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火星的夜晚

2017-09-25 21:18宋烈毅
雨花 2017年9期
关键词:机械手梨子果皮

宋烈毅

一种安顿

药店的门前摆放着体重秤,我走了上去(像是搬动一个重物,我把自己搬了上去),秤盘上的指针迅速转动,指向一个数字。我看了一眼这个数字,似乎得到一种满足。其实我并非要知道自己体重的精确度,在经过这家药店前,我走到体重秤上也许是一种习惯动作,我觉得这种行为毫无意义,但又值得细细研究。在冬日,我见过一个在体重秤上较真的人,他把厚重的外套脱了,交给旁边的人,以期达到精确的测量。我知道在药店门前的这个秤上站立过很多人,他们来了又去,记住了自己的体重感到心满意足。我打量他们站立在秤上的背影,却感到生活的艰辛和不易。他们活着,在这个小城,也许每天傍晚走过这家药店,在一座位置总是固定的秤上站立一会儿,也是一种消遣。我见过结伴而来的一家人,他们排着队一一测量了自己的体重,他们一路嘻嘻哈哈的,但只在按顺序走到体重秤上,小心翼翼地站立的时候,一切都安顿下来了,街道上行驶的车辆仿佛进入了某种雪景之中,那是一家人最为亲密无间的时刻。而我呢 我总是一个人在散步的间歇,不期然就走到了这里,站在了体重秤上,没有人在后面看我的背影,只有我自己低头查看秤盘上的数字,恍惚之间,我有时错把它当做了钟面。

这个时髦女孩

这个在面包店里挑选奶油食品的时髦女孩,我看不到她的灵魂。她真的非常时尚,脚踝是裸露的,套着细细的一根脚链,而她的全身被一件羊绒大衣套了起来。这是早春,天气依旧非常寒冷,但她已经把脚踝赤裸了出来,让我们欣赏她这一处白皙的皮肤和筋骨。她的动作是优雅的,显得十分有教养,她漫不经心地挑选着价格并不便宜的奶油食品,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别人观看。她似乎是在面包店里表演着。我想象这个场景被一个街头摄影师拍下来,只是为了得到一张一百年之后还可以欣赏的相片,只是为了让这个场景陈旧下来。我希望这是一张黑白相片,正如我所看到的百年之前的黑白相片那样,我总是好奇地研究着那些时代的生活特征,过时的,老土的。一百年就足够我们对现在的生活发笑了。这个时髦的女孩大约二十几岁的光景,我认为她的灵魂尚未发育成熟,她的哭泣还不够,她的痛苦还不够,她狂喜的日子和哀伤、沉静的日子还没有到来。

地下超市

在地下超市里,我寻找到一个角落,在那里摸出手机,很快地发送了一条微信,然后加入拥挤的购物人群里。我只不过转发了一条微信,像是一种接力,但我永远看不见所有拿着接力棒赛跑的人。微信使我在购物的人群里显得更加孤独。我的头似乎还插在手机的屏幕里,我仿佛是套着一部手机的屏幕在人群里踱来踱去,茫然地被人们推搡着。这个地下超市灯火通明,没有一扇可以看见阳光的窗户。

无法进入

我要想进入这个路灯下围着一群人的棋摊是很难的。他们已经团团包围了这个棋摊,我需要踮起脚才能看清楚一盘厮杀得激烈的棋局。我只不过伸头望了一望,里面下棋的人就已经停止落下手中的一个棋子开始注视我了。我并非与众不同,但我知道我身上的气息是与这周围的人不同的。围着棋摊的人被路灯照耀着,他们身上究竟有着怎样的一种气息,我说不清楚,反正日久天长,总有一种默契会在他们身上发生。我无法进入围观的人群,这使在夜色中行走的我越来越像一种驯良的食草动物,把脖子伸得长些更长些只是为了吃到一丁点儿新鲜的树叶。

尾随与行走

戴着耳机在街上快步行走的年轻人,我情不自禁地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一阵子,难道我是为了让他的快乐感染我吗?从他步行的速度来猜测,他聆听的也许是一首欢快的乐曲。他的确是比周围的人行走得要快一些,但不是欢快,他根本没有弄出蹦蹦跳跳的样子(也许他在跳着一种舞,天知道呢,他跳舞的样子也许就是这样飞速地行走),他一边疾走一边甩着裤腿,似乎有一阵风在他身后产生。他在前面大踏步地走着,我跟在身后,是为了节省体力吗?从某种力学分析来讲,这是有可能的,他在前面破开了空气,踢飞落叶,我似乎不再需要和裹挟着身躯的空气阻力较劲,因此我行走的速度也变得快了起来。但我远远达不到他的那种轻快。他哼着某种曲调,含糊不清,和汽车、行人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我所听见的和他完全不同!他飞也似的跳过了一个窨井盖,是耳机里的音乐正好巧合地达到了一个高潮部分吗?如果我也跳过窨井盖,仅仅是一种模仿,滑稽可笑。在走到窨井盖的时候,我想我和他分别的时候到来了。我站立在窨井盖上,把一些在雨天里淤积的落叶小心翼翼地踢到窨井盖的孔隙里,完成这个动作之后,我才能从一种恍惚中清醒过来,重新恢复我自己的独立行走。

我父亲的手艺

我父亲生前最拿手的手艺是削梨子,他能够将一只梨子削出完整的一条皮。我记得在他用一把旅行小刀小心翼翼地削着梨子的时候,我神经紧张,内心充满了担心,很显然我是担心梨子的皮被他削断了。这长长的一圈梨子皮,像是一张小小的外衣,被我的父亲重新覆盖在果实上。当我从他的手中拿过梨子,我得到的不仅仅是汁液甜美的果实,还有这螺旋状的果皮。这类似于一种馈赠,是父亲给我童年的馈赠。我父亲削梨子的快乐甚于他注视我啃梨子的快乐,他炫耀这为人父的一种简单手艺。我知道,为了他的儿子,他总是在平白无故地浪费自己的精力,削梨子只是其中的一种。同我的母亲看法一样,我也不认为那完整的一圈果皮是艺术品,但我至今怀念它在一个男人的水果刀下最终形成的那个瞬间。我知道,为了对付一个梨子,我的父亲使用了暗力,刀锋的旋转恰到好處,这完全不像他大大咧咧、粗心的一生。我记得那时我捧着完整的果皮也无甚感激,往往是当着父亲的面将它撕扯开来,却并不能招致他的训斥。这张没有在他手中折断的果皮,他故意留给我撕,于是他曾经多么小心翼翼地保持了它的完整。

下午的寂静

我站在楼上俯视楼下草坪上的一个中年女人,她正拎着一个拆散的纸箱子走到对面的墙角下。草坪上没有一个人。这个下午,只有她一个人独自穿过草坪,手中拿着松垮垮的纸箱子。直到她在墙角里蹲下来,她的目的才暴露无遗。一些人晾晒的被单在下午的风中飘扬,我感到一种寂静。而为什么没有狗的叫声?这个下午真是出奇的寂静!我屏住呼吸俯视这个给一只流浪狗搭造产房的女人,她悄悄地干着她在这个刮风的下午必须要完成的事。当她不走那条小路,直接穿过草坪,手中拿着东西,似乎在给我猜一个谜。现在,她深深地蹲下去,在墙角支撑起一个庇护所的简易顶棚,让我在玻璃后面发出会心的微笑。我心领神会了这个下午,它像一间小小的狗屋,正无可救药地陷入一只母狗临产前的寂静。endprint

手的艰难时刻

在这台所谓的“礼品贩卖机”前逗留的几个男人是夜晚的赌徒,他们用钱换来一些游戏币,启动机器,试图通过机器的机械手抓住一盒香烟。如果直接花钱买烟又有什么意思!对于他们来讲,通过操纵杆控制那摇摇晃晃的机械手来抓住香烟要有趣得多。手直接转换成了机械手,在障碍和不可知中,他们享受着某种刺激。他们乐此不疲,同时小心翼翼,我看见那金属的抓手仅有三根细长弯曲的手指,稍有不慎,他们费尽心思从箱子里抓起的香烟就会被甩落。这种游戏机只不过是在以一种手代替另一种手,如果不把那个摇臂上的抓烟装置设计成手,这种游戏还有什么意思!这是他们需要让自己的手在一台机器前变得僵硬和麻木的时候,当他们通过那只机械手抓取到礼物,他们陷入一种狂喜。这是不易得到的礼物,这是手的艰难时刻。

第一只蝉

我在穿过马路的时候,听到第一只蝉鸣叫了起来,它的声音干燥而嘶哑。它仅仅是吃力地试了几声,就熄灭了。在第一只蝉鸣叫之后,这个世界仿佛寂静了很长时间。天气越来越炎热,夏日的到来不可避免,但我只记住了我所听见的第一只蝉的鸣叫。每个夏天,我只对我所发现的第一只蝉的鸣叫投之以百倍的注意力,之后,都是一种习以为常,任何一只蝉的叫声都不再吸引我仔细聆听。我生命中的每个初夏,这第一只蝉的鸣叫发生在不同的情景里,我在穿过马路时所听见的蝉鸣只是其中的一种。這只不知藏匿在哪棵行道树上的蝉,它仅仅是试了试自己的嗓子,就让我有点儿猝不及防。我听见这第一只蝉鸣叫时的场景从未有过重复,关于这条马路上的第一次蝉鸣,我只能描述一次,之后,许多蝉都会跟着鸣叫起来,此起彼伏,而那时,这第一只蝉或许已经死掉,我走在夏日的浓荫下,已经对所有的蝉鸣变得麻木。

看火星的夜晚

我再次在夜晚的街头看见这个守着一台天文望远镜的男人,他明显地老了,头发已经花白,似乎已经丧失了招揽生意的本领,他只是寂寞地坐在人来人往的街口,沉默寡言,架在他身旁的望远镜正朝向夜空中深邃的某处。他的出现总对应着某种罕见的天文现象,而我全然不知今天夜晚天上将要发生何事。我记得十多年前的夜晚与天上的火星有关,当这个我们在地球上不易观看到的橘红色的星球离地球最近的时候,这个男人出现了,我仅仅花了一元钱就可以让他引导着通过他的望远镜观测火星。我记得那时即便通过望远镜看去,这个可能存在生命迹象的星球也只不过像一只小小的橘子,只要我稍微地疏忽,它就会从我的观测视野里移动消失。我记得那个看火星的夜晚,人们争先恐后地排队观看,这个男人热情高涨,他喋喋不休地向围观的人解说着关于那个橘红色星球的天文知识。仅仅过去了十多年,一切就都变了!今夜,在星空下,他的生意惨淡极了,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走到他的身旁和他搭讪。我只是远远地对他和他的望远镜观望了一阵子,就悄然走开,我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忆着火星出现在一只望远镜里的颜色和样子,我想回到那个看火星的夜晚已永无可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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