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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到了这一步,我才真正相信,原来人死了,还真有“灵魂”!
就是说,我还“活”着。虽说世间之人并不知道,但我却清清楚楚看得见、感知得到这个我刚刚辞别的人世间,轰轰烈烈、光怪陆离、起承转合、熙熙攘攘地运行着,一如既往!
当然,我活像大梦初醒般降临的这个世界,也并没有什么阎王小鬼、奈何桥、十八层地狱之类。我发现我还是置身于人世间,只不过世间人看不见我,我也没法和他们像往常一样说话、见面、喝酒、亲爱、纠葛,总之我们的确是“阴阳两隔”。哪怕我和家人、亲友近在眼前,彼此也无法有任何形式的沟通与影响。相比起来,我还能看得见他们,而他们压根儿以为我早已化成一缕青烟——严格说,化成青烟的只是我的躯壳,我从断气的那一刻开始,已然化成一团白花花的光团,依然在这个世界上四处飘泊。“活”着的,感知着的,只是我的思维和记忆,既不吃,也不喝,既不呼吸,也无法出声。所以我真的就只是一团幽灵,谈不上“置身”了。因为我已没有了“身”。
所幸的是,这比起陆放翁生前“死后原知万事空”的悲怆、绝望来,不知要胜却凡几呢。对了,既然我是不灭的,陆游闭目后,肯定也是不灭的。他应该早就知道,原来他不必等到“家祭”之时,就已经“九州同”了,虽然这并不是他所期盼的“同”,王师不再,他的家国也不再,“同”了九州的竟是蒙元铁骑。如果我有机会见到放翁,一定要问问他后来的感受。也许,这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分分合合,在后来更加洞明世事的放翁眼里,早已不再是一种痛了吧?
也未必呢。比如,本该彻底“放下”的我,如果看不见一切身后事,恐怕心情会好许多。而此时,看着一幕幕不管在情理之中,还是在情理之外的人的生活剧,我感到的竟是前所未有的惊愕与无奈——尤其是当我就“站”在自己那经过入殓师用高超技艺拾掇得干净、完整、涂得满面嫣红的遗体前,听着局长亲自用沉痛而动情的语音,为我大唱让我越听越打哆嗦的挽歌之时!
“……在我局的工作中,他大公无私、热爱集体;爱岗敬业、勤勤恳恳。他任劳任怨,谦虚谨慎,是我局的好干部,全局的好榜样。他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忠于事业,为发改事业做了大量的工作,作出特殊的贡献。现在,成武同志因公殉职、与世长辞了,使我们发改局失去了一个好干部,我们感到无限悲痛……”
如果说,局长的假话,能让我那可怜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父母稍得宽慰,我也多少能够平静几分。可是现实却让我更加悲愤。我那70岁的老母亲尽管已哭绝多次,住在医院抢救,却死活还要参加儿子的追悼会。现在,局长那令人作呕的空洞言辞,换来的是眼泪早已哭干的母亲愈发悲伤的干嚎。好几个亲友拖着她,还是挡不住她扑在我的棺前,呼天抢地……
枯瘦的父亲看上去还算平静,但是谁也没有我明白,他那呆滞的眼神后面,是怎样一种心如枯井的绝望。就在昨天,我亲眼看见他雙手抱头,瘫坐在我房间里,任凭亲友们如何劝慰,他就是不答话,也不抬头,无声地流着泪,反复捶着自己的双腿。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从小到大,他喝多的时候,最爱对我说的就是两句话,一是有子万事足。二是,我这些宝贝,你将来一定要像眼睛一样珍惜呵……他说的宝贝,就是家里那间他专用的储藏室里满柜满桌、满架满地堆着的坛坛罐罐、破瓷残砖。父亲沉溺于收藏有几十年了,一生再无任何积蓄,只有这些倾囊收集的“宝贝”。退休后他尤其痴迷,每天骑着摩托车满世界去找工地。有回他一瘸一拐,肩膀渗血回来,说是骑摩托摔了一跤。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奋不顾身跳下深坑,和挖掘机铁斗争抢半只碎陶罐而受的伤——我曾经趁他不在家时,请一位懂行的朋友来看他的宝贝,结论竟大多数不是赝品,就是不值钱的破烂。可这事我没敢向父亲透露半分,毕竟是他的心血情感之所系,就让他自得其乐吧。不料昨天,他居然当着那些来劝慰他的亲友的面,打开轻易不肯示人的收藏室,一脸悲怆地站在自己的宝贝中间,愣了好一会儿后,跳上心爱的瓷片堆,又踢又踏,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你们谁喜欢什么,尽管拿吧,我再也不要看见它们……
我可怜的老父亲,我可怜的老母亲呵。如果你们知道我其实并没有“死”,是不是会感觉好一些呢?
而那个一手制造悲剧的局长,竟然还有脸来到这里,道貌岸然地为我大唱赞歌,继续扮演他擅长了几十年的丑角!如果我能出声,能发力,一定要当众扇他几个耳光,彻底撕下他那张丑恶的画皮!
可是我无能为力。我一次次徒劳地穿越他的臭皮囊,企图掐他、咬他、抽打他,他却丝毫没有感觉。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表演。甚至,还要听着我那可怜的老父母,握着他那沾着我鲜血的黑手,一遍遍地向他谢恩——真不知道人“死”而不死,是不是一件好事……
局长是8年前调到发改局当局长的。那时我在办公室当秘书,没日没夜给他写这写那,伺奉他工作甚至私人和家务中的方方面面。我的忠诚和敬业换来了局长的青眼。他让我到苏北挂职当了一年副乡长,回来后就把我提拔成办公室主任。我对他更加感恩戴德,却不料就此埋下了致命的祸根。我有意无意知悉了他太多的隐秘。作为办公室主任,我在他指示下作过许多财务上的动作。我也要安排他接待、应酬乃至出入会所、洗桑拿等一切事项。局里以福利、考察、奖励等名义私分了许多财物,也很难瞒得过我的眼睛。但我很清楚,这些并不是置我于死地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于其它一些只有他本人有数的隐秘。比如有天夜里,局长又因为陪市领导喝得烂醉。还在当秘书的我,上气不接下气才把他搀扶到他办公室。他醉醺醺地从铁皮柜中拖出个沉重的大皮包,要我帮他拿上车去。上车前却又忘乎所以地当我面拉开皮包,从那满满的砖头般的一迭迭人民币中,抽出一迭,一定要送给我以示感谢——此后我们谁也没提起过这个插曲。但局长对我明显“关心”得多了。于是便有了我后面挂职、提拔的机遇……
现在我可以肯定。那天局长带着我到山区扶贫点检查扶贫进度,并不是偶然或正常的工作。那天隔夜下过大雨,山道上泥泞湿滑,还有很浓的雾气。可是他仍然坚持要到崖顶察看地形。没有丝毫戒备的我,只觉得后背一震,刹那间就从崖巅滚下沟底。一路的荆刺和松枝扎烂我的面庞和身躯,沟底的岩石又给了我最后致命一击。失去知觉的一刹那间,我才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他精心设计的一环——因为省里的巡视组就要来了。心思重重的局长显然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每天都很晚才眼泡红肿、呵欠连天地来上班,一进办公室就把门锁紧。后来,虽然我明显感到局长那阴郁、异样的眼神老在我身上溜达,也知道他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能为了自保生出这么歹毒的心肠!endprint
虽然我已奈何你不得,但我的局长大人,我不相信你能逃得脱正义的严惩!我紧紧尾随着他,看着他步出殡仪馆,骑上他的自行车扬长而去——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到小区附近再换上自己的奥迪,是局长遮人耳目的惯伎。这小把戏顶多只能欺骗新闻媒体和少数上级,为他骗得省劳模、先进工作者等道道光环,可日长天久又怎能瞒得过我和局里大多数群众的眼睛?现在,尽管除却了我这个心腹之患,局长大人的表情依然紧绷着,一边骑车还一边东张西望地扭来扭去。多行不义必自毙,狗急跳墙又如何能成得大事?即便他侥幸躲得过眼下的关口,内心的恐惧和焦虑,也终将纠缠他一辈子。
想到这里,我忽然失去了跟踪他的兴趣。眼前就是我家小区了,我还是先回去看看妻子这会儿的情况吧。追悼会上她一直深垂着头,虽然也不停地抽泣着,还用纸巾擦拭着眼角,可是我郁闷地发现,她只是眼圈有点儿红,其实并没有流过一滴泪水。是她的泪水也像老母亲一样,早已哭干了?还是她压根儿就悲伤不起来?
我这么想并不是空穴来风。虽然夫妻多年,可这几年我们的关系一直在降温。尤其我当了办公室主任后,她对我的埋怨和牢骚,反而比以前更频繁了。不是嫌我回家太晚、出差太多,经常喝得摇摇晃晃;就是嫌我太没用,当了主任也没给家里作多少贡献。不像她同学,老公当个小小的科长,她就成天穿金戴银,出入豪车。可我又不是局长,有方方面面对他的巴结。我名义上叫个主任,实际上还不就是局长的仆从?再说我当了主任,还是比以前多了不少外快。不然我们这套160平米的大房子,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
没想到,这会儿妻子正好也在说这套房子。她独自躲在卧室里,窗帘也拉得严严的,正在给什么人打电话,完全没想到,我此刻就在她身边。尽管她压低了嗓音,我还是清楚地听见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这段时间你一定要沉得住气。房子的事没有弄定当,我们还是不见面的好。否则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什么为什么?他是突然死掉的,没有留下一言半语,也没有遗嘱。法律上他的那一半房产,父母和他妹妹都有继承的权利……你别管,我自有办法。我一定不让他们和我争夺这套房子。当然,这需要时间,需要费很多心思……
天哪,这种话我一刻也听不下去了,电话里另一个声音分明是个男人。这种事虽然太出乎意料,但明摆着木已成舟。而根子,显然早已在我活着时就种下了。现在我毫无回天之力,哪怕把自己气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木木地飘到窗外,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到父母那里看看,无意间发现小区进口处,慢慢地走进来一个女人。她一身黑衣黑裤,头上插着朵白花,脸庞上还残留着泪痕,分明是满腹心思,走起路来也漫无目的,几乎是在挪動。就是她!就是那个下午出现在我的追悼会上的黑衣女人。可是我根本不认识她呀!当时我就注意到她,但人杂心乱,我无暇多顾及什么。那么她是谁?为什么会参加我的追悼会?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小区里?
强烈的好奇心使我一下子便飘到她的对面。啊?居然是她!居然是何莉!虽然已过去好几年了,她的容貌比起当年来已有了令我吃惊的变化。树荫下光线本来就暗淡,斑驳的光泽打在她脸上,显得分外憔悴;眉间和眼角也有了好些细密的皱纹。现在又因为过于悲伤吧,眼泡红肿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毕竟她原先的模样还在,当年我们又曾经那么亲密,我再怎么,也不可能认错了人。可是她怎么会知道我死讯,竟然还参加了我的追悼会?难道她不在乡里当教师了?
我和何莉结缘在我挂职的乡里,那时她是乡里的中学教师。学校就在乡政府院子东面的马路边。我就住在乡政府为我安排的一间办公房里。每天晚上没有应酬的时候,我就会按照老习惯,在街镇周边散一会儿步。有天晚上我心血来潮踱进中学操场,却碰上正在操场上慢跑的何莉。虽然我不认识何莉,但她却认出了我。先叫了我一声成乡长,还说她在电视上见过我。她是个大约20来岁、眉清目秀的年轻女教师,因为家在很远的山村里,平时也在学校里住宿。她说她在南京读过四年三本,因此找工作不理想,便应聘回乡当了教师。毕竟在大城市上过大学,我能感觉出历练在她身上造成的良好影响。所以她虽然出身乡村,身上却没什么卑怯感。谈吐大方,性格也开朗热情。我和她似乎有许多共鸣之处,所以那晚我们就站在操场的单杠架下,沐着轻淡而让人像喝过点酒一样微醺的春风里,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校工说要关门了,我们才分了手。
隔了两天,我迫不及待地找了个空子,又来到校园里。而何莉也仿佛心有灵犀,慢慢地在操场上踱着步。我说我还想到外面走走,你去吗?何莉明亮的眼睛映着星光忽闪了一下,爽快地说了声好呀。于是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自然而然地向着镇街外走去。小乡镇的夜晚是十分清寂的,7点来钟许多店铺就关了门。还亮着灯的主要是几家饭馆和小超市,看上去也是生意平淡。唯一的热闹处就是那些棋牌室,你走一路几乎可以接续着听见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何莉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我是不是喜欢打麻将。我说不喜欢,偶然打几局,也是为了陪领导。这就好。何莉满意地笑了笑说:我们乡中也有些老师喜欢打麻将。我不知怎么特别不喜欢这种名堂。
那天交谈中,我已经知道何莉还没有对象,于是就说:老师里应该还是有年轻有为的人吧,你有中意的吗?何莉轻蔑地甩了甩手:我才不想在这里结婚呢。小地方的文化是很无聊的。凡事又都靠人情。时间一长,再有为的人也会被同化掉。这样的人生我毫无兴趣。
说话间我们很快便出了镇街,拐上镇外的田间小路。虽然街上人不多,但毕竟不同于大城市,让熟人看到了,我倒还不太顾虑,何莉的声名肯定会受影响的。可让我有点奇怪的是,何莉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很坦率地告诉我,她正在复习准备考研。至少,也要争取更好的出路:“我也不是嫌弃自己的家乡,在这里成家过日子,各方面也没什么问题。可是这里太平庸了。我来的时候还满怀希望,一年多下来,就完全泄了气。”
说实在的,我很理解何莉的心情。就是我,临时来挂个职一年半载没有问题,要我扎根这里,给我个乡党委书记也不干。只是不知为什么,也许我已从何莉的言谈中隐隐地意会到了什么,心里渐渐有些忐忑。endprint
不久后的又一个晚上。虽然已经很晚了,两个人都没有回去的意思。我们顺着一条白练样蔓向远方的村路越走越远。四周黑影幢幢,但分外岑寂。满眼是笼着薄雾的高高低低的田垄和麦地,间杂着一方方被月光渲染得暗黄的菜花。夜晚没有蜜蜂的嗡嗡,但菜花那特别撩人的幽香却让人心旌荡漾。树梢的月亮也仿佛在为我们助兴,亮得分外清爽、莹洁。
突然,附近一个酣睡的小村里响起一声凄厉的狗叫,隨即便有好几条土狗应声而吠。刚才还说前面那个村庄,很像她家乡小村的何莉,一下子顿住脚步,浑身缩紧着转过身来,正好和我撞了个满怀。
我害怕,我害怕。我小时候被狗咬过,特别怕狗。
我顺势抱紧何莉,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没事没事,有我呢……
我的声音其实是颤抖的。而何莉的身子哆嗦得更厉害了。我们就那么紧紧相拥了好一会儿。月色更加浓郁地包裹了我们,仿佛要把我们溶化成一体。
我们相互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小村很快被甩在身后,狗叫也消失了。我们还是紧紧相拥着,在一块平坦的高坡边坐了下来。被闪烁的星光簇拥着的月亮,也像来了兴致,低低的,几乎就贴在我们的头顶上。我开始亲吻何莉的面颊、她的头发、她的颈项和她那浑圆的肩膀。我热烈地赞美她的美丽,她那丰满匀称的好身材。
我妈老说我胖呢。何莉娇喘着在我耳边说。
不胖不胖,你的身材刚刚好,女人太瘦了,还有什么性感呢?
何莉咯咯一笑,从我怀中坐直身子说:其实我大学里的闺蜜们,说得更可恶呢,说我就是莫言一部小说的名字。
什么小说?
《丰乳肥臀》。
没想到,何莉一边说着,一边嬉笑着把自己的衬衫从腰间撩上头顶,蒙住自己的脸说:你看像不像?
天呐,荧荧月光下,呈现在我眼前的,果真是一对特别丰腴的、比月光还要皎洁的乳房。而她的腰肢处,果然明显地收窄,显得臀部特别肥满……
怎么说呢,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无不像春花一样易凋。越令人神往,越让人幻想长相拥有的,也就越发像天边的流星,稍纵即逝。甚或像狂烈的烟花,怦然怒放之后,便是永远的寂灭!
我和何莉的浓情蜜意,很快也凋零成一地残花。虽然有过隐隐的担忧。但我却以为自己大了她十岁,何莉不至于会有过多想法。结果却发现她远比我想象的认真。不,执着。痴迷。一往无前。
我挂职期满前最后的一两个月,对我而言已无任何欢娱。每次会面都不欢而散。我竭力说服她寻求自己的姻缘。她则反复强调,这辈子非我不嫁,哪怕再等我多少年,她只盼着我能够明媒正娶的一天。绝望又畏惧的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离别那天清晨,阴风苦雨。我在乡政府院里和乡领导们一一握手后,急切地钻进小车。不料刚拐出乡政府,居然发现何莉就站在大门边,用一把小花伞遮着半边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汽车,直到我绝尘而去。
回来后,我苦苦思量,再三斟酌,又给何莉写了封信,最后表明我的态度。不料我收到的,是一封没有内容的回信。里面只有一张何莉用手机在菜花田间自拍的照片——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合影。合影的背面,何莉用凌乱、拙执而入木三分的笔迹写着一句歌词: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此后她再也没给我写过信。我也不敢再与她联系。随着时日的流逝,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淡化了。再也想不到,她竟然又出现在我的葬礼上。而且,眼下她分明忧心忡忡地走进了我家后面的一幢楼里。
难道她已离开家乡,到了南京?她考研成功了吗?还是在南京找到了工作?她住在我家小区,是一种巧合,还是刻意?她成家了?
我怀着满腹疑窦,紧紧尾随着何莉,进了她的家门。这是一套很小的一居室。屋里简朴而整洁,就是丝毫没有家的气息。这么说,她至今还没有成婚?我的天呐……如果我有身子,我能说话,我真想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宽恕。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几乎紧贴在她身上,而她丝毫没有察觉。久久地蜷缩在小桌前的圈椅上,低沉着头,无声无息。好一会儿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小桌里拿出一张照片。就是我们唯一的那张合影。她凝视了照片一会儿,便来到小厨房里,拧亮煤气灶,毫不犹豫地将我们的合影放到那颤抖的火苗上。随着一股呛人的焦烟,我感到自己又一次化为了灰烬。
我更紧地贴在她的身上,拼命呐喊,企图能发出一言半语。当然这是徒劳的。而且,我意外地发觉自己忽然失却了自主,竟随着照片燃起的灰烟飞进了抽油烟机里,飘飘袅袅地向着无边的天际飞逝。与此同时,自己在这个尘世间所刻录的所有记忆也都在迅速消退。唯独最后的懊恨仍然尖锐而长久地挣扎着:原来,我还是要去向一个深不可测的幽冥?
我想最后再看一眼何莉,或者我的父母、亲友。却已不再可能。
只有小区高楼上密集的窗玻璃上,还在反射着娇艳的阳光。几辆光亮耀眼的豪车,像往常一样颐指气使地驶出小区,汇入光怪陆离的大街。我再一次无奈地意识到,即便我愿像小区一墙之外的那几户拾荒人一样,卑微地存活在人间,也纯属妄想。
拾荒人低矮的小平房前,几个大人还在阳光下翻拣他们的破纸板、塑料瓶之类的垃圾。他们那几个比小狗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则在狭窄的墙跟下争抢着骑一辆破童车。在他们后面,几幢老小区的居民楼上,花花绿绿地晾出许多衣被。鲜花在阳台上怒放。再远些的小广场上,有一只花塑的孔雀,向天长歌。阶下茵茵的绿草坪上,嬉戏着两条裹着红背心的泰迪。它们的主人在路旁疼爱地召唤着。人们像往日一样,以各自的方式继续着各自的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