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杰
晨曦揭开兰州的面纱时,沉静一夜的城市又恢复了喧哗。不管是叫“馒”还是“馕”的面食,被撕裂后泡在诱人的羊肉汤里,任谁走过都会馋涎欲滴。几千年来,兰州人爱吃面食的习惯,一直被这简单却又日复一日的腾腾热气传递着。
2000多年前,一位叫张骞的陕西汉中人,走出西安城门,宣扬国威,互通有无。寻找一个可以通天的世界,既是帝王的睿智,更是一个民族持之以恒的信念。当他跨过渭桥之时,却不曾想到,自己牵出了一条名垂千古的丝绸之路。张骞的“凿空”之旅,成就了一个王朝的繁华,更为后世留下了无法衡量的财富。
如果不是那些羊肉泡馍的滋养,不知无数商旅还能不能有力气推开丝绸之路上那一扇又一扇厚重的门。
不说丝绸为西方人装扮出什么样的生活,也不说佛教、伊斯兰教在中国遍地开花的轻易,胡椒、洋葱、葡萄等这些带有异域色彩的蔬菜水果,还有西方人习以为常的茶叶和瓷器,足以让这条古道赢得世界的崇敬与尊重。
兰州,黄河惟一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是这条古道上不可或缺的节点。兰州和长安,两个本不相干的地名,被一条路紧紧相连。“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的风情,长安轻易攬入怀中,自然也有兰州的功劳。
当一位叫程佛儿的舞伎,在长安用舞蹈演绎生活的万种风情之时,敦煌的石窟也灯火通明,一个王朝的奢华被尽情地用壁画、石刻浓缩下来。而在两者之间的兰州,也在品位异国的情调,遥想丝路的艰辛与希望。
当南方的茶马古道还在襁褓之中,丝绸之路早历了人间800年的烟火。这一切兰州知道。匈奴的袭扰,它会皱眉头;丝路中断,它更会痛入心扉。
当蒙古的弯刀将欧亚诸多山川斩落于马下,兰州自然是欣喜若狂的。为了一条路的通畅,更为了一个王朝可以威加海内外。
白塔就这样高高耸立,直刺苍穹了。
从兰州安定门往北一直走,过西关十字,上中山路,距离不远就到黄河第一桥——中山桥。跨过大桥,正对桥头的是白塔山。巍峨起伏的山势,与黄河构成一道天然屏障,大有拱抱全城之意。白塔则傲立山头,雄姿飒爽。擎天一柱俯黄河的意气风发,只须一个弯腰即可。
不知山因白塔而得名,还是塔因山名而有了归宿,这些俱无法考证。塔依旧,山不移,白塔山公园还是眉清目秀。出使西域的张骞,投笔从戎的班超,西天取经的玄奘……白塔山都一一放在心里。
兰州是中国西部重镇,如果将它形容成一幅绝美的画卷,那白塔山就是它的扉页,而白塔则是切入扉页最自然的点。
听滔滔黄河歌唱,思长城古道沧桑,白塔山的重担着实不轻。亭台楼阁,茂木修竹,装点得了它的风情,却解不了它心中几千年来的深沉。
矗立的白塔,是有些突兀。白塔与黄河上的铁桥构成雄浑壮丽的画面,成为兰州城的标志。
关于塔的形制,或许有无数个版本。由原始的单层结构,融入了中国亭、台、楼、阁等建筑元素,糅合出形形色色来。可于白塔来说,受藏传佛教覆钵式塔的传入影响,为汉藏结合的典范。塔基各面雕上垂幔及各式花纹装饰,塔身逐级收敛,砖砌檐口。顶部八脊封山,上置塔刹。白塔独特的造型,赋予一座山的风采,还丰满了一座城的灵魂。
塔在中国是数不胜数的。白塔也为数不少,北京的北海白塔,辽阳的白塔……像兰州的白塔,立于山巅,守着黄河奔流,伴着丝路苍茫,怀想长城烽火,是独一无二的。
关于它的故事,数不胜数。
蒙古帝国的马蹄让大地颤抖的同时,也让人心悦诚服。来自西藏的萨迦派喇嘛绝没有想到,一片虔诚心愿,到了兰州就灰飞烟灭了。草原上的雄鹰也许飞得太高,连拜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没有忘记心有所属的夷邦,白塔的横空出世,既为了记起这位喇嘛,也是彰显天恩浩荡,更展示了帝国的强大。
人虽有意,风雨沧桑倒未必有情。残败,破损,坍塌,似乎有损礼仪之邦的面子,大明朝景泰年间,镇守甘肃内监刘永成重建白塔。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巡抚绰奇补旧增新。起名慈恩寺,本为诏告天下,皇廷的恩泽无处不在,却实实在在地为兰州留下一道美丽的风景。
白塔那17米的高度算不得什么,可站在海拔1700米的白塔山,硬是扛起数百年的春秋,是令人仰视的。塔外通涂白浆,如白玉砌成。寓意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的态度,不曾因岁月的更迭而削减。下筑圆基,上着绿顶。实心的八面砖塔,有玲珑之意,是否还有八方来贺的意味在里面,就很难说得清了。七级浮屠,更显对生命的敬畏。每个檐角小龙头上系着的风铃,迎着朝阳送走晚霞,还叮当响个不停。清脆之音里,还有一股沧桑,越过黄河,飘入兰州城,再沿丝路后退或前进。
白塔山撑起了300多万平方米的景区。也许一座塔、一座山得要好好装扮一下。依山而筑的景区,分为三台建筑群。飞檐红柱,参差分明,各建筑以亭榭回廊相连,四通八达。古称“镇山三宝”的象皮鼓、青铜钟、紫荆树,只落得鼓与钟守着晨昏的出入口。
山顶的古建筑物有迎旭客阁,东、西、北三山之巅还有东风亭、喜雨亭。登临诸殿阁,凭栏远眺,放眼九曲母亲河,气象万千,思绪自然也是万千的。
白塔有了众建筑物的簇拥,更显精神。数百年的风尘,似乎只需抖动一下,便会落得一干二净。
出白塔寺门西下右转,水濂观音洞倾听着大千世界的声响。在洞西北台上,关帝庙、驻春亭、兰台……星罗棋布。
树高林密,曲径通幽。公园内独特的“黄河奇石馆”和裕固族的帐房独具风格,为白塔山平添出无限风情。
到了兰州,白塔、白塔山、白塔山公园,是必游之地,否则不算真正到过兰州。
自唐末以来丝绸之路已错失了许多机会。当中亚和新疆地区的草原、绿洲被连年战火摧毁后,一条路忽然沉寂了。偶有孤寂的驼铃声,也被那些无厘头的关卡断成了一节又一节。
成吉思汗及他的子孙们孜孜不倦地开辟疆土,当那份广阔用精密的地图无法画全之时,丝绸之路已成了一个王朝的官道。白塔在山上默数20个春秋之后,忽必烈在气势恢宏的宫殿里接见了马可·波罗。遍地流金的东方,是世界上的人们梦想成真之地。endprint
白塔山清楚地知道,蒙古帝国虽然短暂,箭矢飞石的霸气足以摧毁丝绸之路上大量的关卡和腐朽的统治。也许,马背上的民族讲不得那么多繁文缛节。弯刀的寒光里,丝绸之路的通行比以往哪个朝代都方便了。
后来的权力继承者,对一路东来的旅行者也是开明的态度。今日所见的白塔,雄浑古朴,为明代所修。方形塔基,须弥座、覆钵形塔身,一一垒出白塔山的名片。
白塔山博览了岁月沉浮,它见证了丝路贯穿亚欧的荣耀与失落。小到家畜、野兽,大到外奴、艺人,从器具牙角到书籍乐器,无所不包。核桃、胡萝卜……从西面涌來,铁器、银器……向西流水而去。皮毛之路、玉石之路、珠宝之路、香料之路的名誉,不会消失的。
中国的商旅西行没有带去杀戮和掠夺,双方的交流始终坚守平等与共享。那条逾7000公里的长路上,似乎只要白塔檐角的铁铃声响起,一路驼铃便会和起来。
人类与自然本身是相通的。在白塔山跟前,工艺、风俗任意传递与交融着。这是天地间来往的最高境界。这一头或那一头,一定有着神奇的山水。苍莽、渺远的天宇下,大印象、大气魄时时被传承着。
丝路上运输的不仅仅是财富,还有宗教信仰、文化艺术。不管是悠远、广袤的大漠与草原,还是生命情怀里那种雄壮、火热,在白塔山的心中,是一种精神寄托与内涵。
羌笛一曲丝绸路,泽遗百代。白塔山记得那样清晰。
当丝路步入公元14世纪——中国称为“明清小冰期”的开端后,西域许多地方已不再适合人类居住。雄关空锁,西北丝绸之路的东端几乎荒废。西域各古国大多不复存在,只有流沙触摸丝路的辉煌。白塔山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难道,只有日月来打扫古道的灰尘么?
白塔山没有失望。在一番艰难的文化思考和探索后,热烈、奔放的旋律又在这条路上扬起。
白塔几经强烈地震,依然毫发无损,巍然屹立。是一座山的沉稳,还是兰州城人的笃信,或是建筑之科学精巧,智慧高超绝伦?也许,冥冥之中,见证一个又一个奇迹是它推却不掉的使命。
战胜墨守成规的眼界,是需要巨大勇气的。
历史渐行渐远,曾经的驼铃声声早已变成火车的汽笛声。丝绸之路再次繁荣,白塔山见证了一个大国重新崛起。在卡塔尔多哈的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上,中、哈、吉三国联合申报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路网”,成功列入为世界文化遗产。玉门关遗址、悬泉置遗址、麦积山石窟……白塔山一一数着。似乎一夜之间,敦煌、凉州、古楼兰、坎儿井……这些自然景观都复活了。遗址旧物重见天日,丝路也生机蓬勃。白塔山用粗犷、夸张的笔墨又可以写着、画着。
丝绸之路,一条由拓荒者在戈壁中闯出来的道,时过境迁又充满了活力。“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此诗怕要改动了。
一条路承载的和平合作、开放包容、互学互鉴、互利共赢的精神,过了数百年终又薪火相传了。如果2000年前的驼铃,响出数个世纪的繁荣,那么以今天的自信,必将重新卷起汉唐雄风。
目睹翻天覆地的变化算有幸的话,那黄河有幸,白塔山有幸,兰州更有幸。endprint