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斌
半生爱(组诗)
吴海斌
路被江水洗瘦,山却被它洗高了
谈及那些花草树木
我的左肺先爱上了它,接着便是右肺
全部爱上它们——
左心室是针叶的惊险,右心室是阔叶的亢奋
肝上悬诺日朗,胆边凿嘉陵江
那些分布在脑半球的海子
一如蓝色的握柄
它们摇起摇落藏羌的云雾
我的血液中,有经幡的色块
在经盆盛放,风转,水转
在石头的语系中,跳脱出羌笛的呜咽
我还需用胡子读一遍山水
被捻疼的隔世诗意
经胸腔翻卷之后,爬上了双颊和下颌
我是孤独的刀客,长发吹起,唇线绷紧
我的两把短刀,一把,藏在左眼
另一把,藏进右眼
我看见,地上的鱼,捂着湖水的头巾长的,厚的,绿头巾
它们如戴头巾的穆斯林女人
我看到,众多的鱼群
跃向高空,散开,如鳞样的云图
让高原的众水,闪耀着幽蓝的火焰
我用一个省的海拔,一个省的纬度
撞碎无边的寂寥,缚住裙裾上翻滚的油菜花,格桑花,和狼毒花
但是女神是俏皮的,甩着金色长辫
一件绿松石的长裙上,它究竟用掉了几个省的
染料,和矿石?才抖出一匹无法描述的绸料
我点上一支烟,吹响口哨
如掉在地上的一块磁铁
左眼隐藏着忧郁,右眼放射出明媚
白墙青瓦,它们被群山环抱
浅笔墨,在高墙上,逸出些散淡水墨画,逸出了屋内
被轻挪到外墙
挪到高挑的屋檐下
我打量这些民居的装饰画
像一个高原审视着另一个高原像内墙推翻了外墙
它们是不是挪错了地方?
——这些装饰画,是不是必然的外泄白净的墙面,摇曳着水墨
滋生着无尽的旁逸斜出
它们是不是不讲道理
把美一下子就从内倒向了外?
我从楚雄看到了大理
从大理看到了丽江
沿途的桦树像我一样,把身体都扭裂了,云层折射的日光
散落在梯田的斜坡上
——这些不同的美
由于海拔的改变
已经调转头,沿我们上升的反方向从山峦顶着的云端
一直飘到了坡底的水塘上
看到贵德的黄河,我激动了
三秒钟,这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
已属不易,然而很快
我就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任何河流它本该就是清的——任何的浑浊
都是眼睛的一次蒙羞
我看到了铁青着脸的群山
它们在河水的周遭
拒绝了任何草木的生长
它们如此鲜明地对水做出了挑衅是不是,用叛逆的坚硬
回应着阴柔之美?
我经历了一次,贵德从舒缓的高原草甸掉进了农业的峡谷,从散落的牦牛群
衍变成苹果树,它们如此奇妙——
在落差之间,施展着魔幻术
在改变着我的经历
颠覆了我一日的经遇
我坐在河边,看着鱼群一样跃向舞台的人群
他们要倾诉什么,才能平复自己的内心?还要依赖一门手艺
一支低缓的乐曲
我只听到河水在黑暗中的流动之声,它们并没被人群淹没
我抬头看见了,那些遗落在高空的
星斗,它们应该是巨大的
我却清晰地看到了它们的微弱
回去的路上,一直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如果贵德的黄河,连声音也消失了
它们是不是比它的清澈,更为骇人?
房间里藏着另外一个人,谁相信他在镜子前玩着找朋友的游戏
难道真的是太孤单了?
哪个信使,递过来窗台上几片霜写的红叶
在远方,裸身读诗的人
他用放大镜,窥见青春期痛苦的不等式
他们合作完成了一具迟钝的肉体和蓬勃的情欲
嗨,他真的太快乐了
正提着暖水瓶满屋子跑着浇花呢
最早的夕阳,掉落面具,一只小兽跑过东山
银具的圆盘,盛着神祇的果肴
而我知道它是最早的面具,升上来了
你用你的手指,和我交谈,十指紧扣
掌纹上熔金的愁丝,打成死结
如水莲裸身出浴,它娇羞的花瓣在黄昏张开
——你必如勇士,把银河之水灌进腰壶徒步在石头深处,或者浮在镜子的里你必在林莽中,握着秋天最后的花盘
把昼夜交替的两幅面具,在这天煅烧成铜镜
金面具呀,银面具,两个小人儿
它们在穹顶上,分娩出河床,和深深的墓坑
我看着鬓角的霜线,悬挂着暮秋的田埂一个朋友在夏天暴毙,他第一个开始遁形演示
一个朋友患尿毒症多年,又突然脑干出血一个朋友在写作,并染上吸毒癖
一个朋友在外流浪多年,却未流落街头一个朋友总笑呵呵眨着眼睛,端着酒杯时不省人事
我在虹桥火车站,搭上通往西去的高铁年关将至,我望着窗外浓雾中隐现的城市乡村
我想着这些中年友人,他们也在一列年关列车上闪过
酷热开始,我从山西,经河南,到湖北麦子瞬间黄了,荷花忽然打开
从北到南的铁路两边,又有许多朋友揭示魔幻之境
而我习惯一个人,在黎明前提早醒来
靠着床头望着窗外的墨色,泛白的光又一次来临
一些朋友显现,一些朋友隐藏
1
它们安静了下来——
拒绝开口是一种美德,我排斥人群的声浪时
习惯站在河边,听它们缓慢的细语
我一个人,看着远处的麦田上
越来越远的几个人,变成了几个黑点远到好处的时候,我忽然有点难过
有一年春天,河边的泥土已经松软我坐在河边看着白杨的倒影
那些如烟的绿意,笼罩了一个下午
我喜欢河边的这些石头
它们在盛夏时候淹没在草丛中,冬天的时候
挡着被风吹散的一抹残雪
我曾经设想过,连河流也成为哑者
是在星光密集的秋夜时分,因为我觉得水乐它有讨嫌的微妙
——而这个时候,设想变成了真实
面对着冰河,那些臃肿的水瀑凝固了飞翔我又一时不知所措
2
交谈变成阅读,倾听变成猜测
严霜隐,坚冰至
膝盖以下,赶过来一群河流之上的绵羊
择水而居的草木,今在何处寄身
我站立的冰面,是用哪种力量摧开了它的坚硬
让我的双脚成为小的船舶
一个连交谈也变得困难的人——
如冰面上的鱼,山头站立的神龟
只有鼻息和口中哈出的雾气,还原出水的初形
——而我呆站在这里,尝试着找到那些消逝的声音,濯洗过的记忆
藏身在地下的友人
我还是愿意离人群再远点
空无一物,像树叶离开树梢残阳离开白昼
三缄其口的冰河,它们正在和谁秘密交谈交谈完朋友的死亡
也交出了自己的声音
3
它们用另一种形态,蔑视淌血的残阳
它们用冰凌的秘匙打开静止之门——
哦,流淌的魂魄寄居在萎靡的冬草深处
哦,流淌的气泡在崖石边破裂
那些被严寒噤声的河水,换上了厚重的铠甲
那些铁质的树梢,锐器一样指向高空
我翻开梯田的册页,用残阳的血光——辨清了青春时期的伤冻,和心怀不满
风携带寒意,也携带暖意
风不只是冰河的制造者,也是破坏者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你会相信
冰河两岸,又是旖旎的水声和无尽的繁花
4
那些河边站着的柳树,脱尽叶子——
像极了我披头散发的父亲
巨大的冰块,交叠垒摞在一起
是他遗留在这里的几册河水教科书
而我看到了一个切口,从河面上
划出那么大一片澄清的水域
那些树木把灵魂的影子移到水面
——它们湿漉漉的阴影,让河水深了许多
上百只野鸭,在这段宽阔的河流上
或凫,或栖,或嬉
还有几群振翅飞向高空——
唳气从它们的嗓子中掉落到雪野之上
——超出我的想象,它们能飞到如此的高度
那些绿头,或者褐翅,以及白腹
在旷野上翻飞,又疾击软稠的深水区
与我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它们从高空飞翔,在河上游动
离开,折回;折回,又离开
它们究竟是完成一种日常的练习
还是要对我炫耀小脑袋中装着的警惕?
吴海斌,男,山西黎城人,有组诗在《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诗探索》《诗歌月刊》《绿风》《诗林》《中国诗人》《十月》等刊物发表,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2005《黄河》优秀诗歌奖,著有诗集《冰在零度以下活着》《羊皮书》,参加诗刊社第22届青春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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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对话】
唐晋:
为什么会有这一组诗?吴海斌:
忘记是谁说过了,诗歌是一个诗人必须在深夜非要表达的分行文字,这样的观点我曾在一个时期是赞同的。但是现在,我的诗歌明显缺少那样灵魂拷问式的表达,和焦灼的状态,经过时间的漫漶,诗歌的墙壁上斜逸出的只是枯梅和老藤了,究其原因为何能写这样一组诗,应该是我经历的每个瞬间,它触动过我,击中了我,让我去把这种神秘之物,做水滴石穿的表述。唐晋:
《我用胡须读一遍巴山蜀水》当是记游诗类型。古诗大多记游,寄情山水,放浪形骸,感托人生。现当代诗中记游诗也不少,但很难有精彩之作。这首诗的题目用意很深,直追古风。先不读诗,观者“在场”的状态顿然而出。吟出几个字,拈断数茎须,正是此意的舒张。诗中以内脏分属的铺陈,鲜活直接地表达了“身心俱醉”的意境。对于诗的构思,你向来都很大胆,有独到的操作能力,作品往往令人难忘。吴海斌:
应该说四川是个神秘的地方,少不入川,不单单是说四川是安逸的地方,更有少年难以体味的幽深存在,我入川已经不惑,但还是被它神奇的山水,以及花草植物,民居风俗所吸引,散开的云雾裹着山头,一颗颗枇杷在枝头露出深黄的色泽,江水翻滚,高原神秘,一切都是那么勾魂摄魄,进入身体的每个部位,仿佛化进去了,什么都可以读的,五官都读到该读的内容了,胡须爬满脸颊,想必它也读到不少。唐晋:
《青海湖,使用着它的幽蓝》,这个“使用”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一下子说尽了湖水的魅力。我一直强调写诗要少用形容词,这里仅仅一个动词,便胜过无数形容词的描绘;并且内蕴无穷,技法非常高级。我注意到你比较习惯用“左”“右”这样的结构来出句,对此你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一下?吴海斌:
可能和年龄有关系,观察事物不再是如风扫过湖面,而是如雕塑般矗立在某个时间段,静物般感受那些细致的雪花或者雨滴,缓慢地看一只苹果,你会看到它的阴阳面,面孔顺着光线扭动,也会有两个左右的截面,我想把看到的事物放慢分享给每个读者,让读者破译它内在的不同。唐晋:
任现职以后,通过我们断续的接触,我感觉你的本土意识变得更加厚重,对民间文化、百姓生活看得远想得深,也更加敏锐。《对一条河流的假设》正是你当下心态的写照。黄河在青海贵德段是清澈的,不受污染,随着你的行走,黄河在急剧变化,心情也在变化。由自然生态联想到文化生态,你的思考沉重,比任何时候都充满渴望、充满力量。我非常喜欢这首诗的结尾,如是凝重且富含诗意的一问,直指我们的内心。吴海斌:
应该说这首诗是一次诗歌活动时写下的,国内国外的诗人都看到了这条河流,我从高原到达谷底,应该说是完成了一次蜕变,心情很奇妙的。晚间的诗歌朗诵会上,听到很多诗人的朗诵,对我的触动不大,河水的声音像天籁,丝毫未受这些表演或者本色朗诵影响,一如从前,发出神秘的声响,我忽然有所感悟,人如果在奇妙的自然面前,闭上喧嚣的器官,应该多么默契啊,可现实正好相反!我现在的工作环境,让我更能体会草根群体的需求,他们需要的和我过去的追求不一致,但是很多相同的人性关怀还是一致的,我将体会另一种关照普沾每个底层人鼻尖的过程。唐晋:
读了《冬至帖》,我想起若干年前第一次接触你的诗作时,我的震惊。是的,我依然坚持我的认识,你是一位被严重忽略的诗人。当然,你并不过多地考虑这些。《冬至帖》,相当有意思的短诗,空间非常大,纷繁复杂,足可以衍生更多东西。凭感觉,这是写一件物品(文物)?吴海斌:
我不隐瞒,每次面对到你对我的鼓励,我都会树立起一种信心——诗歌是随我行走一生的手艺。我写诗,我读诗,已经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对诗歌创作的态度是,它是严肃的,是一种工具,它让我打开了无法描述的一种容器,它会让我用自己的手艺,让读者看到诗歌的种种可能。《冬至帖》是某天的经历,这一天首先是我看到了中年时期的某个黄昏的景象,我忽然想把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抖落出来让能懂它的人读到。唐晋:
《朋友之诗》,中年使然。这些诗句让我回想起很多诗人,其中有相处已近三十年的弟兄。时间过得很快,正像你的诗“鬓角的霜线,悬挂着暮秋的田埂”,笔下胸中多有悲秋之意。有一段时间几乎读不到你的诗作,眼前这一组应该是你最近几年里写的吧?前些时候做宋耀珍的研讨会,大家以“中年写作”为主要探讨,你对此有何看法?吴海斌:
这组诗歌是我近来的作品,我应该把我的新欢给最欣赏它的人。耀珍兄长研讨会我没参加,不知道大家提出的这个概念,主要是归结于哪些方面,但是我很欣赏在中年时期写出不少佳作的诗人,我相信诗歌在诗人任何一个年龄段,都会有不同的展示,一个成熟的诗人,他不会复制他青春期的风格,他也不惧怕老年,他有足够的信心,把每个时期的果实,都从窖藏的心灵中搬给每个读者。一个真正有创造力的诗人,和他的年龄没多大关系。唐晋:
请谈谈《冰河》的创作。这首长诗平静内敛,思境悠远。如果没有例外的话,应该每一位诗人都会有写江河的诗作,在北方,河流作为苍茫时光的暗示,给予诗人们倾诉的动力与灵感;而冬天的河、结冰的河很容易触动人的宿命感。这首诗展现了你内心孤独的一面。吴海斌:
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光,或者说一个人在苍茫的时空中,占据着一个不为人关注的空间,冰河是我在整个冬季里辗转徘徊的一个地方,它单调无生机,但是它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它独立特行,与众不同。我想尝试着把这些不同,用我的语言,用我的角度,告诉给同样的人。唐晋:
印象中你在黎城待了很多年,这片土壤至今犹在散发着旷古幽情。你的诗中有这种远古孤绝的气质,你为自己的诗集命名《羊皮书》。我知道,你的每一首诗,都要写成经典。你有一颗经典之心。希望从你这里读到更多,也学到更多。吴海斌:
唐晋老师过谦了,让我有受之有愧的感觉。我记得很多作家都是对自己作品残酷的人,对自己作品狠一点,比对自己作品爱一点,是每个诗人都应该做到的。责任编辑 / 晋 洋 jy1453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