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屋趣事

袁陇来

一九八六年，我刚满十二岁，家里租了三亩田，用来种菜过日子。

田地有一个足球场大小，一边紧挨着水渠、路，路两旁长满了高大的槐树与柳树，一眼望去，层峦叠嶂，我家就在山腰住。另一边是乡村庄稼，果蔬繁茂，花团锦簇，宛如一幅优美的山水田园画卷。

天水，马跑泉，以天河注水，唐将尉迟敬德战马干渴，奋蹄掘地，出水成泉而得名。泉水甘冽，冬暖夏凉，从春一直流到冬。每家每户都是挑水用度，一条扁担，两个水桶，三三两两的人络绎不绝，留下了一路辛苦，更多的是年轻娃娃们的欢声笑语。

过年时谈定地租，过年后就开始架桥建房。农村里正规建房是很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但要修得堂堂正正，天知地知，更要集日月之灵光，山川之灵气。少则半年，多则数年。而在田野里建房就没有什么讲究，天气和顺，就可以动土动工。农村人最大的优势，就是与自然离得近，靠天吃饭，干起活来也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我与父亲在河边砍来了大树，剥去树皮，架在渠上，钉上竹板子，一座简单的木桥就搭好了。

建房子，可就不那么简单了。不像过家家，随便一垒盖块板子就行了。那可是立体的，有门、有窗，火炕齐全，是一个地道的、温暖的小窝。四处找来了残砖，从麦积垛上取来麦草，和上泥土，搅拌均匀。我与父亲一个在下面运送材料，一个在上面添砖加瓦，一层层码上去，留好顶梁的位置。改天架上木梁，粘合上草泥巴，顶子上整齐地摆好青瓦片，一座小巧玲珑的房子就成功建成了。

远远望去，我家的小房子，遮遮掩掩在密林翠带之中，就像一只静静守候的小燕子，羞答答地望着你。太阳初升，华光是浅浅的一层，爬在山尖、树梢，落在屋上。雪白的墙裙，红色的门窗，木色的人字顶，青色的土瓦片，在越來越浓烈的阳光映衬下，越发清晰可见，光彩怡人。渐起的薄雾一缕缕缠绕在村落、果林间，屋前屋后，聚拢又飘散。赶早集的人，驾着车，陆续从家里赶向田地，采摘大地馈赠的成熟礼物。一人，一筐，一车，打招呼相约出发的呼唤声此起彼伏。不久，人们驾着满载劳动果实的车子，向人口聚集的城里进发。这时田地里又归于宁静，只有星星点点的人，在各自的燕子屋里悠闲地做着早饭，袅袅的炊烟从烟囱里升起来了，在原野的上空如涟漪扩散。晒着太阳，吃完早饭，一天的劳动才围着自家的燕子屋转起来。

最快乐、新奇的时候，当然是放暑假了。家里住腻烦了，心里就总琢磨着到地里去住住，感受、潇洒一下。好不容易熬到假期，早早就与隔壁二蛋、小虎约好去我家地里住，死皮赖脸地说服双方父母同意，并承诺约法三章，不乱跑、不破坏、不打架。吃罢晚饭，我们三兄弟，就踏上了征途。

在路上，夕阳西下，倦鸟入林。金色的阳光从云层的罅隙里，斑斑点点地落下来。芦苇上、小路上、河面上都铺上了一片片金色鱼鳞似的光亮，几只蜻蜓正沿着河面不停地在点水，惊的水蛭子向四面乱窜，风吹芦花在轻轻摇摆。匆匆忙忙归家的人，肩挑，背扛，荷锄而行。此情此景，只是在书本上见过，而今身临其境时，心里忽然亮堂一片，在暮色里全身充满了灵动、飘逸的感觉。太阳坠下了山，峰如眉聚，四野隐隐绰绰，晚霞烧红了半边天，似有一个伟大的童话藏在那里面。我们一路打闹着，追赶着红彤彤的彩霞，跨过了桥，就来到了我家的燕子屋前。

天一黑下来，田野上静得出奇，偶尔的虫鸣、鸟叫声分外刺耳。我们仨刚开始还沉浸在新鲜与好奇当中，看着窗外黑漆漆的，风吹树叶的暗影闪来闪去，心里都后怕起来，在炕角挤成一团。迷迷糊糊都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我，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好像在啃食庄稼。我心里猛然一惊，该不是来了猛兽、鬼怪吧？俗话说无知者无畏，没想到今天也该我们一试身手了，要不从电影上学的功夫往哪儿使呢？我用力捅醒了两个小兄弟，向窗外指指，示意有东西。我们爬起来，摸到门边，猛地用力把门拉开，我第一个就冲了出去。月光如流水一样，在地上光亮亮地洒了一层，没有一丝风，一切好像都静止了，一动也不动。举目四下观瞧，就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团黑漆漆的事物，这时也慢慢转过身来，瞪着两只灯笼似的眼睛看着我们，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对视了几秒，就见它自顾低下了头，对准脚边一颗卷心菜就是一嘴，卷心菜骨碌碌滚了很远才停下，接着又是一嘴，又一颗滚到了一边。目睹此兽强横糟蹋，我怒从心起，抄起手边的半截木棍，大吼一声，就向此物冲去，两兄弟也不甘落后，呐喊着紧跟我后。“怪物”被我们的声势所震慑，张开四蹄，逃之夭夭。这一惊扰，让我们睡意全无，坐在屋下休息。抬头只见月弯如弓，田园都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的雾气之中，美轮美奂，如世外桃源，恍若穿越了几千年，回到了远古时代。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太阳都晒屁股了。后来从邻人的闲谈中得知，昨晚的陌生访客，是一只走失了、离开妈妈的小黑牛，难怪它那么任性呢！

农村里的时光，总是舒缓又自由。每个周末我都住在燕子屋里，锄草、搭架、施肥、浇水、做饭，看着眼前这些形态各异、伸枝展翠的植物，每天都在变化着新的模样，心里有说不出的欢乐。漫步其中，颗颗晶莹的露珠不时滚落，打湿了鞋子；油油的嫩叶一片片从腿上滑过，摇摆着身姿；地上不时有钻出来爬着的蚯蚓，身后留下一串串温湿的印痕；还有那一群群寻找食物或大战菜青虫的蚂蚁，无不在展现着生命的活力，都让人无比惊奇又惬意。各种菜肴的美味不时从我家的燕子屋里飘出来，吃罢自然风味，总让人回味无穷，浮想联翩。我从早到晚都围着燕子屋在劳动，随心安排，自得其乐，俨然是人间仙境的生活。

岁月匆匆如流水，蹚过了一山又一庄，跨过了一城又一程。不论我身在何处，每当夕阳西下，倦鸟归林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自家的燕子屋，每次都这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让人心里充满了温暖和生活的力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