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情感的合鸣

2017-09-25 09:10袁春杨
名作欣赏·下旬刊 2017年9期

摘 要:王蒙的小说《女神》在“非虚构”这一艺术形式下,展开对主人公陈布文生平事迹的叙述。汪洋恣肆的语言背后隐含着作家丰沛复杂的情感。作家在小说中表达的情感按类型可以分为三方面:对主人公的赞美、作家本人的革命情怀和作家的自陈心志。通过多种复杂情感的合鸣,《女神》不仅是对小说主人公的深情致敬,更是对作家自我的深沉剖析。

关键词:赞美崇敬 革命缅怀 自我澄清

2016年末,王蒙在《人民文学》第11期发表中篇小说《女神》,再一次显示出其充沛的文学创新能力。从20世纪80年代初对意识流创作技巧的引入,到西方黑色幽默和中国相声“包袱”的结合,再到如今“非虚构”小说形式的呈现,王蒙对当代小说艺术的探索从未间断。在“非虚构”这一文学形式下,《女神》主人公陈布文的形象和事迹似乎被冲淡了,淹没读者的是作家熔铸在奔腾叙事中的强烈情感。“女神”作为当下网络时代的热词,常用来形容外貌气质俱佳的女性,将对方拔出人间、推至仙境来表达汹涌的赞美崇敬之意。正如题目已奠定的基调,行文不仅是这种赞美的独唱,更是多重情感的合奏。这情感是为陈布文的,更是为作者自己的。

一、由赞美至崇敬

小说里最汹涌澎湃的情感就是对主人公陈布文的赞美、敬佩之情。小说有整整十三节主要运用第二人称的叙述视角。第二人称叙述更常见于散文和诗,抒情意味强烈,作家用之于小說,“你怎么样”的第二人称叙述比“陈布文怎么样”的第三人称叙述注入的感情更强烈。此外,还有大量的排比、铺陈、夸张、比喻,显示了作家强烈的个性。二人的交往始于书信。作家一开始对书法是疏远的,但一看到信上的字迹就沉醉痴迷,我们宁愿相信是信的内容(可能是热情的鼓励、真诚的指点)引起了他的激动,进而令他沉迷上了富有形式美的书法。作家罗列了大量的“美名美称美感”描述自己看到陈字迹时的感受,这些形容把字的特征个性随意扩大,化无形为有形,使读者印象更深的不是陈布文的秀美字迹及其人格,而是作家的溢美之情。声音上,作家通过她在电话中语言的爽朗,着力塑造其大气、成熟、胸有成竹的气韵。外形上,作家看到照片后对陈的外貌气质进行了极致的夸赞,细致描绘了她的五官,甚至毫不吝惜地使用了“神州第一”“无懈可击”这样的词,每描绘一处外貌还加以对性格优点的猜想。作者指出陈布文为原型人物时更是连用十四个四字短语来评价其人,这些四字短语连用起来气势逼人、节奏鲜明,磅礴有力地表达了作家的赞美。

离开这些外在的描写,小说对主人公生活的叙述由赞美之情提升到了敬佩推崇的层次。陈布文本是中央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却在1952年党员登记时坦承自己没有入党并拒绝入党(自认不够党员的资格),从而离开了高级领导机关。后来,她又主动离开大学教师的岗位,成为家庭主妇。他人诧异原因何在,她却说明只是想支持丈夫、照顾孩子,这“过分地正常、常态”反而让人觉得奇怪;从她与朋友的相处中可以得知她脾气有点怪,即过于常人常态。但“文革”似乎证明了她的远见,她成了社会体制之外的人物,也因此躲过了种种迫害。作家在这里用“常人常态”去体现陈布文云淡风轻、不争名利、甘于默默付出的美德。她日记片段中流露出对平凡的倾许,后文又用大幅段落写陈布文的家务劳动:烹饪、清洗、照料病儿。在对日常家务不厌其详的叙述中,这个平凡的女子“超凡入圣”“超圣归凡”,展现了伟大超凡的母爱。当得知儿子郎郎可能被判处死刑时,这位母亲不掉眼泪、木坐一日、长叹、眼角出血的表现,又体现了她的镇静内敛、超凡气度。结婚以前她为关在反省院的张仃作保,在延安整风中为丈夫张仃遭到怀疑与领导人争吵,在他遭揪斗时冲上去与红卫兵辩论,这些都体现了陈布文勇敢决断、坚强无畏的另一面。陈布文少时离家出走、奔赴革命,后进行文学创作,成为高层文秘,却急流勇退,主动选择成为家庭妇女,辅佐丈夫、照顾孩子,把自己的诗意诗心沉潜在家务琐事中。在大段四字词语连用、相同句式连用、排比、比喻的奔放抒情中,情节淡如水,浓烈的却是作者对主人公平凡、深沉的品格的讴歌,这成为小说最易发现的第一种感情。

二、革命情怀

作家对革命情感的怀恋、对峥嵘岁月的缅怀则隐伏在对陈布文的滔滔赞美之下。陈布文逃婚、恋爱、革命、奔赴延安、担任高层领导文秘,这样传奇的经历本身就具有“革命浪漫主义”色彩,得到了王蒙的激赏,表达了王蒙对那种革命生活的钦羡和致敬。作家更是直接发声:“革命的魅力之一是它的戏剧性与浪漫性、强烈性与巨变性、青春性与正义性,以及毫无疑义的巨大风险。”他用“革命家、老干部、知识分子、大姐”这类色彩强烈的词来夸赞通电话时陈的气韵和语气。后以陈布文给谢和赓写的一封安慰信为引,介绍谢和赓和其妻王莹的革命事业,引出对那个翻天覆地的时代的赞颂以及对中外革命女性(前有大串定语修饰)的介绍。在虚拟的对话中,中外革命英雄的名字不断涌现,作家认为信天游、眉户戏等陕北民歌与中国革命是相互促进的关系。小说还直接书写了作家本人与革命之间密切联系:20世纪50年代与青年团员在北海公园合唱、朗诵,意气风发;60年代在新疆劳动,迎面遇见赛里木湖,它的辽阔与纯净强烈地刺激了作家的感觉;迷失在新疆苜蓿地里,十几分钟内经历雷雨彩虹,内心犹如涅重生。在新疆的那段日子可当成和平年代的革命生活,改变了王蒙的生活观、世界观,让他受到了锻炼。王蒙少年参加地下党工作、青年到新疆工作的经历都让他对革命事业、特殊年代有着眷恋之情。

作家的自我肯定与其革命认同相伴而生。陈布文的人生或多或少与作家有一些共同点,叙述主人公人生的同时也暗含对作家本人沧桑人生的总结。历经各种运动浪潮、动荡起伏,作家自白自己的一辈子超过旁人几辈子。陈布文在经历“洗澡礼、风雨雷电、社教五敢五气五反三不畏”之后,字迹比前消瘦骨感,而这些政治事件也恰恰是作家同样经历的。与此同时,作家对自己一生的成就也是颇为自得的,北海、赛里木湖、日内瓦湖象征其成长历程:青年得意、到新疆工作、改革年代高升。在“我”的叙述中,自信自豪洋溢其间:“王写作发表了许多字儿与许多篇页,王羞愧万分地无地自容地拥有了一串头衔,也引起了一些闲言碎语,王三十七年前已被高级领导称为‘老作家。但那个时候王的浓密的头发当中一根白的也没有。”这些自述虽然用了中性甚至自谦的语言,作家回顾往日成就的心情却可见一斑。他与陈布文交往的缘起,就是他1956年发表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引起的争议。这部小说在当时叫好与批判并存,引起了政治上的争议,党的机关报纸用整版刊登了关于这一问题的座谈会发言。这些记叙充分显示了小说巨大的影响力,也彰显了当时年仅二十二岁的作家的才华及突破性。通过《女神》几乎可以整理出王蒙一生重要的人生轨迹:青年从事团委工作,二十二岁发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1964年下放到新疆工作;“文革”结束后发表大量作品,拥有众多头衔;1979年四十五岁被高级领导称为“老作家”;1983年担任《人民文学》主编,20世纪80年代仕途上步步高升;1986年赴纽约参加国际笔会年会,同年担任文化部部长;1996年出访西欧;2008年参加CCTV9英语对谈节目;2016年自费去瑞士旅游。这些不经意流露出的事件已足够让读者领会作家的身份地位。文坛、行政成就交织在一起,也体现了作家对主流话语、当局认可的在意。作家对自己的党员身份很自豪,提到在一次座谈会上发言时说自己“不愧是一名小老地下党员和久受教育栽培的青年工作干部”。在对陈布文的叙述中也可体现作家强烈的主流意识。他对陈布文事业成就的塑造不在其写作,主要在其高层文秘的职位上,这在后文反复渲染陈离开这一岗位是多么伟大和令人惊讶上可以感受到。看到陈的信上附有电话号码,就多了几分敬畏,因为那个年代家里有电话代表革命地位、权力级别很高。作家想象陈的形象时推测她及其丈夫的行政级别、工资待遇、住所邻居(都是名人),渲染其高级的地位;又因为她做过东北野战军、政务院的机要秘书,无怪乎她的字见功力和大气。在作家眼里,这些革命历练、行政成就更能烘托人物大气磅礴的气质。在叙述陈布文生命垂危及至去世时,他运用了类似“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的对比手法,交代自己当时正准备去纽约参加国际笔会的年会,三个月后就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庄严的意味会在读者心中油然而生。这些描写反映了作者对革命权力的敬佩,对个人得到主流肯定的渴望。作者交代收信的年份也要特意指出重大的政治事件,如“也是在计划实现全面小康、消除贫困的2020年的六十三年前”,足见其对政治的关注。

三、自陈心志

作家在自豪流露自己的官方成就时,也在意文坛的非主流评价。在漫不经心的插叙中,作家尝试轻微的辩驳和自我“洗白”,同时对自己受过的中伤进行安慰、致敬。作家回忆起困难时期打黄羊、黄羊仓皇逃窜的情形,自述道:“罪恶的王某人,你理应承受报应,跌跌撞撞,有时候是头破血流,有时候是躺着中屎,有时候是半夜哭醒而白天欢喜幽默如二林:卓别林与侯宝林。”这里暗示了自己人生坎坷、磨难不断,平白无故受到责难和恶意中伤,独自一人时黯然神伤,人前却还要振作精神、强颜欢笑。在梦到陈布文唱京戏《霸王别姬》时,自己先喊出了一声“苦哇”,后台反射的回声化作千军万马的叫苦连天。这声有力庄严的“苦哇”喊出了作家的心声。他用“天麻麻亮”“鳞次栉比”“芝麻开花节节高”三个词来形容20世纪80年代忙忙碌碌、步步高升的生活,反问道:“你还能掩饰吗?你还能自命清高纯洁吗?你还能酸甜可口地秀文采与灵感、纯洁与秀气吗?”用自己之口说出了他人的讽刺挖苦。叙述陈布文去世不久自己担任文化部长时,作家又反问道,这样在小说中描绘自己的做法“能够表现出超拔与清纯吗”?2008年参加“央视”的英语节目,与主持人的对谈展示了自己的乐观以及除了乐观别无选择的无可奈何。所有这些都着力塑造了一个在流言攻击中豁达、乐观、无奈的形象,自己说出对手的攻击反而收到了不一样的效果。赞扬陈布文的坦率真诚的同时,写一些所谓素食主义者大肆宣传自己不吃荤腥的清白,这也是作家对一些他眼中自命清高的伪君子的讽刺,而他自己在获得官方肯定时则没有失去传统文人的骨气。

作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通过汪洋恣肆的语言昭示了他的写作追求乃至人生体悟。开篇伊始作家直接宣告自己追求在小说新作里对水域面积有精准的说法,自己遇到赛里木湖后极大地扩充了生活阅历、视野、承担包容能力。对陈的书法和京剧爱好的描述,侧面展示了作家这两方面的鉴赏水平。第八节连用几个“我相信”“我知道”“我保证”来推测陈布文的爱好,其实是书写了自己在中外绘画、音乐等艺术领域的素养和欣赏趣味。为写好这篇小说,2016年作家特地自费去瑞士游历了一次,这暗示了他的敬业和用心。他还试图让小说紧跟現代潮流,“IWC能工巧匠……尚天猫香水与瑞士莲巧克力”“小德或者小威”“冰上芭蕾……花样游泳”“你不可改变我”“高大上”,种种时尚、体育、文化上的潮流词语反映了作家使小说更具时代气息的努力。小说最后在叙述陈布文雪夜爬景山归来时,用了大段的“你说……”来写她说出的话,其实也是对主人公话语的虚构,它与前文摘录的主人公的日记片段一起,是借陈布文之口塑造她的性格和作家的人生体悟。作家想重新找回1996年涌上心头的对陈布文的突然想念,但发现已经失去而不得,这也不难理解。二十年前作家在经历“文革”后达到了事业上的高峰,其间经历了无数动荡起伏,坐在日内瓦湖边有了片刻的宁静,回想起青年初成名的状况也十分自然,对自己处在争议中的成名作给予真诚指导的陈布文更值得感激。到2016年作家又多了几番经历,有了不一样的心境,当时那种强烈的思念已经失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文学的领悟:人生中的失去正是文学书写的源头,文学将无可奈何转化为淡泊、感动。结尾三句戏文则表达了作家的人生感受,戏台上的繁华热闹更能衬托出作家历经沉浮后的淡泊宁静、会心一笑。

这部“非虚构小说”吸引我们的地方不在其情节有多跌宕,而是作家江河奔涌的情感淹没了读者的头脑,冲击了读者的心灵。《女神》初衷可能是向几十年前对作家热心指导过、却从未谋面的陈布文女士的致敬,对其一生平凡中的伟大进行歌颂。作家可能在陈布文的生活、性格中得到了共鸣,在描绘女神的同时也抒发了自己的情感:对革命岁月的怀恋,自我肯定和自我澄清,同时也包含了文学与人生的感悟。在“非虚构”的艺术形式下,波澜不惊的情节与汪洋恣肆的语言共同融汇成一曲复杂情感的合奏。

参考文献:

[1] 王蒙.女神[J].人民文学,2016(11).

作 者:袁春杨,安徽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