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魏承班家族在前蜀曾拥有较高的政治军事地位,但这个家族骄横跋扈、唯利是图,前蜀政权生死存亡之际,其为求富贵开门迎降,机关算尽,最终却误了家族性命。魏氏家族的经历折射出前蜀王朝复杂的政治局势,魏承班微妙的心态变化在其词作中亦有展现,下文试论之。
关键词:魏承班 家世 创作 考论
魏承班,《花间集》署其官位為“太尉”,前蜀重臣魏宏夫之子。魏宏夫骁勇善战,有军事才干,“以家籍隶忠武军。建讨王仙芝,尚君长,皆在帐下”{1},颇得王建赏识,被收为假子,赐名王宗弼。
作为王建的假子,王宗弼家族在前蜀拥有较高的政治军事地位。《十国春秋》记高祖王建病笃之时,“以宗弼沉静多谋,召为马步都指挥使,同诸臣受遗诏”{2}。然王宗弼虽善军事,却趋利而动,非忠义之士,《十国春秋》记“杨守厚之攻梓州也,高祖遣华洪等救顾彦晖,谋因犒师执之,宗弼乃以密语泄之彦晖,高祖殊不为意,待之如初”,后宗弼“从高祖攻东川,为东川兵所擒,彦晖念旧恩,畜为子。及彦晖败,复自归于高祖”。然王建似乎并不介意宗弼在政治上反复的行为,使之“积功至兼中书令,充北面行营招讨使”。此不仅由于乱世用人之季,王宗弼的军事才能已掩盖了其人格上少忠义的不足,更是因为前蜀极其复杂的政治局势使王建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抉择。
一
王建“少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3},其假子多是他的宗亲、同姓、乡党、降族等,成分十分复杂,有居功跋扈者,有反复无常者,亦颇多作奸犯科、居心叵测之辈。王建深谙假子之品性,故其在利用假子开疆拓土之际,对假子亦颇多戒心。《十国春秋》记王建假子王宗涤“得将士心,高祖颇内忌之。会成都作府门,绘以朱丹,国人谓之画红楼。高祖以宗涤姓名应之,而王宗佶疾其功,复为构飞语,高祖召宗涤诘责之,宗涤曰‘三蜀略平,大王听谗杀功臣,可矣。高祖令亲随指挥使唐道袭饮以酒,缢杀之;成都为之罢市,涕泣如丧亲戚”{4}。
此事发生于王建尚未称帝之时,乃王建集团的历史性转折点。此后,其军事力量大大降低,军事扩张基本结束。{5}王建似乎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故在王宗涤事件之后,其对假子虽有不满,但很少与之发生直接的冲突。永平三年(913),太子元膺谋反案发生,这是前蜀政坛各势力之间的又一次纷争。《资治通鉴》记太子元膺召集诸王大臣宴饮,假子王宗翰、内枢密使潘峭、翰林学士承旨高阳毛文锡未至。太子认为王宗翰缺席乃潘峭与毛文锡离间之故,故言于王建曰潘、毛二人离间王氏兄弟,王建一怒之下贬潘峭与毛文锡。此时与太子有隙的王建近侍唐道袭言元膺欲谋反,请求召屯营兵入宿卫。太子闻此消息,“以天武甲士自卫”,并“捕潘峭、毛文锡至,之几死,囚诸东宫”{6}。“徐瑶、常谦与怀胜军使严等各帅所部兵奉太子攻道袭。至清风楼,道袭引屯营兵出拒战;道袭中流矢,逐至城西,斩之。杀屯营兵甚众,中外惊扰。”后“瑶死,谦与太子奔龙跃池,匿于舰中。及暮稍定。己酉旦,太子出就舟人丐食,舟人以告蜀主,遣集王宗翰往慰抚之;比至,太子已为卫士所杀”{7}。
元膺事件以太子被杀而告终,王建私以为杀害太子的是假子王宗翰,却没有能力与条件对之加以惩治。在这个事件中,王建失去了在前蜀政权建立中作为自己化身而加以信赖的近侍唐道袭,又失去了应当接替政权的太子元膺。{8}如果再失去假子的拥护,王建政权几乎不能支撑。于是王建不得已而选择支持假子这支军事骨干力量,以换取大局的稳定。《十国春秋》言“高祖假子凡百二十人,皆功臣”{9}。但假子成分复杂,以他们为中坚力量的王建政权,本身就极具不稳定性。而且王建在四川根基不深,立足不牢。松井秀一曾指出,在唐代,四川与中央之间存在显著的社会性差别以及基于社会性差别的体制差别,正因如此,四川当地的有势力者对于唐朝的秩序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像这样的当地有势力者,很难设想他们会积极支持王建集团。{10}是以王建对假子所持的乃是一种近乎谄媚之态度。其对于魏承班之父王宗弼“以德报怨”式的反馈,根本原因还在于政权的不稳定。故欧阳修言:“呜呼,世道衰,人伦坏,而亲疏之理反其常,干戈起于骨肉,异类合为父子。开平、显德五十年间,天下五代而实八姓,其三出于丐养。盖其大者取天下,其次立功名、位将相,岂非因时之隙,以利合而相资者邪!”{11}
二
王宗弼大权在握,其诸子亦骄奢。前蜀顾在曾令太子洗马林罕著《十臣文》,其中言王宗弼“受先皇之付嘱,为大国之栋梁,既不输忠,又不知退。恣一门之奢侈,任数子之骄矜,徒为贪饕之人,实非社稷之器”{12}。林罕所言之“一门”与“数子”,当包括魏承班。《花间集》所录魏承班词作中展现了当时的生活状态。
《玉楼春·其二》言:
轻敛翠蛾呈皓齿,莺啭一枝花影里。声声清迥遏行云,寂寂画梁尘暗起。 玉满斟情未已,促坐王孙公子醉。春风筵上贯珠匀,艳色韶颜娇旖旎。{13}
《菩萨蛮·其一》言:
罗裾薄薄秋波染,眉间画时山两点。相见绮筵时,深情暗共知。翠翘云鬓动,敛态弹金凤。宴罢入兰房,邀人解佩。{14}
两首词作或描绘绮宴上歌女圆润的歌喉、绰约的风姿,或讲述美丽女子席间传情、邀人尽欢的情态,场景华丽,风格轻艳,此类作品当作于魏承班居显位、生活较为安定之时。
王宗弼执政作风硬朗。《资治通鉴》记“内飞龙使唐文久典禁兵,参预机密,欲去诸大臣”,“伺蜀主殂,即作难”,然事为王宗弼所知,宗弼乃扶持王衍,削唐文之权,故王衍及位后,“宗弼守太师兼中书令、判六军,辅政。已又封巨鹿王,进封齐王”{15}。魏承班此时为驸马都尉,官至太尉。驸马都尉乃帝婿所受的称号,汉武帝时设置,唐仍存续。《旧唐书》记“戊辰,以太子司议郎杜忭为银青光禄大夫、殿中少监、驸马都尉,尚岐阳公主”;田华,“太常少卿、驸马都尉,尚永乐公主,再尚新都公主”;“皇女万寿公主出降右拾遗郑颢,以颢为银青光禄大夫、行起居郎、驸马都尉”。《新唐书》亦记郭“以太常主簿尚升平公主。暧年与公主侔,十余岁许昏。拜驸马都尉,试殿中监,封清源县侯,宠冠戚里”。魏承班尚哪位公主已不可考,但其为王建之婿却可肯定。后蜀后主孟昶“不亲政事,内外迁除皆自宗弼出”{16},魏家可谓是权倾朝野,煊赫一时。
《王氏闻见录》记前蜀末年,王衍在嬖臣王承休与韩昭等人的怂恿下欲去秦州“采掇美丽”,王宗弼进言唐兵压境,秦州不可去,又上表切谏,王衍怒置之于地,终赴秦州。顷之,唐师入蜀,后主无计,君臣对泣。王宗弼此时在绵谷,闻此迅速回朝,以佞谀偾事之名斩韩昭,除去了朝中一股政治势力。{17}此事发生于咸康元年(924),此年,蜀前山南节度使兼中书令王宗俦以蜀主失德,与王宗弼谋废立。王宗弼犹豫未决。“庚戌,宗俦忧愤而卒。宗弼谓枢密使宋光嗣、景润澄等曰:‘宗俦教我杀尔曹,今日无患矣。光嗣辈俯伏泣谢。宗弼子承班闻之,谓人曰:‘吾家难乎免矣。”{18}王宗弼对于“谋废立”之事“犹豫”的态度,可见其对于前蜀政权或有所不满。高处本不胜寒,况父辈心怀二意?魏承班“吾家难乎免矣”的慨叹,足见其焦灼忐忑之心。魏承班某些创作颇有哀伤之意,或亦是此种心境的展现。《花间集》录其《满宫花》:
雪霏霏,风凛凛,玉郎何处狂饮?醉时想得纵风流,罗帐香帷鸳寝。春朝秋夜思君甚,愁见绣屏孤枕。少年何事负初心,泪滴缕金双衽。{19}
“狂饮”后“罗帐香帷鸳寝”的玉郎身上,带有得意之时的魏承班的身影。而王宗弼一家终“负初心”,打湿衣襟的泪水中,又有着多少彷徨和忧虑!
魏承班另有《生查子》二首:
烟雨晚晴天,零落花无语。难话此时心,梁燕双来去。琴韵对薰风,有恨和情抚。肠断断弦频,泪滴黄金缕。
寂寞画堂空,深夜垂罗幕。灯暗锦屏欹,月冷珠帘薄。愁恨梦难成,何处贪欢乐。看看又春来,还是长萧索。{20}
明人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评其“远近含吐,精魂生怯”。詞言有长流不尽的泪水,年复一年的萧索,这其中的忧愁焦虑,或即来自于对登高跌重的恐惧。
王建临终曾言,太子王衍仁弱,若其不堪大业,可置其于别宫,“幸勿杀之”{21}。但也许王衍令王宗弼过于失望,抑或是出于王宗弼一贯有之的反叛性格,这位前蜀重臣终背叛了王蜀,在唐军面前不战而降。《九国志》记王衍“次利州,唐师已入散关,陷凤州,衍遂遣三招讨屯三泉,以拒唐师。未战,三招讨俱遁走,因令宗弼守绵谷而诛三招讨。宗弼遂与三招讨同送款于魏王。乃还成都,斩宋光嗣等,函首送于魏王,迁衍及母妻于西宫。贵戚纳金宝、进妓妾,救死于宗弼者,不可胜计;微有误者,咸遭戮焉。尽辇内藏之宝货,归于其家”{22}。《十国春秋》亦记唐兵入境,“宗弼骄慢,无复人臣礼。已而劫迁太后、后宫诸王于西宫,收玺绶,又使亲吏于义兴门邀取内库金帛”。宗弼子、承班兄弟“承涓遽仗剑入宫,取后主宠姬数人以去”{23}。及唐师至蜀,王宗弼令其子魏承班“衍玩用直百万,献于魏王,并赂郭崇韬,请以己为西川节度使,魏王曰‘此我家之物也,焉用献来!魏王入城翌日,数其不忠之罪,并其子斩之于球场。军士取其尸,脔而食之”{24}。《锦里耆旧传》亦记:“斩伪齐王宗弼,并男驸马都尉承班等榜曰:‘窃以前件人等,擅废本主,专杀内臣,潜取资财,将为己物,爰自收降城邑,又无犒赏三军。俱是元凶,须加显戮。”{25}诸上记载表明王宗弼一家在前蜀灭亡的过程中,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纵然王家频频向后唐示好以求仍享封爵,但此确如魏承班《诉衷情·其一》所说的那样,终究是“思想梦难成”。
《青箱杂记》记王衍在蜀时,有“童谣曰‘我有一帖药,其名为阿魏,卖与十八子,其后衍兄宗弼果卖国归唐,而宗弼乃王建养子,本姓魏氏,此其应也”{26}。
魏承班《诉衷情·其三》曾言:
银汉云晴玉漏长,蛩声悄画堂。筠簟冷,碧窗凉,红蜡泪飘香。 皓月泻寒光,割人肠。那堪独自步池塘,对鸳鸯。{27}
空寂的画堂、流泪的红烛、凄冷的月光,无一不令孤独的人肝肠寸断。沈雄《古今词话·词评》引《柳塘词话》言魏承班词“较南唐诸公更淡而近,更宽而尽,人人喜效为之”,又引元遗山语曰“魏承班词,俱为言情之作,大旨明净,不更苦心刻意以竞胜者”{28}。词中所传之情,似如南唐李后主之“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般。一个曾经煊赫的家族,在王朝更替之际,只留下了一抹惨淡的背影,令人无限感慨!
{1}{22}{24} 〔宋〕路振:《九国志》,见傅璇琮主编:《五代史书汇编》,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3290页,第3291页,第3291页。
②{4}{9}{12}{16}{23} 〔清〕吴任臣:《十国春秋》,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74-575页,第573-574页,第588页,第636页,第575页,第575页。
{3}{11} 〔宋〕欧阳修:《新五代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87页,第385页。
{5}{8} 〔日〕佐竹靖彦:《王蜀政权小史》,见刘俊文主编:《日本中青年学者论中国史·宋元明清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1页,第37页。
{6}{7}{15}{18}{21}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8773-8775页,第8773-8775页,第8825页,第8925页,第8925页。
{10} 〔日〕松井秀一:《唐代前半期的四川——以律令制支配与豪族层的关系为中心》,见佐竹靖彦:《王蜀政权小史》,刘俊文主编:《日本中青年学者论中国史·宋元明清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8-9页。
{13}{14}{19}{20}{27} 〔后蜀〕赵崇祚辑:《花间集·卷九》,宋绍兴十八年建康郡斋刻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本2004年版。
{17} 〔五代〕王仁裕:《王氏见闻录》,见傅璇琮主编:《五代史书汇编》,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5835-5841页。
{25} 〔宋〕句延庆:《锦里耆旧传》,见傅璇琮主编:《五代史书汇编》,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6040页。
{26} 〔宋〕吴处厚撰、李裕民校点:《青箱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0页。
{28} 杨景龙:《花间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293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学地理学视阈下唐五代词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6CZW036)
作 者:李博昊,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名作欣赏·下旬刊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