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共情者、控诉者和判决者

2017-09-25 05:45朱敬怡
文教资料 2017年35期
关键词:欲望共情

朱敬怡

摘要:雪莱在《西风颂》里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春天一词几乎是一个固定的符号,代表希望与新生、美好与柔情,从这个意义上讲,穆旦、根子、梁遇春,他们都是春天的反叛者。三篇作品,矛盾冲突里显示出张力,二元悖论里饱含对生命的思考。本文从对文本的仔细分析中体味作者的不同的“反叛”感情和原因。

关键词:春 欲望 共情 控诉 恶

春天里万物萌发,蓬勃的生命力背后,有“反抗着土地”的力量和“渴求着拥抱”的欲望,穆旦的《春》在表达上略去芜杂的描绘和浮华的形容词,显得坚硬而有力,“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风中的草前后摇摆,似作拥抱之势,摇曳之姿让作者联想到火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会被火吞没的事物本身却长着火的模样。就像其实弱者身上也天然长有暴虐的因子,“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被人们称作孕育万物的大地母亲此时却成了阻碍,花朵并不是坚硬之物。本该是以草的形态,长出花苞开成花朵,但一“伸”字却有刺穿之势,仿佛这株植物积蓄着一季的力量,一下子打出拳头般的花朵。“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既像是花朵破土而出的诱因,又像是作者的写作视角从具象上转移,一个未说的意味深长的思考。“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推开窗子同样也是冲破阻隔,在思索中作者觉醒,直点“欲望”二字,大地上的植物因顽强的生之欲而挣脱桎梏,萌发生长,人亦如此。后三句由自然界转到人,但是人类不同于自然界的鸟兽草木,不能随心所欲地生长,或寻求欢乐。“泥土做成的鸟的歌”便反映了这样的禁锢和压抑,与上文“渴求”“拥抱”等显露欲望的动词形成极大反差。“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同样被“点燃”,与“绿色的火焰”不同,人类总是用理性和道德压抑自己的内心和行为,因内心躁动的欲望被冷静的理智压抑而苦恼不安。“卷曲又卷曲”形象地描绘压抑自然属性中的本我。压抑欲望的痛苦。光、影、声、色可以看做是构成世间一切事物的计量单位,指人的欲望有多种实现方式,也指世间一切莫不包含欲望。作者理解欲望,理解压抑,理解在春天里人和自然的统一,是一个与春天共情的人。

《三月与末日》,整首诗看似是随意任性地抒发略带阴鸷恐怖气氛的情绪,其实结构清晰,感情线索也有迹可循。一串串带着节奏感的修饰语连缀着众多的意象,使诗歌极富画面感,激昂情绪与深沉语调的变奏,给诗歌增添了音乐性和层次感。诗的开头单独悬置着一个简单判断句“三月是末日。”这离经叛道的观点和不容置疑的语气给读者带来了感官和情感的双重冲击,开篇便给诗歌蒙上阴沉的色调,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句子中春天肯定与美好的字眼绝缘。第一节作者便开始了对春天的控诉。春天这个妖冶的女子,以虚伪假面释放诱惑的危险因子。血腥的假笑里是对占有和劫持大地的势在必得,因为太过得意,认为每个生灵都难以抗拒,她对唯一清醒的大地同胞“我”语气轻佻而不屑,“你飞去吧,像云那样。”在控诉中,诗人的情绪不断积蓄攀升,大骂春天“娼妓”,但一个“它”,骤然停顿,感情稍稍收拢,末尾“将会在,二月以后,将在三月到来”,像咽进肚子里的无奈和仇恨。第二节,将要实行骗局的春天“躲闪着,没有声响”,一如以往的十九次。诗人把心比作“古老的礁石”,他以前一向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对大地忠诚,但是一次又一次的“熏灼”,夏日的酷刑也不断让他拷问自己的内心,信仰的不断幻灭让他的觉醒如“钢”一样沉重,大概能预知到结局的心渐渐沉默、“安详”、“不再闪烁”。

第三节,控诉转向大地。“辽阔”与“薄弱”,“苍老”与“放浪形骸”,“私奔”与“绞刑”,强烈的对比与张力体现情感的汹涌,诗人原本对大地怀抱理想主义,但“朴素壮丽的灵魂”“智慧”“骄傲”“庄严的心”。沉沦在春天里的大地“从不奋力锻造”,也毫无任何防备,轻易被攫取去“肋骨”,诗人的忠诚随烟消逝,化为冷漠。“无羽的翅膀”的比喻对应上一节“礁石阴沉地裸露着”,同样赤裸而坚硬,但由于对大地一再的失望而产生决裂之情,所以诗人的心开始远离,不再像石头一样只是一动不动地沉默。末尾有三个“没有”,是控诉后又有一丝沉痛的哀悼。

第四节承接上节感情,骗局中只有诗人是清醒的,大地毫不自知,“即将欢呼”,此時“春天的浪做着鬼脸和笑脸,把船往夏天推去”,这里的“船”就是指上文所提到的,大地在诗人眼里就是“漂向火海的木船”。既然认识到虚幻性和欺骗性,那么砍断了与这艘船的联系,也就使得追随、衔缚于它的心获得了自由,获得了自我的独立。但与上一节相似,这里也用了“第一次,没有……”的句式,“肿胀出血”“辛酸的泡沫”,意象仍然浓烈,但语气略为惆怅,是诗中情感较柔软的地方,一下子切断了与过去的联系,这种做法是“威武”的,但“有些疲乏”。

第五节以激烈的情感回忆向大地质疑、指责、控诉、诅咒春天这“蛇毒的荡妇”“冷酷的贩子”“轻佻的叛徒”的言语,大地若是娶了春天这个荡妇般的新娘。那么一年一度的万物复苏便是生命的灾难,春天不断地抛弃大地,在大地被夏日燃烧时,春天成为帮凶,和夏天一起对大地施以伤害和欺骗。面对大地的“迟钝”“认真”,诗人痛切又绝望,看透了这一切,“心已经成熟”,接下来的语句里充满了反攻的、复仇的快感,带着一抹狞笑,大地在诗人眼里可怜可憎可恨,心变成“石头的苹果”。“苹果”让人不禁联想禁果,无害的表面暗藏祸心,受打击人往往在一次次的打击下,内心也无意识地播种下施虐于人的种子,悲观且自身带着邪恶的人也更能敏感地察觉到世间的邪恶。所以最后一节,春天刚刚开始诱惑,诗人就明锐感受到大地“固执地蠕动”,奔赴自己的欲望,甚至把这看作信仰,从冬到春,冰川消融,解除了禁锢的大地有些“浑浊迷离,流淌着感激的泪”,在对春天,特别是对大地的颠覆之后,诗的结尾并没有喜悦之感,而是有一种更深的绝望,对因袭力量的强大和永不觉醒的大多数的忧虑。

“猴急地摇曳”让人联想起穆旦诗中“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摇曳”一词有些浪荡的意味,两首诗都写到春天所代表的欲望。第二首主要以邪恶地口吻控诉勾起欲望的春天和难以克制欲望的大地,强调追求欲望的结果惨烈。而《春》中写道“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虽然在诗歌中,“美丽”不能完全看作是直抒胸臆的词语,但能够体现作者对原始本能的欲望并不完全排斥,虽然点出受欲望左右的“卷曲又卷曲”的焦灼的痛苦,但同时诗中诸多破除障碍的意象,也颇有歌颂欲望背后的力与美的意味。《三月与末日》的最后,诗人心中隐隐看透理解了春天那样的祸心,但并不同于《春》中那样感知万物,与春天共情。

由于写作的时代背景,《三月与末日》的隐喻性和暴力性更强。根子生在一个理想主义的狂热时代,表面上看是一个欣欣向荣的阳春三月,但实际上具有极强的欺骗性和煽动性。在“文革”的背景下,朦胧诗人常常在外在语言形式上进行离经叛道的创作,并且大胆触碰禁区,进行调侃、亵渎乃至颠覆。诗中,大地盲目地追逐假象的春天,就如同大多数人对革命导师的狂热信仰。诗人曾经也忠诚于大地,但终于觉醒,在时代的洪流中异常艰难地突围,但无力改变这一切,诗人饱受身体与精神的暴力统治,在诗歌中感受复仇的快感。

《又是一年春草绿》是一篇散文,如果说前两首诗歌像是在剧场里或演绎谜语或爆发情感的话,这篇散文就像在读者面前自说自话却让人感到疏离。因为这篇文章中时时刻刻透露出黑暗忧郁的气质。世上有许多人根本不能认识“黑暗”。他甚至直接将世界上的人分为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两种。文章标题“又是一年春草绿”很有“春风又绿江南岸”的诗境与画境,但文章内容与上两首诗歌一样,都不是对通常意义对春天的描摹歌颂,而是以春为引子,表达对整个世界的悲观态度。作者有着判决者一般的冷静、冷漠,甚至是看透了真相的残忍。

文章开头相比《三月与末日》,同样是直接表达,简单利落,但在力度上轻很多,这样看,仿佛根子更像是一个判决者,一个给三月下了诅咒,给万物下了判决的强者,而梁遇春只是流露出害怕和怯懦。但是这“怕”的背后是看透,就像法官早就明了世上没有绝对的是非善恶但又必须做出判决的迟疑,在恶里会因找寻到善而感到一丝舒心,当整个世界都以善的形式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才是最虚伪最恶的时候。所以“夏的沉闷,秋的枯燥,冬的寂寞”作者都能够忍受,“可是一看到阶前草绿,窗外花红,我就感到宇宙的不调和”。古代朴素唯物主义说“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二者对立统一构成万物。就像文章中说“宇宙永远是这样二元”。和《春》一样,作者接下来把目光从自然界转到人事,同样有人生于自然,便带有自然界的特质的感触。人生经验中察觉到的和哲人高度抽象概括的道理一样,没有终极答案,相对才是绝对的。下一段作者说自己“常带笑脸”,但一一否定世俗中的各类笑容,自居于特殊的一类但也无法描述或是不屑明说,和现实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文中说:“‘知己从来不易知,其实我们也用不着这样苛求。其实我们也用不着这样苛求,谁敢说真知道了自己呢”,这种边缘人的苦闷酿造了他忧郁的气质。接下来的长串意象构成的段落兼有散文的随意與浓郁的诗情,但阅读起来障碍和阻断颇多,这些物象十分晦涩,彼此间的距离十分遥远,的确增加了读者的鉴赏难度。但这样便能使阅读过程中“时时保持感觉的锐敏丰富和新鲜,延长审美心理时间,增强鉴赏快感”,同时,不断的长句抒写也适宜于表达作者的郁结之感。

文章最后一段先写春天潜在的恶,“毒蛇却也换了一套春装睡眼朦胧地来跟人们做伴了。禁闭于层冰底下的秽气也随着春水的绿波传到情侣的身旁了”,像是对《三月与末日》“蛇毒的荡妇”的温和性解读。但根子的诗里春天的毒在于即将带来“姘夫”夏天,这篇散文里春天的恶在于唤醒了冬天,一个向前看夏天的火热暴虐,文风肆意激烈,一个向后看冬天被封闭着的恶被拉开了闸门,娓娓道来。后半段,“何必再去寻找那个无根的解释呢”,作者无意于探究终极,仿佛只是专注于自己在面对这一切时所采取的悲哀与观赏态度。似乎是与“这个杂乱下劣的人世”达成了和解。那么他所说的“常带笑脸”也许就是和解的微笑吧。他的整篇文章里都没像前两首诗那样提到过“欲望”,他看到的人生充满了困苦、犹疑、悲凉,欲望一词被包含在了这一切里。人活在这充满相对性的世界上,有的左右摇摆,有的孤独矗立。面对人生的难题,他不做过多的形而上的玄思,可以说是年轻人抑郁气质下的软弱与逃避,也可以说是了解这悲哀人世的价值的智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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