,把小叮咚推进湖里的人是谁?又是谁杀害了海伦娜?

两起震惊白云的命案,让专案组及增派人员压力空前。

这个七月末的前一天上午,专案组所有工作看上去都跟昨天没什么不同。调查在蒸笼般闷热的天气里如火如荼地进行;办公室里电脑开着,电话、手机铃声不断。刘凯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没顾上喝一口,便坐到电脑前,查看各路人员反馈回来的信息,当他看到吴启顺刚刚发过来的“黑月亮手机失控调查详情”时,眼睛不由瞪大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抓起电话,有些激动地对马森下达着指令:“马上申请一张搜查证,搜查黑月亮的住所……传唤他的家庭成员到专案组问话。还有,撤销对余聪的跟踪监视。”

他放下电话,长舒一口气,端起杯子,美美地喝下一大口热茶。

七月末的最后一天清晨。

刘凯召集专案组及全体增派人员到小会议室开会。

室内的气氛依然压抑沉重。

最沮丧的要数肖建国和曲世杰,七中上下都排查遍了,圈定了三个穿四十四码鞋的男生,结果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他们正在扩大调查范围,准备继续查下去,偏偏刘凯叫了“暂停”。

“组长,这条线索要放弃了?”肖建国亮着粗嗓门质疑刘凯。

的确,没人愿意做前功尽弃的事。

“我们已经找到嫌疑人了。”

“什么?不会吧?”全场一片惊呼。

刘凯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拿着一支水性白板笔,来到挂在墙上的白板前。

“怎么说呢?调查正在进行中,叫了暂停,的确欠大家一个解释。但经过我们每个人的努力,将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千头万绪一点一点地剥离,真相就这么突兀地浮出了水面。”

“组长,你快说。”杨丽丽那细长的眉毛又扬起来了。

“该从哪儿说起呢?”刘凯用笔在挂板上写下小叮咚、海伦娜和黑月亮三人的名字,“就从追踪手机开始吧。第一步是黑月亮的手机发微信给海伦娜,引她到水晶湖;第二步是海伦娜的手机给小叮咚发微信,将她引到水晶湖;第三步,有人给我们寄来了小叮咚的手机;第四步,黄石崖涵洞发现海伦娜的尸体。这看似与手机无关,但尸检证明海伦娜遇害比小叮咚早了两天。也就是说,已经遇害的海伦娜不可能给小叮咚发微信。问题来了,海伦娜的手机在谁手里,是谁给小叮咚发了微信?毋庸置疑,持有海伦娜手机的人,就是杀害海伦娜和小叮咚的凶手。”

“凶手是同一个人?”肖建国有点儿不敢相信。

“是,又不是!”刘凯停顿了一下,“这里的凶手另有所指,下面会做交代的。这很像是一幕木偶剧。前台热热闹闹,各色人物都在表演。而后台,只一个人在操纵着。具体到本案,就是操纵海伦娜手机的人。那么,都有谁可能持有海伦娜的手机呢?”

刘凯放下手里的笔,故意给大家一个思考的机会。

没人发言。于是他又在挂板上写下一系列名字:森林鸟——海伦娜的丈夫。黄美秋——海伦娜的妹妹。刘明明——海伦娜妹妹的男朋友。黑月亮——海伦娜苦苦追求的男人。

“下面我们用排除法,来确定海伦娜手机的持有人。”刘凯用笔指着挂板上森林鸟那条线,“直观他拿到妻子的手机极有可能。由爱生恨酿成的悲剧比比皆是。更重要的是,森林鸟去过的水晶湖离黄石崖很近。但经多方调查,他确实与小叮咚素昧平生。因此,不可能编出小叮咚母亲发病的微信。

“黄美秋既有机会拿到姐姐的手机,也有可能认识小叮咚,是最有条件编那条微信的人。但黄美秋是靠姐姐生活的,姐姐遭遇不幸,无疑将她置于无依无靠的悲惨境地。因此,这个嫌疑人可以排除。

“刘明明,作为黄美秋的男友,海伦娜反对他和黄美秋交往,他杀死海伦娜得到手机,理由也很充分。但和森林鸟一样,他与小叮咚没有任何交集,混了个初中文凭的他,也编不出思维如此缜密的微信。

“最后就是黑月亮了。”

“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一种解释,不管多么不可能,都是事情的真相。”杨丽丽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句刑侦人员常用的警句。

“兇手是黑月亮?”有人嚷起来。

刘凯轻轻摇了摇头:“聚焦黑月亮,只是让我们朝着真相走近了一步。的确,黑月亮的嫌疑最大。事实摆在那儿,把海伦娜推向死神的微信发自他的手机。因此,我们对黑月亮的前世今生都做了详细的调查。”刘凯朝坐在桌旁的马森招招手,“下面你来讲吧!”

马森走上前,把一个轻薄的塑料袋放到桌上,然后接过刘凯手中的笔,在黑月亮的名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两条线:“微信从黑月亮的手机发出,有森林鸟的拍照为证,但黑月亮从国外发来邮件,对此极力否认。他说当天手机有一个多小时失去控制,原因是他喝醉酒,倒在出租车上不省人事。当晚八点五十分,他和公司副手乘飞机去北欧四国考察。其间,忙着参观游览,无暇关注微信。直到白云警察打来国际长途,他才发现自己手机上有关海伦娜的所有内容全部被清空了。基于此,我们将黑月亮说的手机失控时间和微信发出时间做了比对,二者完全吻合。那么,究竟是谁在出租车上编发了这条微信,也就是说,在手机失控的那个时间段里,他的手机又是由谁操控的呢?黑月亮说醉酒的他什么也不记得。于是,我们给所有出租车司机发了一条短信,请求协查。协查很快就有了结果,开出租的李师傅对黑月亮的醉酒印象深刻:那人醉得一塌糊涂,被一男一女架着进了出租车,路上吐了好几回,把车座罩布都弄脏了。下车时,女的塞给我一百元钱,说不用找了。”

马森拿起桌上的塑料袋展示着:“李师傅是个非常负责任的司机,他甚至还从一卷废旧车票中,找到了打印好准备给黑月亮带走的凭证。车票再次证实微信是从出租车上发出的。那么,这一男一女中,肯定有一个人操控了他的手机……”

“他会不会是故意制造手机失控,买凶杀人呢?”曲世杰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关键是黑月亮没有杀她的理由。不错,黑月亮的朋友、同事都认为他是采花高手,美人靓女对他有一种无法克制的诱惑。他自己在邮件中也承认,和海伦娜在同学聚会上偶遇,就跟遭了电击般,被她的美丽所吸引。但他现在是单身,从道德层面上讲,思想出轨的是海伦娜。单身汉黑月亮可以用海伦娜发的那些微信要挟她这位有夫之妇,海伦娜却没有道德武器攻击对方。也就是说,海伦娜对黑月亮不构成任何威胁。还有一件事,应该做个说明。黑月亮的秘书透露,他之所以没有和海伦娜再进一步,是因为最近一直在考虑和离异的妻子复婚。”

“嗯,有道理。”曲世杰点点头。

马森用笔又在黑月亮下面画了一道杠:“接下来,我们调查了这一男一女。李师傅只记得男的高大威猛,女的小巧玲珑,像是一对年轻的恋人,再也想不起其他特征了。向商贸公司秘书问起此事,她也是一脸懵懂:那天中午,董事长是自己开车走的,他去了哪里,都和谁在一起,我们怎么好打听?不过,末了她追加了一句:会不会是他儿子和女朋友什么的?

“就这样,我们申请了搜查证。昨天下午我和小吴去了黑月亮家,见到了他高大并不威猛的儿子陈宁。”

“四十四码的鞋。我看着站在门里的男孩儿趿着拖鞋的大脚,一下就认准是他了。”吴启顺说。

“陈宁被拘留后,我们请技术部门复原他手机中删除的内容。昨晚我和组长连夜审讯了他。”

杨丽丽急切地问:“两个人都是他杀的?”

“没错。”刘凯说,“都是他杀的。”

“微信呢?也是他编的?”杨丽丽又问。

“另有其人。我认为后者才是真凶。”刘凯进一步解释着,“在审讯室见到陈宁时,打量着这个高大并不威猛、长着一张憨态可掬娃娃脸的男生,我能想象他可以单手把篮球扔进篮筐,却无法想象他能编出如此缜密的微信。就在这时,灵感仿佛一道雷电,穿透谜团,照亮了真相。”

答案即将揭晓,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刘凯轻咳一声,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喉咙:“应该说,第一次家访,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怪异感觉:躺在后院摇椅上身心放松的姿态;当自己手机铃声响起、西班牙情歌王子胡里奥亮起歌喉时,脸上一片茫然;问话结束时,忘记穿拖鞋,赤足站在石板地上……这让我疑虑重重地多次打电话给康复医院和新华书店,对她讲的每一个‘故事进行求证。当发现全是谎言时,我不得不找借口三次登门谈话。可问题又来了,她那么娇小、柔弱,怎么可能去杀两个人?因此,在整个案件的拼图上,我一直在等待另一张图片。当陈宁站在我面前时,两张图片的卡口对接了。恰好,技术部门又送来了手机复原的全部内容,妖鼠——这个木偶操纵者瞬间走上了前台。”

“江琳琳!”听众中有人做了补充说明。

“一个小巧精怪的女孩儿。”杨丽丽言简意赅地进行了评判,“她设计出那些微信我并不怀疑,可我还是搞不懂……”

不仅是杨丽丽,在场不少人都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他们是孪生姐弟。”马森说。

“哦。”困惑又变成了不约而同的恍然大悟。

“两个属鼠的孩子,姐姐微信名妖鼠,给弟弟起名小小鼠。七岁那年,父母离异。爸爸带着弟弟离家的那天,强行把不肯就范的弟弟塞进汽车,姐姐在车下追着赶着,一路哭喊,弟弟在车上拼命用头撞窗玻璃,叫着姐姐……爸爸把弟弟带回南方老家,由奶奶带大。这期间,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十一年之后,爸爸带着弟弟回来了,住在离姐姐家八站路的蓝月亮小区。姐姐赶了过去。十一年未见的姐弟仿佛就像昨天刚分开一样,一见面就抱在一起痛哭。爸爸见状,似乎也被打动了。这十一年里,他没少寻花问柳,却难成花好月圆。于是,姐弟俩铁了心要在一起,铁了心要让爸妈复婚。七月十四日的前三天,弟弟发来微信说了爸爸和海伦娜的事。这消息让姐姐五脏俱焚。爸爸要是和海伦娜结合,那他和妈妈的复合就成了泡影,姐姐和弟弟想拥有的家,也变成了无法实现的梦。十四日中午,姐姐和弟弟以请饭的名义把爸爸引到凯乐酒店,将他灌醉之后,查看了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本来只想清除有关海伦娜的信息,但看了海伦娜发来的那些肉麻内容后,临时起意要教训她一顿,让她长点儿记性。因此,在出租车上,姐姐以爸爸的口气拟了一条微信给她发了过去。”

“妖鼠为什么要选择在水晶湖边教训海伦娜?”肖建国问。

“那里人迹罕至,是幽会的好去处。妖鼠去世的外祖母曾住在湖边的一个小村庄。她和弟弟对湖周围十分熟悉。弟弟回到白云后,他们又一起去了那里。外祖母不在了,村庄也不在了,只有湖还是老样子。遗憾的是海伦娜的方向感很差,下车后,她踏上了去黄石崖的路。弟弟只好跟踪至此。杀死海伦娜不是她的本意,她让弟弟带上棍子,打断她的腿或是胳膊,没想到正在拨手机的海伦娜一躲闪,棍子刚好落到了后脑勺……弟弟慌了神,给她打电话,她便让他藏好凶器,拿到海伦娜的手机。然后,把尸体塞进他们不久前刚发现的干涸涵洞里,还伪造了海伦娜跟人私奔、急需用钱的微信,分别发给黄美秋和森林鸟,以期把水搅浑。”

“小叮咚呢?又是为了什么?”听众中有人已急不可耐了。

“的确,小叮咚和妖鼠是自小到大的玩伴,但妖鼠并不看重她,认为小叮咚讲话粗俗,举止粗野,思想粗糙,衣着粗陋,没有半点品位。但妖鼠还是愿意与她保持朋友关系,因为在高三(4)班,没有谁能像小叮咚那样把妖鼠尊为偶像。还是回过头来说发生在小叮咚身上的事吧。海伦娜遇害的第二天上午,不期而至的小叮咚在妖鼠家门口与失魂落魄的小小鼠不期而遇。口无遮拦的小叮咚把小小鼠当成妖鼠的男友,还是一个可能被妖鼠刚刚甩了的垂头丧气的男友……没人知道妖鼠在白云有个弟弟,也正是这一隐秘,让小小鼠有了用武之地。如果这张大嘴巴在不经意间胡言乱语,麻烦可就大了。小叮咚来访,是为了把妈妈要出院的好消息告诉妖鼠,这让妖鼠联想到海伦娜的精神病妹妹,联想到海伦娜除掉小叮咚的可能性——弟弟只需把小叮咚推进湖里,不用借助任何暴力。现场既可以伪造成自杀,也可以伪造成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报复的假象。跟妖鼠设计的一样,来到湖边的小叮咚,不见海伦娜的影儿,便掏出手机,准备给她打电话。这时,埋伏在灌木丛中的弟弟一跃而起,从背后扑上去,一巴掌打落手機,不等她明白过来,另一只手便将她推下湖去……”

“组长,妖鼠为什么要把小叮咚的手机快递给你?”

“发件人不是她?”

“还有第三个涉案人?”

“妖鼠的母亲江枫。”

全场一片愕然。

“收到手机时我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随机附信的开头,用了‘尊敬的警察先生。也是白云大学外文系毕业的江枫,在标点符号的运用上,和海伦娜有许多相似之处。”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保护孩子。当家长们在微信圈纷纷议论警方查找四十四码鞋印时,她感到纸里包不住火了,便把海伦娜抛出来做替罪羊。如果不是那群驴友发现了海伦娜的尸体,恐怕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都是嫌疑人。”

会场一片沉寂。每个人都在开动脑筋,消化着这漫长而又复杂的案情分析。

末了,刘凯又说:“这就是两起案件的作案过程。利用微信,妖鼠编织着各种谎言,迷惑警方和受害人家属,指挥着小小鼠杀人。”

“组长,妖鼠已经逮捕归案了吗?”后来,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如果我预感没错的话,她自己会找上门来的。”

“这……”

“她爱她的弟弟。他们从胎儿起,就相互依存了。”

刘凯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她来了!”

马森走过去,打开门。

江琳琳举着手机,站在门外:“胡里奥的《鸽子》。那天你们走后,我在网上查到了。这是海伦娜的手机。我是来自首的。”她把手机交给马森。

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只小巧精怪的妖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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