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
独处篇
斑叶栀子花的纯白叶子散发的
浓郁芬芳在卧室里萦回,多次令我不安。
身为诗人,想想我依赖过什么。没有。
但用可爱的诗比方情诗为自己或
别人解决过什么。没有。于是在
邻居敲门向我借取某种东西时我回答:“没有。”
“但美是绝对的。”一个年轻貌美的
女人这样说。她还说:因此需要一座教堂。
我将之归于无知,以及古老表达的词不达意。
怀人篇
群山环抱中我们一群人,
走着聊着如何确定我们
与旷野的新关系。最近的。我们的孤单。
山坡那边,一个本地女孩,朝着
涧水轰鸣的僻静壑谷喊一个人。
喊声沉入农历九月初刚刚挂果的棠梨树林,
在山势起伏的树林另一边升起。
我想起我们中失去的一个人。那时
我们也这么呼喊过。不接受任何空旷。
自省篇
在清泉流泻过而今干涸的溪谷里,
我孤单一人,择路攀爬。一路上我
自问:我会客观地看待这个世界吗?回答
是:“不能”。即便有人回答“能”亦属正常。
他们履行父母或情侣的义务,可能
不是全部,而是约定的一小部分。
为此必须保持身体秘密。犹如卵石间
吞下数倍于己的不明猎物的非洲岩蟒。
流畅的凸起。听从温润本能。
假象篇
树木的根使树木枯萎,
疾病的假象使我们消亡。
一次次,我轻率地与人谈论鬼神,
并为它们安排一个比这里明亮的祖国。
假如死去又能马上活转过来,
那么死去就显得平常且美好,
像上班——回家——午休后
再上班;或夏日里度假,
颠簸车上的三分钟小盹。
一天之始及仪式
天快亮了,天空把群星
往外倾倒。我自个儿关闭一会儿。
历数这一生的朋友,在心中恢复
某种仪式(类似埃及割礼)。自以为有
自然法则在而不加选择是多么糊涂轻率。
多年前我熟悉的那些名字,现在
已经陌生。它们名下的那些人
曾是环绕我的温暖存在。与夜百合
和玻璃窗上的雾珠和屋外雪同性质。
野兔或双尾燕
对着夜空,喊那些流星,
不承认时钟认可的那时间。
度过平凡一生也需要有
向自己反复求证的快乐。
在我的幼年与老年之间
有一个摆脱身体的契约:
野兔或双尾燕;跑起来或飞起来。
但治愈所需的弥留般的寂静让它
多停留一段时日。至今无法实现。
每个早晨都感到快乐是重要的
每个早晨都感到快乐,
这是重要的。“叮当”,第一枚
硬币落入储币罐的脆响,
敲击着守财奴的心。伸手
摸摸,身边的她还在。尚完整。
百叶窗下,自我的金色条纹。
更多的,币值更大的硬币,
哗啦哗啦投进来:按一个
按钮,以巴甫洛夫的方式。
对于厌倦来说
对于厌倦来说,
潭水之深是多余的。
衣服被溅湿。探求意义
的行为被人讥为愚蠢。
在朋友经营的农家乐瓜田里我忍不住
和其他人一样许了愿。结出幼小西瓜
的那几根青藤蔓被脚踩踏。
世上有很多种悲伤,我只有
寥寥二三种。愿我不必消失。
这时应该哀悼
爱如果没有动力,这时
应该哀悼。停在一根轴上
的不均匀球体。不去转动它。
这时应该哀悼并思考受它控制的我们;
思考受爱控制的这些诗是否夸大其辞;
这些字句的迷人排列;这些梦
的少女特征是面具,甚至在床上她
仍然戴着。我喊着:取下它,取下它。
如这时诗之嘶哑。
普遍性原则
我不喜欢凌乱(比如
万有引力)。所有制止凌乱
的完美方式:整体移动的星空、
城市布局、辞典和伦理。那儿,
人们设计许多公式以对付时光
(量子力学和平行宇宙)。但没有
一本辞典接受我的言辞。没有一种
关于疼痛的伦理适合每个人。
没有人分担疼痛。有人称之曰分享。
仿哀歌
挽留年轻的声音。十六七岁
至二十一二岁。在呼喊不止
的肚皮舞看台一侧,当耳鸣
短暂停歇,我与亲爱的朋友
谈着怎样老去,更仁慈,或对于自己
更好。我们喝下很多酒,嗓门
越来越大。间或,我也会
趁乱独自想想其他事情,
望着烟头逐渐暗淡而出神。
思索的结果
思索存在的结果往往很糟,
尤其是夏日,蝉鸣蛙鼓中。
那热的身体下午吹了冷气,
收缩在盆栽植物的气味里,
从39℃到0℃,得到自然之冰。
宁静是命令,而悲伤是法度。
人到暮年时关于肉体的反思
比年轻时坦率。此身居于此时,
如五月的紫色依存于酢浆草。
听一个年轻女孩读我的诗
从台上下来,她坐到
我的身边,对我说:“它真安静。”
她不知道我就是作者。我要为
写下的文字负责吗?
因为身体的甘美之轴,是以蝴蝶间的
触觉的形式存在的。
像发热又冷却下来的金属片,
像各种情绪中的痛苦,
只适宜作小幅度振翅。
永远在吗
我们以为时间
永远在,其实不。
我想起第一次听人说“某个
老人是个幻象”时
流露的惊讶。这是一句
生理学叹息吗?还是一个
临终关怀式的计时器?
试着想象:当你旅游到
山谷里——抬头一线天——想起我。
分类美学
我珍惜炎热带来的体验和
寒冷带来的体验。二者完美的循环。
从南方到北方,然后回到南方。
晚上脱掉衣服。早上穿上衣服。
从感觉到一分钟,到感觉到
一秒鐘——给“感觉”分类:哪些是
未成年人的,哪些是接触过异性的。
两种肌肤:皲裂或湿润。
我在乎那么活着还是这么活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