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敏
摘 要: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中特有的双重聚焦,通常能使故事内容更加精彩丰富。本文试图运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中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的相关理论探析《泄密的心》这篇小说中“我”的犯罪心理和犯罪过程,通过文本解读,揭示贯穿于复仇和凶杀这一故事题材中更深层次的内涵。
关键词:《泄密的心》 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 叙述自我 经验自我
《泄密的心》是埃德加·爱伦·坡众多哥特式小说中的一篇。爱伦·坡是美国文学界中地位极高的一位作家,其一生著述颇丰,在诗、文学评论和短篇小说等领域皆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泄密的心》主要通过神经极度过敏的主人公“我”之口,讲述了自己杀害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但有着一只浅蓝色眼睛的老头的经过及结果。从结构主义叙事学的角度来看,《泄密的心》中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这一视角的运用,增加了故事的恐怖效果,使其更具有吸引力。
一、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中双重眼光的交汇
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指出,要分清叙事视角的前提条件是要明晰话语层的叙述声音和故事层的叙事眼光(“叙述声音”即叙述者的声音;“叙事眼光”指充当叙事视角的眼光,它既可以是叙述者的眼光也可以是人物的眼光)。但历来大多数的学者并没有意识到这一问题,始终用传统的方法,即将人称作为区分叙述方式的唯一标准,对此,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现当代以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写就的小说和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小说在故事层并无区别,二者皆是以故事中人物的眼光来观察整個事件,然而在话语层,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的发声者往往就是“聚焦人物”本身,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小说中所发出的则是来自于故事外的某个声音。
关于视角的分类,与传统的叙事学家相反,很多当代的学者完全忽略了人称的作用,从而使叙事视角分类变得更加杂乱。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申丹重点对弗里德曼关于叙事视角的“八分法”和热奈特的“三分法”作了详细的剖析论述,在质疑他们所提出的分类法的正确性的基础之上,阐明了自己的“四分法”:她将热奈特未提及的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中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以及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中观察位置处于故事中心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这两种叙事眼光归为“内视角”,另外,还将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以及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中观察位置处于故事边缘的“我”的眼光归为“第一人称外视角”。作为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中的“叙事眼光”,其主要指的是作为故事中心人物的两种眼光,这两种不同的叙事眼光体现了“‘我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不同看法和对事件的不同认识程度,它们之间的对比往往是成熟与幼稚、了解事情的真相与被蒙在鼓里之间的对比”。这两种眼光交替作用,就形成了被里门·凯南区分开来的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的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本文拟将对《泄密的心》中的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这两种叙事视角进行探讨。
二、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双重眼光的具体运用
《泄密的心》主要运用了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故事开始即由现在的叙述者“我”讲明了故事中“我”杀老头的原因,随后又从经验自我的视角向读者展现了自己杀人藏尸的过程和结果,其中还有两种视角的交替作用,使恐怖氛围上升到极致,带给读者一种独特的感受。
对!——我神经过敏,非常,非常过敏,十二万分过敏,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可您干嘛偏偏说人家疯了呢?那么怎么是疯了呢?听!瞧我跟您谈这一切,有多精神,有多镇静。
……
瞧,问题就在这儿。您当我疯了。疯子可什么也不懂。可惜您当初没瞧见我。可惜没瞧见我干得多么聪明——做得多细心,多周到,多做作。
……
到了第八天晚上,我比往日还要小心地打开房门。就是表上长针走起来也要快得多呢。那天晚上,我才破题儿头一遭认清自己本领有多高强,头脑有多聪明。心头那分得意简直按捺不住。倒想想看,我就在他房外,一寸寸打开门,可这种秘密举动和阴谋诡计他连梦都没想到。想到这儿,我禁不住扑哧一笑;大概他听到了,因为他仿佛大吃一惊,突然翻了个身。这下您总以为我回去了吧——才没呢。他生怕强盗抢,百叶窗关得严严密密,房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知道他看不见门缝,就照旧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推开门。
我刚探进头,正要动手掀开灯上活门,大拇指在铁皮扣上一滑,老头霍地坐起身,破口嚷道:“谁?”
我顿时不动,也没作声。整整一个钟头,就是纹丝不动,可也没听到他躺下。他照旧坐在床上,侧耳静听;正跟我天天晚上,倾听墙里报死虫的叫声一般。
在上述选文中,显而易见,前三个选段的文字涉及的都是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此时的“我”处于一种居高临下的追忆性的观察角度,即从现在所处的角度去审视过去发生的事,和过去的事件之间存在着一段时间距离,具体表现在选段中的时间状语——“过去”“现在”“当初”和“那天晚上”等的运用中。同时,“精神”“镇静”这两个带有评价性的词语,以及“细心”“周到”和“做作”这三个形容词的运用,叙述者称赞过去的自己“本领高强”“头脑聪明”等,皆表现出了他对自己过去所作所为的主观性看法,体现出来的是回忆性的叙事视角,即叙述者处于目前的观察角度在追忆往事。另外,叙述者“我”还做出了假设有显性的受述者“您”来做听自己讲故事的人,使其能够随着现在的“我”的讲述进入往事之中,由此可见,这里应属于叙述自我视角。在选文的后两段细节描写中,叙述声音与叙事眼光分离开来,是来自两个不同层面、不同时期的“我”:当前的叙述者“我”只充当一个叙述声音的角色,而叙事眼光则来自当时正在经历事件的“我”,此时叙事视角即从叙述自我转为经验自我。叙述者放弃高高在上的位置,选择了过去正在经历那个事件的眼光来叙事,这种转换在选文中具体表现在时间副词“刚”“正”和“顿时”等的使用上,与前文的时间状语形成鲜明的对照。此处,叙事视角转变为经验自我,描写了“我”杀害老头前的准备,对整个故事的发展起到了以下两点作用。
一方面,用第一人称经验自我视角来进行叙述,既增强了小说叙事的真实性,还能够给予读者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一旦经验自我开始叙述往事时,叙述自我就会渐渐与经验自我合二为一,这样的融合会使叙事更加直观、生动,使读者产生一种这件事正在自己面前发生的感觉,极富现场感和画面感。另外,“我”又是整个杀人事件的“主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读者能通过“我”的语言、动作和神态等观察到其他人或事物,这样就使得整个作品变得鲜活起来。整篇小说主要分为三个部分:1.杀人的原因;2.杀人的准备及过程;3.杀人的结果。三个步骤按照时间顺序层层推进,渐渐深入,让作为旁观者的读者始终处于一种紧张、恐惧的状态,为这个心理变态的人的犯罪过程、杀人藏尸以及罪行暴露久久地捏了一把汗。全文通过“我”之口来讲述整个故事,因此,这一切都染上了“我”的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丰富、强化了小说的张力和表现力,并拉近了作品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读者通过经验自我视角知道“我”仅仅因为一只淡蓝色的眼睛而杀人灭口,并且理由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如此荒唐的杀人理由把人性的阴暗和恐怖展现得淋漓尽致,为故事情节的展开营造了一种恐怖的氛围,为全文奠定了一个较好的情感基调。
另一方面,第一人称经验自我视角能够很好地展示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揭示出一种深刻的现实意义。相较于其他叙事视角而言,第一人称经验自我视角能将读者直接引入“我”经历那个事件时的内心世界中去,而且“我”既是叙述者,同时又是事件的参与主体,读者可以通过这个人物的经验和眼光去了解观察故事中发生的一切,还可以直接接触到人物复杂、可怕的内心世界以及真正的故事主题。
文章伊始,叙述自我便用一种超脱的语气说道:“对!——我神经过敏,非常,非常过敏,十二万分过敏,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可您干嘛偏偏说人家疯了呢?那么怎么是疯了呢?”随后,故事全程都围绕着他的变态心理展开,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一个疯子。人格心理学上认为,“一个人的人格是由三个层面组成的:本我、自我和超我。最底层的是本我,代表一个人的所有无意识的,与生俱来的本能和冲动,如食欲、性欲等。本我仿佛一口沸腾的大锅,杂乱而不稳定。中间一层是自我,自我是意识部分的东西,它处于本我与外在环境之间,起调节与适应作用,并在一定程度上制约本我的活动。最上层是超我,代表着社会的伦理道德方面的要求。只有本我、自我、超我三个层面的力量达到平衡,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才能处于正常、和谐的状态”。由此可见,叙述者“我”的人格的三个层面失去了平衡。文中,“我”因为老头有着一只淡蓝色眼睛而将其杀害,在英语中,I(我)和eye(眼睛)读音相似,我们可以将这里的eye实指I,而I应当理解为“自我”,因为弗洛伊德认为,“自我”始终处于被围攻的状态中,他指出:“自我斗争着,努力执行自己的保护任务,努力调整各种内外夹攻的力量和影响之间的和谐。每一次,在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时,自我就非常的忧虑。”最底层的“本我”想要杀死那个老头,同时,“超我”又受伦理道德的约束,这一对矛盾让“我”久久地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然而后来,“我”失去了理智,冲动占据了上风,因此将老头杀害了,将“自我”解放了出来,但最终导致叙述者“我”的人格整个都崩塌了,形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畸形心理世界和一种分裂型的人格。因为“自我”被压抑了太久,通过杀死有一只淡蓝色眼睛的老头就能让“自我”获得自由,那么这个荒诞的杀人理由也就能被读者所理解了。有读者认为这篇小说主要想揭示的是残忍、暴力,其实不然,小说实际上是想通过叙述者“我”身上的变态和偏执,折射出现代人身上的孤独、无助、困顿等现实境况。“自我”压抑太久之后,通过变态的方式宣泄出来,则表现出了现代人几近分裂的人格特征。小说通过第一人称经验自我的叙述,将分裂型的人格斗争以及疯狂的自我表扬展现得酣畅淋漓,也使得整篇小说的哥特式风格更加浓郁,这是其他视角绝对表现不出来的。
三、结语
总而言之,《泄密的心》中的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成功地建构了四个层次的内容:第一,叙述者“我”追忆往事时变态的眼光;第二,叙述者“我”体验事件时的眼光;第三,被叙述的事件本身;第四,叙述者“我”尚未意识到,而被读者解读出来的深层次的意义。
而从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相互交汇的双重眼光中抓住这四方面的内容,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掌握這篇哥特式小说的丰富寓意及内涵。
除了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这两种视角外,小说还运用了全知视角。因为每一种视角既有优点也有缺陷,如《泄密的心》中所运用的第一人称视角,“这种视角将读者直接引入‘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内心世界。它具有直接生动、主观片面、较易激发同情心和造成悬念等特点。这种模式一般能让读者直接接触人物的想法”。同时,这一视角只能让“读者仅能看到聚焦人物视野之内的事物,这样就容易产生悬念”。所以为了避免第一人称视角存在的这一局限性,叙述者“我”在叙述时便用了视角越界,比如第八夜老头听到声音起身复而又躺下之后,叙述者这样叙述:“我知道他乍听到微微一声响,在床上翻过身,就一直睁着眼躺着;心里愈来愈怕;拼命当作是场虚惊,可总是办不到。他一直自言自语:‘不过是烟囱里的风声罢了——只是耗子穿过罢了。或者说:‘只不过是蛐蛐叫了一声罢了。对,他老是这么东猜西想,聊以自慰;可也明白这全是枉费心机。这全是枉费心机;因为眼前死神就要来临,大模大样走着,一步步逼近,找上他这个冤鬼。”在这一场景中关于老头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心理,如果单从叙述者“我”的视角,是绝对不能看出老头内心的恐惧在增长的,想安慰自己却不能,这些已全然超出了“我”所能感知的范围。这样的例子在文中还有几处,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
纵观整篇小说,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这两种视角贯穿始终,其中穿插了一些全知视角,以弥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的不足。对于爱伦·坡来说,他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为了揭露现代人身上的恶习和病症,促使我们这些后来的人对这种现象进行反思,很显然,当他在《泄密的心》中使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这一视角时,其目的就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参考文献:
[1] 爱伦·坡.爱伦·坡短篇小说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03-207.
[2]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86-203.
[3] 张牧潇.荒诞中的合理——从人格心理学的角度剖析小说《泄密的心》[J].长治学院学报,2008(8):28-29.
[4]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选——论无意识与艺术[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8.
[5] 申丹.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03-104.
作 者:黄 敏,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写作学方向)。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名作欣赏·下旬刊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