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琅
摘要:元宵节活动作为民俗活动的一部分,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文化意蕴,但在被作者写入小说后,也不可避免地融汇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因而拥有更为广阔复杂的内涵。元宵节的叙写在《金瓶梅》中占较大篇幅,不仅对小说人物塑造、叙述结构等方面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作为小说意象的元宵节更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
关键词:《金瓶梅》 元宵节 意义
《金瓶梅》作为一部伟大的世情小说,对明代的社会风貌作了淋漓尽致的描绘。作者为全面而深刻地反映当时的市井百态、民风民俗,在小说中写到了很多节日,如元旦、元宵节、清明节、中秋节等等。但多数节日只提及寥寥数语甚至一笔带过,唯独对元宵节的描写最为详尽。洋洋洒洒一百回中,先后四次写到不同年度的元宵节,涉及的回目多达十数回。本文将针对《金瓶梅》中元宵节的叙写进行分析,探究其背后的深刻内涵及其在小说中的重要意义。
一、元宵节与人物塑造
元宵节在中国古代是仅次于春节的极热闹繁华的节日。如在唐朝,长安城实行宵禁,但在元宵节这一禁令却被打破,因为赏灯的风俗官府“特许夜行”,这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拓展活动时空的机会,故“无不夜游”。封建社会里的女性平日很少有出游的机会,因此元宵节对女性而言是极其珍贵的,是得以宣泄情感、释放自我的特殊时机。在这样的场合下,人们更容易展现出真实的自我个性,并且元宵灯市、放烟花等平日难见的景观,也为各色人物的相聚、活动乃至热闹场面或矛盾冲突的产生提供了绝佳的契机。所以,元宵节的叙写在展示并凸显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典型方面有着重要的意义。
先说和元宵节密不可分的李瓶儿。
小说第十五回第一次写到元宵节是因为李瓶儿的生日,而早在第十回介绍她身世的时候就提到了元宵节,说她在正月十五出生。虽然李瓶儿在小说中展现的性格大多是温柔和善、隐忍贤淑,但在嫁给西门庆之前,李瓶儿并不是这样的。她先后嫁给梁中书、蒋竹山和花子虚,却从未真正获得过生理、心理上的满足。梁中书的夫人善妒,经常打骂婢妾,李瓶儿只得“在外书房内住”;花子虚是花太监的侄子,李瓶儿常遭花太监虐待:而蒋竹山又是个性无能者,满足不了李瓶儿在性生活上的需求。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之前,都处在非正常的生活状态中,她先是气死了花子虚。后又赶走了蒋竹山,这些所作所为都显得她狠毒绝情。
李瓶儿性格的转变是自嫁与西门庆为妾开始的,其中重要的桥梁便是第十五回中的元宵节。李瓶儿为赢得西门庆一妻四妾的好感,在元宵节邀请吴月娘、潘金莲、孟玉楼等到她狮子街灯市的新房中赏灯玩乐。吴月娘要提前离席时,瓶儿挽留再三,恳求道:“好大娘,奴没尽心,也是的。今日大节间,灯儿也没点,饭儿也没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门爹不在家中,还有他姑娘们哩,怕怎的?待月色上来,奴送四位娘去。”这一席话,尽显李瓶儿讨好逢迎之态。显然,为了能嫁给西门庆,她愿意放低姿态去和他的妻妾们交好。这可视作是她后来温柔忍让性格的开端。李瓶儿和西门庆在一起获得了生理心理双方面的幸福和满足感,此时小女人温柔贤惠的姿态便自然而然显露出来。十六回中李瓶儿与西门庆晚间相聚。商议嫁娶之事時她竞“眼泪纷纷的落将下来”,这更能体现她性格的变化。从残酷绝情到温柔隐忍,元宵节是李瓶儿性格转折的关键时间节点。在后面两次元宵节的叙写中,李瓶儿的性格转变逐渐完成,真正变得文静内敛、与世无争,整个人物形象也渐渐丰满。
再说潘金莲。
十五回第一次描写元宵节时,作者其实对李瓶儿着墨不多,反而着重描写潘金莲的一举一动。他写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显他那遍地金袄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其他妻妾相比,个性尤为招摇,特意露出春葱似的十指、把瓜子皮吐在楼下人身上等行为,凸显了她轻佻张扬、卖弄风骚的个性特点;而从楼下众看客对潘金莲的关注和讨论,如“一个说道:‘一定是那公侯府里出来的宅眷。……又一个说道:‘莫不是院中小娘儿?是那大人家叫来这里看灯弹唱。”,可见潘金莲轻浮恶俗的举止和她所穿华服产生了强烈的反差。通过他人的评价从侧面表现了潘金莲张狂风骚、抓尖好强的性子。潘金莲的个性在元宵节这一特定的节日得到了充分的释放。作者对元宵节活动中潘金莲浓墨重彩的描写,将这一人物形象塑造得更为立体。
除李瓶儿、潘金莲之外,《金瓶梅》中主要人物如西门庆、吴月娘乃至王六儿等,都在元宵节的叙写中或多或少显露了真实的性情。可见,元宵节这一特殊时间背景对于人物性格的展现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二、元宵节与小说叙述结构
美国汉学家浦安迪在研究《金瓶梅》岁时节令时曾说:“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四季节令,超出介绍故事背景和按年月顺序叙述事件的范围。可以说已达到了把季节看成一种特殊的结构原则的地步。”这恰恰指出了《金瓶梅》中以元宵节为代表的节令与小说叙述结构的密切关系。
在小说涉及到的众节日中。元宵节是作者花大笔墨着重叙写的。《金瓶梅》前十回集中讲述了西门庆与潘金莲之间的故事,后随着孟玉楼、李瓶儿相继嫁入西门庆家,故事情节转而在西门庆家庭复杂的人物关系网络中展开。从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身亡后,仆妾众人很快“树倒猢狲散”,故事叙述重新集中于某一特定人物。可以看到,在西门庆家庭的复杂形态中发生的故事构成了小说的主体部分。而小说中四次元宵节分别出现在第十五至第十六回、第二十四回、第四十一回至第四十六回、第七十八回至第七十九回。对照来看,作者对元宵节的描写恰好位于小说主体情节部分。
第一个元宵节(第十五至第十六回)写李瓶儿做生日,为讨好西门庆众妻妾,邀请吴月娘、潘金莲等前往狮子街灯市的新房中赏灯饮酒;另外,她又稍帖暗约西门庆晚间相聚,定下嫁娶之约:西门庆筹划用李瓶儿所给的银子扩建宅院,把花家的房子与西门府宅院连成一体,工程结束后就娶李瓶儿回家。这些情节都为李瓶儿进入西门庆家埋下伏笔。而小说主体部分是从孟玉楼、李瓶儿等人陆续嫁入西门家开始的,由此可见,第一个元宵节的叙写对应着小说主体情节的开端。
第二个元宵节(第二十四回)主要写来旺媳妇宋惠莲与西门庆偷情,并且她仗着西门庆的宠爱。在跟众人“走百病”时大呼小叫、春风得意的情景。继宋惠莲之后,如意儿等奴仆都相当于重演了她的经历。这一回的叙述,可以看作西门庆扩张色欲的小“成果”,因而相当于小说主体情节中的发展部分。
类似地,第三个元宵节(第四十一回至第四十六回)是作者描写得最细致的。同时也是最奢华最热闹的一次元宵节。此时西门庆的财势可以说达到了顶峰,和他往来的都是些官户娘子甚至皇亲国戚。即使是他家的丫鬟,也被当成宝贝一样请去赴宴。这一次的元宵节正对应小说主体情节的高潮部分。
最后,第四个元宵节(第七十八回至第七十九回)中,西门庆因与王六儿、潘金莲纵欲过度导致精尽人亡。西门庆之死预示着家庭复杂人物关系网的解体。也是西门家衰败的标志。最后一次元宵节对应小说主体情节的结束。
综上所述,四次元宵节分别对应了小说主体故事情节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正如浦安迪所说,元宵节的叙写远远超出了交代时间背景的意义,而更意味着某种特殊的结构原则。
另外,四次元宵节在小说中并不是均匀分布的,且每一次的元宵节所占回目长度也各不相同。作者这样参差错落的安排,使小说拥有了一种舒密结合、亦张亦弛的节奏韵律。
三、元宵节意象的象征意义
元宵节自古以来就是极繁华热闹的节日,而最能代表元宵节繁华气象的便要数花灯和烟火了。第十五回中作者曾以一篇灯赋展现灯市绚烂的样貌,而四十二回中的烟火赋又描绘了烟花璀璨之景。然而就意象本身的特质而言,花灯与烟火都是昙花一现般脆弱之物。比如“忽然一阵风来,把个婆子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窿”这一描写,透露出花灯美丽耀眼的背后暗藏着它生命力的脆弱易逝。同样,烟火在瞬间绽放出最绚烂夺目的烟花,却在下一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元宵节意象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花灯和烟火承载了表面绚烂美丽和内里凄凉虚无的双重意蕴。
有俗语说“人死如灯灭”,把灯与人的生命联系,也是人们习惯的思维方式。元宵节意象与小说人物的命运乃至西门庆家门的命运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第十五回元宵节里,潘金莲在楼窗前赏灯时,看到一阵大风把“婆子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窿”,当时还为此笑得不行。然而在第八十七回,潘金莲被武松杀掉时,正是被“剜了个血窟窿”。元宵花灯的脆弱易破,冥冥中也隐喻了潘金莲最后惨死的悲凉结局。潘金莲生前的美艳、富贵、张扬如花灯一样华丽耀眼,而她最终的下场又与花灯本质上的虚无互相映衬。
与元宵节关系更为密切的李瓶儿在第十五回元宵節与西门庆定下婚约获得“新生”,后西门庆在第三个元宵节感慨李瓶儿给自己带来了儿子。可以说元宵节的繁华象征着李瓶儿的美貌、得宠、母凭子贵。然而第六十二回她病重之时,潘道士为她做法事,“忽一阵冷气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她也没能熬过重阳节便仙逝了。元宵节的短暂易逝也象征着李瓶儿生命的消逝。
作者在第四十二回第三次写元宵节时,用赋体描绘了西门庆家门前放烟花的盛景:“彩莲舫,赛明月,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满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此时西门庆的财势也正如烟花一样繁盛,豪奢到自家可以放好几架烟火,往来路人无一不前来观看。然而作者在这篇赋的结尾却写道:“总然废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西门庆在每一年的元宵节都会借机偷情狂欢,在第七十八回最后一个元宵节里,他终因纵欲过度耗干了最后一滴精血,他的生命如转瞬即逝的烟火一样消逝了。自西门庆死后,众仆妇都风流云散,西门家也由盛转衰。前文也提到,西门庆家庭的繁荣是从潘金莲、李瓶儿等陆续嫁入家门开始的,这一关键节点正是元宵节;而西门家的凋零,同样是以元宵节为标志的。可见,西门庆家门的兴衰和元宵节也有一定的照应关系。元宵节内里隐含的虚妄正象征着西门庆最终的悲惨命运以及他家门“繁华尽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